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力把最后一封E-mail回完,才舒了一口气,还没顾上喝口水,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就赶忙把笔记本电脑装进提包,又抓起风衣,匆匆地往办公室外走。 忽然,身后传来了一个懒懒的声音。 “都快吃中午饭了,还去哪拜访客户啊?”同事小钱双手抱头,斜靠在椅子上,悠闲地跷着二郎腿对霍力说。 “我得赶中午的火车,下午和王海一起去华信天津分行。”霍力站住脚,一扭头,对小钱说。 “有那么急吗?没几天就过年了,人心早就浮动了,客户也是人啊!” “夜长梦多,争取一下吧,看看春节前能不能签单。”霍力说着,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小钱朝霍力的背影摇摇头,心想:何必这么执著。 霍力正要去找王海,忽然手机响了,上面却没有号码显示。霍力停下脚步,接起电话。 “霍力,我是Jim。” “噢,老板您好!”霍力下意识地找了个墙角,手机紧贴着耳朵,恐怕漏掉一个字。Jim是希罗中国公司的销售总经理。 “我下午会飞北京,五点钟我找你谈谈。”Jim的语气平淡。 “老板找我什么事呢?”霍力听了,心里直打鼓,但又不敢直接问。是我上次反映的销售机会流失的事?还是新的一年的工作安排呢?不会是提升我吧? “怎么,时间可以吗?”Jim察觉出霍力的迟疑,紧跟着问。 “哦,老板,不巧,我正要和王海去拜访华信银行天津分行,那儿有个大项目。能不能后天回来和您谈?” “噢,天津有王海去就可以了。你没必要总得跟Sales一起去,他们自己行的。”Jim的话简单而有威慑力。 “这……那好,那好,我就不去了。”霍力的话音未落,Jim已经挂断了电话。 香港太古广场的一家茶餐厅,Jim胡乱吃了几口粤式点心,匆匆埋了单。他在桌上丢下二十块的小费,提起拉杆箱,出门叫了出租车,直奔香港国际机场。他坐的是港龙公司的航班,尽管也有更便宜的内地航班,但是,像许多对内地存有偏见的香港人一样,Jim更信得过港龙。 Jim一米八左右的身高,不大不小的眼睛,躲在秀气的黑边眼镜后,与其说他像个商人,倒不如说他更像个年轻的白面学者。只是鬓角的几根银丝,显出他已逾不惑。Jim坐在出租车的后座,拨通了王海的手机。 “王海,你晚上得回北京,八点到中国大饭店找我,把我要的销售数据整理好。” “OK!数据我刚准备好!您不是计划好下周来北京吗?怎么这次这么急?”王海这时已经坐在城际列车上,恭敬地捧着手机说。 “美国总部那边变化得太快,晚上再细说,天津那个case怎么样?” “问题不大,以前华信北京总行用的就是咱们希罗的设备,而BMG又没有这么高端的产品,可能的竞争对手只有德国史蒂夫公司。不过,我和霍力跟了三个月,似乎还没有听到史蒂夫有什么动静。” “OK!这单子大,你得亲自跟,别让客户总犹豫,快点close!高端设备即使没有霍力帮你,你也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 “不过你还得找个合适的经销商做,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您看还给达利公司的李秋平做合适吗?” “当然啦,他们是我们的铁杆经销商嘛!不过,不要让霍力了解太多,OK?” “OK,老板!” “晚上见!” “晚上见!” 下午五点,霍力由秘书带着,忐忑地走进Jim敞阔的办公室,怯怯地站在门口,嘴里轻轻地唤了一声: “老板!” Jim靠在高背椅上,摆了摆手,示意霍力坐下。尽管是面对面,但是,宽大的写字台,还是把两人隔得很远。 “霍力,你去年的业绩不错。”Jim的表情似笑非笑,眼睛从镀着绿膜的镜片后,不住地打量着目光低垂,表情谦恭的霍力。 “谢谢老板。”霍力抬头看了一眼Jim,心里还在揣摩他的意图。 “今天我想和你随便谈谈。去年你做产品经理,总是支持王海他们这些Sales一起开发大客户。今年,美国定的业绩目标,对我们的压力很大。销售的生命在于新客户开发,我知道,你开发新客户的能力很强,所以,今年我打算让你自己多开发一些新客户。你以前的一些老客户,比如华信银行,就交给王海他们跟踪吧。不过,你还是产品经理。”Jim拿起写字台上的玻璃茶杯,喝了口茶说。 