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装周的荣耀辉煌来了又去。那些帐篷都被收起来放到服装区的某个角落里。城市又回到它往日的轨道上,繁忙的人们除了工作还是工作。 在曼哈顿第五大道附近二十六街的一座曾是仓库的房子里,希利一家像往常一样混乱。这个尚未装修完的公寓就是温迪·希利、她丈夫谢恩、他们的三个孩子和各种鱼、龟和小苍鼠三年来的家。天花板上仍然挂着上个星期的生日宴会上留下来的彩带,地板上散布着已经瘪了的气球。一个粉嘟嘟、蹒跚学步的婴儿,从外表尚且分辨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站在沙发上尖叫着。蜷缩在婴儿旁边的是一个深色头发的小男孩,他正奋力地想摧毁一辆红色铁制玩具救火车,一遍一遍地将它往已经磨损的硬木地板上摔。 浴室的门被呼地拉开,温迪·希利斜戴着眼镜,裹一件日式睡衣冲进了房间。她一手抱起婴儿,一手捡起地上那辆红色的玩具救火车。泰勒,"她责备那个男孩,起来准备上学了!" 泰勒趴在那儿,用手掩着脑袋。 "泰勒……"温迪警告地叫道。 没有反应。温迪抓住他的后衣领,把他拎了起来。 "要说'请'。"泰勒平静地说道。 温迪一边颠了颠手中的宝宝,一边揣度着泰勒的情绪。他才六岁,她不想纵容他。但是为了让他到自己的房间里去穿好衣服,她也顾不了这许多了。 "好吧,"她叹了口气,请。" "请什么?"泰勒说道,早知道自己一定能赢。 温迪白了他一眼。请到你房间去,做好上学的准备。" 那男孩的脸上露出一种狡猾的神情,说道:付钱给我。" "什么?"温迪惊的张口结舌。 "付我钱。"他又说了一遍,一副施恩于人的样子,伸出了手。 温迪无奈地做了个鬼脸。多少?"她问道。 "五块。" "三块。" "成交。"他们握了握手。又赢了妈妈一次,泰勒高兴地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钱。"那个婴儿咿呀道。她是个女孩,十七个月了。温迪很确定,她学会的第一个词是"钱",而不是"妈妈"。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钱,没错,宝贝,钱--那是个好东西。"温迪说着,走进了卧室。和这个房子的其他地方一样,这里也几乎没怎么装饰,只有一些必需的物件,但即便如此,空间还是显得拥挤凌乱。"钱是个好东西,对不对,亲爱的?"她高声说道,嗔怪地看了一眼她的丈夫谢恩。他还躺在床上。 "你是不是想说什么?"谢恩问道。 哦,上帝。听那声音,她就知道他的心情又不好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受他多久。从去年圣诞节以来,实际上已经快一年了,他的情绪一直阴晴不定,不是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就是对什么都充满敌意,好像成了自己生活的人质。" 可以帮帮我吗,亲爱的?"她问道,声音中也透着一丝烦乱。她慢慢地拉起百叶窗,就像海盗升起旗帜一样。她恨不能冲他嚷一通,但是结婚十二年了,她知道谢恩对于女人发脾气已经无动于衷了--如果她嚷的话,也只能让他更执拗而已。 谢恩坐起来,做了个鬼脸,伸了个懒腰,又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虽然他有点混,常常惹她生气,但她心中却还是会有一种甜蜜的爱他的冲动。他长得太迷人、太性感了,如果不是抱着孩子在手中的话,她很可能会和他做爱的。但是他的表现那么坏,她可不能那样纵容了他。泰勒很不听话,"她说,对了,怎么没看到玛格达……"" 她可能在自己房间里哭呢。"谢恩漫不经心地应道。 "我们全都要迟到了。"温迪说。 "那谁呢,她叫什么来着?" "米尼弗夫人。"温迪答道,"我也不知道她在哪。也迟到了吧,我想。讨厌的天气……可以帮我抱一会儿宝宝吗?这样我至少可以冲个澡?" 她将宝宝塞到他手上。那婴儿揪着他一绺性感的头发(谢恩的头发七年前重植过,当然用的是她的钱),开心地拉着,谢恩也同样开心地刮了刮她的鼻子。温迪停在那里,看到父女同乐的这一温馨画面很是感动--世上还有比谢恩更好的父亲吗?--但这份感动很快就被破坏了,因为谢恩说:"今天你送孩子们去上学吧。我要开会。" "什么会?"温迪怀疑地问道,一大早九点就开?" "九点半。但是在餐馆。赶那么多路来不及。" "不能推迟点吗?" "不能,温迪。"他的声音里透露出强压着的不耐烦,似乎这件事他早就向她解释过很多遍似的,"是去见承包商和建筑监察员。你知道要约到那些家伙有多难吗?不过,如果你一定要我改的话,我会的。只是以后至少又得等两个月餐馆才能开张。我无所谓,反正是你的钱。" 哦,上帝,她心想。他又来了。"是我们的钱,谢恩。"她温柔地说道,"我告诉过你无数次了。我赚的钱就是我们家的,是我们的,你和我共同的。"如果情况反过来,他是这个家里赚钱的那一位,而她分文不进的话,她可不希望她的丈夫总是高高在上地说所有的钱都是他的。她停了停。"我只是想……或许你开这个餐馆并不开心。或许你该接着去写剧本……" 这句话就像在公牛眼前抖动的红布一样。"够了,温迪,"他打断她的话,你想要怎样?" 她愣在那里,咬紧牙关,第一个念头是要去度假,离开他和孩子们。但她立即意识到自己想要的不是假期,而是拍更多的电影。说得更坦诚点,她想要自己的某部电影拿个奥斯卡最佳影片奖(到目前为止,她已经有五部电影得到过奥斯卡提名了,只是还没有拿到过奖),她想踏着红地毯走上领奖台,致感谢辞("我还要特别感谢我亲爱的丈夫谢恩。没有他的支持,我做不到这一切。"),然后接受别人的祝贺。不过,她只是平静地对谢恩说道:"我只想你快乐,谢恩,"顿了顿,那样我们大家都快乐。" 她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站到花洒下面。天啊,她在心里想,她该怎么对谢恩啊?她站在冲淋而下的热水里,眯着眼睛摸索着洗发水的瓶子,拿起瓶子凑在眼前看了看,还好,里面还有一些洗发水。她一边洗着头发,一边想,她还能怎么帮谢恩呢?他已经是个大人了。三十九岁了。(虽然他多数时候看上去没那么大,要年轻很多很多。她喜欢开玩笑说他是她的第四个孩子。)他是因为快四十了才不高兴吗?或者真的是为了钱,抑或是为了他这至少十年来没赚过一分钱的事? 但这也不是现在才这样的啊。差不多从他们十五年前相遇的时候起,就是她在养着他了。她在某电影工作室负责剧本的相关事务,而他即将成为一个重要的电影制片人。不是导演,是制片人。他小她三岁,一个二十七岁的老姑娘和一个二十四岁的年轻小伙子,这在那个时候算是大胆的了。他长得很帅,像个电影明星,但是演电影不够有思想,他看不上。他当时住在圣莫尼卡区一条小巷子里,和另外三个小伙子共同挤在一个很小的房子里。对于恋爱(甚至偷情)来说,那里多有不便,所以和她交往两个星期后他就搬到她那里去住了。他常说自己是个具有创造天赋的天才,而她则很实际。她并不介意。他帅气迷人,招人喜欢,只是十分敏感。他那时正在写剧本,想筹钱独立制作电影。她帮了他一把。他花了两年的时间投入三十万美元把电影拍了出来,在圣丹斯电影节上放映,也火了一下,于是他们就结婚了。 但之后他便悄然无声了,就像好莱坞常常发生的那样。谢恩接着写剧本,但没有一部拍成过电影。说实话,那些剧本写得不怎么样,不过她从来没告诉过谢恩。她跟自己说这没什么--他支持她,是个好父亲,他们生活得有滋有味,所以她不必介意太多。与此同时,由于某些她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原因,她的事业却蒸蒸日上,如今已经可以说是如日中天了,不过她并未因此洋洋自得。她现在的地位之所以重要完全是因为它可以让他们不必为钱的事情发愁,虽然她一直暗自发愁。她担心自己万一被解雇了,或者她的钱都用光了,那时他们该怎么办?