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完成于2004年,当时奈良大叔已经44岁。我用已经是为了表达我的惊讶,因为这本书的用词和表达方式怎么看都不像44岁。当然,这世界上有很多在年龄上已经不再青春年少的人仍然可以在外表或是心境上保持年轻,但是为了解释他们生理年龄跟生活年龄的差异,他们常常会大费周章地去标榜和倡导什么,但是奈良大叔没有,或者说他不需要,他就是自顾自地跟着自己的心意走,不去大声地肯定或是否定,静静地观察试着自在地融入,然后用画笔在画布上说话。
翻这本书的时候,我很好奇奈良大叔每个阶段的过渡和变化。
1959到1978,大叔在青森县弘前市度过了他的童年、小学、初中和高中,不过这四个阶段在这本书里仅四页文字就简短带过,说了那里的天气和几件童年趣事,然后提到了他喜欢上摇滚乐的开端——高中时一边准备升学考试一边听深夜广播节目里的英美摇滚乐。我猜这是他觉得值得跟读者分享的一件大事,因为他作画的过程常常伴随着高分贝的摇滚乐。整本书看下来,大叔实在是个害羞的人,很少会泄露自己在每个阶段的具体困惑和挣扎,但是在每个阶段的记录结束之后,他会附上一个这个时期常听的唱片名单。就像他刻意将他画的娃娃图背景都处理成单色一样,他在文字表述时也过滤了很多只属于他自己的疑问和答案。他说:“我无法再面对自己不重要的东西。也就是说,画里的背景全被我涂为平面,只有‘小孩’和‘动物’被凸显出来。那些‘小孩’和‘动物’变成自己的自画像,不再去处理有说明意涵的背景”。巧合的是,在1959到1978这个章节里,让我印象比较深刻的两个地方也刚好和‘小孩’和‘动物’有关,一个是说弘前市的长冬结束冰雪融化时,小孩子们迫不及待换上短靴拉出脚踏车“避开积水处从冬眠醒来的青蛙刚产下的卵”在还留着残雪的原野上来回奔驰。另一个是说大叔一年级时和一个同学坐私铁电车去玩,回程时被一个陌生阿姨当作离家出走的小孩,于是坚持让他们坐到终点站并联络了警察和父母来接人的事。“如今的社会似乎很少有人会对电车内可疑的小孩问话,我到现在依然感谢那位阿姨。”
1978年,奈良美智高中毕业,考上东京都内一所美术大学的雕刻系,但因为觉得“自己最想做的事不是雕刻而是画画”,所以最后没有去念而是开始准备重考。一年后,奈良美智考上了武藏野美术大学。在武藏野美术大学待了一年后,因为突然觉得“厌烦了这样的生活”,“于是把第二年的学费拿来当做旅费,背着大背包开始了一个人的欧洲旅行”。1980年2月,20岁的奈良美智出发了,他去了三个月,花了大概40万日币,得到了一个小结论:“这个地球上事实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风俗和文化以及宗教,而我又是如何地生活在日本的文化中,只能以日本的立场来看待许多事物”。
在看2007年的奈良美智纪录片的时候,背景音乐和旁白好像倾向于把奈良美智塑造成一个偏爱独处不善社交的人,其实他文字里透露出的很多独白是很活泼的,他在旅行中、打工中和后来留学中发生的事情也可以看出他其实是一个观念开放、行为无拘无束的人,所以即使他不善言辞不修边幅,甚至有时语言不通,他也能很快融入周围环境获得别人的信任感。然后我不知道是夸还是贬……奈良美智也有一种我等非封闭式宅人能够轻易分辨的幽默感,例如“抵达的城镇刚好某个乐团现场演奏,我的第一选择当然是和同样喜欢乐团的秘鲁人一起去看。当我正纳闷‘为什么南美人会知道这个乐团呢’他也在心里思忖‘为什么日本人会知道这个乐团呢’但是下一刻两人突然了解‘原来!你也知道他们!也喜欢他们!’然后,两人突然变成灵魂兄弟(soul brothers)”……还有像是纪录片里奈良美智跟工作人员闲聊时说自己曾经中过奖,是在常吃的快餐厅邀请顾客写信评论的活动中……只要写信过去就能获得一万元日币的餐券……所以奈良美智写了五封……他说他为此在信中说了谎:“我从未吃腻这种口味”……