霍力听了,脑袋里“嗡”的一声,心里也慌了。华信是他仅有的几个重量级客户之一,Jim为什么让他交给王海呢?另外,产品经理的角色就是支持和指导Sales销售高端产品,如果自己独立开发客户,还是产品经理吗?这不是降职了吗?想到这儿,霍力全然没了进门时的谨慎,急忙开口道:“我上次已经和您提过,王海有可能出卖公司的销售机会给经销商,现在把这么重要的客户交给他,您是怎么考虑的呢?” “你有证据吗?”Jim收敛了笑容,脸色一变,严肃地问。 “等证据找出来,单子都不知道会丢多少了!您也说了,这么高的业绩指标还怎么完成?”霍力厉声道。 “眼见为实,你没有亲眼见到,就不要乱怀疑。有时,即使你亲眼见到了,也不一定就是你想象的那样!”Jim朝霍力欠过身,胳膊架在写字台上,盯着霍力说。 “是的,我现在拿不出证据,只是猜测,但是,请您相信我的直觉,我是为公司的业绩考虑!” “哈哈,业绩。”Jim忽然笑了起来,拿起桌上的玻璃杯,晃了晃,“你看我的这杯水,我可以说它是半满,也可以说它是半空,明白吗?” 霍力皱着眉,摇摇头。 “年轻人,你就是这半杯水。你以为你业绩好就好吗?业绩不重要啊!呵呵!”Jim冷笑了一声,重又靠回高背椅。 “业绩不重要!”霍力在心里反复念叨着Jim的这句话。作为Sales,还有什么比业绩更重的吗?这个香港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好了,霍力你去想想怎么开发新客户吧!我还有会要开。”Jim说着,目光已经转向了写字台上的笔记本电脑。 “OK!”霍力只好站起身,满怀失落地离开Jim的办公室,心里依然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为什么?业绩竟然不重要?! 深夜,中国大饭店的客房里,一张圆形的茶几上,散落着几张写满数字的白纸,旁边的两只茶杯,已经只剩茶底了。 王海坐在旁边沙发上,敞着领口,领带松松地挂在脖子上,大腿上放着笔记本电脑,手里还拿着一张表格,正核对数据。Jim坐在旁边,盯着王海的笔记本,幽暗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眼镜的保护膜上,反射出淡淡的绿光,就像狼的眼睛,在盯着猎物。 “我又检查了一遍,没错。现在经销商手中的应收货款有六百万美元。”王海指了指电脑说。 “铃……”Jim正要说什么时手机响了。他看到上面的号码,急忙站起身,对着手机,恭敬地说:“老板!” “讲话方便吗?”来电的是美国希罗公司香港分公司的总裁。 “王海在,没有大碍,粤语更没问题啦,他不懂的,您请讲。”Jim看了看王海说。 “数字出来没有?” “刚出来,全国的应收货款大概有六个million。两年来,这些货在内地经销商间调来调去,公司的账已经乱了,只有我清楚。” “OK!六个million的砝码不轻啊!” “是,但是砝码还不止这些,还有希罗的渠道!我开发的那八十多家经销商,对希罗都不清白,利益都和我们拴在一起。” “那大客户直销团队呢?” “更好说,随时可以拆散。”Jim自信地说。 “OK,拜!” “拜,老板!”Jim挂了电话,看了看表,已经近午夜。王海从笔记本电脑上拔下个优盘,递给Jim,说:“数据全在这上,电脑里的已经删了。” “OK!”Jim接过U盘,又拿起茶几上的那几张纸,一边撕碎,一边向王海要了个打火机,点燃了,扔进了卫生间的马桶。水带着漩涡,把灰黑的纸灰和残留的纸片,冲得无影无踪。 “铃……”床头柜上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Jim拿起听筒。 “你好!” “亲爱的,我还在发烧,今天晚上,不能去你那儿了。”电话里传来个柔弱的女声。 “哦?有没有去看医生?”Jim的语气忽然变得温柔。 “没有。不过没大事,都是我们公司的老板总让我加班,累的。” “那我帮你换一份工作喽!”Jim说着,看了一眼王海,见他正在另一边整理电脑包,并没有留心他的电话,于是又压低声音,匆匆地对着电话说:“迟一点,我打给你。” 可能是因为有春节,所以业绩还没有什么起色。一季度总是给人感觉糊里糊涂地就过去了。下午,一季度末的销售会议已经散了很久,霍力还斜倚在公司大门外的楼道墙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快要燃尽的香烟,将烟蒂狠狠地碾在不锈钢垃圾桶的托盘上。