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迎接她的人,那个仿佛是突然出现在水泥大房子门口的人,他浸润在突然间变得如此强烈的光线中,仿佛是浸润在明亮光线中的身体本身产生、散发出的光晕,这个站在那里的男人,矮小、滞重,仿佛一只霓虹灯泡般散发出白色的耀眼光芒的男人,这个站在大得过分的屋子门口的男人,诺拉很快就感觉到,在这个男人的身上,昔日的傲慢,高大,似乎根本不可能消失的,永恒到神秘的青春已经荡然无存。 他一直双手交错放在肚子上,脑袋歪向一边,灰色的脑袋,包裹在白色衬衫下凸出的、软塌塌的肚子,而衬衫则用腰带系在本白色的裤子里。 他就站在那里,勾勒出冷冷的白色光晕,他也许在门口摔到了,诺拉在想,就在院子里那株金盏花伸展出枝杈,拦住了那座不可一世的房子的地方,因为在走近房子的途中,她的目光一直越过栅栏盯着大门,她没有看见栅栏打开过,看见她的父亲从栅栏那里出来——然而,他却在这日暮时分出现在她的面前,这个散发着光芒的男人,他已经变形了,仿佛脑袋挨了重重的一下,诺拉记忆中的和谐比例不复存在,如今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没有脖子,双腿滞重、粗短的男人。 他一动不动看着她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在他似乎有些犹豫和茫然的目光中,似乎一丁点儿也看不出在等她的意思,仿佛他没有求过她,坚持要求(她想,这个男人竟然也会向别人求援)她来看他。 他只是站在那里,也许是不停地拨开在房前投下一片黄色阴影的粗大的枝杈之后才费力地到达已经开裂的房子门口,这样一来,诺拉在这个时刻迈步走向栅栏就仿佛只是一个纯粹的偶然。 而这个男人擅长把所有的请求变成怂恿,他看着她推开栅栏门,走进花园,带着主人的神气,他知道自己有些微的突兀,于是在竭力隐藏这一点,他手搭凉棚,置于眼睛上,虽然夜晚已经来临,门口被笼罩在阴影之中,但是他这样一个奇怪的,仿佛通了电般的人仍然照亮了那块地方。 “瞧,是你”,他的声音喑哑,虚弱,一点也不自信,仿佛尽管已经完美掌握了法语,但是由于过分骄傲,总是担心不能避免错误而产生的忧惧使得他的声音情不自禁地要颤抖。 诺拉没有回答。 她拥抱了他一下,并没有贴紧他 ,因为她记得他讨厌身体的接触,虽然是以某种不易察觉的方式,父亲软绵绵的双臂在她的手指间很快收了回去。 她似乎闻到了一股霉味。 味道来自那株繁花盛开的金盏花,金盏花的枝叶遮住了屋顶,而这个神秘、自大的男人也许就躲在树叶间,窥伺着,诺拉不无尴尬地想,窥伺着每一点接近栅栏门的轻微的脚步声,好一下子跳过来,笨拙地守在水泥墙大屋子的门口;又或许这味道来自父亲的身体和衣服,来自他衰老的,满是皱纹的,灰色的皮肤,她不知道,她也不清楚。 她所能确定的,也就是今天他穿着——她在想,或许现在他一直都穿着——这样一件皱巴巴的,满是汗渍的衬衫,裤子在膝盖的地方也磨得发绿发亮,而且鼓着,或许是步履过于沉重,每次跨越的时候都会摔倒,碰到地面,或许是,诺拉禁不住带一点同情地想,不管怎么说,他也和那些穿着随便的老人没什么差别了,对衣服上的斑斑点点视而不见,尽管他仍然保留着过去的习惯,穿着优雅,衣服几乎都是纯白或奶白色的,即便是出现在自家那幢没有完工的屋子或是布满灰尘的客厅门口,也要打好领带,哪怕是从被花朵压弯了金盏花枝杈间冒出来,也要做到穿戴整齐。 诺拉到达机场后,先乘了一段出租车,然后她在热浪中走了很长时间,因为她忘记了父亲家的确切地址,直到看见这幢房子,她才认出这地方来,此时,她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粘糊糊,脏兮兮,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她穿着一件嫩绿色无袖连衣裙,上面缀满一朵朵黄色的小花,和落在门口金盏花很像,脚上是一双同色的平底凉鞋。 她不无惊讶地看见父亲脚上竟然穿着一双塑料夹趾拖鞋,他这么一个爱面子的人,以前从来只穿打蜡皮鞋,米色或是象牙色的。 难道是因为这个衣衫不整的男人已经完全失去了评判她的权力,用那种失望或是严厉的目光望着她?或者是,她已经三十八岁了,她不再忧虑自己的外表有可能招致的评判?无论如何,如果放在十五年前,她想,她应该会为自己就这么汗津津的,一副倦态地站在父亲面前感到尴尬和羞愧,任何一点点虚弱或中暑的表现实际上都不会触动父亲,无论是在外表或气势上都不会令他有什么反应,更何况他现在根本不在乎这些,而且即使她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这副状态呈现在父亲眼皮底下,炫耀她毫不费力地扑上了一辆出租车,他还是不会有任何反应,她不无惊讶地问自己:我以前怎么就这么在乎这一切呢?