1980年5月,结束欧洲之行后奈良美智回到日本,他必须解决挪用第二年学费去旅行的问题,于是他决定转学到学费比较便宜的公立大学。第二年他顺利通过了爱知县立艺术大学的考试,再次成为了大学新生。在这里提一下,此前以及此后的每一次考试,奈良美智都是以如此令人发指的简单方式轻描淡写带过的,“高中毕业后,我的运气很好,考上东京都内一所美术大学的雕刻系”、“一年后,我幸运考取了武藏野美术大学”、“这一年我幸运通过了考试,在爱知县第二次成为大学新生”、“1985年我却很幸运地进入研究生就读”、“我和德国人一起参加国立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的入学考试,竟然考上了”……对于后来画作被越来越多人知道和认可,还有被邀请去学校演讲去画廊开个展等等事情,奈良美智也都是用类似的“幸运”一笔带过,除了略欠扁之外他是真的觉得这些画作走出他房间后的延伸纯属偶然。在纪录片中有一段他跟一个音乐人的对话也是关于“幸运”:
奈良美智:很多人都是画家,跟他们比起来,我很幸运。
音乐人:幸运?
奈良美智:对啊。
音乐人:那这种幸运是你自己挣来的吗?
奈良美智:不是的,我想纯粹是好运。
音乐人:那或许可以说是上帝赐予的?
奈良美智:不,我想只是巧合。有些人死后才成名,像梵高,他们不知道自己成名,因为他们先死了,他们死时仍有志未伸,我想很多人都这样。但我在活着时就已经获得一些肯定。
奈良美智说这些话时表情是那么真诚,我简直不敢怀疑他对自己的看低。批评奈良美智的人多说他的画只能吸引女孩子和小孩子,奈良美智也说自己的读者年龄层偏小,但即使他的画作称不上伟大,他也为这个世界创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大头娃娃形象。在读者写给奈良美智的信中有一封是来自七岁的小女孩赛荷,她写道:“美智叔叔,悲伤的时候我想喊你的名字。”这封信在韩国一次粉丝活动现场被主持人选出来当场念,奈良美智听完发出有点不敢相信的“啊哈”一声惨叫然后害羞地掩面,抬起头的时候又似欣慰地点了点头。我不知道这是他觉得画作被误解还是被理解作出的下意识反应,就像他画的那些眼睛常常斜睨嘴巴常常紧闭的乖张小人,有时候也分不清是嘲笑的宣泄多一点还是安慰的抗争多一点。他说“其实我的创作并不是意识到观众而想向外表达什么,不管是好是坏都是一种出于自己和自己的对话。”虽然本意不是要体贴谁也不是要理解谁改变谁,就只是画自己的感受,但把跟自己的对话表现在画上,刚好遇到也在问这些问题的人,对话就扩大到读者之间了。这是艺术家们必须面对的失控状态吧,他无法控制自己作品的流向。
1981年,第三次考上大学的奈良美智,搬到了爱知大学所在的名古屋,在名古屋他一待就是七年,从大学生变成了研究生,期间又分别于1983年和1987年去了两次欧洲。1983年的行程除了增加不曾去过的英国外,去的地方都跟1980年差不多,但在对美术馆参观的数量和感受上,显然是比1980年要丰富的。然后1980年的欧洲之行中依然不乏以下这样闪现奈良美智幽默感的记录……“还是乘巴基斯坦航空,当时来日本表演赚钱的菲律宾舞者们几乎让飞机客满。我被这群说着‘社长,您真帅……真是色呐……要再来玩呐’等无意义日文的吵闹但笑得很阳光的女孩们围绕着,和前次让空服员一对一服务一样的快乐。但是她们在马尼拉就全部下飞机了,机内突然变得寂寞,在卡拉奇和上次一样,上来的都是包着头巾眼神锐利的欧吉桑”。1987年的第三次欧洲行他主要是为了看在德国卡塞尔举办的记录展,展后他顺便拜访了从爱知大学毕业后去德国的同班同学小林。这次拜访让奈良美智兴起了去德国留学的念头,“对!我现在并不想成为艺术家,想当个还在寻找自己出路的学生!真正意义上的学生!”于是,奈良美智就在第二年即1988年5月去了德国。其实从他以前的行为模式来看,这是再正常不过的发展了。