托盘里浅浅的一汪水中,已经浸满烟头,这里是希罗公司Sales们的公共吸烟区,刚才在这里抽烟的Sales就只剩下霍力和小钱了。 “再给一支!”霍力对旁边的小钱伸手。小钱递过一支烟,举着打火机,替霍力燃着,说:“你平时也不抽烟啊,今天烟瘾怎么这么大?是不是刚才会上受刺激了?” “哼!”霍力从鼻子里发出声冷笑,又无奈地摇了摇头,没说话,伸手把脖子上的领带扣松了松。 “咳,忍了吧!王海是Jim的红人,又是销售经理,我的客户不也被他分走了好多吗?划走了一个华信银行,不至于让你这么伤心吧?”小钱说。 “华信的潜力是所有客户里最大的。我听说以后可能会有过亿的大项目!再说忍到什么时候?我辛辛苦苦跑来的销售机会,经销商总能知道,然后他们就是跟我抢单!公司里有内奸,叫咱们以后还怎么做呀!”霍力叼着烟卷,把双手一摊,看了看小钱,愤愤不平地说。嘴里吐出浓重的烟雾,熏得他眯起双眼。 小钱看周围没人,小声问:“我也有几个生意莫名其妙地被经销商抢了,你觉得会是谁出卖了咱们呢?” “还有谁,我知道的只不过是些Sales的高端产品机会。王海是销售经理,只有他能知道所有Sales的销售信息。” “那上面难道不知道?” “老实说,我早就把这事跟Jim说了。Jim当时说会调查,可是年初他又说我没有证据,不能轻易下结论,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他们香港人说话总是话里有话。” “那后来就不了了之了吗?” 霍力抬头朝不远处的公司前厅看了一眼,见那儿只有一个接待员,坐在接待台后面接电话,才压低声音,悻悻地说:“你没看出来吗?今天的会就是结果!我的高端产品经理已经是虚职,我实际是被降级到Sales了。” 霍力本想说“把我降到了和你一样的Sales。”但是那样说,小钱会不高兴。 小钱听了,眼珠一转说:“按理说,咱们做大客户直销的Sales,有生意应该直接做。如果真的是王海违反规定,暗中把机会泄露给经销商,那肯定影响公司利润,公司要咱们做直销就没意义了。可按你说的,我又不明白了,王海这么做明摆着对公司不利,这对Jim也不好,他怎么还会支持王海,而打击你呢?” “这我也搞不懂。不过,背后肯定另有玄机。” “那你有没有想过再往上反映呢?” “哼!Jim上面就是总裁,他们都是香港人,你让我送死呀!”霍力又哼了一声,“三年前,我从研究所跳槽出来,完全是冲着希罗是个百年的大公司,而且是仅次于BMG的美国第二大IT公司,应该很正规,可没想到中国的管理这么混乱!” “我听说总部要派几个美国人来,会不会是来替换Jim他们这帮香港人呢?” “这个我早就听说了!可是谁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霍力仰起头,朝空中徐徐地吐出一股烟,背靠着墙,“就算是美国人来了,他们也不会傻到把香港人都换了吧!本来希罗就比BMG进入中国晚。现在,BMG占据着大半个市场,希罗仅有的一点天下,还是Jim一手打下来的。他最熟悉中国,如果把他换掉,美国人的业绩准有好瞧的!他们休想在中国站住脚!再说,Jim有香港总裁做后台,根基相当扎实。我听说总裁手下还另有一员猛将,叫魏明思。他和Jim是总裁的左膀右臂。中国的文化特殊,美国人是奈何不了中西皆通的香港人的!”霍力说完,苦笑了一下。 “嗯,我也听说过魏明思这个人,不过据说他人还算正,风格好像也和Jim不一样,要是换了他负责中国,会不会好点儿呢?” “我看他们是一丘之貉,即便是像你说的那样,对咱们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那你有没有想过跳槽?”小钱眼睛一亮,问霍力。 霍力正要说话,忽然,从电梯里走出来一位年轻的小姐,吸引住了霍力和小钱的目光。只见那位小姐身穿黑色的制服裙,白衬衫的领口系着一条丝绸围巾,一手搭着一件大衣,一手拎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那黑丝袜包裹着匀称的小腿和黑色半高跟皮鞋,在冬季里很少见,给人以挺拔和专业的感觉。小姐一下电梯,就径直朝公司大门而去。 “霍力,有人找!”前台小姐伸着脖子,朝楼道这边喊了一声。