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谣歌手真人书: 早期的时候,她是个小提琴手,后来南下广州做模特,那时的她还年轻,灵动,在茂盛的青春中生命力十足地绽放着。有记者写她“在镜头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挥洒自如变幻莫测,千百种姿态,千百种表情,千百种眼神,让人迷恋也让人迷失。”她还是个画家,1995年在北京办过自己的个人画展了。后来她选择了音乐,在音乐路上跌跌撞撞走到现在,越走越跌落,越走越倒淌。她曾经挺有影响力的,被誉为中国另类女声第一人,2000年拿过MTV最佳摇滚女歌手奖,最佳编曲,这些过往的辉煌景象,连她自己都快记不起来了。她是张浅潜。 1、游吟者 他的笑流离在茫茫四方他乐意改变,我拉着嗓子找啊找不想放弃我的梦想,头顶上鸟儿成群飞到天的那一方,我也是鸽但是我也有悲伤,从里到外坚持甭管生活在哪儿。——张浅潜·《游吟者》 张浅潜,39岁,单身,是个在通州租住平房的落魄民谣歌手,没什么演出,很多时候都需要靠借钱度日。2011年,她在成都一个酒吧演出半小时后匆匆离场,在网上引起很多人不满,民谣歌手周云蓬写文声援她,提道:“其实国内很多大音乐节邀请歌手时,都有一个潜在的黑名单,这个名单上的人,不是唱得不好,而是不好驾驭,属于个性歌手。据我所知,其中就有张浅潜的大名。” 她的不好驾驭是人尽皆知,很多主办方不敢邀请她,怕她临上场玩消失,也怕她唱高兴了不愿意下台。有的活动邀请了她和她同期的歌手出席,她也只是备用的嘉宾,于是,她的演出越来越少,歌迷也越丢越多。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酒吧演出上,她在舞台上抱着琴唱歌的样子安静美好得一塌糊涂。她一开口,音符一跳动,真的会感觉到河流倒淌,时光逆转,所有人都跟着她回到了青春里,自由自在。 她偶尔浅浅地笑,耸肩,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个与世无争的孩子,不喜欢说话,一首接一首地唱,当晚她只说了一句:“我想找个人合住,因为很多事情我都处理不了。”让我非常惊讶。结束后,不少人围着她说话,朋友带我过去要介绍我们认识,她忙着走,就匆忙把号码告诉我让我给她拨一个,说再约。一天下午,她打来电话,说在家门口被一个小偷盯上了,不敢回家,让我去帮帮她。可当时我正忙没法脱身,她便说过来找我,让我把地址给她发过去。那是我们认识的第三天,之前我们只打过两通电话,我对她的了解仅停留在:她是一个有才华的女歌手,听过她的歌,在网上看过她的资料,如此而已。我对她而言,只是个陌生人,她就这么安心地向陌生人求救,我心有疑惑。不过当时听她声音颤抖,满是害怕,我赶紧把地址发给她,让她来找我。 她迷路,已经快到了又犹豫要不要找我,折腾许久,我终于接到她,瘦小的她在北京街头暗暗的灯光中向我走来:海魂T,斜纹帽子,短裤,帆布鞋,提着一个小购物袋,里面装了她的两个手机和一些钱,没有钱包。 其间她接了个电话,挂了电话后,我们开始聊天。 坐在我对面的她焦躁不安,讲话絮絮叨叨,毫无逻辑和联系,前言不搭后语。她在生活里同时搞出许多线头来,可是她又处理不了,任何一边轻轻一拉都会让一切混乱如麻。比如今天,她晚上约了弟弟吃饭,出门觉得遇到小偷就想溜到我这里来,可是在地铁上时,她又想约她以前的助理请她继续帮自己卖演出票。 我说浅潜,你不要这么焦虑,你到底在害怕什么啊?她回答我:“我要跟一个人合作,在见你之前我想和他见面谈,给他发了短信,但是我又过来找你聊天,那我就不去见他了……然后我害怕见到你之后又想不起要找你干嘛。还有,那天演出帮我卖票的那个高个女孩,那天演完以后她就跟别人走了,我的工作又落空了。我刚才在地铁非常想给那个女孩打电话,打了我就过来见你。