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李玉莹(现改名为子玉)的《细味:食物的往事追忆》的新编简体字版,终于在内地出版了,感到最得意的不见得是她,而是我这个老公。 在我的心目中,这本书——也是子玉独自写作出版的第一本书——早已成了“经典”,因为在众多有关食物的书本中,它的确与众不同: 它不是食谱(虽然也列了几个食谱),也不是小说(虽然“往事追忆”一词使我想起普鲁斯特),更不是自传(但有点自传的成分),而是一本颇为独特的个人散文集。重读这本书,也为我带来无限甜蜜的追忆。 此书的第一版出版于台湾,名叫《细味人生》。时当二○○三年,简体字版旋即在中国大陆问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反应不俗。记得它出版不久之后,我们在台北街头闲逛,在永康街远远看见两个时髦少妇向我们迎面走来,面带笑容,两个人都眼睁睁地盯着玉莹不放,待走到我们面前,其中一个就冲口说道:“你不就是莹娘么?我们刚看完你写的《过平常日子》和《细味人生》,太精彩了,我们看了好感动!” 我听了当然得意万分。《过平常日子》是我们合写的第一本书,她写的部分,比我写的动人得多!我多年来做惯了学者,用中文写作时,语言枯燥无味,说理太多,感性便不足(连现在提笔写这篇新序时,也有点捉襟见肘)。而玉莹的文笔却自成一体,笔峰常带情感,处处表露真情,所以在读者的心目中,我们合写的三本书都算是她的著作。即便如此,《细味人生》依然脱颖而出,因为玉莹追忆的“往事”,从她的儿时直到现在,娓娓道来,温馨的文笔中,令我感受到她童年时代的心酸,我每次重读那篇“婆婆魂兮归来,尝尝我的凉瓜牛肉”,都禁不住眼泪汪汪的。我猜在台北街头碰到的这两位女士和我必有同感。 以食物表现人生酸甜苦辣的文学作品,中外皆有;以食物追忆个人往事的,可能也不少,但就要看作者怎样来追忆了。普鲁斯特可以为那块法国小甜饼写下数页文字,但他写不出“凉瓜牛肉”!凉瓜就是苦瓜,初食的时候有点苦,但吃后的味道——而且还炒牛肉——就不同了。这道菜一向是我妻的拿手好戏,看来平常,但我吃来并不寻常,总让我想起她这篇回忆文章。 套用托尔斯泰的一句名言——“幸福的婚姻,家家都是一样”,但托翁并没有说:“端看你如何从食物中追寻幸福”,而这恰是我和玉莹结婚九年来的“家庭座右铭”。 这本新版在内容上有所更动和补充,书名也把“人生”删掉了,乃接受香港版编者的意见,也许谈人生的大问题在香港没有市场,但我妻和我一向以平常心来过平常日子,并从中得到一些日常生活的乐趣,在本书新版中,这种乐趣式的文章似乎增多了一点,特别是我们在友朋家中吃到的佳肴(见本书第五章),这也是向关心我们的朋友们表达的一点心意。相形之下,我们两人平常日子的食谱,却越来越清淡。不少朋友以为玉莹的厨艺惊人,暗示我们在家请客吃饭,但我往往善意回绝了,一方面因为我不忍看她在厨房辛劳(我们都上了年纪),但更重要的是,我们吃得清淡惯了,突然大开筵席,反而搞乱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如果竟以粗食淡饭待客,又不够礼貌,因而多在外面餐馆宴客。 然而,“清淡”自有一番道理,至少,我们体会到一种日常生活中的“细致”感。每天吃我妻煮的早餐——每天都一样,小黄瓜加小蕃茄或小红萝卜拌意大利醋、一碗现煮麦片(内加黑芝麻和各种营养食品,连我也搞不清楚)、一杯淡咖啡,我都不断地边吃边说:“慢慢吃,享受,享受;品味,品味。”当然有时还不忘听一段巴赫或莫扎特。早餐完后,才会精神百倍地去写作、阅读或教学。 