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一直在重看王小波的东西，从散文看到中篇，看得自惭形秽伤心欲绝。这混蛋的文字太美，太重，把我们的语言衬托得像大猩猩唠嗑。我从不掩饰自己心里的小信念：有那么一天，我要什么也不干，只写字，换饭吃，内心澎湃焦灼，生活平淡安逸。这是我生命应有的脉络。
这个信念有动摇的时候——每当我集中地阅读王小波。这很好理解。去年体育老师告诉我，两千米要在十二分钟内跑下来，我不管你是不是跟腱刚长好。于是我买了双跑鞋练了两周，跑了个十分钟。但假如他当时告诉我，两千米要在六分钟内跑下来，我肯定会竖起中指对他说：“去你大爷。”如果让我想象自己有朝一日能写得像王小波一样好，我便会在心里竖起中指，去我自己大爷。就是这么回事儿。
写字为生这信念很容易动摇，也很容易加固。因为总有人两千米要跑上二十分钟。所以我总是把王小波和刘墉、毕淑敏参照着看。他们的励志文学是这么励我的志的：你们写成这个熊样儿都能成功，老子怕什么？！奇怪的是，那个六分钟跑了两千米的王小波好多人说他犯规。跑得越慢的反而有越多的人为他喝彩，你要是能跑吐在赛道上，你就离茅盾文学奖不远了。
“傍晚时分，你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当时我是个年轻人，但我害怕这样生活下去，衰老下去。在我看来，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
“愚蠢是一种极大的痛苦，降低人类的智能，乃是一种最大的罪孽。所以，以愚蠢教人，那是善良的人所能犯下的最严重的罪孽。”
“她觉得难以忍受，立刻大哭起来，企图在一张小床上哭醒，这是与生俱来的积习，根深蒂固。放声大哭从一个梦境进入另一个梦境，这是每个人都有的奢望。”
这些赤诚又狡黠、热烈又沉郁的句子，都隐藏在“我王二砍草皮筑的坝，哪个鸡巴敢说不牢？”和“敦敦伟大友谊”里。惹急了他，他就“阴茎倒挂在天空里。”假如让我抛弃感性的谄媚，理性地拍他的马屁，我不得不承认，王小波中篇小说中时间乱序回环相扣，互相印证互相否定的结构，是巧夺天工的，学不来的。如果文学真的存在技巧这一说，那这就是，这才是。而尽管他笔触温润细腻，格局天马行空，他依然说：“先把文章写好看了再说，别的就管他妈的。”
王小波最令人嫉妒的是他对叙述快感的克制。语言天赋高的人写东西，往往是话唠，写着写着就要自顾自贫一段儿，千八百字贫过去早已忘了自己原本要说的事儿。王朔是一大代表！但好在他贫得很有意思，有时候比他要讲的故事还有意思。余华早期是克制的，制得自己的文字充满苦闷，压抑无比。后来“兄弟”里他贫了一段儿，我笑了一阵儿，结果他贫得我忘记了他要讲的惨烈故事。王小波从不说一个多余的字儿，从不写一句为了有趣而有趣的话。他对笔墨的冷静控制使他更具有震慑人心的力量。王朔举着一把语言的大砍刀，东劈西剁一百万字，其中一千字割在你心里，让你领悟了他想说的爱与死，声色与荒芜。余华扛着一杆大叉子，一门心思往你心里硬戳，戳一整本书戳出希望与苦痛的两生花。王小波是那个青襟晚照长发迎空的剑客，总能用六万字的小册子把你一剑封喉。性与本能，青春与抗争，理智与荒诞，衰老与参持。这是他要说的事。
“到目前为止，我还看不出自己有要死的迹象，所以不想最终皈依什么——这块地方我给自己留着，它将是我一生事业的终结之处，我的精神墓地。”
这段文字写于1996年，97年4月，上帝召回了这个屡屡泄露天机的天堂叛逃者，世间再无够狠够劲儿够味儿的，文字亡命徒。
一位智者的克制
对“一位智者的克制”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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