后来在路上我就特别的压抑,好像我要抛弃她们不联络了,所以我刚才就不想见你了,让你明天过来找我,这样我就可以和你谈工作,以后你就出面谈我所有的事。我的好些工作,比如书,你可以帮我整理对吧?演出,巡演都可以!不知道,我今天有点乱……”后来我发现,她跟所有人对话几乎都是这样,乱成一团,不管聊什么她都会回到三个问题上来:第一,她的房子太小了,她很焦虑,她想要搬家;第二,她无法处理创作以外的所有事,她需要一个能帮她包揽一切的经纪人;第三,她以前的老板不管她了,她还想让他帮忙处理她的工作。 2倒淌河 一切在失眠中变幻,变幻成为我的另外一面,时光欲回却张不开它的腿,试着打开我的世界,被爱腐蚀过的生活,被虫蛀过也保持沉默,可怜精神越来越轻,生命是不断催眠。在倒淌河水面,晚风吹着树影,安慰着青春寂寞的美。——张浅潜·《倒淌河》 “红星音乐生产社”曾经是唱片市场上的一匹骏马,它以前卫先锋与流行旋律并融的风格为主。1997年,张浅潜签约旗下,和许巍、小柯、田震、张亚东等如今活跃于乐坛的歌者是同门,所以按理说她其实也有很多朋友。不过当她在微博上说搜遍了全身只有69块钱的时候,下面仍然会有不少人心急如焚地回复说要给她汇钱聊表心意,有很多人是凭着一腔热情或者对她才华的热爱而想要帮助她的。有一个叫W的粉丝义务帮她做了一些事情,她曾对外宣称他是她经纪人,W也是这几年和她走得比较近的一个朋友。 他第一次听到她的歌就觉得张浅潜唱得真好,才华让人惊叹,哪怕是到现在,他依旧认为张浅潜是他听过的最好的独立女声。后来他得知张浅潜还是创作者,模特,是个画家,是个诗人,他无法想象一个女人顶着这么多光环行世该是何等的风光自在,上帝让她多么与众不同又遥不可及。 再后来,W来北京,在看演出时认识了张浅潜。他说那个时候的她比现在状态更好,W是慢慢感觉她状态不好的,发现她缺乏基本的待人接物等社交技能,但他没往心里去,因为他欣赏她。刚来北京的W,无论经济多么紧张,只要张浅潜一说缺房租了,他都会咬牙借钱给她。和张浅潜相处几天,W就看出张浅潜不会花钱或者说她不屑于去打理自己的生活,她不会坐公交,每天进出城来回打车;演出挣了点钱回来立马就买最新的电子产品,哪怕不会用;每月手机话费高得吓人……有一次,W说去帮她换个实用的话费套餐,张浅潜当时还嘲笑他说:“像你们这种人啊,整天只知道关心这些,不知道去关心音乐和艺术上的事情。” 还有一回某活动的主办方给她留了餐票让她去参加庆功宴,W便劝她说:“那你就去坐坐呗,跟这些人聊聊,她们都是和你一个时期的,打好关系,她们以后演出还能带着你。”她也心动了,俩人便往回走,可坐了几站她又后悔说:“我实在不想去,我不喜欢这种场合。”于是两人再掉头,坐了两站她又后悔:“其实今天这个场合我还是应该去,以后她们可以帮帮我。”遂又回去参加庆功宴,都到楼下了,她又拉着他要回家,如此折腾往返好多次。她纠结矛盾,一方面想跟大家一样去融入这个世界,另一方面,她又从心底里讨厌这样去做。 当世界在往前走,所有人都迅速剥离原生的那一层壳快速成长的时候,只有张浅潜,她还一脸天真和茫然,她不愿意去混圈子,不愿意做不喜欢的事。她不知道人们都变了,只有她还活在十年前那个时代,那是个很好的时代,她还没有回过神来去接受当下新的格局:才华已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你要变得八面玲珑,去面对市场,去笑迎歌迷,去拉关系,和别人互相吹捧……这些她都没学会,所以她困惑迷茫,她惊慌失措、无能为力地矛盾着。 张浅潜是简单有才华的,她用她的才华活在一个不为别人改变的世界里,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但不妥协的代价就是无法把这些才华变成大众意义上的价值和认可。她只是想单纯地做音乐,想拥有一个宽松的创作环境,工作和生活是分开的,有人帮她打理工作的一切,而她只活在音乐的世界中,可这些东西不是平白无故就能实现的,所以她永远像她唱的那样“时光欲回却张不开它的腿”。 