小钱有些诧异地望着霍力,像是说“哥们儿,你是怎么交上这桃花运的”。 霍力急忙把手里的大半截烟,让小钱帮着拿着,自己疾步朝前台走去。小钱手里夹着两支烟,也不好进公司,就没动地方,一直静静地注视着远处霍力的举动,猜不透是怎么回事。只见那位小姐和霍力说了几句什么,又递给霍力一只信封,前后不足三分钟,就与霍力告了别,出了公司大门,站在楼道里等电梯。霍力朝小钱这边走来,而小钱却一直望着那个姑娘,嘴里哼着时下正流行的一首歌: 世间最幸福的是什么? 是她曾经远离你, 但此刻你确实已将她拥有! 世间最痛苦的是什么? 是她就在你身旁, 但此刻你却不能将她拥有…… 小钱一直看着姑娘进了电梯,才无奈地摇摇头,不再唱了。 “接着唱啊,好听!”霍力朝小钱鼓了两下掌。小钱指着霍力手里的信封,带着狡黠的笑,问:“刚才那妞够靓的。这是情书吧,你是不是要宣告脱离单身一族了?快说!怎么勾搭上的?” “什么情书啊!她是咨询公司的。他们是一家猎头,给我送机票来了。再说,刚才的那位太丰满了,你知道我喜欢瘦的。”霍力边说,边亮出信封,指着信封上一只正在展翅高飞的鹰,给小钱看,那是汉莎公司的logo。 “你要出国吗?” “是。我下周要休假,去德国。”霍力接过小钱替他拿着的烟,抽了一口,略带神气地说。 “哦?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呀?”小钱有些惊讶。 霍力凑近小钱,又压低了声音说:“别跟他们讲啊,我是去德国面试!” “什么?到德国面试!是哪家公司呀?”小钱显得有些兴奋。 “咱们的对手呀!” “哦?BMG是美国的,那肯定是史蒂夫了。”小钱眨了眨眼。“真有你的,他们是怎么联系到你的?”他又好奇地问。 “通过猎头呗!史蒂夫要找一个‘中国区销售经理’。我说工资至少得翻倍才考虑,他们没同意,也没拒绝,说可以谈。” “噢?那你为什么要去德国谈?机票你自己出吗?” “我傻呀,当然是他们出的。我要亲自见他们的大老板史蒂夫先生。” “希罗是《财富》百强公司。史蒂夫的产品虽然很棒,但是,主要做高端产品,种类也没有咱们多,而且,我知道他们是家族企业,规模不如咱们和BMG,你得慎重点儿。” “是呀,这我知道。我倒是想进BMG呢,他们有外设,还有电脑,产品丰富,品牌又好,多爽!不像希罗和史蒂夫只做外设,可是没机会。话又说回来,史蒂夫开出的职位可是‘中国区销售经理’。实话说,能在外企做到中国销售的一把手,年纪再大点,还会给个副总裁的头衔,虽然不比总裁,但这一直是我的梦。况且,大公司又怎么样,还不是漆黑一片。不过,我也防着呢。起初,猎头说找中国首席代表谈就行,我一定要到德国见大老板,结果他们居然答应了!” 霍力就像捕获了一个大订单,心里觉得爽。他不无炫耀地拍着手里的信封,接着说:“你看,史蒂夫付了差旅费,我的谈判就占了优势。而且,我这次去德国是请年假,要是谈不成,我就不动,也没什么损失,全当出国玩了一趟。” 小钱咽了口吐沫,心想:霍力的计划真是滴水不漏,好事儿都让他占全了!忽然,小钱想起了什么,忙问:“那你的那个天津华信银行的大单怎么办?虽然华信现在不是你的了,但是如果做下来,你也应该能拿不少提成呢!” 霍力的脸色猛地一沉,旋即皱起眉头,又抬眼看了看小钱:“是呀,本来应该早拿下来的,可是,从Jim让我退出以后,就不知道进展了。” 霍力吸了口烟,没等小钱说话,又自言自语地说:“如果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真是太可惜了。”小钱从霍力紧锁的眉头上看出,霍力这次是被公司逼急了,真的动了跳槽的念头。 霍力使劲咬了咬牙,把烟头重重地朝托盘里一戳,说:“如果我真的去了史蒂夫,一定能再跟这个项目,我一准儿竭尽全力抢回这个单子。” “呵呵,没那么简单吧!你想想,现在项目快到尾声了,客户已经接受了希罗,你再翻盘,说服他们改成史蒂夫,客户怎么会因为你而轻易改变呢?” 霍力这时已经不自觉地把自己当做是史蒂夫的人了。虽然心里还没有胜算的主意,但是听了小钱的话,还是不高兴,眼睛朝小钱一白,说:“那你就走着瞧吧!” 见霍力有些不高兴,小钱笑了笑说:“你跳了也好。你和王海同在希罗,不可能抢同一个单子,也难分高下。公司里有人说王海是希罗的金牌销售,也有人说金牌销售是你,这回有机会一决雌雄啦!” “不过,正像你说的,这是一个不公平的较量,我赢的难度肯定大得多。