谢恩不写剧本后又写过一本小说(没有发表),现在他又想开餐馆了。她投入了二十五万。对于餐馆的事她知道的不是很多,因为她没有时间。这可能会是又一次灾难。但到时她可以从税款中扣除这笔钱…… 她从淋浴里走出来,这时谢恩进了浴室,将她的手机递给她。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是乔希。"他做了个怪样。 她烦恼地叹了口气。乔希是她的三个助理中的一个,是个极度傲慢的家伙,二十三岁,总认为自己才应该在她这个位置上,而且对此从来不加掩饰。她曾试图让他明白早晨是她的私人时间,她在九点之前不接任何电话,除非是紧要的事情。但是乔希却从来听不进去,每天七点半到九点一刻她到办公室之前的这段时间里,他至少要打来三次电话。 她将电话放到耳边,一边用浴巾擦干腿上的水。"真早啊,像往常一样,乔希。"她说道。 电话那端出现了片刻的沉默,像是谴责。乔希似乎无法理解人们除了工作还有自己的生活,即便有,他似乎也觉得,那他们就不该占着重要的职位--特别是在他之上的职位。 "维克托·马特瑞克刚刚来电话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以示强调,我想你可能会觉得这很重要。"混蛋、混蛋、混蛋,她想尖叫。维克托·马特瑞克是斯普拉什-弗纳集团的总裁,派拉多影业现在是斯普拉什-弗纳集团旗下的公司,而她正是派拉多的总裁。"你怎么对他说的?""我告诉他你现在不在办公室,但我可以试着联系你。"他顿了顿,要我现在就给他拨回去吗?""再等一会儿,可以吗?"她在胸前围了条浴巾,然后匆匆从浴室出来,经过开放式的厨房。米尼弗夫人已经来了,正板着脸给孩子们吃奶酪百吉饼。泰勒和玛格达居然已经穿好上学的衣服了。"早上好。"米尼弗夫人不情愿地说道,一口短促的英国口音。大多数用人的工资是每年十万,而她是每年十五万,温迪有时候开玩笑说多出来的这五万是因为她的口音。温迪匆匆和她打过招呼,快步走进了后面他们当办公室的那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金属桌、一台崭新的电脑、几个拆了封的箱子、玩具、各种各样的碟片、一台巨大的跑步机(只用过一次)和三副滑雪板。她在办公软椅上坐下来。"你现在可以拨维克托的电话了。"她对着话筒说道。浴巾散开了,她看着自己的胸部。天啊,她的乳房松松垮垮地垂在那里。它们曾经是她的快乐和骄傲,可如今却像两只干瘪的大梨子。她真得认真考虑考虑怎么弄一下了……"我已经为你接通维克托·马特瑞克的电话了。"乔希电话里的声音半带讥讽,半带谄媚。 "您好,维克托。"她热情地说道。 "希望我没有打扰你。"维克托和气地说道。 "当然没有。" "我们要放映的那部影片。《斑点猪》。我在想它是不是一部能让我带着我的孙子一起去看的电影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到底在说些什么啊?"我想那得看您的孙子有多大了,维克托。"她谨慎地说道。他怎么可能对这部电影一无所知呢?"它是我们十二月份要推出的一部大片,是一部浪漫喜剧……" "这么说不是给小孩子看的?"维克托说道。 "不--是,"温迪小心地答道,"这是一部浪漫喜剧,主要背景是西村的一家新潮餐厅。珍妮·凯德茵和坦纳·科尔主演……" "我知道珍妮·凯德茵在里面,而且我一直很好奇她怎么会同意演一头猪呢。"维克托说道,然后(天啊,温迪在心里叫道)大声地狂笑起来。 "我想大部分美国人也很想看个究竟,不过,维克托,'斑点猪'其实是一个餐厅的名字。" "唔,温迪,"维克托从自己的笑话中平静了下来,"那么我们五点钟再见吧。" "好的,维克托,五点。"她的语气很平静,但心里却直想叫出来。两个星期以前,他们就定好了四点钟开始放映的。 "我想放映是在四点钟。"维克托一挂上电话,乔希就提醒她。助理们监听电话是公司的规定,主要是为了方便他们在必要的时候做一些记录。 "是的,"温迪无奈地说,"但是我想现在改到五点了。你打电话通知大家说时间改了。" "如果他们没法改呢?" "不会的,相信我,乔希,你只要告诉他们是维克托·马特瑞克改的时间就可以了。"她挂上电话,倒在椅背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几年来,人们一直在传维克托·马特瑞克(大家都叫他老爷子)正在精神失常,今天早上的电话似乎就是一个证明。那样的话可够她受的了:如果维克托精神失常,不得不从总裁的位置上退下来的话,公司就会找一个人来代替他,而她很可能会是第一个被解雇的人。历来如此。不管她的业绩如何,派拉多影业的总裁必须是新任集团总裁的自己人。然后她该怎么办呢?她的孩子们会怎么样呢?谢恩呢? 见鬼,她在心里说,捡起浴巾。她得更加努力地工作,她得放聪明点。他们很可能会从集团内部选一个人来代替维克托,这就是说,她该开始和直接隶属于维克托的各个部门的总裁们搞好关系。可是这个时机实在糟糕透了。派拉多每年发行十六部新片,每一部都要她亲自过问--从购买素材的版权,到找编剧、导演、演员以及剧组其他成员,到批准预算,查看拍摄场地,看样片并给剪辑者建议,决定广告预算和宣传策略,到最后参加首映式--但是除了所有这些之外,她还在着手一部影片的前期制作。她认为那将是她电影制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一部电影,叫《衣衫褴褛的朝圣者》,预计两个月后开拍。《衣衫褴褛的朝圣者》是一部大片--是一部电影圈内每一个人都希望有朝一日能遇上的那种影片--是像她这样的电影人一生的追求,是那种能够触动你、让你决心涉足电影圈的影片。但是现在,《衣衫褴褛的朝圣者》还只是一个小婴儿。它需要不断的悉心照顾--洗澡、喂食还有换尿片--如果它能存活到下一个生命阶段的话。她最没有时间去干的事情就是闲聊…… 电话铃响了,她看了一下电话号码,是斯普拉什-弗纳的办公大楼里的另一个号码。维克托又给她打过来了?"喂?"她明快地打招呼。 "温迪吗?"一个细细的声音在电话的另一端谨慎地说道,"我是米兰达。米兰达·德兰尼,妮可·奥内利的助理……"她说话的速度好像时间多得用不完似的(或许她真的用不完,温迪心想),她利索地说道:我是。米兰达,你好!" "我很好……"米兰达依然慢条斯理地说,然后清了清嗓子,"妮可让我问你今天能不能一起吃午饭。在迈克尔餐厅。" "哦,对了,午餐。"温迪说。她都忘了午饭的事了。她本想取消,因为下午要放映电影,但立刻又改了主意。如果维克托不行了的话,妮可的支持还是很重要的,特别是现在妮可在斯普拉什-弗纳的地位正在往上升。她正暗中为杂志部总裁的位置努力,那样的话她的权力可就仅在维克托之下了。但愿妮可能在维克托失去理智之前得到那个职位。 一辆林肯城市轿车奔驰在前往东郊直升机场的路上,妮可·奥内利笔直地坐在车里,心想,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她穿着一件带褶边的黑色衬衣和一套深蓝色套装。衬衣完美地衬托出她的肤色,套装是维克托里的特级裁缝师在巴黎为她做的。这身套装设计简单,剪裁极为贴身,完美地勾勒出她的身材,显得非常漂亮。类似的套装(其中不乏裤装)她有不下五十件,料子从白色的丝绸到棕色的斜纹软呢,应有尽有。这就意味着她绝不能发胖了,当然,每天早上起来,她也就不必为穿什么而伤神了。一以贯之的服装风格既能给她的同事和下属们一个稳重恒毅的印象,也能给自己一种安定的感觉,明天将同样开始…… 哦,上帝,她想。 车子上了罗斯福大道,她转头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棕色建筑沿着大道绵延了几个区。看着这千篇一律的景象,她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往下沉,一种挫败感油然而生。 她很不自在地在车里换了个姿势。