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见过夏志清先生一次,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追溯到我念大学的时期,我曾拜读过他的两部文学批评巨著,经他的介绍,我开始接触很多现代文学作家的小说,尤其是张爱玲的作品,经他品评之后,我更是一读再读以至三读的。还有姜贵的小说也被他评说得非看不可,当然还有其他古典小说的阅读兴趣也是被他引发出来的。这样说来,夏先生可算是我的文学导师,所以第一次见着他倒有种像小影迷遇上了偶像的心情。 我们那次是在郭松棻和李渝夫妇家做客,整顿饭绝大部分时间都谈到欧梵和我在芝加哥的缘分。夏先生妙语如珠,最惊人的几句话好像是:“欧梵,你在玉莹家搭伙五年,干嘛要等到十多年之后才结合?如果是我,早已把她的丈夫谋杀掉,夺得美人归了。”这虽然是个戏言,却可见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都八十岁了,脑筋仍然灵活得很,想到就溜出嘴来,连他自己也赶不上。那天我也拍了几张照片,大家看来都漂亮整齐,其中一帧是我单独和夏先生合照的。这次我见着他,他往我脸上端详了半刻说:“玉莹,怎么你把头发剪短了,又架上无边眼镜,人显得老气了。”当然喽!我们一晃就五年不见,俗语有云:“十年人事几番新”,五年也该翻了个半新吧?何况当中我度过了一次严重的忧郁病复发,看来只有夏先生永远是童心未泯的。 这次我们又见面了,是王德威教授请的客,在曼克顿市的山王饭店。听说这是夏先生最喜欢的饭馆,他时常在那儿请客,但今次请客的主人是王教授。我们围了一桌人吃饭,席上除了主人之外,就是夏先生夫妇、施叔青女士、季进和我们。席上还是由夏先生当主角,他对任何议题均有独特的见解。他尤其反对别人信宗教,认为宗教是骗人的把戏,好好的一个人信了宗教却迷信起来,行径显得怪诞起来了。夏先生特别偏爱女性,在他口中每个女人都是美女,他愿意为她们效犬马之劳。所以凡跟夏先生见过面的女人都被他称赞得自信心倍增,回家后忍不住揽镜自照,再仔细研究一下自己的容貌,是否真的如此姣美无缺?甚至会抱怨丈夫说:“夏先生都称我为美女,为什么你就总不肯开金口赞我两句话呢?”其他男人就是比不上夏先生的慷慨大度,愿意多称赞女性。 夏先生最懂得欣赏自己,一顿饭的时间,他谈笑风生之余,还不忘跟我们说:“普天下有见过如我一般聪明的老年人吗?”我们各人只是面面相觑,大声哄笑起来。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我个人倒十分佩服他的机灵聪敏,八十多岁的人了,脑筋仍然灵活过人,也真不简单啊。又过了一阵,他忽然又冒出一句:“苏州人没有比我更聪明、更可爱的吧?”我想他的话至少说对了一半,在我认识的非苏州人里面,几乎也没有人像他如此率直可爱,而且懂得自我欣赏,唯其这样才会不吝啬称赞女人吧。心理学家常说:懂得自我欣赏的人,才晓得称赞别人。我想这句话不无道理。 山王饭店的菜肴固然美味可口,但有了夏先生这位常年食客更令饭馆的气氛生色不少。山王这名字,似乎特地为他而起的,广东俗话说某人在那儿当了山寨王什么的,意思就是人杰地灵。那么我为什么可以把它说成人杰地灵呢?山王饭馆来了夏志清先生,就显得生气勃勃,谁说不是他造就了山王?夏先生就是山王的山寨王! 但山寨王也有遇上“滑铁卢”的时刻。王德威教授告诉我们一桩小事故,那天一众人在那儿晚膳,夏先生照常高谈阔论,说到黑人问题,他表达了一贯的反面意见。突然间,后面桌子走出了一位黑人女士,怒气冲冲地说:“先生,我并不认为你刚才的谈话好笑。”夏先生听后,施施然地说:“我仍然认为是有趣的。”原来那位女士听得懂普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