奈良美智好像很不介意别人参观他的房间,纪录片里工作人员问他能不能上去看看,他满不在意地说:“已经收拾好了,所有房间都能进去”,结果摄影机镜头带到他房间时,明显没折的被子和脱下就被乱放的T恤和牛仔裤就这样直接进入镜头画面……在这本书里,奈良美智也分享了他住过的每一个地方的平面结构图,除了基本的床、桌子、柜子和厕所,还有对奈良美智来说必备的音响和画具,他有时连衣柜和浴室都不需要。这些房间平面图里,也常常有一个抽烟的小人,或直躺在地板上,或站着画画。
1988年到德国后,奈良美智在德国待了12年。先是在德国国立杜塞尔多夫艺术学院就读,1994年毕业后搬到了德国科隆。一开始他的德语并不好,所以他说他将用德语无法自由沟通的遗憾用绘画来表现。而他获得的变化或是认可?还是直接摘抄原文吧:“我虽然只身在国外,却不是‘孤单的外国人’”、“我在日本不常去学校,在德国却不论炎夏或寒冬,每天都骑着脚踏车去上学”、“因我在日本已受过某种程度的美术教育,在技术面上能够给大家一些建议,制作上也比其他人做得更快更好”、“学校里一年有一次校内展览会……不只是德国国内,连邻近国家的画廊经营者也会前来观看”、“这些展览后,我第一年收到了来自阿姆斯特丹、第二年收到科隆的画廊邀请我主办展览”、“来到生活充满了不安的异国,很明显让我的画起了变化”、“身为一个日本人,从在日本的温室状态到被隔离,我想自己与自己的对话会变得更深入,也是必然的结果”。虽然奈良美智对自己的知名度总是无知无觉丝毫没有进取心的态度,但是在他还没有毕业前,他就已经获得了很多业内的关注。毕业后,他接受了科隆画廊的邀请,住进了科隆市区的一个工作室,工作室隔壁住着一位叫Dan Asher艺术家,后来奈良美智嫌工作室太大拿部分面积出来出租,生活里又多了一位叫Charles Worthen的艺术家。接着,在埋头的创作中,奈良美智在艺术的道路上越走越顺了,“如果说精神面的基础是在学院学期建立的话,那么实践面的成果可以说始于科隆工作室。”而奈良美智在科隆的作品,除了在日本和德国外,也在洛杉矶、纽约和伦敦等地发表。这一期间,他也不断收到日本本国的邀请创作一些立体作品或是出版画集,开始结识很多日本国内的小说家、学者、音乐家、导演等等。再后来,开始有大学邀请奈良美智去做讲师,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邀请他去开个展。从世俗的意义上来说,奈良美智已经成功了。
2000年,在一系列偶然之事以及隔年在日本即将举办的个展的推动下,奈良美智决定离开生活了12年的德国回日本了。对此他记下了一段很平常的话,但因为是他说的,想到他那么多年来不安分但又率性的决定和出走,就觉得特别纯真感人。“每天都有新鲜的事情发生,自己就像一个孩子一样一直充满好奇心。我想我在这个国家里成长了很多。虽然自己所处的环境一直在变化,但其中始终有我坚持的东西。这些让我觉得是新鲜的事物,其实有些是早就知道的。也有正在被我遗忘的。虽然所有重要的事物都早已被刻印在身体里,可我有时还是会不小心把它们忘记。所有重要的事物都是对重要事物的重新发现。追究来时的轨迹,就是通过未来的方式。未来也许封存在被遗忘的过去里。”(注:这段引用不完全符合原文,但我看了原文好多次,总觉得翻译得有些不顺,就自作主张地改动了一些字和顺序,对原文译者说声抱歉。)