她还带一点酸楚和怨恨地想道:他愿意怎么想我就怎么想吧,因为她回忆起小的时候,和姐姐一起来看他时所得到的那些个残酷的,攻击性的评价,这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说的时候总是漫不经心的,总是在说她们不够优雅,或是口红没有涂好之类的。 她很希望现在可以对他说:你有没有想过,那时你说话的口吻,好像我们已经是成年女性,好像我们有诱惑男人的责任似的,然而那时我们只不过是个调皮的小姑娘,而且是你的女儿。 她希望自己说的时候语气是轻松的,带一点责备的意思,仿佛父亲那种微显粗鲁的幽默口吻,然后他们会一起微笑,他则有一丝悔意。 但是,看见他穿着夹趾凉鞋站在落满残花——也许就是他自己不耐烦地、步履沉重地跳出来时摇落的一地残花——的水泥门槛上,她明白过来,他的心思并不在审视她,对于她的外表做出相应评价上,就像他没有心思去理解,去回忆他所抛出的那些个恶毒的评价一样。 他眼神空洞,呆滞,望着不知道什么地方。 她在想,他是不是记得自己曾经写过信,请求她来。 “我们进去吧?”她把包换到另一个肩上。 “玛塞克!” 他拍了拍手。 他那变形的身体所散发出的那种冷光——简直带一点蓝色——似乎骤然间更亮了。 一个身着百慕大短裤,破旧的网球衫的光脚老人步履轻盈地从房子里走了出来。 “接着包”,诺拉的父亲命令道。 接着他对诺拉说: “这是玛塞克,你认识吗?” “我的包可以自己拿”,她说,但很快就后悔是不是会冒犯到已经习惯了这一切的侍者,尽管玛塞克年事已高,可他应该习惯了举起或是运送最为令人厌烦的物件,于是诺拉猛地递了过去,玛塞克大概没有料到,以至于踉跄了一下才将行李在背上安放好,弓着腰回到了房子里。“上一次我回来还是芒苏尔”,诺拉说:“我不认识玛塞克。” “哪个芒苏尔?”父亲的脸上突然现出茫然的表情,几乎可以说得上是懊丧,是诺拉从未见过的。 “我不知道他姓什么,但是那个芒苏尔在这里待过好多年了”,诺拉说,她觉得自己渐渐的为一种粘滞的,令人窒息的尴尬所占据。 “那也许是玛塞克的爸爸吧。” “哦,不”,诺拉咕哝道:“玛塞克年龄这么大,根本不可能是芒苏尔的儿子。” 由于父亲脸上的神情愈发得迷离了,简直怀疑她是不是在耍他,诺拉赶紧补充说: “不过这根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 “我从来没有用过一个叫芒苏尔的佣人,你一定是搞错了”,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傲慢的,恩赐般的笑容——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显露出过去的人格特征来,可正是他令人憎恶的微笑中所包含的这丝刺激今天却温暖了诺拉的心,仿佛这个自负的男人能够继续顽固地拥有总结的权力对她而言很重要,比他所说的正确与否还要重要。 因为她能够确定芒苏尔的存在,勤快,耐心,高效,在父亲身边待了好多年,如果说童年之后,她和姐姐到这里来的次数总共也不过三四次,每一次来,看到的应该都是这个芒苏尔,而不是对她而言完全是陌生人的玛塞克。 一跨进屋子,诺拉就已经感觉到屋子里真的是空荡荡的。 现在天已经黑了。 诺大的客厅漆黑,静穆。 父亲打开了一盏落地台灯,灯光微弱,是那种四十瓦的灯泡发出的光,不过也照亮了放着张玻璃台面长桌子的房间。 在粗糙不平的水泥墙面上挂着几张镶好镜框的照片,诺拉认出来,那时父亲以前买下和经营过的度假村,他就是从这个度假村开始发迹的。 这个男人一向为自己的成功感到骄傲,所以家里总是住着一大群人,诺拉以前就认为,倒不是父亲有多么慷慨,而是对于能够阴庇自己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或者各种各样的亲戚,他感到很有面子,但是如今住着一大群人的家竟然这么空荡荡的,这是过去无论诺拉哪次来都未曾见过的场面。 以前,屋子里总是有孩子们窝在沙发里,就像是吃饱了的小猫,男人则一边看电视一边喝茶,女人在厨房和卧室之间穿梭来去。 今天晚上却是空荡荡的,屋子里那些冷冰冰的材料生硬地暴露出来,闪闪发光的地砖,水泥墙,窄窄的窗框。
三个折不断的女人——第一章
书名: 三个折不断的女人
作者: [法] 玛丽·恩迪亚耶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原作名: Trois Femmes Puissantes
译者: 袁筱一
出版年: 2011-5
页数: 236
定价: 28.00元
装帧: 精装
丛书: 21世纪外国文学大奖丛书
ISBN: 97875447162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