过去一年里,她时常感到一种令人绝望的虚无,一切都不再重要,生活一成不变,再也没有新鲜感;她能想象出自己以后的日子是怎么样的--冗长的一天接一天,每天都一个样。岁月蹉跎,唯一变化的只有她自己而已。她会越来越老,越来越瘦小,直到有朝一日小得就像一个小点,然后完全消失。就像太阳底下被放大镜照久了的一小片树叶,瞬间即被燃为灰烬。这种感觉让她很受震动,因为以前她从未有过这样倦怠的情绪。她没有时间。一直以来,她只是一味地努力、奋斗,想要成为那个真正的自己--一个完完全全的妮可·奥内利。然后,某个早上,那一刻终于来了,她醒来发现自己终于做到了。她到达了自己的目的地,拥有了自己辛苦追求的一切:成功的事业、亲爱的(基本如此)丈夫和十一岁的漂亮女儿。她尊敬她的丈夫,深爱着自己的女儿。 她本该欣喜若狂了,但是她却感到疲惫。似乎这一切都是别人的。 她用一只脚上的高跟鞋鞋跟用力地压在另一只脚的脚趾上。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不要让这些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想法把自己搞得萎靡不振。 特别是在今天上午。她提醒自己,今天上午可能是她职业生涯中非常重要的一天。为了能和彼得·伯奇,哈克比的新首席执行官见上一面,三个月来,她下了不少功夫。哈克比是一个覆盖全球的零售业巨头,向来不在杂志上做广告,但并不是说他们就不能变一变。这在她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但整个杂志部,她是唯一想到要和哈克比接触的人。对斯普拉什-弗纳的大多数人来说这个公司不过是卖廉价商品的,但妮可不是个势利的人。通过《华尔街日报》上的报道,妮可对彼得·伯奇已经注意好几年了。彼得虽然是平民出身,但他毕业于哈佛商学院,而且拿过全额奖学金。她相信他当上首席执行官后必定会对公司做大的调整,她希望从一开始就能抓住这个机会。但是仅约见就费了她好几个星期,她向他示好,亲自给他写信,给他寄去她认为他可能会感兴趣的文章和书,其中包括一本极其难得的初版《孙子兵法》--终于,五天前,彼得亲自打来电话,同意见面。 妮可拿出一个小小的化妆盒,快速地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妆。确切地讲,安排并参加这种会面并不在她的职责范围之内(倒是她的老板,迈克·哈尼斯分内的事),但是六个月前,妮可断定她近来那种糟糕的感觉正是因为一切太固定了。做《营火》的主编确实是件令人激奋的事,但是她在这个位置上已经待了六年了。刚来的时候,她三十六岁,是这份杂志五十年来最年轻的一任主编。不幸的是,成功和美女一样:摆在屋子里五天就成了黄脸婆。于是她决定要继续往上升。斯普拉什-弗纳的第一把交椅就是集团总裁,但是要达到那个位置,她必须先登上它下面的位置,也就是要先成为杂志部的头儿。而她眼前的唯一障碍就是她的上司,六年前把她带进来的迈克·哈尼斯。另外还有一点就是:迄今为止,还没有女人坐上过斯普拉什-弗纳集团某个分部的总裁的位置,现在正是试一试的时候。 她计划成为第一个。 一架西科斯基直升机静静地停在停机坪上,停机坪四周有铁链围着。妮可的车子从豁口处开了进去,在离飞机几步的地方停了下来。妮可下了车,快步向飞机走去。还没走到,突然听到身后传来另一辆车开来的声音,她惊讶地停下来,转过身,看到一辆深蓝色的梅赛德斯从门口飞快地驶进来。 不可能吧,她想,气愤、焦虑和震惊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那辆梅赛德斯是弗纳出版公司的总裁迈克·哈尼斯的。这次的会面,妮可自然是告诉了迈克的--实际上还说了好几次,甚至说过他应该参加--只是迈克每次都轻蔑地拒绝了,说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去佛罗里达。现在他没有去佛罗里达,而出现在这里,这只意味着一件事:他要抢占这次会面的功劳。 迈克走出车子的时候,妮可眯起了眼睛。迈克五十几岁,身材颀长,皮肤由于抹了太多美黑产品而显出不自然的古铜色。他向她走过来,脸上露出一丝窘色。毫无疑问他也知道她不高兴,但是在斯普拉什-弗纳这样一个公司里,你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甚至穿的衣服都可能成为你失势的原因,所以把自己的情绪掩藏起来是很必要的。如果她现在与迈克发生冲突的话,她会被骂作贱人;如果她声音稍大了点的话,会被说成是歇斯底里。人们会对她的失态议论纷纷。所以,她看着迈克,脸上只露出一个疑惑的笑容。"很抱歉,迈克,"她说道,"一定是有人搞错了。我的助理五天前就给我订了这架飞机去和哈克比见面的。" 把球踢到迈克那边,她想,这样他就必须承认是他想要搅和进来了。"我们花了那么多工夫,我想我最好还是亲自见见彼得·伯奇这个人。"迈克说。然后再跑到维克托·马特瑞克面前去说是自己安排了这次会面,妮可想,心中暗潮汹涌。 她点点头,脸上又恢复了往日那种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表情。迈克的不义让人无话可说,却并不在她的预料之外--这在斯普拉什-弗纳的高层之间只是稀松平常的事。在斯普拉什-弗纳,只要能不被人发现,什么事没人做?"那就走吧。"她淡淡地说道,走上飞机。在飞机上豪华舒适的皮椅上坐下后,她不由得想,她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搞定的见面,迈克只用三分钟就轻易地将功劳夺去了。迈克坐在她旁边,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说道:"嘿,你收到了维克托最近的备忘录吗?他真的神志不清了吗?" "唔。"妮可含糊地应道。他说的备忘录就是维克托·马特瑞克发给公司所有职员的一封电子邮件,关于百叶窗的。"所有窗户的百叶窗都必须卷到窗户一半的高度,或者准确地讲,是离窗台三英尺四英寸的位置。"维克托七十多岁,甚至可能已经八十了。像大多数的总裁一样,他的古怪尽人皆知。每隔几个月,他就会不预先告诉任何人,在斯普拉什-弗纳大楼里转一转,转的结果就是那些备忘录。由于他的年龄和古怪行为,几乎每个管理人员都相信维克托已经疯了,撑不了多久了。但是他们已经说了五年了,妮可不太认同他们的说法。维克托或许真疯了,但不是人们以为的那种疯。 妮可拿起一份《华尔街日报》,哗的一声将它打开。斯普拉什-弗纳的每个高层管理人员都对维克托的位置垂涎不已,包括迈克和另外一个讨厌的人,塞尔登·罗斯。他是有线电视部的总裁,算是和温迪平级,但温迪怀疑他一直有吞并她那个部门的野心。妮可对塞尔登·罗斯还拿不准,但在斯普拉什-弗纳的公司,任何权力在握的人都有可能在眨眼间对你不利。在这儿,每天只顾着工作是不够的,你还得花大量的时间来巩固自己目前的位置,并暗中寻求升迁的机会。 妮可双目紧盯着报纸,装作对一篇关于零售业的报道很感兴趣的样子。她想迈克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她也会想坐上斯普拉什-弗纳集团总裁的位置。由于其中复杂多变的阴谋和巨大的压力,大多数女人--甚至男人--并不会希望得到这份工作。但妮可也并不因自己的野心感到羞愧,二十几年的职场生涯已经让她深信任何工作她都能做得和男人一样好--可能还更好。 她斜眼瞥了一眼迈克。他正探着身子和飞行员聊着体育方面的事情。飞行员刚刚发动的引擎发出很大的噪音,他不得不扯着嗓子说话。公司里全是些迈克这样的男人--既没有出众的智慧,也没有对工作的特别的热爱,却很知道怎样玩弄权势。他们深谙趋炎附势之道,彼此勾结、相互维护。他们都是"一伙的",靠着逢迎拍马、阿谀奉承在公司里往上爬。