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偶然读到了王小波的杂文,看到有趣处便在课桌上埋头傻笑,从此对王小波的喜爱一发不可收拾。通过读王小波,我在高中时代完成了我的文学启蒙——王小波提到过的反乌托邦三部曲、杜拉斯《情人》、卡夫卡《变形记》以及文学之外的费孝通《江村经济》还有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后来都进了我的书架。王小波说:“智慧本身就是好的。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追求智慧的道路还会有人在走着。死掉以后的事我看不到,但在我活着的时候,想到这件事,心里就高兴。”王小波一生未放弃思考和对智慧的探索,或许这正是王小波的可爱之处吧!
《黄金时代》被公认是王小波作品中最好的一部,高中时曾有读过,但限于阅历或者说当时读的小说太少,我并不能够完全读懂,文革和“性”成了我两个最大的阅读障碍。“性”这个词,对于一个高中生而言还有些陌生,而我那时甚至现在看到一个小说中有性描写还是会觉得有些别扭,市面上畅销的所谓“青春文学”几乎到了无性不成文的地步,处处充斥露骨的性描写,对小说中出现的性描写我总是抱着一种先入为主的成见,这或许是我到现在还未搞懂《挪威的森林》到底要说什么以及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安妮宝贝等人的原因。性描写在《黄金时代》和王小波其他小说中的大量出现造成了我阅读中一个巨大的障碍,在当时,作者通过“性”所表达出的情感是我当时不能体会到的,即使现在能够努力思考并借助他人的评论稍微理解些许,也难以完全触及作者的内心,从这个方面讲,恐怕要到将来再写《三读〈黄金时代〉》、《四读〈黄金时代〉》的时候才能够完全看懂这部小说吧。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出生在八十年代尾巴上的人,我在阅读王小波前对文革的了解仅限于历史书上的只言片语和父母长辈的偶尔提及,因此在读《黄金时代》的时候不可避免的对其中关于“文革”的描写产生了过分关注,向好友介绍此书时还煞有介事的告诉他这本书当然不是一本黄色小说,而是借“性”呈现了一个压抑人性混淆是非的时代。后来我还在《浪漫骑士——纪念王小波》一书中读到一篇评论(刚才去网上搜,很巧,名字竟叫《初读〈黄金时代〉》),这篇评论中有一句这样的话:
(生存在文革中的我们)通过学习和思想斗争,最后可以达到这样的境界:可以无比真诚地同时说"皇帝必死"和喊"皇帝万岁",可以无比热情地同时唱"从无救世主"和"出了大救星"。
“从无救世主”和“出了大救星”分别来自《国际歌》和《东方红》,而这样两句歌词放在一起的可笑,是文革,乃至整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这个时代的荒谬的体现。读了这个书评之后,我更加相信《黄金时代》是一部反讽文革的小说了。
可是当我重新拿起《黄金时代》再次尝试看出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不是这么回事。余华的《活着》中同样也出现了文革,但主题并非文革,文革只是作为一个背景的存在,是为了叙述的需要而出现的,同样一个故事如果拿给外国人去写,或许文革就换成了乌托邦或者黑客帝国一类的。在接受了这个逻辑之后,我想文革在《黄金时代》中的作用也仅仅是作为背景,为了给叙述提供一个必要的环境而出现,故事正好需要在压抑中进行,而文革是中国刚刚过去的最为压抑的时代,所以文革理所当然的出现在故事中。即使《黄金时代》有对文革的批判,可能也仅仅限于一小部分,这并非小说的主题。如果是,那么陈清扬这个人物完全不必这么丰富,即使出于某种目的需要如此丰富,那么小说中全部有关王二和陈清扬在北京重逢的部分也都可以删除了,因为这些实在与文革一点关系都没有。
重读《黄金时代》的收获,说来可怜,其实只有一句,《黄金时代》是一个有关爱情的小说。但得到这个结论真不容易。我现在体会到了读60%不懂、40%懂的小说是一件比读20%不懂、80%懂的小说更有意思的事情。
能够得到这样的收获,一部分可以归功于在豆瓣网上找到的书评,我曾经试过在图书馆网站上找与王小波有关的论文,但全都写得晦涩难懂,其中大多数都意思含糊让人不得要领,豆瓣网上的评论虽然或许不够严谨,但个个都很真诚。其中有一个网友提到《黄金时代》结尾的描写:
陈清扬说她真实的罪孽,是指在清平山上。那时她被架在我的肩上,穿着紧裹住双腿的筒裙,头发低垂下去,直到我的腰际。天上白云匆匆,深山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刚在她屁股上打了两下,打得非常之重,火烧火燎的感觉正在飘散。打过之后我就不管别的事,继续往山上攀登。
