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读王小波的《黄金时代》我14岁,书中的很多字句都读不懂,不仅是生涩还有对敏感词的脸红心跳,那时候最不喜欢的似乎就是这篇。大学的时候又读过一遍,不甚回味,今天再读,读到末尾的时候竟然觉得心脏被击中一般,彼时我坐在一片竹林中,四下无人,竟潸然泪下。
从某天开始,我们都将遭遇爱情,在那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爱情是什么,没有人告诉他们——事实上什么是人生,一样没有人告诉他们。所有美好的感情已经被缄默,人人都避讳谈爱,人人都怀着阴暗的心理想从别人那里探究什么。仿佛“存天理,灭人欲”一般的价值取向,美丽的陈清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说成是破鞋,“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王二也好,陈清扬也好,当时也好,后来也好,总之反抗无用,于是破鞋便破鞋吧。二十一岁是人生黄金时代的开始,而他们的黄金时代却在云南的某个农村,和老傣不分彼此,喂猪放牛,过着消失了也没人在意,不知是否真的存在于世的生活。
谁能说王二和陈清扬不是惊鸿一瞥,哪怕在再残酷的时代背景下,又有谁能够遏制美好爱情的发生?就如同乔治奥威尔的《1984》中约翰赫特和苏珊娜的恋情,爱情发生在不知觉的一刻,欲望源自于懵懂不清的混沌:“她那件白大褂底下是穿了点什么呢,还是什么都没穿”,这是最起初王二的思量,彼时他们之间尚不是爱情,只是有些莫名地讨论是否要进行一次性交,而当陈清扬穿着白大褂,白大褂下面什么也没穿,向后山走去的时候,我相信那时陈清扬心中已经有了爱的雏形,仿佛怀春的少女一般,否则她不会在王二被打晕的时候披散着头发,红肿了眼皮,当着所有人的面不顾暴露自己是破鞋,劈头就来一句“你别怕,要是你瘫了,我照顾你一辈子。”这在当时是何等的豪言壮语,而真性情的陈清扬又是何等的勇敢和天真。
不管在哪个时代,哪个女孩心中,一定都有对爱的期冀——女孩的心里一定有爱情的模样,那期待是焦躁的,是美好的,是渴望的,是不安的,是羞涩的,是向往的——因而陈清扬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去后山看王二,她犹豫了那么久,她下定了决心,穿过中午的热风来到王二的草房前,那一瞬间,她心里有着多少美丽的想象,她感到自己需要他,她心中爱情让她的心变得美好起来,她想到他的目光笔直,想到幼小时爬出门槛,感到外面的风,“天是那么蓝,阳光是那么亮,天上还有鸽子在飞。鸽哨的声音叫人终生难忘”。但是后来陈清扬明白“人活在世上,就是为了忍受摧残,一直到死。想想这一点,一切都能泰然处之。”因为怀着多少美丽幻想的陈清扬,看见的现实却是王二坐在床上,他的小和尚直挺挺,像一件丑陋的刑具。“那时她惊叫起来,放弃了一切希望。”
女孩爱上一个人,其实往往是为了满足和填补内心的寂寞、恐惧和不安,为了寻找到那么一个人,从精神上与之结合,让自己感到存在于人世并不孤单。然而陈清扬看到小和尚的时候,她突然明白“这就是所谓的真实。真实就是无法醒来。”那一瞬间她终于明白了在世界上有些什么,下一瞬间她就下定了决心,走上前来接受摧残,心里快乐异常。其实陈清扬的明白,也是所有女孩在爱情中成长的过程,如今的我惊喜地发觉,作为一个男性视角的王小波,竟然能够把女性心理的成长描绘的如此详尽。
而这也是爱情观转变的过程,陈清扬和王二的黄金时代,是人一生中身体最顶峰的年龄,也是最美好的岁月和年华,虽然被丢弃在荒野之外,甚至后来要接受批斗和写交代材料,这既不能摧毁陈清扬的美,也不能扼杀爱情的诞生。王二和陈清扬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他们的爱情模式是畸形的,可以说是先有肉体关系,才发生了精神恋爱,并且这恋爱没有海誓山盟,没有未来可言,甚至是建立在肉体关系的基础上——但是这爱确实地产生了。
从陈清扬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女人对于爱情始终是感性的、注重精神的、缓慢的接受过程。即使两个人的肉体关系很和谐,并没有让陈清扬沉溺其中,因为“她不想爱别人,任何人都不爱”,所以即使每次和王二做爱,在内心深处她都很想叫出来,想抱住他狂吻,但是她不乐意,并且她从不让他吻她的嘴唇。陈清扬确实爱上王二了,而她爱他,并不是因为脚心传来的辛辣感觉,而是源自于开荒时节王二在她肚脐上轻轻的一吻。
不得不认为王二也是爱陈清扬的,但是男人的爱和女人的爱之差异分歧,在这里就明显的体现出来,男人对性的需求,有时候蒙蔽了他们去思考爱的本领,有人说男人用下半身思考,在这里并非贬义,其实不无道理。王二不是个懂得玩弄女人心思的男人,他自己也懵懂,也处在感情的成长期,他是在凭本能和他心里那些古怪的想法做事,凭那些属于他自己的思路来作为。以至于他写得交代材料,自以为非常有文采,描述激烈而详尽,却总也通不过审查,他想不通,他想陈清扬最后通过审查的交代材料一定淫秽万分。“看交代材料的人都心硬如铁,水平无比之高,能叫人家看了受不住,那还好得了?”二十年后又见面,陈清扬变了不少,而王二依然是个“土匪流氓”,即使二人重温了“伟大友谊”,这是他仍旧想不通的问题。
而陈清扬给的答案是,她其实什么也没写,只有她真实的罪孽。
在清平山上,陈清扬穿了走路也不方便的筒裙,而每到有树墩的地方,就仪态万方的等待王二扛起她前进,那时她被王二架在肩上,头发低垂下去直到他的腰际,天上白云匆匆,只有他们两个人,王二差点没站稳,在陈清扬的屁股上打了两下,打得非常之重,出乎他意料,她竟然不再折腾,而是乖乖的没有再动。女孩的心思是怎样的呵,这样的温情,这样的浪漫,这样的即使在那个残酷的年代也能让女孩融化的画面,陈清扬说“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无力,就瘫软下来”,“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都遗忘。”
那一刻她爱上了他,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这样勇敢的爱,便是在他们的黄金时代,能让每个人都面红耳赤的最真实的罪孽。那是个看不到亮光的黑暗的时代,这爱没有物质、没有承诺、没有未来,甚至有着生命的考验,可是这爱却在黑暗里发出黄金般的光亮。
二十年后,陈清扬的乳房开始耷拉,她让王二吻了嘴唇,她还留着当年结婚证书的破纸头,然而对王二说完这些,火车便开走了,他们再也没有见面。
二十年后,我也步入了我的黄金时代,在这黄金时代,我们没有选择,我们必须勇敢,我们必须相爱。
这是我们的黄金时代 我们必须相爱
对“这是我们的黄金时代 我们必须相爱”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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