妮可常常怀疑,迈克成为弗纳发行部的总裁兼首席执行官正是拍维克托·马特瑞克马屁的结果。维克托对各种体育运动和比赛都很着迷,每场体育盛事他都要参加,迈克自然也是随时奉陪。 唔,知道玩这个游戏的人可不止他迈克·哈尼斯一个人,她气愤地想。两年前,想到要夺取自己上司的职位她或许还会内心不安,特别是像迈克这样一个基本上还算通情达理的上司。但是从去年起,迈克对她的态度就变了。开始还不明显,只是开会的时候有些压制她,但是后来就越来越过分了,甚至在公司一年两度的全体会议上故意将她的名字从发言者名单上删除。她想,现在他又想夺取她安排和哈克比公司会面的功劳了--迈克自己绝想不到要安排这样的会面的,即便想到,恐怕他也做不到。 飞机离开了地面。迈克转回来对着她。"我刚刚在《日报》上看到了一篇关于彼得·伯奇和哈克比的报道,"他说道,"我们这次的拜访很好。伯奇说不定真能派上用场呢。" 妮可冲他淡淡地一笑。那篇文章是两天前出来的,迈克想让这一切看上去是他的主意的做法再一次激起了她的怒气。她再也无法回避迈克在排挤她的这个事实了--不用几个月他把她解雇了都有可能。他今天上午的出现已经不啻于一次公开的宣战了。从现在开始,有她没他。不过多年的职场生涯已经教会了她隐忍,不到必要的时候,她绝不会让对手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者打算做什么的。她合上报纸,掸了掸裙子。迈克所不知道的是她早有安排,可以挫败他了。 一个月前,当她的助手找到初版《孙子兵法》时,她就去找了维克托·马特瑞克,请他特别批准报销购买书的一千元。她自然也向他解释了买书的原因以及她到那时为止的进展,维克托当时还夸她"很有办法"。讽刺的是,如果当初迈克不把她排除在公司年度会议发言者之外的话,她可能根本不会想背着他做任何事情。受到那样的排挤对她来讲是个公开的羞辱,人们议论了几个星期。如果迈克想针对她的话,他应该做得更聪明点,她想。 但是迈克犯了这个错误,她现在只需要陪他玩下去就行了。如果和哈克比的会议进行得不顺利,责任就是迈克的;如果进行得顺利,迈克去维克托面前邀功的话,维克托立刻就会明白是怎么回事。没有什么能够逃得过维克托那双青绿色的大眼睛。迈克这样猥琐的行为,维克托是不会喜欢的。 看着下面隐隐约约的城市轮廓,这些想法让她觉得自己又是过去那个充满斗志的自己了。下面的城市犹如一座口红的丛林,飞机迅速地从那上空掠过时,她感到一阵犹如性快感般的战栗,每次看到这熟悉的钢筋水泥的壮景,她都会有这种感觉。纽约到底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她想,它是世界上少数几个像她这样的女人不但能生存还能主宰的地方。当飞机低低飞过威廉姆斯堡大桥上空时,她不禁想:这个城市是属于我的。 至少,将会属于,而且为时不远。 水从滤嘴流到容器里后,咖啡机汩汩地响了一声,像动物排空大肠后满足的叫声。 连咖啡机都比她快乐,维克托里郁闷地想着,把那种苦涩的液体倒进一个式样简单的白色大杯里。 她瞄了一眼墙上的钟,并不是真的想知道时间。上午十一点,她还在家里,还穿着中式的蓝色丝绸睡衣,睡衣上印着有趣的小狗图案。 她往自己的咖啡里加了三勺子糖。过去三个星期以来,她觉得自己好像被什么吃掉了似的,只是现在又被吐了出来。 她做了新的尝试,但她的努力却遭到了拒绝。世界有它残酷的一面 她拿起杯子,走出厨房,穿过有嵌在墙里的书架和平板电视的书房,穿过门厅,下了楼梯走进低于楼面的客厅,壁炉里正燃着火。这个公寓确如房产经纪人所说,是个"美丽的小窝"。看着十二英尺高的拱形天花板,以及从天花板上吊下的古典大方的Baccarat水晶枝形吊灯,她不知道自己在这儿还能住多久。 她的公司真的陷入危机了。 法式长窗边摆放着一张长长的沙发,她走过去,疲惫地坐在上面,透过窗户能够看到外面的大街。那次可怕的表演结束后的第三天,她就离开了这座城市,两个半星期以来,她一直在外面奔波。小巧的红木餐桌上仍然整齐地堆放着和她的表演有关的报纸。评论来者不善。差不多一个月过去了。那些刻薄的字眼犹在眼前:"维克托里不再"、失去感觉了"、令人失望",还有更难听的,"谁会穿这些衣服呢,即便有,他们又能在哪儿穿呢?",然后是唱反调的:"与其说维克托里·福特是个服装设计师,还不如说她是个娱乐人士,她最近的这次表演就完全说明了这一点,她居然还妄想做高档服装……"--这些话像难闻的气味一样缠绕着她。她知道有很多艺术家根本不看关于他们的评论,但她做不到;她不允许自己逃避那些令人不快的现实。正视现实、应对现实或许更好些。或许她该将这些报纸都扔掉,但她宁愿将它们和其他报道过她的报纸一起收起来,或许有朝一日她能笑着看它们。如果她笑不出来的话,那也没关系,因为那时她已经不再是服装设计师了。如果她不再是服装设计师的话,也不要紧,因为那时她已经死了。 她看着窗外,一声叹息。可能她已经老了,再也看不清这个世界的是非黑白了,才会依然相信如果做不了设计师的话,她宁可去死。但她的确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从八岁时在牙医(她的牙医,她后来意识到,可能比她想象的还要时髦)诊所的候诊室里,第一次拿起那本《Vogue》杂志的那一刻开始。当时看着那一页页的时装,她突然就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那里似乎有着无数的可能,任何你想得到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当前台小姐叫到她的名字时,她抬起头,惊讶地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小房间的一张塑料椅上,暗黄色的墙面,上面的漆已经开始剥落。房间里的每一个细节都放大了,她顿时恍然大悟,突然明白了自己要做什么了。她要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这就是她的使命。 她是那么与众不同,但她当时并不知道。那时她还是个小孩子,甚至几年之后,她都还以为每个人都像她一样--像她一样,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什么。甚至到了十岁的时候,她记得自己还狂妄地告诉其他小朋友,说她以后要做一个服装设计师,虽然当时她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做,也不知道服装设计师实际上是做什么的。 但是那种年幼的无知也未必不是件好事,她想着,站起来,在壁炉前的东方风格的地毯上踱着步。那让她可以无所畏惧地去追求自己狂妄的梦想,以一种她现在未必敢尝试的方式。 她摇了摇头,满怀深情地想起刚来纽约时的那段时光。那时候一切都那么新鲜、刺激。虽然没什么钱,但她无所畏惧--她面前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向上。从她刚来纽约的那段日子起,这个城市似乎就特别地眷顾她。当初,十八岁的她只身来到纽约时装设计学院,一天--那是初秋的一天,天气依然暖和,但空气中已经有了些许冬天的气息,一个和今天差不多的日子--她在地铁里,突然一个女人问她身上的夹克是在哪里买的。维克托里注意到那个女人染过的头发以及一身成功女性的装束,穿着一件当时流行的带蝴蝶结的衬衣,年少轻狂的她毫不谦虚地说道:"是我自己做的。我是个服装设计师。" "如果你是服装设计师的话,"那个女人说道,一副怀疑的样子(她凭什么相信她呢?她当时那么瘦小,胸部平得像个男孩,虽然已经十八岁,但看上去却要小得多),"那你就应该来找我。"那个女人在她的LouisVuitton手提包(维克托里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包--她当时觉得它时髦极了)里摸了摸,掏出一张名片给她。"