但是,华信确实是个大客户,我也想和王海拼一下,一场厮杀肯定是避免不了的!” 霍力边说,边望着远处的楼道尽头。那里很黑,只在迎面的墙上开着一扇尺八见方,装有通气扇的小窗,黑暗中透出一点点光亮。霍力觉得有些憋闷,他真想在那面墙上劈开一个大洞,装上一扇明亮的大窗。他已经厌倦了希罗这种压抑的气氛。对霍力来说,无数销售过程的磨炼,使他养成了一种习惯。即使有时身处“黑暗”,只要前景哪怕仅有一丝光亮,他都不会放弃。他总会不懈地开拓出更大的光明,直到迎来胜利。 霍力忽然觉察到小钱沉默不语了。他朝小钱笑了笑说:“还好,华信不是你的客户,咱们兄弟俩不会直接冲突。”话刚一说完,霍力就觉得有点牵强。他意识到和小钱的友谊,也可能因他的跳槽而损伤。 没想到,小钱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着说:“咳,随它去!我可没你想得那么多!有冲突怎么啦,反正希罗又不是我的公司,到时候我就让。与其信息让王海卖掉,还不如让你做呢!你要是在那边混得好,我去给你打工。” “也许咱们扯得太远了,我还没决定呢,一切要看去德国谈的情况。”霍力忽然警醒了过来。现在,他还实在拿不准是去是留。不过,他觉得有了史蒂夫这个机会,让他在希罗因遭受排挤而受伤的心,多少得到了一些慰藉。更何况现在看来,史蒂夫可能是一个能让霍力职位和收入得到双双提高的机会呢! “要随时具有炒掉老板的能力,也就是要在职场上时刻保持魅力,让自己的职业选择更具主动性!”这是霍力常常默念于心的,也是他一直追求的。霍力的认识不无道理,因为无论从员工自身的角度,还是从公司老板的角度,公司都需要有能力的人。当然,霍力也知道具备跳槽能力,不等于就要跳槽,而且跳槽绝对是有风险的。选择公司,当然要慎重行事。 “良禽择木而栖”,会管理的公司老板,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且一定会想方设法汇集优秀的人才。而问题常常是出在员工身上的:有的员工往往自以为是“良禽”,其实是坐井观天。受了只顾谋利的猎头诱惑,信奉“如果你的公司不重视你,会有别人重视你的。”而轻易跳槽,结果鸡飞蛋打。还有的员工即便当前算是“良禽”,但是场合或时间一变,价值就大打折扣了。要做一只“永远的全天候良禽”,在职场上,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地球的另一面。 橡树山乡村俱乐部东球场的VIP休息室,它与希罗的总部同在美国纽约州的罗彻斯特。保罗从本森的手中接过文件,又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老花镜戴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是被深深套牢的股民,等到了开市,迫不及待地翻开打印着《一季度财务报告草稿》的封面,查看首页上的数字。 财务出身的保罗今年六十五岁,身材消瘦。五年前,他接任了希罗的CEO且一上任就卖掉了几家与主业无关的公司,专注于传统业务,并将希罗定位为以客户为中心的服务型公司,而不再仅仅是网络设备的生产商。那之后,百年的希罗公司,再一次焕发了活力。公司的股价从五年前的11美元一直涨到了去年的历史最高点——68美元!于是,保罗上了《时代》杂志的封面,华尔街也对他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一场由英特尔和微软引领的数字革命,直接影响到传统的IT产业。同样有百年历史的老对手BMG,因为一直拥有领先的网络技术,非但没有受到冲击,反而逐渐跑到了更前面。今年伊始,希罗的业务就开始下滑,和BMG的距离越来越大。 “这已经是连续两个季度业绩低于预期了。如果按这份报告的统计数字发布给华尔街的分析师,股票一定还会应声下跌,董事会给你的压力会更大,你来决定怎么办吧!”顾问本森在一边提示着保罗。本森和保罗的年龄相仿,他是世界五大咨询公司之一——普恩咨询的高级合伙人,也是保罗的私人顾问。 “当然得重新调整后再发布!”保罗犹豫了一下,说。其实他心里也明白:靠财务数字的技术调整,总是有限,严重了,就会纸里包不住火,做假账迟早会被算总账,甚至要负法律责任。但是,面对董事们对股票增值日益抬高的预期和激烈竞争的市场,短期内,保罗的选择十分有限。