中餐和晚餐,我们在家都不上餐桌,只见老婆端上一碗“菜饭”--上面是数种五花八门、琳琅满目的蔬菜,外加几块肉或鱼,下面是热腾腾的五谷米饭,有时还有一碗广东清汤——吃得我连连大叫享受,甚至会站起来向老婆行欧洲贵族式的鞠躬礼,故意扬手作揖表示感谢。 这种吃法,可能非港人所习惯,更非内地的作风。现在,内地城市中的生活早已进入“小康”阶段,我们每次到内地游览和访友,都会被请到馆子里大吃;在上海,光是“前菜”就有十数碟之多,正菜更是多得令人眩目。我在大快朵颐之际,往往也忘了老婆要我节食的忠告,或在餐桌上大演“拉锯战”,和老婆闹来闹去,故作楚楚可怜状,博取朋友们的同情,往往令旁观者失笑,但老婆却苦在心里,因为我俩都知道这一顿大嚼大咽,暴饮暴食,又不知会使我的血糖高上多少度。 也许,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甚至每一个社会,都有几个发展阶段: 穷的时候朝不保夕(在此书中和其他书中玉莹也描写过),年轻或“发达”时期当然要大吃大喝,以为身体挺得住,到上了年纪,则百病丛生。社会也是如此,过度急速发展的后遗症,正在中国“上市”,令领导人焦头烂额。何时才能进入正常的小康社会? 人生也有几个阶段。过了中年以后,身体健康第一,而健康的必要条件就是饮食的调理和节制。我引以为荣的是: 我的身体,完全是老婆多年来用精心烹制的食物调理出来的,甚至遗传的糖尿病也控制住了。年轻的读者会认为这是“老生”常谈,但我自有一番“普及”的道理。 其实,品味反而和“平淡”的生活有关,在我和玉莹的世界中,平淡成了我们日常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因为我们会不知不觉地“细味人生”,觉得生活上的每一个细节——或仪式——都不平凡,我在本书香港版的序言中有这样一段话: 只看老婆在我们的客厅窗下摆满一排她精心布置的花草,再把一篮她精心烹制的晚餐端出来,放在咖啡桌上(现在我们的生活更简单,连餐桌也很少上了),耳际早已传来我爱听的古典音乐,她甜甜地叫我一声:“老公,吃饭啰”,我只有痴笑的份儿,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如果说出口来,恐怕只有我们在庆祝结婚七周年的私人晚宴时老婆对我说的话: 我问她结婚七年来有什么感觉,她不假思索,冒出一个英文字——“content”!满足,更知足;知足非但常乐,也为我们过“平常日子”增添了不少“内容”。 重看这本新版《细味》中的文章,发现内中所描写的食物,大多都是广东人所说的“小食”,而非“大餐”。如猪油捞饭、凉瓜牛肉、酸辣汤、云吞面、碗仔翅、扬州炒饭、清蒸鱼、花生酱多士、毛豆干炒鸡胸肉……每一样小食都带来不少回忆,酸甜苦辣皆有之,就是独缺满汉全席、山珍海味式的“大菜”,甚至内中的几样她以前煮的拿手菜--如红烧元蹄--现在也吃不下了,即使想吃,玉莹也不做。反而就觉得她做得最精彩的是像“七色菜”式的素菜,这才需要精致的手艺。 过了将近十年的婚姻生活——今年(二○○九)九月就要庆祝我们结婚九周年了——我们更满足,也更知足,所以非但常乐,而且觉得我们在香港过的“平常日子”更多彩多姿。在这个市场挂帅、纸醉金迷的国际大都会过粗茶淡饭的平常日子,本身就代表一种“吊诡”或“悖论”(Paradox),但内地城市何尝不更是如此?在此不揣浅陋,再为老婆的这本书吹嘘一番。至少,看了这本书,你会像我一样,本能地走向健康、幸福的人生。 玉莹的丈夫 李欧梵 二○○九年四月十一日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