我是百货大楼的采购商。星期一上午十点,带着你设计的服装系列来见我。" 维克托里当时还没有任何成套系的服装设计,但是那难不倒她。和那个女人--她叫默纳·詹姆森--奇迹般的相遇是在星期三下午五点。到星期一上午八点三十三分(剩下的时间刚刚够她冲个澡,在十点准时赶到服装区),维克托里做出了她的第一个系列的六幅作品,包括那件夹克在内。她将中间这五天的时间和她全部的付房租的钱--两百美元--都花在上面了:画设计图、买布料、用缝纫机将一块块剪裁好的布料缝成衣服,那缝纫机还是她父母送给她的毕业礼物呢。她不分日夜地赶着,每晚只在一个旧的折叠沙发上凑合几个小时,那沙发是她从大街上捡回来的。那时候她眼前的纽约和现在大不一样--破旧拮据--全凭坚定的决心和对这个职业的热情支持自己。但是在那种拮据之下是充满希望的乐观。工作的时候,她觉得整个城市的脉搏都在跟着她一起跳动。她裁着,缝着,外面的街上传来汽车的喇叭声、路人的叫嚷声以及收音机里无休无止的打击乐的声音。她丝毫没有想到过可能会失败。 默纳·詹姆森是MarshallField's百货店,芝加哥一家著名的百货商店的采购商,她的办公室在三十七街和第七大道交界处一座蜂巢般的大楼里。整个服装区就像个阿拉伯大集市。路两边排满了卖布料、针线、纽扣、拉链和女人内衣的小店;空荡荡的卡车疲惫的轰鸣声在空气中散开,工人们推着一架架的衣服在人群中穿梭。强盗、路人和妓女在那些大楼的门口逡巡。维克托里将装着她那六件衣服的口袋紧紧地抱在胸前,想到自己这样辛苦也不过是希望3别人能将它们"抢走",她觉得很有意思。 默纳·詹姆森的办公室在一条既长又暗的、铺着亚麻油地毡的走廊的中段,一共两个房间;走进去的第一个房间里坐着一个脸像愤怒的蜜蜂的年轻女人,留着长长的指甲,摁电话键时发出好听的声音。一扇开着的门后面就是默纳的办公室,维克托里能看到一条修长的腿裹在黑色连裤袜里,脚上是一只漂亮的黑色尖头皮鞋。默纳是维克托里接触到的第一个职业女性,在那时,这还不是什么美称。默纳从办公室里走出来,上下打量着她。"你来了,"话音里有坚硬的金属味道,把你带来的东西给我看看。" 五个不眠之夜的辛苦突然浮现在眼前,维克托里的眼泪几乎涌了出来。她第一次意识到默纳可能会不喜欢她的作品,失败的念头扑面而来。那种羞愧可能会纠缠她一生;这可能将决定她的一生。如果她一直努力却总是失败该怎么办?难道要回到家乡,去那个复印厂干活,像她高中毕业没能够跳出那个小城市的好朋友一样…… "很漂亮。"默纳看到那些衣服后说。她拿着衣服,翻来倒去,仔细地审视那些衣服和料子,这让维克托里觉得被看的似乎是她自己。在刺目的荧光灯下,她看到默纳脸上有很多坑洼不平的地方,厚厚的粉底也掩盖不住。"当然,你以前没有任何销售记录,对吧?或者你还有什么我该知道而你还没告诉我的吗?"默纳说,并怀疑地看着她。 维克托里不知道默纳指的是什么。"没……"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只是……" "你的衣服以前在商场里卖过吗?"默纳不耐烦地问道。 "没有,"维克托里说道,"这是我的第一个系列。这没有问题吧?"她战战兢兢地问道。默纳耸了耸肩。"每个人都要从某个地方开始的,对不对?不过我这次不能给你大的订单。我只能先少进一点,如果卖得好,下一季我们再多进。" 维克托里目瞪口呆地点点头。 之后,她跑到大街上,高兴得都快晕了。这种让她觉得生活焕然一新的成功时刻她后来也经历过多次,但是没有一次能与这第一次相比。她从三十七街大步走到了第五大道,她不知道自己想要去哪儿,只是想感受这一切。她走在第五大道上,快乐地穿行在人群中,停在洛克菲勒中心看人们滑冰。整个城市像一个银色的奥兹国,充满了魔法般的可能性。她一直走到公园,才觉得有点累了。她走到电话亭,给她在纽约时装设计学院最好的朋友姬特·卡伦德打了个电话。 "她说她只能进一点,但她却订了十八件!"维克托里兴奋地对着电话里叫道。 这张订单对她们两个来说是巨大的,那时候,她想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有上万件的订单…… 为了完成她的第一张订单,她又是三个多星期每天忙到深夜。当她用超市的购物袋提着赶制出来的衣服出现在默纳的办公室时,默纳问她:你这是干什么?" "我把您要的东西送来了。"她自豪地答道。 "你没有送货员吗?"默纳惊讶地问,"我拿着这些袋子能干什么呢?" 想到这些,维克托里不禁笑了。她那时根本不知道作为一个设计师这方方面面的事情;也完全不知道真正的设计师有专门为他们缝制衣服的剪裁室和缝纫室。但是抱负和热切的渴望(那种渴望,她想,和大多数女人对男人的渴望是一样的)驱使着她向前。后来她拿到了一张五百美元的支票。所有的衣服都卖掉了。她那时十八岁,但她已经迈出第一步了。 二十几岁的时候,她得到了不断的发展。她和姬特搬进了下东区一个两居室的小公寓。她们住的那条街上到处都是印度餐馆和卖毒品的地下"糖果店"。她们剪呀缝呀,直到眼睛黑得看不了东西,然后不是去光顾艺术展,就是去酒吧,跳舞跳到凌晨三点。她赚的钱仅够自己的生活花费,但那也没什么。她知道巨大的成功已经不远了,而且,生活在这个城市,做她一直梦想的事情,这也就够了。 后来,她从Bendel's,一个以支持艰苦奋斗的年轻设计师而出名的百货大楼那里接到了她的第一份大订单。那是另一个转折点--那份订单大到足以让她在一栋大楼的三楼找到一块专区,把她自己的名字和标志挂在墙上--只是有一个难题。要真正开始做衣服还需要投入一大笔资金,至少两万元以上,而她没有那笔钱。她跑了三家银行想贷款,但每一次,银行经理都耐心地告诉她,为了保证每笔贷款的安全性,贷款人必须提供抵押,比如说房子或者车子这样的实在的东西。那样一旦贷款人还不起钱,他们可以把那房子或是车子卖了。 她正在为难之际,有一天她的电话响了,是默纳·詹姆森。她建议维克托里给一个叫霍华德·弗里博梅耶的人打个电话。默纳提醒她,那个人很卑鄙,是个真正的混蛋,但是他在这个行业已经混了三十多年,或许能帮上她。 霍华德·弗里博梅耶本人与默纳形容的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咖啡店里。霍华德狼吞虎咽地吃掉了一个熏牛肉三明治,芥子酱粘在嘴角上他都懒得擦。他的衣服是棕色的,头发触目惊心--头上带着的假发像木片一样耷拉在他前额上。一吃完,他就拿起一份《每日新闻》在厕所里消失了十五分钟。维克托里的本能告诉她应该赶紧付了她那部分的钱,溜之大吉,但是她当时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 当他再回到桌边的时候,他告诉她,他觉得在她这儿投资很好--她有潜力。他打算一年投资八万在她的公司,条件是要给他百分之三十的利润。这对她来说似乎是笔很好的交易。虽然霍华德这个人很糟糕,除了人品不好之外,身上更有一股奇怪的难闻的味道,但是她对自己说,又不是要和他上床。再说,她需要他。"钱的事我来操心,孩子。"他点起了他的第十支新港牌香烟,"你只要管好设计就行。我干这一行已经三十多年了,知道什么样的人有天分。但是说到钱,你或许会犯迷糊。"她点点头,心里同意他的话,的确如此。 她相信霍华德,但那只是因为她还没有足够的经验可以不相信他。霍华德把她的"公司"迁到了第七大道附近的一座大楼里,给她弄了一个大点的地方。那里的走廊的墙壁被涂成工业灰,任何声音都会在走廊里回响,女洗手间需要用钥匙才进得去。那是一个充满了绝望和永远无法兑现的诺言与实现的梦想的地方。但是,相对于她以前的那个小公寓,那已经是向前迈进一大步了。 她的衣服卖得很好。霍华德告诉她,他们的公司那年将赚二十万,一个惊人的数字。"当然,那是没减掉我的八万和百分之三十的数字。我的那部分是六万加八万--十四万。"这听起来似乎对她有点不公,但是她没有提出异议。 "他在压榨你!"姬特说道。在她们隔壁住的一个女人是银行的,有一天,维克托里把这种情形告诉了她。"