当华莱士脸上露出那种表情, 当他的酒窝深陷, 你就知道,坏人将会惊慌失措。 这是整个电视界最温暖的时刻。 ——理查德•科恩,《华盛顿邮报》 1980年2月寒冷的一天,电话铃响了。“比尔,”吉米•卡特说道,“我真的不想麻烦你。” “没关系,总统先生。”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CBS)总裁比尔•伦纳德答道。 “比尔,”总统继续说道,“《60 分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目,而现在是我国历史上的一个关键时刻。我们认为,对这个国家至关重要的是,你们不播出那个节目,或至少将之推迟,直到人质事件得以解决。” 卡特说的是“伊朗档案”,一个计划在两天内播出的迈克•华莱士(Mike Wallace)发布的爆炸性新闻报道。前一年,伊朗国王在一场导致伊斯兰原教主义政权崛起的伊斯兰革命中遭到罢黜。1979 年10 月,当卡特政府应允这位流亡国王进入美国的请求时,愤怒的伊朗学生攻占了位于德黑兰的美国大使馆,扣押了66 名美国人质。如果说所谓的“反恐战争”有一个开端,那就在此——一个美国首次体验到伊斯兰狂热大规模展示的时刻。它以令人不寒而栗的潜能,占据全球报纸头条,并危及大量美国人的生命。迈克•华莱士即将播出的报道指出,关于这一攻击,我们只能责怪自己。该篇报道严厉谴责了30 年来美国所扮演的角色,即支持这位国王,并资助他野蛮的秘密警察组织“萨瓦克”。确实,人质危机将持续444 天,成为结束卡特总统任期的国际性耻辱。 伊朗是当时的最大新闻,迈克•华莱士这位史上最大新闻节目的最著名新闻记者全力投入其中。他已抢先获得终极独家新闻,首次电视采访伊朗新的最高领袖、激进的伊斯兰教主义者阿亚图拉•霍梅尼,伊朗革命主要由他从其流亡基地发起。现在,迈克有了关于美国中央情报局(CIA)如何训练“萨瓦克”实施野蛮审讯和酷刑技巧的独家内幕报道,难怪白宫要倾其全力毙掉这段报道。但让“总指挥”本人来打电话——一位现任总统亲自恳求编辑室不要播放一段报道,便充分说明了迈克•华莱士——这位改变了电视新闻面貌的人——的力量。 “我希望你认真考虑此事。”这位受困总统重复道。 “您尽可放心,我会的,总统先生。”惊讶的比尔•伦纳德答道。 “呃,我不胜感激。”卡特挂断电话。 伦纳德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将迈克叫到他的办公室,征求他对这件事的意见。华莱士——这位让恐怖分子、杀人狂魔和独裁者不敢与之对视的记者——从来不会手下留情。对他而言,与美国总统对抗不足为奇,他坚持节目必须播出。节目播出了,且只是他将在1980 年存档的30 期节目中的一期。这是多产的一年,把《60 分钟》推至尼尔森电视收视率排名第一的位置,并将此辉煌成绩重复了五次。在连续23 个播出季中,《60 分钟》稳居十大电视节目榜单,令人炫目的人气在电视史上独树一帜,或许无人匹敌。就收视率和赢利率而言,它是有史以来最成功的节目,这一不朽功绩很大程度上归功于我们所熟知的记者——迈克•华莱士。 所以,1980 年冬,当迈克将一位美国总统列入向其乞怜的花名册中时,他似乎已处于巅峰时期。华莱士拥有一份电影明星般的高薪,以及与之相伴的名望和神秘感。“英语中最可怕的四个词是,”一条遍及美国东西海岸报纸的横幅广告夸耀道,“迈克•华莱士在此(Mike Wallace is here)。” 然而,短短几年之后,华莱士便跌入低谷,陷于绝望得几乎自杀的深渊。他艰难地趟过抑郁的阴曹地府,每时每刻的生存都需付出巨大的努力。黑暗无处不在,几乎毫无选择余地。在一个阴冷的夜晚,他吞下足以让他永远睡去的药量。所幸,在药效发作之前,他及时获救。 这令所有认识他的人震惊,因为他竭尽全力掩盖自己阴暗的一面,甚至不让自己知晓。在公众眼中,他是一条梭鱼,是把威吓上升至艺术形式的人。然而,他的英勇是精心制作的幌子,用以掩饰自青年时代便折磨他的深度困境。 “我不是一个快乐的孩子,”他承认道,“回想那些岁月,我记得病态、阴郁的日子还好些,因为天晴时,我感觉更糟……” 他早期的抑郁部分源自专横且患有慢性抑郁症的母亲,在其他孩子离家之后,她缠着迈克(四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不放。此外,迈克青年时期患有严重的痤疮,在其身心留下伤疤,直至成年。“十五六岁上高中时,我甚至不想看镜中的自己,这极其艰难。”迈克悲叹道。 几十年来,迈克一直对自己的外貌极不自信,这对一个外部形象近乎无所不能的人而言是个讽刺。批评家将会评论说,他“有痘痕的、职业拳击手般的面孔”有助于强化其采访时咄咄逼人的语气。 迈克•华莱士的确是拳击大师,但这位斗士有着挥之不去的往昔。尽管很多人把他当做他那个时代最令人敬畏的新闻记者,但在其事业的大部分时期,他都对自己作为记者的资格怀有痛苦的不自信感。