他已经顾不了太多了,用财务手段调整营业数字,虽然是一个艰苦的决定,但是,最近的几个季度,这成了保罗的必行之路。 保罗丢下手里的报表,摘下老花镜。今天,他同样又做了一个心跳的决定,他真希望暂时放松些。他看了看落地窗外,早春,新草还未长出,球场一片枯黄。但阳光明媚,精心种植的橡树依旧挺拔,并不像有些新球场那样单薄,加上充满挑战的球道,使橡树山成为美国最经典,也是最苛刻的球场。充满挑战,这也是保罗喜欢它的原因。 保罗朝本森挤了一下眼睛说:“你我合作了这么多年,没有什么事能阻挡我们。走,咱们先去打几杆!” 两人边朝开球点走,边接着聊。两个球童背着球包,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本森低着头,缓缓地说:“还有个坏消息,董事会里有几个人让我传话给你,希望你尽快找接班人,早点退下来。” “我能想象得到,他们有没有告诉你,谁是合适的人选呢?”保罗心里一惊,边暗暗骂道这群卸磨杀驴的刽子手,边依然故作平静地说。 本森皱了皱眉说:“现在有两派意见,一是提拔希罗内部的马丁,二是从外面找人,比如从BMG。不过,支持马丁的是主流意见。但我猜,在公司走下坡路的时候卸任,给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上一个不怎么完美的句号,这不应该是你的风格吧?” “他们为什么会支持马丁呢?”保罗没理会本森的问话,而是按自己的想法问本森。他边问,边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球,在手里掂着。 “你知道,业绩成长的核心要靠开发新产品和新市场。新产品研发复杂,周期长,成本高,满足不了短期成长的要求。董事们个个都是急性子,没耐心,所以只有开发新市场这条路可行。BMG换了新CEO以后,业绩成长迅速。从统计数字看,他们的市场增长重心已经到了发展中国家,尤其是中国。马丁是全球新兴市场部的总裁,他负责的中国、印度、巴西和俄罗斯市场,也是BMG成长最快的市场。所以,好几位董事都看好他。马丁计划开发中国市场的一大笔预算,也得到了他们的支持。加上马丁是销售出身,似乎越来越多的人希望换一个不同经历的CEO,所以,马丁自然就成了接班的热门人选。” 保罗听了,扬了一下眉毛,默默地自言自语:“中国?几年前,那里还是沙漠。果真变得那么快吗?”他没想到现在中国市场居然成了马丁问鼎CEO的有力筹码。他看了一眼本森,说:“你知道,我一直想把希罗中国公司,卖给日本人,这样更快,我们的现金流就不会有问题了。” “你是说卖给樱花希罗,你们在日本的合资公司?” “对,除了中国,他们已经占有了整个亚洲,他们早就盯上了中国这块奶酪。我相信,日本人比我们更懂中国,亚洲是亚洲人的天下。” “现在绝不是出卖的时候,董事会绝对不会同意,他们还希望从那里掘金。如果那是棵摇钱树,何必要卖呢?至少也得把中国‘养’大了再出手吧?” “嗯,至少要把咱们强项的高端产品在中国市场做到第一。”保罗点点头。 “是的,但是你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对付马丁。他一直瞄着你的位子,他太了解你和公司的内幕,如果他真的上来,你以前的功绩,就会被他彻底抹杀。但是,你如果压制他,董事们又会觉得你嫉贤妒能,那样会对你更不利。”本森提醒着保罗。 保罗好像没听见本森的话,他已经在开球点前站好,理了一下已经十分稀疏的头发,是啊,他的一辈子都献给了希罗,即使要退休了,他还在为希罗死拼,尽管随时有可能被董事会弹劾,被野心勃勃的继任者替代或者以做假账被起诉。 保罗望了望头顶的蓝天和远处果岭上插着的旗杆,神情专注地把球放在球tee上说:“多好的天气!为什么不试试今天的运气?”说着他蹲下身,把鞋带拆了,又重新系起,然后冷不丁地插了一句:“BMG的新CEO,以前不是卖饼干的吗?他也是外来的,不是干得不错吗?” “那是因为BMG从内部找不出合适的人选。希罗则不同,马丁的资历很强,手下还有一些能干的主管。”本森解释道。 保罗忽然停下系鞋带的手,低着头,愣了一下,又说:“马丁在E-mail里问我,他是否能派Jack去中国打头阵,你觉得我应该同意吗?” “你只能同意。中国是马丁的地盘,Jack又是马丁的手下,董事们会觉得这很合理。