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人都喜欢吃萝卜糕,萝卜糕是广东人过新年必备的糕点,就算家里不做,也会在店里买回来应节。记得小时候过年,外婆例必蒸几盆萝卜糕来吃,亲友来贺年都会招待他们吃糕,我们的亲友不多,余下的都落到自己的肚子里了。 外婆患哮喘病,冬天病发的次数特别多,病发之时十分辛苦,往往不能平躺在床上睡觉,用三四个枕头叠成小山丘般高,她头匍匐在上面休息。一夜咳嗽好几次而醒来,每次咳嗽时都气喘如牛。我记忆所及,几乎每年的农历新年,外婆都在病中度过。她总是支撑着病体来预备过年的食物。有两样食物是她一定会做的,就是油炸豆沙角子及萝卜糕,这两样东西做起来费劲,豆沙角子用油炸成,哮喘病人把滚烫的油烟气味吸入肺部,病情会更加恶化。但外婆迷信,每年例行的事物,一定要因循下去的。萝卜糕属性寒凉,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外婆体质寒弱,是不适多吃萝卜的。每年的新年过后,她都持续咳嗽两个多星期,因萝卜吃得太多了,可她就是爱吃,戒不了口。 我从来没有留心过外婆怎样做萝卜糕,只知道用萝卜做主要材料,当然也加上香菇、虾米干及腊肉,至于用什么粉和萝卜,是后来问人才知道的。第一次做却由于自作聪明而失败了,那时我在芝加哥伴读,有一年农历新年,忽然兴起蒸盆糕点过新年,一解游子的乡愁吧!材料什么都买好了,凭着一些想象力和记忆力,就着手蒸糕了。弄好之后预备切片煎来吃,却总也切不起来,糕黏着刀背,用力也提不起来,我和文正就只好吃萝卜团了,后来才晓得蒸糕应用粳米粉而非糯米粉。另外有一回我试着做年糕,用的是粳米粉,蒸出的年糕,硬得像石头,用大菜刀也劈不开,后来有人告诉我,我又错了,蒸年糕为什么不用糯米粉而用粳米粉呢?我也真是糊涂得可以。 我们在芝大过了九个新年,总不会因为有一次做年糕失败就不再尝试,第二回做味道就对了胃口,只是每次稀稠程度拿捏得不够准确,结果弄得不是太软就是太硬。直到八九年之后,从香港菜市场的菜贩大婶口中,才得到较为准确的分量,做出来的萝卜糕逐渐达到职业水平,实际上比外面卖的味道还要好得多。因为自家做的萝卜糕是萝卜多,米粉少,其他材料也是分量足够,如将虾米干换作干贝,味道更为鲜美,蒸熟后在糕面上撒上芫荽碎花,更增加其香味,青绿颜色点缀起来,颇能吸引食欲。 回到香港几年后就跟文正分居了,一人独居,再爱凑缀也难成家了。有好几年的新年都在情绪抑郁中度过,度日如年,哪有心情张罗过年。那时特别讨厌过年,因为触景伤情;每家人都兴高采烈拜年去,只有我形单影只,自伤身世。文正尚未有女伴之时,他反正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我们也凑合着共度新年,但我们毕竟不再是夫妻了,聚合在一起,难免勾起重重心事,所以过年对于我们俩而言都是“苦难期”——是不想过又得过的日子。 如此的苦难又过了好几年,当然其中情绪有因为服药而转好的时候,通常是坏两年好两年,如此折腾了三次,白白浪费了十年的美好人生,固然这不是自己可以控制得了的。一九九七年的七月,好了两年多的抑郁病又偷偷地来侵袭我,事前没一丁点儿先兆,杀得我措手不及,看医生服药至农历新年期间,病情仍未见有太大的起色。幸运的是,文正仍是单身,他尽量每天抽空陪我吃晚饭,初时在外头吃;后来为了鼓励我提起精神煮饭,他每星期来我家吃饭三顿。新年到了,我提议做几盆萝卜糕,目的是提升我的过年情绪。原来低落的情绪,干什么都无精打采,只好逼着自己下手干活,但仍是难忍忧郁的感觉,害得自己边流泪边做活。 做萝卜糕工夫多得很:先把萝卜刨成丝,十斤萝卜混在一斤的粳米粉里。萝卜成丝之后放在大锅中煮熟,其他如香菇十颗左右、腊肉一条切粒、干贝几大粒先用热水浸开。全部材料炒熟,再放入先煮熟的萝卜中,逐次减量放入粘米粉搅匀;其间加入适量的幼盐及胡椒粉。在锡质的盆中底部涂少许生油,放入混好的材料盛满锡盆八分,最后用中火蒸至熟透为止。熄火前用干净的筷子插进糕盆中,如没有粉沾在筷子上则表示糕点熟了,即可以收火。那次我蒸了三大盆,我和文正连续吃了一个星期的煎萝卜糕当午餐,腻得我以后的几年都不想吃萝卜糕了。 二○○一年又在香港过农历新年。我跟欧梵于早一年前结婚,我又重新有了一个家,虽然年初三我们就得回到剑桥去。我们特意安排在香港过年,让欧梵体验一下香港人的过年风俗。况且他单身多年,又身在异域,当然忘记了如何过年。我是他的妻子,当然要他亲尝家室之乐,所以那时我们都有很高的兴致,早早买备年货:有吃的、穿的、用的。文正早在欧梵面前夸我的萝卜糕做得顶好,我能逃过不给他做吗?但他患有糖尿病,不宜多吃腊肉,我只好用大豆制的素火腿代替腊肉,干贝也少放一些。萝卜对他身体还可以,一年吃一次嘛!我也正好趁此来练习一下手艺,荒废了不好。后来我才晓得,欧梵是最爱吃萝卜的人,看来以后我又得每年蒸萝卜糕过新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