那是因为在新闻编辑室中,华莱士要获得哪怕是一点点尊重,都需花费多年——实际上是数十年的努力。新闻工作者们在背后甚或当面嘲笑他:你是一个采访记者,一个骗子,一个念台词的演员。而他们说得没错。 在50 岁之前,迈克•华莱士会被很多人称为“电视名人”。作为主持访谈、智力竞赛这类节目的活力四射的健谈者,他曾推销过保洁公司的“议会香烟”和福拉夫起酥油。他的男中音宣布了《青蜂侠》的到来。他主持过三流选美节目和日间游戏节目,甚至在百老汇一部平庸的喜剧《侧卧像》中扮演过一阵拼命赚钱的艺术品经销商,角逐“100 个不起眼的表演”奖项。简言之,他这儿冒一下头,那儿露一下脸,在娱乐界拿着优厚的薪水。与迈克合作撰写其回忆录的作家加里•保罗•盖茨(Gary Paul Gates)直言不讳:“ 华莱士实际上在次品中打滚。” 在内心中,华莱士知道自己可以有独特的成就,只是尚未在电视新闻界找到自己擅长的领域。当然,这令人沮丧,且以迈克在其大部分成年生活中都能感受到的一种温和但稳定的抑郁形式表现出来。他一如既往地将内心深处的情感掩藏在与日俱增的愤怒与雄心之中。但其工作狂倾向对其四次婚姻和几个疏远的子女产生了不良影响。迈克家中不止一人自杀,并有其他悲剧发生。 事实证明,其中一个灾难成为转折点,几乎就发生在他生命的中间点上——迈克痛失寄托着他所有希望和梦想的孩子。但与一些或许在这样一种灾难面前一蹶不振的人不同,他将其作为一个彻底改变自己公共形象的机会。 其人生旅途真正给人以启示的,是他如何设法把“内在”郁结的忧郁转化为一种新闻现象。在作为新闻记者的40 年职业生涯中,他不止一千次地进入角斗场,面对面地采访像马尔科姆•艾克斯、理查德•尼克松、暴徒米奇•科恩、亚西尔•阿拉法特、纳尔逊•曼德拉、邓小平、梅纳赫姆•贝京、安瓦尔•萨达特、曼纽尔•诺列加、威廉•威斯特摩兰、弗拉基米尔•普京和马哈茂德•艾哈迈迪-内贾德这样的人物。 此外,迈克的记者生涯横跨美国历史上最为动荡的时期之一,其中的两次战争严重摧残了美国人的心灵。我们还未及吸取在越南的教训,便在伊朗将之重复,又是一场目标不确定、没有退路,且敌人处于地下的战争。在这两场战争中,他的报道都引人入胜,且有助于改变公众舆论。 同样,对于新闻同道而言,无论怎样强调华莱士的影响均不为过。几乎在新闻发展过程中的每个方式转变上,即从早期的收音机,到最初的电视传播,再到彩色电视的出现,以及早间新闻、特别节目、新闻杂志、24 小时新闻和互联网,他都走在最前沿。 迈克先于同僚数十年认识到,要想推销新闻,就必须对其加以渲染。他首创并完善了不受约束的拷问、秘密报道、“伏击式”采访和用隐藏式拍摄曝光,所有这些都成为电视新闻节目的固定组成部分,被从《20/20》到《出租车实录》的所有遵循《60 分钟》路线的电视新闻杂志节目所模仿。这些创新令新闻叙事更加刺激,视觉上更有活力,并最终更具效力。但它们也冒着被贴上“追求轰动效应”标签的风险——这个问题在华莱士的整个事业生涯中一直尾随着他,尤其是因为他作为电视“表演者”起步之后。事实上,迈克既是新闻记者,也是娱乐人物,凭借卓越才华和高超技巧在这一钢丝上行进。 正是作为演员的训练和经验使他能够理解与倾听其采访对象——脱离脚本,完全自发地提问,扬一下眉毛,扮一个鬼脸,用一个不易察觉的面部表情加以嘲弄,最终激发出最非同寻常和具有揭示性的采访反应。据与他长期合作的制片人之一巴里•兰多(Barry Lando)所说,他最强有力的问题常常是无言的、意味深长的停顿,而迈克的越来越不安的猎物被迫将这一空白填满。或有时同样令人震惊的结果仅由一个简单的词引出:“ 然后呢?” “第四权力”的地位很大程度上是由迈克•华莱士的贡献所赋予。他赢得了业界最咄咄逼人、充满自信和百折不挠的记者之一的声誉。但当我们将其表层剥去,会发现什么呢?一个孤独沮丧的人,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确定的“所谓”记者,一个仍为丧子哀痛不已、充满负罪感的缺席父亲,一个伤心的人,一个隐藏自己的人。 然而,正是迈克•华莱士内心的情感分裂,他的外在形象与内在自我之间的裂隙,使他变成一个盘根究底的记者——对于迈克的一生而言,工作是他揭示瞄准器中那些内在真相的坚定不移、近乎狂热的使命。只有这样,他才能减轻心中悲痛——这悲痛甚至曾促使其自杀。 迈克•华莱士既是一个悲剧性人物,也是一位真正的英雄。他的魅力和决心帮助其战胜主要障碍,成为他那个时代最为人熟知的新闻工作者。但那是一段不时被绝望、苦难所点缀,充满莎士比亚戏剧式情节的多舛之旅。 下文将展现迈克•华莱士的两张面孔——一方面,他是他那个时代最令人敬畏的记者; 另一方面,他是一个伤痕累累的人。对他而言,最具戏剧性的冲突发生在他自己的内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