你反对的理由是什么呢?” 看到保罗一直摇头,本森一时猜不出保罗的心思,又问:“你是不是想用沙德?”本森知道沙德是保罗的亲信,被安插在马丁手下,负责财务。 “呵呵,你以为我会那样做吗?”保罗又从球童手里接过手套,边戴,边笑着说。 本森从球包里,抽出长长的一号木杆,递给准备开球的保罗,说:“据我所知Jack已经选好了三个地区级总经理,分别负责北京、上海和广州。马丁请示你,只不过是出于形式。” 保罗接过球杆,像是没听见一般专心地走到球旁。他移动着双脚,慢慢地举起球杆,“啪”的一声脆响,球朝远方直线飞去。这时,忽然刮起一阵大风,吹偏了球的轨迹,球一下子落在了果岭旁的沙坑里。 保罗遇到了麻烦,没想到却笑了。他朝本森一耸肩,把球杆丢给球童,竟然欢快地朝一号洞方向小跑而去。那跑步的样子,简直天真得像个孩子。保罗边跑,边大声嚷着:“本森,人再聪明,天也会有不测风云的啊!” “是呀,世事难料。”本森附和着,紧赶了几步,跟在保罗的身后。 “我是说,我们要夺回中国控制权,香港人会轻易给吗?” 本森不明白保罗的意思。只见保罗换了一根短杆,站在沙坑中的球旁,本森则远远地注视他,等待他关键的一击。 “啪!”保罗这一击,打得很薄,球划出一道抛物线,一下飞出了沙坑,竟然上了果岭,慢慢地滚动着,离洞口越来越近。本森在一旁鼓掌。保罗拎着球杆,微笑地朝本森挥了一下手,慢慢从沙坑里走了出来。他很享受每次持杆击球的过程,因为击球前,球的方向和距离总是未知。他尤其喜欢在身处逆境的时候,打出一个漂亮的好球。高尔夫令他兴奋,就是因为不管是人的技巧发挥、场地和天气,都充满着不确定性,而极富未知和挑战。 保罗兴奋地对本森说:“就像这场地,中国离我们太远,我们知道的又太少。开球的时候,我们当然要用最有Power的杆,以后,如果万一球落入沙漠,当然这不是我们希望的,也许是天意,我们再换适合的杆就是了。我知道,在中国文化里,很讲究顺应自然的,你看我的那几根球杆,希罗好就好在有各种‘杆’可选。” 飞机开始徐徐下降,这架汉莎航空公司的班机,从北京起飞,即将到达目的地法兰克福。头顶的扬声器传来机长那带有浓重德国口音的英语,每句的尾音都拐着弯儿地往上扬,他提醒大家调整手表。霍力把手腕上劳力士的分针向后转了七圈,时针指在了下午五点。他扶了一下眼镜,一手托腮,头靠在侧窗上,往下看。此刻天空已退去薄雾,变得清亮。一块块橘红色的房顶,点缀在地毯一样的绿地上,清晰可见。机身下掠过的一朵朵白云像分散开来的棉花团,由阳光映着,白得透亮。窗外的景色让霍力觉得新鲜而陌生,他想,不知这次来德国面试,是否能如我所愿呢? 机舱下传来一阵机械的声响,那是放出起落架的声音,飞机越来越接近地面。机身轻微地左右摇摆了一下,人们立刻静了下来,只等轮子接触地面的那一刻。飞机轻巧而又平稳地着陆了,乘客们不约而同为机长娴熟的技术报以热烈的掌声。扬声器里又传来了机长轻松的声音,语气像是演员在谢幕: “Normally,betterthanthis(一般情况下,我比这次降落得还好)!”既是吹嘘,又表现了对自己的严格。乘客们都笑了,忘了旅途的疲惫。幽默,对严谨的德国人来说实在难得,就像北京的雪,整个冬天也下不了两三场。当一个德国人说要讲个笑话时,这事儿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法兰克福机场外等候的人群中有一对中年夫妇,男的姓戴,南方人,中等偏瘦的身材,分头、小脸、小眼。裤子松松垮垮的,像刚减了十磅,还没来得及换新的。旁边是戴太太,北方人,大脸、大眼,衣着是大红大黑的搭配,在等人的一堆洋人中间尤其显得俗气。 戴先生的头衔是德国史蒂夫网络设备公司中国区首席代表。毕业后,由于事业坎坷,于是就一股劲都用到了学业上,一直读到了博士,从中国读到了德国。快四十的人,一年前才毕业。找工作是继续留在德国的唯一办法,而在民族至上又法律苛刻的德国,黄皮肤们想留下来往往会费尽周折。戴博士精明,他和太太两人只要一人的工资——白搭太太做销售助理,最终得到了史蒂夫的工作。高兴之余,也大骂史蒂夫真能剥削人。戴博士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一直非常努力,只是两人以前都没在公司里混过,对德国公司更不了解,对办公室里混的那点事儿,套一句老话就是“摸着石头过河”。 