没有人这样做生意的,"她摇了摇头说道,"再说,你也不需要他。做生意很简单--不过是供应与需求的问题。你自己也做得来。" 只是有一个问题:霍华德是甩不掉的,至少从法律上来说是那样。当时因为解决了资金的难题而乐昏了头的她和霍华德签了一个合同,允许他永远享有她百分之三十的利润。 她将永远和霍华德,和臭烘烘的他绑在一起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愚蠢。夜晚她躺在床上睡不着,想着怎样才能摆脱他,她甚至想到了请个人把他暗中杀掉。她暗自发誓,如果能摆脱这种局面的话,她再也不会找人合伙了…… 然后霍华德做了件奇怪的事情。他在街对面的大楼里另开了一家服装公司。 那很奇怪,但维克托里也没多想,因为那样一来,霍华德就会少来烦她了。每天早上,他都坐公交车从长岛上的五城过来,穿着他廉价的风衣、拿着一个纸盒和一份《每日新闻》。那个盒子里总是装着三杯咖啡和一个犹太馅饼。他到办公室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他会在电话旁边坐上三个小时,直到他觉得应该去咖啡店吃点午饭了。霍华德似乎有无数个做衣服这一行的朋友要联系,几乎每个都要聊上一个小时。维克托里很怀疑他们那些人还怎么工作。原则上讲,她并不介意,但是办公室只有那么一个大间,霍华德和他的那些谈话不可避免地会干扰到她。等他放下电话的时候,他就会走过去看她的设计。 "这个不好。"他会说,明尼苏达州谁会穿这个?" "霍华德,我是从明尼苏达州来的,我正在试图改变中西部……" "为什么?那样你的设计就能上《Vogue》杂志?漂亮的图片是卖不了钱的。星期六晚上需要打扮一下去见你的甜心,你才会去买衣服。没有别的原因。小伙子们也希望看到他们的姑娘们端庄漂亮……" "我的确想看到我的衣服上《Vogue》杂志。"她坚定地反驳道,"而且我会做到的,我向你保证……" 然后霍华德就会整个的靠过来,让他们两个都笼罩在他那标志性的气味中,笑一笑。他的牙齿颜色灰灰的,牙齿缝隙里还有些微白的泡沫,好像从来不刷牙似的。"你仔细留意过《Vogue》杂志上的那些设计师吗?"他会问,"Halston,Klein……还有曾经是Isaacs的Scaasi……他们都是犹太人。你在那上面见到过女人吗?没有。因为在时装或者是任何其他这一类的事情上……电影、建筑、画画--最好的就是男人。这也是有原因的……" 霍华德没有告诉她原因是什么,她也没有问,也不想知道他的答案。 她只是在心里骂着他,然后继续画自己的图。总有一天……她在心里想。她告诉自己,如果她给他赚的钱够多的话,或许他就会走开不再烦她。 然后,有一天,他真的那样了。他整个上午都没有出现,直到下午四点才终于来到办公室。这种情形持续了几个星期,终于能从他每日的出现中解脱出来,维克托里心中暗自庆幸。但她注意到一点,不管她工作到多晚,她离开办公室的时候霍华德总是还在那儿。 几个星期以后,她在街上遇到默纳·詹姆森。"我看到霍华德将你的衣服拿到DressBarn去卖了。"她说。 维克托里惊讶地看着她,摇着头,认为一定是默纳搞错了。"我们的衣服只在百货大楼里出售,像Bloomingdal's百货店……" "亲爱的,"默纳哼了一声,抓着维克托里的手腕,"我认得你的东西。随便在哪我都能认出你的设计。别忘了,我干的就是这行。" "但那是不可能的。"维克托里反驳道。 默纳举起一只手表示反对。"我知道我看到的是什么。星期天的时候我在五城的DressBarn,看到他们有一整架的衣服看上去很像你的设计。他们甚至有那种有天鹅绒花边的手套……霍华德在街对面1411号开的新公司是干什么的呢?" 维克托里茫然地摇着头。在服装区,人们说到哪栋建筑时只会说它们的门牌号,而百老汇街1411号则是这一片臭名昭著的卖廉价服装的地方。在那里,衣服像奴隶一样大批大批地被售给各零售商;那栋楼是服装业无人愿意提及的、丑陋的继子。她心中充满了恐惧。多亏了默纳,她跌跌撞撞地冲过马路。不可能,她想,霍华德应该还不至于笨到把她的衣服偷偷地拿到1411来卖。那不但会毁了她的名声,同样也会侵害他自己的利益,根本没有意义。她上个月才看过货物明细,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不可能的,她在心里一再地对自己说。 一进1411号大楼,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过去七十多年来几百万袋盒饭油腻的气息在这里积散不去。门厅的墙壁上写着大楼里各个商户的名字,但维克托里不知道自己该找哪一个--霍华德可能给他的新公司取任何名字,他当然不至于笨到用自己的名字。她决定先到二楼的卖场看一看。果然,在一个洞穴般的房间里摆满了一架又一架等着上拍卖台的衣服。在那些衣服中,她发现了两架衣服,完全是仿照她的设计制作的。她摸了摸那衣料,浑身战栗着--这些用廉价布料做出来的衣服穿过两三回就会散架,一经干洗就会缩水。她翻开那些衣服的边一看,缝制极不平整,有些甚至没有完工;她又看了看标签。她的商标是粉红色、正方形的,上面用美术字写着:维克托里·福特。而这些廉价的仿制品上的标签几乎一样,唯一的区别就在于上面写的字是:维塞瑞·弗伊德。 她慌忙扔下那些衣服,好像它们是病毒一般,退了几步,惊恐地用手捂住嘴巴。 她痛苦地弯下腰来。他甚至连名字都懒得改。他一定觉得她是个白痴。难道他真的认为她不会追究?很明显,他就是这么想的。在他看来,她也许就是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可以任他摆布,任他骗,任他耍,任他逍遥法外、扬长而去。 唔,这回他可想错了。 她只觉得怒火中烧。他偷了她的孩子,她要杀了他。不,要先把他痛扁一顿,然后再让他去死。耍她是一回事,但耍她的生意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那些感觉对她来讲是那么陌生。她从来没想到自己会那么愤怒。她完全不受控制地冲到楼下,找到他的"新公司"的名字,闯进他的办公室。霍华德正坐在一张金属桌旁边,脚架得高高的,一边往嘴里塞面包屑一类的东西,一边讲着电话。"怎么了?"他说,好像对她的突然闯入很不悦。 "你这可恶的混蛋!"她扯着嗓子叫道,从他桌上抓起一摞报纸往地上一扔。 "妈的,"他骂了一声,然后对着电话里说道,"我待会儿再打给你。" "你怎么敢那样?"她大声吼道,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像要揍他一样,当时她心里确实希望自己是个男的,那样就真的能揍他一顿了。"我看到那些衣服了,在二楼……"但是不等她说下去,他就跳起来,打断她的话。"你怎么敢这样?"他也大声嚷道,指着她,好像他才是受害的那一方,"不许你再这样闯进我的办公室大嚷大叫。" 他一副慨然自卫的样子把她给震住了,她张开嘴巴,又闭上了,突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我看到那些衣……" "是吗?那又怎么样?"他说道,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报纸,"你看到了一些衣服,然后你就跑到这里来,像个疯子一样大喊大叫……" 她的怒火又上来了。"你偷了我的设计,"她叫道,"你不能那样做。你这是欺诈。" 他脸上露出一种嫌恶的表情。你疯了。给我出去。" "你不能那样做!" "不能怎么做?"他嘲笑地耸了耸肩,"这一行哪儿没有抄袭--大家心知肚明。" "我告诉你,霍华德,"她威胁着说道,"你别想耍我。也别想再从我辛苦赚来的钱里面得到一分一厘……" "哦,是吗?"他说道,脸涨得红红的。他走到她面前,拽着她的胳膊向门口走去,"我手上那张你签过字的纸可不是这么说的。所以,别做梦了。"一秒钟之后,她发现自己被推了出来,站在走道里,霍华德在她面前将门砰地关上了。 