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 透过饮食阅读世界 小时候,我有个梦想:若能变成透明人,就一家一家地悄悄进去看看别人家到底吃着什么东西。当年日本社会还不是很富裕,恐怕大家吃的都差不多:不是沙丁鱼干就是秋刀鱼干之类。可是,我想亲眼看看的并不仅是一天三餐的具体内容,而且是各个家庭的饮食习惯所表现出来的家族历史、故乡回忆等,换句话说:故事。随着成长,我逐渐放弃了变成透明人的期望。幸好,我找到了溜进他人生活的合法途径:阅读。 初中时代,我迷上了日本女作家森村桂(一九四○—二○○四)写的小说和散文。她以南太平洋新喀里多尼亚岛的纪行文《最接近天堂的岛屿》走红,东京书店里摆的讲谈社版“森村桂文库”作品多达三十种。她父亲是东京大学毕业的小说家,母亲则是和歌诗人。桂是他们的独生女,从小学到大学都读了原初专门负责教育贵族儿女的学习院,而且跟美智子皇后是好朋友。显而易见,她来自上流社会。然而,战后不久的日本社会经济仍未复兴,国际上又相当孤立,连上流社会的女儿都渴望去海外旅行,尝尝异国的美味,但不容易。 在一本书里,森村桂仔细描写过她如何把憧憬了许久的烤箱终于弄到手,用它烤出来的香蕉蛋糕又多么好吃迷人。从字里行间,我看出来她对远处的热烈向往,也看出来对她而言,香蕉蛋糕不只是一种食品,而且代表未曾见过的美丽世界。何况,她十九岁时候去世的父亲,曾给幼小的女儿讲述过一年四季花儿都盛开、甜蜜水果永远在树上成熟的天堂般岛屿的故事。所以,自己烘烤南洋风味香蕉蛋糕来赏味,也是她悼念先父的一个方式。 我比她晚二十多年出生,中学时期家里已有了瓦斯烤箱,用来做香蕉蛋糕并不困难。然而,我家没有森村家那样的文化环境;父母兄弟都不理解,为什么我偏偏要把好好的香蕉跟面粉、砂糖、以及当时还昂贵的奶油混在一起,变为一点都不显眼的“土人食物”。现在回想,其实我也不能怪家人的,因为他们没有看过森村桂的书,无法对朴素的香蕉蛋糕有跟我一样热忱的憧憬。 后来,我出国漂泊很多年,在遥远的异乡经常想念日本的食物。我想念的果然不仅是具体的食品,而且是围绕着它的人和记忆,也就是:故事。正如森村桂的香蕉蛋糕包含着对已故父亲的思念、对远处的向往,同时也牵涉到了法国统治新喀里多尼亚的历史所留下来的混血食品、用来做它的外国工具,以及作为上述一切综合的香味和口感,一个一个日本食品在我脑子里逐渐形成为一系列的故事。 这本书收录的共七十篇散文,本来大多是为广州《南方都市报》文艺版撰写的。二○一二年秋天,该报编辑跟我联络,邀请写一周三篇的短文。我实在佩服中国报人的眼光与勇气。再说,广州也是我曾在中国留过学的两所学府之一中山大学的所在地,所以感觉犹如收到了家乡来信一般温暖。于是开设的“东京时味记”专栏,开始的半年里写的主要是日本的饮食。只是,我向来就认为饮食是窥见世界最好的窗口,所以希望读者能透过我的专栏,知道多一点日本社会与人的故事。 现在把文章整理起来,要由台湾大田出版社刊行,我实在感慨万千。(本书二〇一四年在台湾出版)因为还没有上大学开始学中文以前,我已经看过台湾作家邱永汉写的《食在广州》,当年对文中讲到的乌鱼子、肉粽等台湾美食,以及对虾饺、叉烧包等港式点心所憧憬的程度,一点都不亚于早几年对新喀里多尼亚风味香蕉蛋糕的热望。 邱永汉(一九二四—二〇一二)是台南人,读了当年的东京帝大,日本战败后回台湾遇上二二八事件,被国民党政府通缉而逃到香港去,有缘娶到当地阔家千金,对粤菜有了丰富的知识和独特的见解。婚后从香港重新搬去日本,邱永汉写《香港》《浊水溪》等取材于亲身经验的小说,获得了一九五五年的直木奖,并且跟同一期的芥川奖得主石原慎太郎一起领了奖。然而,当年的日本社会对台湾人的遭遇不大关心。似是为了迎合日本读者和出版商的口味,他故意按照外界对汉人的成见去做人,开始写有关饮食和投资的文章。他很多年都没有公开自己的血统;实际上,他母亲是日本九州岛人,几个兄弟姐妹中,除了他以外全都一出生就登记为日本人的。一九五七年问世的《食在广州》,被名评论家丸谷才一誉为日本三大美食散文之一,成为了作家邱永汉毕生的代表作,至今半个多世纪,仍然能在日本书店买到,可说早进入了古典之列。 二○一二年,他在东京去世,报导讣闻的日本报纸写道:发财之神邱永汉先生八十八岁辞世。我二十多岁去广州中山大学念书,后来也到台湾尝尝美丽岛风味,如今为广州报纸写饮食专栏,该说都是《食在广州》引的路。如今邱先生已经在九泉之下,我在此表明对他衷心的感谢和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