戴博士抬头看了看到港信息,又看了看手表对妻子说:“估计再有二十分钟就出来了。” “霍力那小子多大?”戴太太好奇地问老公。 “三十来岁吧。”戴博士在国内的交锋中,见过霍力几面。 “那你也太废物了,上次华信总行那个单子怎么能输给这个毛孩子呢?”戴太太和先生说话一向很直,声音也大得很,惹得旁边的德国人侧目,两人还没意识到。 一丝阴云掠过戴博士的脸,往事使他的心头一紧,于是愤愤地说:“还不是德国人懒,偏要赶回家过圣诞节!再说,希罗公司多大!人多得像打狼似的,霍力他们一直守着客户,而且他们是美国货,报价比咱们低多了。” “那史蒂夫老头让霍力来德国,还不是嫌你不行?”戴太太嘴上这么说,本意却不是看不起老公。她看丈夫阴沉着脸不说话,就又说:“那你就轻易同意了?万一那小子把你的位置顶替了,咱俩不就完了?” “老板看中的是霍力手里的客户。”戴博士急忙更正,担心太太不信,又补了一句,“老板已经说了,霍力要是来了,也得向我汇报!至于以后,咱们两人还搞不定他一个?” 戴博士也关心霍力的销售机会,那或许能缓解他目前的压力。他本想草草把霍力招来得了,却没想到霍力工资的开价不但比他的还高,居然还提出要到德国找大老板谈。更不可思议的是,霍力明明是狮子大开口,一向吝啬的史蒂夫居然一反常态地答应了。更让戴博士气不过的是,明明有火车从机场直达公司,老板史蒂夫偏要吩咐他亲自开车,来机场接霍力。 “霍力是哪里人呀?”戴太太刚才在来的车上闷睡了近三小时,养足了精神,现在话正多。戴博士平常就内向,话少,又有些倦,就附和着:“北京人。”说完眼睛便往机场里面看。 “哼!做Sales的小京油子,你可得多加小心。”戴太太对做销售的人本来就没好感。她印象中的Sales都是为把钱挣到手,而能说会道的油条。另外,她一直觉得北京人习惯置身中央,让她厌烦。 “出来了,出来了,那个穿风衣的就是。”戴博士碰了下太太。 霍力中等偏高的身材,大眼、短头发,鼻梁上一副金丝边眼睛,没打领带。上身罩一件米色半长的BURBERRY风衣,敞着扣,里面是一套浅棕色的休闲西装,蓝色牛津衬衫,右手拉着一只SAMSONITE黑色商务旅行箱,脚下一双浅棕皮帆船鞋,步伐轻快地走过来。 霍力老远就发现了戴博士,满脸堆笑地举手示意。走近了,忙一边上前和戴博士握手,一边看了看戴太太,笑着说:“麻烦二位来接我,一定久等了吧?” 戴博士躲开霍力的目光,要为霍力拿行李,见霍力推托,才想起还没介绍太太。戴太太见眼前的小伙子鼻直口方,待人还算热情,印象不坏,心里不觉松快了一些。她上下打量着霍力的装束,忽然觉得老公有点不修边幅了。 学者和生意人本来就是两种价值观,服装不过是外在的形式。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霍力的装束风格正是在希罗的时候训练出来的。就像魔术师要有道具,唱戏的要有行头,不管是在正式和非正式的场合,希罗对销售人员的衣着、搭配都有严格要求。这些规矩,是商务界约定俗成的入流标志,正像《商海箴言》里有那样的一句话“一定要用名牌旅行箱”。 然而,史蒂夫公司的风格是崇尚“MadeinGermany”,公司以产品的技术和质量为傲。对产品的自信,像史蒂夫的基因,无法改变。他们会近乎顽固地认为,追求产品质量,才是有内涵的,才经得起市场风浪的考验。而对销售人员的衣着并不看重。德国人自己穿得齐整,对戴博士穿着不入流,却也没当什么大事,或者德国人骨子里觉得可能中国人都这样邋遢。 史蒂夫先生对希罗和BMG的看法,就像德国女人觉得法国娘们儿太过风骚一样,他觉得美国人只是擅长市场营销而已,产品质量当然不如德国。可是,业绩在那儿摆着,固执的史蒂夫先生也不得不承认,美国人确实比自己卖得好。 “我靠,晚点了半个多小时!”身旁传来京骂,霍力惊讶地往旁边看了看。两个中国人正相互拍着肩膀,寒暄。他心想:中国真的开放了,走出来这么多人,连北京的市井文化也有影响世界的机会了。霍力和戴博士夫妇一起向外走着,见戴博士也没话,就试图活跃一下气氛,缓解刚见面的紧张。 “刚才那两个中国人,一听口音就知道是北京人。” 戴太太本想说少见多怪,临到嘴边还是换了一副摆老资格的语气说:“霍先生以前没出来过吧?要不就是第一次来德国?来德国的中国人,哪里的人都有,北京人不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