伊吉藤先生不喜欢她这次的春装系列--事实上是很讨厌它们--因此,在时装秀之后两天,她飞到东京见他时,受到的只是一番羞辱。伊吉藤先生穿的是西式的服装,做生意却依然是日本人的风格--坐在一张低矮的木桌前,木桌上摆着传统的功夫茶道--他快速地翻阅着她春季服装的图册。伊吉藤先生个子矮小,短短的头发已经在变成灰色,长着一张虹鳟鱼一样的嘴巴。"维克托里小姐,您是怎么了?"他脸上流露出厌恶的神色,问道,"您的这些想法是从哪里来的?这不是您。谁会穿这些衣服呢?没有女人会在春天穿长裙的。这不是仅供观赏的飘逸时装。女人们想露出她们的腿。" "伊吉藤先生,"维克托里表示尊敬地低了一下头(她讨厌这么做,但是尊重对方的礼仪习惯很重要),"我在尝试某种新的东西。我需要成长,需要发展。作为一个服装设计师……" "您为什么想那样?"伊吉藤惊恐地打断她,"您目前非常成功。你们美国人不是有句话吗--既然没有坏,为什么要去修呢?" "但是我希望能做得更好。我希望尽我的能力做一个最好的设计师。" "嘿!"伊吉藤先生的手在面前挥动着,像要赶走什么虫子似的,"你们纽约人总是从自我出发来想问题。在这儿,在日本,我们只从生意出发来想问题。" "我就是从生意出发来想的,"维克托里辩解道,语气坚定而不失友好,"如果我想在服装设计这个行业长期立足的话,我的设计就必须有所发展。为了证明我能够做定制时装……"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伊吉藤先生问道,"那赚不了钱,大家都知道。五年前,您告诉我说您想赚几百几千万……" "我现在仍然是……" "但是您现在却想做OscardelaRenta或者St.Laurent。"伊吉藤先生打断她,继续说道,"世界不需要St.Laurent。世界需要维克托里·福特。" 是吗?维克托里心里问道,低头看着自己的茶杯。 "我们这儿没有Oscar专卖店。得了,就算在东京有一家。但是,维克托里·福特呢?她单在日本就有八十三家连锁。您明白我在说什么吧?"伊吉藤先生问道。 "我明白,但是,伊吉藤先生……" "我有办法。"伊吉藤先生说道,他拍了拍手,他的秘书(维克托里怀疑别人会觉得她也是他的助理)推开嵌在贴着米纸的墙里的门,双手扣在一起,低了一下头,用日语问道:"有何吩咐,伊吉藤先生?" 伊吉藤先生也用日语对她说了些什么。她点点头,又轻轻地把门拉上了。伊吉藤先生又转回来对维克托里说道:"您会感谢我的。您会说:伊吉藤先生,他可真是个天才!'。" 维克托里不自在地笑了笑。她心中深感内疚,觉得自己就像个闯下大祸的小孩子。嗯,她是闯下大祸了。她让伊吉藤先生失望了。她一直都不想让任何人失望。她希望每个人都喜欢她、表扬她,像对待一个乖巧的小女孩那样轻轻地拍拍她的头。她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不论自己有多成功,她都无法摆脱那种向男性权威低头的本能。她是个成熟女性,凭着自己的天赋与努力,白手起家创立了自己的公司,甚至还有了一张黑色的美国运通卡。但是现在,当她应该告诉伊吉藤先生她打算怎么做的时候,她却在这里如坐针毡地等着他的解决办法。她不敢冒犯他。为什么她就不能像妮可一样呢?她不知道。这种时候,妮可会说:"伊吉藤先生,这就是唯一的办法。您要么接受,要么拒绝……" 随后伊吉藤先生做了一件让她心中一沉的事。他拿起茶壶,一手按住壶盖,给她的茶杯添满了茶。 维克托里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那时,她已经知道自己不会喜欢伊吉藤先生的"办法"了。在日本,为别人斟茶有很多隐含的意义,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它只能是宽慰别人的意思,是不愉快的消息的前兆。 伊吉藤先生端起茶杯,喝了一小口,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表示希望她也一样做。 茶水尚有些热,她的嘴被轻轻地烫了一下,但伊吉藤先生看上去对她的默从很满意。门又被推开了,一个穿着藏青色衣服的年轻的日本女人走了进来。 "啊,玛苏达小姐!"伊吉藤先生高兴地叫道。 "早上好,伊吉藤先生。"那个女人微微一低头,和他打过招呼。她说话带着点英国口音,维克托里猜她去英国留过学,或许是牛津。 "维克托里·福特小姐,"伊吉藤先生说道,"来见见你的新设计师,玛苏达小姐。" 维克托里的目光从玛苏达小姐身上转向伊吉藤先生,他正在一旁乐呵着呢。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不过还是礼貌地伸出了手。 她绝对不能容忍这样。 "我非常喜欢您设计的衣服。"玛苏达小姐说道,利落地在桌边的地板上坐下,能与您共事是我的荣幸。" 我们是否一起工作还没定呢,维克托里本想说,但她喉咙里突然觉得很干,干得她说不出话来。她喝了一口茶,试图让自己恢复镇定。 "玛苏达小姐是个很棒的设计师。"伊吉藤先生说道,目光在面前的两个女人身上转来转去, "她最近的设计很像以前维克托里·福特服装的风格。只要您同意,我们就可以继续合作,大家都高兴。" 维克托里对着自己手里咳了几下。"我相信玛苏达小姐是个很优秀的设计师,"她谨慎地说道,不想立即拒绝这个提议,"但是我得先看看她的设计图,然后才能做出决定。"她加了最后那句。 "您想看多少都可以。"伊吉藤先生说道,得意地挥舞着双手,"她很棒,您会看到的。不管是谁的,她都仿得来。她做的RalphLauren比RalphLauren自己做得还好。" 维克托里只想赶快离开那里。她觉得受到了侮辱,心中很气愤。但那不只是自尊心的问题。生意场上,你有时候不得不容忍那些乍听起来很卑鄙的主意--如果你能给自己足够的时间,慢慢地克服那种羞辱感。现在明智的做法是不要导致不可弥补的决裂。 她站了起来。 "谢谢您,伊吉藤先生,谢谢您的好建议。"她说道,"我另外还有约。我午餐后再给您打电话。" 但是即使这样也是有一点风险的,因为伊吉藤先生以为她会一直待到他认为可以了的时候。他皱了皱眉:"您不喜欢这个办法吗?" "哦,不是的,这个办法很好。"她说道,一边向门边走去,一边像牵线木偶般的点头哈腰。如果她不停地点头哈腰的话,伊吉藤先生也许不会对她的匆匆离去起疑,至少不会认为那是严重的冒犯。 "你得做个决定,"他说道,这是个很好的提议。" "是的,伊吉藤先生,非常好。"她说道,已经走到了门边。她将门推开,一边点着头,一边退了出来。 "再见。"玛苏达小姐说道,微微冲她摆了摆手。 真的再见了,维克托里在心里说道,脸上挂着微笑。 很不幸,这似乎就是她目前的处境。 她不能让她的名字挂在不是她设计出来的衣服上--她能吗?从那儿出来,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时,她想着。她开始朝她住的宾馆的方向走去,以为这样能消解她心中那种恐惧的感觉。但是噪音、人群、车流和那一座座高耸入云、看上去不安全的大楼只让她感觉更糟。她最后还是拦了一辆出租车。一开车门,她就瘫在座位上了。东京凯悦酒店。"她无力地说道。 进了房间,情况变得更糟。东京的酒店房间是出了名的小的。以往,她都会宁愿多花点钱,在四季酒店订个套房。但是这一次,为了惩罚自己,她只在凯悦酒店要了个里面有张硬板双人床(日本人对舒适有着与众不同的看法)的小房间,那张床勉勉强强挤在狭长的房间里。她走进浴室(也很小,只有纽约的一个橱柜那么大),用冷水打湿了一条浴巾,把它敷在自己脸上。但那浴巾非常粗糙,几乎不吸水,她把它拿了下来,看着它,哭了起来。 总是这样,她想起来。从她开始自己的事业以来,她似乎总是哭过了,又接着去工作。工作、哭,工作、哭,工作、哭,她想。 她抽泣着走进另一个房间,在硬邦邦的床上坐下来。她想,如果人们知道她有多少时间在流泪的话,他们大多数人都会感到惊讶的。