2000年8月4日,奈良美智坐上了飞往日本的飞机,他在日记里写道:“在往机场的路上,从莱茵河的桥上,看到科隆的地平线,大教堂和莱茵河都比往常看起来更更冷冽。已经是不相干的人了,飞机飞往日本,明天早上等待我的,是炎热的夏天……”摘抄这句日记,是觉得奈良美智在决定回日本但甚至还没回到日本时就马上毫不怀念地认为自己是和德国不相关的人了这种态度实在是太无情胜有情了!但就像他隔年在日本做的名为“I don’t mind, if you forget(我不在乎,如果你忘了我)的个展,其实他的解释是“这样的文字实际上是一种你和我都不会忘记彼此的确信”。还是无情胜有情的温柔啊。
这本书里关于奈良美智回国后的记录比较多是在说他的艺术理念,以及后来在生活中怎么被接受怎么被理解又怎么要去说服之类。出名后的奈良美智开始要考虑别人的观感,不能再单纯地只为自己作画了。当然,现实也许没有那么高处不胜寒,我觉得奈良美智自有一种净化自己跟社会关系的能力,就像他说他是一个可以跟自己独处的人。看完这本书,抛开他的年龄,我真的觉得奈良美智是一个很单纯的人,以至于看完书后再看这个书名《小星星通信》 都有一种信号终于连上了的感觉。那个第一眼让你觉得或许是邪恶、或许是淘气、发泄、恶作剧、撒娇、又或是在说不服输的别扭小孩,除了讨人喜欢的共通点之外你一定会感受到其他纤细的情绪。奈良美智把这些娃娃比作他的“分身”,我则是把奈良美智看做这些娃娃的“父母”,于是我好像知道了这些娃娃是怎么被带大的,对我来说他们变得更有真实感了。
摘一段2007年的奈良美智纪录片里的对话,记者问奈良回日本后的五年是怎么过的,奈良美智想了好一会说:“听似单调但咻一下就过了,感觉……我的身体,变得很虚,很老,很胖,好像……我不再坚强。就是这种感觉,变得太温和了。”记者又追问说这样不好吗,奈良美智就确定地说:“对,这样不好。我开始清出东西,这里变得越来越空,看起来像是我刚搬来时的样子。我也渐渐记起……当初的那种不安气氛。当然现在还是会不安,但我已经能泰然处之了。只是有时会咬指甲。现在有别人在我身边,说好听点,我变成熟了,说难听点,我开始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要。我想我能自私一点。不是‘能’,是‘该’自私一点,我突然想到这点。”
现在已经是2014年了,我刚刚看完的这本《小星星通讯录》完成于2004年1月,台湾于2004年11月首次出版,内地于2011年10月首次出版,隔了这么多个时间点,奈良美智早已经从当年44岁的中年大叔晋级为现在的54岁的中老年大叔了。而我翻着他当年写的书,看着这段“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一定有忘了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但是我有不会忘记的自信,为什么呢?因为当我仿佛要遗忘的时候,会发现有朋友提醒我要记得。”如果当年44岁的奈良大叔还可以看起来像个孩子,还在坚持地强调初心(beginner’s spirit),那么对于奈良大叔来说,54岁或许也不会是太老的年龄。这是一本神奇的书,让我看到了一个44岁的小孩。希望现在54岁的奈良大叔还是可以一边听着摇滚乐,一边跟自己画画。
“很高兴能跟你同时生活在同一个星球上”,这是我最近能想到的最恭维的一句话。
不只是斜眼的娃娃,腼腆可人清新自宅的奈良大叔你值得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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