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一条河流是允许倒淌的,有没有一种时光,是可以往回逆转的,有没有一种人生,是可以重头来过的? 3罐头 地下埋着金子散发着味道,河水涨了你没法过去。我被打开,这很应该,看见自己没有细菌,这很干净。我再也憋不住了,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要离开这成堆的罐头,反正我迟早会被人吃掉。——张浅潜·《罐头》 “如果你觉得你的生命中有可以发亮的本质,你一定要让它发亮并亮下去,无所不为的信心可以使人做出一番非凡的事业,关键在你去做的时候,别让各种各样的小障碍磨蚀你……不要忘记你曾经有过怎样的信念,一定让它再进入到你的生命中来。”这是她年轻时应记者要求寄语同龄人的话,过去的她,充满了能量和爆发力。 我去过她家一次,这个过程非常波折,好在终于见着她。她住在四环外一处僻静路边,十来平的地方,潮湿阴暗,没有一处下脚地,也没有沙发,一张床,一个小柜子,四处散落的旧衣服,地上有一口锅,锅旁边有一袋打开的香肠,吃了一半。我试图找到她的过去,她出过的唱片,写过的书,拍过的平面,没有,她没有留下任何纪念,除了墙脚堆着的几幅画。 她家后院有棵枣树,上午她去那里捡了两袋栆回来,她没吃饭,和我说话时便从口袋里拿栆出来在床单上麻利地一揩,一颗又一颗地放进嘴里。我小心翼翼地坐到床上的一个空隙处,她嘻嘻地笑,问我:“你不嫌脏啊”。她的笑像极了小女孩,浅浅的,羞涩的,让人难过的。后来她突然心情不好了,蜷缩在床上玩手机不理我。我不打扰她,翻阅她的书籍,看到十几年前她演出的纪念明信片,上面有她手写的歌词“现实是个鸟,我要找一把猎枪。”她那时还年轻,眼睛里都迸出杀气来,我无法得知当年的她是否有预测过自己的未来人生,如果有的话,她是否有想过,现实这个鸟,也许会把你的猎枪也毁掉。 “很多人会选择同一条路,我会朝着相反的方向走,我会选择个性和创造性思维十足的一条路。”这是她1999年对记者说的话,然后她兴致勃勃地来到北京,办了自己的画展,开始做音乐,出专辑,出画册,出书……可是不是每一个人,都会那么勇猛地选择一条少有人走的路,因为这条路太多难以预测的悬崖和猛兽,一不小心,就失足掉落,并且因为你的勇敢和骄傲,往下掉的时候身旁都没有一只有力的手。 过了一会,她心情好些了,我们恢复聊天,她依旧思绪混乱地惦记着专辑,以为还在当年的世界里,她一直要让我把她的录音小样带给她的老板。我很想告诉她我们在2012年,后来她情绪上来了,便赶我走,我走几步,她又跟我说话,说几句,又赶我走。我出门的时候,对她说:“浅潜,一切好起来的前提是你要改变你的状态。”她沉思两秒,指着地上的两袋枣仰着头问:“怎么改变? 去卖栆么?” 我关上门的时候,她拿出吉他,坐在床边,开始唱起歌来。后来我才知道,当她抱起琴的时候是希望我留下来,可是她不会表达,音乐是她唯一的武器和表达的方式,而我却不懂,关上门离开。 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她的状态其实是一种对抗的不妥协,是对自己最后一丝纯真和音乐梦的保护。也许在她看来,这个世界要么伤害她的音乐而成就她;要么伤害她自己,而保全她内心的音乐,显然她正在走的路就是后者。 也许,我们活着就是一种矛盾,有的人能够在对抗中找到平衡,但大多数人都找不到,并为此付出了代价,所以才形成各色各样的人生轨迹。 多么希望,这个世上真的有一条河流是倒淌的,我想跟着它回去看看另一个张浅潜,那个张浅潜在记者问她“我打电话之前你在干什么”的时候会俏皮地回答:“在看窗外从树上落下的落叶,穿过窗外那条落满树叶的胡同,拐一个弯,就可以看到冬天了。”而如今,她的冬天,还有多长?要拐多少个弯,才可以拐过这个寒冷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