在公众场合,她留给人们的印象总是平静、风趣而乐观,好像总相信一切都会好的,激动人心的机会就在眼前似的。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哭过(虽然她的助理有时候会看到她眼睛红红的,但她总是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掩饰过去),但她也不会压抑自己。感情的发泄是非常重要的--否则,你最后会变成某种形式的偏执…… 过后,她仰面躺在床上,茫然地盯着天花板,那也只有七英尺高。她想给谁打个电话--妮可或温迪,或者目前还没有的男朋友或情人--但是她没有谁可以打。于是她想她得完全靠自己来解决这件事,一直以来她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那天下午,她没有给伊吉藤先生打电话。等到第二天上午,她就乘飞机去了洛杉矶。她告诉他,关于他的提议,她还需要考虑几天,然后她就一推再推,一心关注着洛杉矶、达拉斯、迈阿密和芝加哥的订购了她的春装系列的商店的情况。她去过的每一个地方的反响都一样:她的春装系列"很有意思"。但是她应该还设计过一些其他的、较普通一些的服装啊,有没有?不,她没有。那么,纽约的反应如何呢?Bergdorf进了她的春装吗? 他们进了,她告诉每一个人,Barney也进了,但是她没提他们只进了几件而已,而且还是最保守的几件。用买家的话说,它们"看上去极好"。但是,当他们最后不得不打八折卖掉的时候,他们也就无能为力了。 见鬼,她想,盯着壁炉架上的电话。大家都怎么了?他们为什么如此害怕呢?她并不介意别人怎么说。她知道这次的春装系列是她最好的作品。它是一个全新的裂变,正如她一年前开始构思时所设想的那样。事实是,她甚至期望过热烈的评论,期望过众人的赞誉。她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起过,但有时候,她确实幻想过这个系列能够将她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甚至奠定她在服装设计史上的地位。她希望,等她死了之后,人们提到她时会说:"她是美国最伟大的服装设计师之一。" 行了,即便不那样,她也能活下去,但那并不是说她就不能试一试。但是成功就是这样的:一旦你尝到了它的甜头,就会想要更多。在纽约,没有什么能与成功相比。受人仰慕、受人爱戴,又有一点恐惧。成功就有安全感。而失败…… 她摇了摇头。她不愿去想。到纽约来的人没有愿意失败的。他们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成功。她以前也来过这里,很多次濒临失败的边缘,但每一次对失败的恐惧都只是让她更加努力。那时还不比现在;她那时没有多少可失去的。现在的她,保持镇定非常重要。她不能冲动,她必须保持镇定,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没有受伤,一切都会好的…… 她必须给伊吉藤先生打电话了。但是她该怎么说呢? 她不能让别人夺走她的作品,像好莱坞的编剧一样任由别人篡改她的作品。她不会答应的。如果别人知道日本的那些衣服不是她本人设计的,那她来之不易的声誉可就全毁了。这是底线,不能逾越的。事关名誉,在如今这个各行各业都不再顾惜名誉的世界上,你必须守卫住这些仅存的真实的东西。 国外生意的损失会严重地影响她公司的运作,但是她必须承受。别的事情也会随之而来。伊吉藤先生将不得不做出选择:接受她的设计或者放弃,这一点,她一开始就该告诉他。 她拿起话筒给他打电话。这么做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在了美国服装设计师协会PerryEllis新人奖的奖杯上,它就醒目地放在她的壁炉架中间。看到它,她不由得犹豫了。她心中想,那诅咒终于还是找上她了。PerryEllis奖是时装界最让人觊觎的一个奖项,每两年一次,以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死于艾滋病的PerryEllis的名义发给最有潜力的服装设计师。得到这项奖能成就一个年轻设计师的事业,能将他或是她推到镁光灯下。不过,还有另外一种谣传:好几个得了这个奖的设计师都凋落了。作为少数几个得过这个奖的女设计师之一,她曾经开玩笑地说过,她能够躲过这个诅咒,因为她是个女的。但是它到底还是来了--她似乎突然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她已经开始滑坡了,接下来的两个季节也会和春季一样,然后商店的订单少了,人们不再买她的衣服了,用不了一年半载,她就会破产、流落街头,她将不得不回到家乡,四十三岁了还孑然一身,一事无成…… 她手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吓了一跳,赶紧摁了接听键。电话另一端那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很陌生。"是维克托里·福特吗?"她问道。 "是我。"维克托里谨慎地回答道,以为是一个外地的买家。 "您好,我是莱恩·贝内特办公室的艾伦。"她停了停,似乎故意留点时间给对方,让对方充分意识到大名鼎鼎的亿万富豪莱恩·贝内特打电话来了这个信息。维克托里差点笑了起来,她想,莱恩·贝内特打电话给她干什么。"我知道这有点意外,但是贝内特先生想知道您有没有兴趣在下星期四晚上六点和他共进晚餐?" 这一下,维克托里真的笑出来了。这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啊,让秘书为他提出约会?但是她也不能草草下结论。也许不是约会呢--几年来她碰到过莱恩·贝内特很多次了,而他甚至从未注意过她。你介意我问一下为什么吗?"她说道。 艾伦听起来好像挺尴尬的,维克托里立刻觉得同情她了。"我想他是……想认识您,真的。我所知道的就是他让我打电话问您愿不愿意见他。" 维克托里想了一会儿。她对莱恩·贝内特这样的有钱男人向来没什么兴趣,不过,另一方面,她也不是能吸引他们的那种类型。她太不拘礼节,话太多了,根本不可能合一个有钱男人的胃口,她也从来不觉得有钱男人的钱能解决女人的一切问题。但是莱恩·贝内特能挑出她来,就说明他也许和一般的有钱男人不一样。考虑到她目前的处境,表现出起码的友好应该不会有什么坏处。" 我很乐意见他,但是我下个星期四要去看惠特尼双年展的前期展出,"她说道,不知道莱恩·贝内特是否喜欢艺术……" "他很喜欢,"艾伦说道,听起来松了口气,"他收藏了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些藏品……" 维克托里笑了,奇怪自己刚刚怎么会没想到。莱恩·贝内特当然"热爱"艺术。他是个亿万富豪呢,不是吗?男人们有钱后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在他们和超级模特约会过之后),就是用艺术和文化将自己装扮得光鲜漂亮。 维克托里挂上电话,情绪突然好了起来。她将莱恩·贝内特的电话视为事情将出现转机的预兆。新的有意思的事情将要发生--她能感觉到。她自信地看着电话,拨通了日本那边的电话。
口红丛林——时装周的荣耀辉煌来了又去
书名: 口红丛林
作者: [美] 坎迪斯·布什奈尔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原作名: Lipstick Jungle
译者: 张淑文
出版年: 2009-1
页数: 424
定价: 28.00元
ISBN: 97875447074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