陈清扬说,那一刻她感到浑身无力,就瘫软下来,挂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觉得如春藤绕树,小鸟依人。她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间把一切都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
对于这段描写,那个网友这样写道:“长久以来,喜欢小波作品的人对这两段都不能忘怀,觉得它写得极美,极深沉动人。”联系之前小说中的叙述,我才明白这个小说写的乃是爱情也!——王二是一个从北京下放到云南农场的知青,二十岁,正是生命中的黄金时代,他面对的生活却是这样无聊和压抑。所以当同是被下放的陈清扬找他证明二人之间不是破鞋关系的时候,王二倒是“倾向证明自己不无辜”,还“一本正经地向她建议举行一次性交”。当然王二并不是一个坏蛋,他只是“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他并不像其他没病装病的猥琐男人们想借机看病吃陈清扬豆腐,也不像军代表,出于占有欲而借权势想调戏陈清扬,挨了一个大嘴巴之后把陈清扬发到了条件艰苦的十五队。王二拿出那不真不假的“伟大友谊”让陈清扬“着了道儿”,陈清扬已打算为了“伟大友谊”坐定这个破鞋的位置,王二却迷糊不解的反问,“什么道儿?你说什么?”王二毫无心计,甚至可以说有点“傻”。故事再往后发展,王二被三闷儿的娘打到旧伤晕了过去,陈清扬说:“你别怕。要是你瘫了,我照顾你一辈子。”伟大友谊散发光芒,陈清扬也坐定了破鞋的位置。
王小波应该算是一位擅长写女性的作家了,《黄金时代》中陈清扬的形象,甚至比王二还要完整丰满。无法在现实中找到任何一个陈清扬的对应者,她是王小波心中最美丽的女性的化身(这样说不为过吧)。陈清扬有主见,反传统,是一个独立而完整的人,不需要依靠任何他者的存在而存在——因此,陈清扬不爱王二的时候,可以为了“伟大友谊”而和他性交,后来陈清扬爱上了王二,却没有和他在一起,她说过,“世界上还没有一个男人能叫她肯当着他的面叫出来。她和任何人都格格不入。”当然,她并不冷血,她给一切不怀好意的男人以大耳刮子,却为了“伟大友谊”而和王二搞起了“破鞋”。“她丝毫也不怕成为破鞋,这比被人叫做破鞋而不是破鞋好得多。她所讨厌的是使她成为破鞋那件事本身。”
在陈清扬看来,“性”,几乎等于虚无。“以前她有个丈夫,天天对她做这件事。她一直不说话,等着他有一天自己感到惭愧,自己来解释为什么干了这些。”她仅仅因为王二是一个信得过的人,并且不想让王二觉得自己小器,所以她接受了王二的“伟大友谊”。到后来,“伟大友谊”和性交合而为一,所以有了“敦伟大友谊”一说(旧时将性交成为敦伦,王小波在《沉默的大多数》中将之戏解为“敦厚人伦”)。陈清扬和王二最初在一起的时候,并没有爱上王二。只有一次,在开荒时王二解开陈清扬的衣襟,后来二人重逢时,陈清扬回忆说,“记得记得!那会儿我醒了。你在我肚脐上亲了一下吧?好危险,差一点爱上你。”可是陈清扬谁都不想爱,“陈清扬后来和我说,每回和我做爱都深受折磨。在内心深处她很想叫出来,想抱住我狂吻,但是她不乐意。她不想爱别人,任何人都不爱!”陈清扬为何对于爱情如此疏离,设置重重防线?在她看来,她和任何人格格不入。这当然不是假清高。世界充满了荒谬、虚无和欲望,这与陈清扬格格不入。“放声大哭从一个梦境进入另一个梦境,这是每个人都有的奢望。”陈清扬刻意守护着自己的纯真,不让自己被这个肮脏的世界混浊。
陈清扬最后还是爱上了王二。“天上白云匆匆,深山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刚在她屁股上打了两下,打得非常之重,火烧火撩的感觉正在飘散。”之前的虚无感和二人之间的隔膜随着这两巴掌烟消云散。王二所以打这么重,是因为王二把陈清扬当作了自己的女人,他在乎她,非常在乎。于是陈清扬放弃了一切抵抗,“再也不想理会别的事,而且在一瞬间把一切都遗忘。在那一瞬间她爱上了我,而且这件事永远不能改变。”“伟大友谊”得以实现,爱情与性合而为一了。两个同在黄金时代中的孤独者碰撞出爱情,可以共同面对来自这个庸俗世界的一切了。
至于陈清扬为什么最后却没有和王二在一起,大概是因为“后来,公主和王子一起过着幸福美好的生活”这样的结局太多了——这只是个玩笑。其实这个问题我也还没有想明白。在核心课程介绍中看到梁老师下学期开课的提纲,其中有王小波,非常期待!这里只是写了一点感想,没有字斟句酌。关于王小波,毕竟很多东西或许还是我现在读不懂的,我想在下学期的课堂上能有更多收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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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重读《黄金时代》”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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