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记起那个在幽闭空间中我自犹怜的伶仃女子,那个若西子捧心浅轻沉吟的单薄剪影,以及那双似嗔含怨、顾盼莹彩的双眸……都不禁是我怜笑,只想把面前这个撒泼耍赖的幼女揽进怀里,用纤细的手指掠过她青涩的面颊,抚平那因疼痛而纠结成团的黛眉。
可是,我做不到。戏里戏外皆如此。
我自己本就和她年纪相仿。孤身一人在外求学,生活虽不算优渥,但也却平实安乐,总是沉溺在自己的小欢乐,没心没肺的活着,倒也自在得很。起初,我是很鄙夷这种孤芳自赏的女人的,似乎连安静的供养在水中的鲜花都不如,花朵尚懂得感恩,遗余香于众人。而她,则是被小王子宠坏了的玫瑰,骄纵不可方物,半点进不得身的笨女人。
然而,我却忘记了,再蠢,她也是小王子独一无二的玫瑰。
就像我一样,好没道理般的迷失在她的世界里,近乎侵略性的沉沦。
不知过了多久,也忘了是在哪个时光的罅隙中,我竟在她的颦蹙中看到了另一个几近让我窒息的身影——林黛玉,如同时空的纷繁交错,在错误的时间,遇到对的人,恍如隔世的记忆,如期而至。
两个极具女性意识的个体,两个在封建制度洪流下溺水挣扎的不屈的灵魂。同样的肺病,似乎成为她们博君爱怜的资本,为她们本不丰腴的身姿平添一股温润滑腻的清韵,笑靥之间,更具风骚。声声呓语和喘息,混着胸间起伏不定的痴缠,凭借着自己瘦削的倩影,也要在这风云变幻的时代扯开一条口子,让喷薄欲出的一缕晨曦投射进来,洗涤这因扭曲而错乱的苍茫大地,然后,轻拭着嘴角的斑斑血迹,转身投入归墟之地,永世安眠。
姣好的面容好似一片粼粼的波光,平静的流逝远方,却只在河床深处才见乱入的礁石和漩涡,酝酿着伺机报复世界的最后一股暗流。
现下想想,莎菲是幸福的。若说林黛玉是一只搏击长空而孑然一身的江南雨燕,那么独行便是她的宿命,自她出生在那个时代、出现在他的面前起,便已注定。而莎菲,则是五四潮流下推波助澜的一片激越的浪花,纵使消失,也是转身投入更加宽广的胸怀。所谓身寂灭,爱犹存,就是这个意思。她,既不会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然而,沉入海底的那一刻,也一定是艰苦异常的吧。正是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冷漠与真实,把她逼进了一个白垩的空间。四周全是镜子,无所遁形的自己像是赤裸般的,暴露在自己面前。每一次颤抖,每一次抽搐,每一次惊愕地回首,都映在那冰冷的镜面中,与自己灼烧的心抗衡着。
镜子与自我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在这个幽闭的空间中,既是莎菲内在人格的局限,又是她自觉的选择,是她有意识的将自我放逐于虚妄和孤独之中,似乎这才是守住自我的唯一可能。
于是她会将牛奶煨了四次,却只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做的一点行事;当然也会因为无聊,甚至于要自虐似的找些新的不快活,病态下扭曲而鲜血淋漓的折磨自己。父辈的关心是罪恶之源,盲目的爱恋和清醒的伤害,究竟哪一种才可以让自己获得救赎?她厌恶那些惯做的笑脸,更鄙夷自己不可追悔的无赖行为。因此,她才有可能为了报复剑如,而将一个卧在床榻上的病人逼至一个如此羞愧与不安的绝境,并尴尬而深怀愤懑地寡欢一声,以此来减少自己自怨自艾的烦恼。
望着白云苍狗而无端落泪,苇弟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自己的手心却无动于衷,极尽自己残酷的天性去折磨一个老实人,自己真的是一个坏女人么?还是认为自己已堕炼狱,步上修罗,是不配再承受那炽热而晶莹的泪水?我想,这无疑是一种鸵鸟战略,这可怜的小女人,张开自己羽翼稀疏的双臂,来呵护自己最柔软的心房,为了自己小小的倔强和信仰,不惜与别人兵戎相向。只是,在她锋芒毕露的背后又有谁在意那盈满泪光的双眸和瑟瑟发抖的身躯呢?
神要人忍耐着生活,安排许多痛苦在死的前面,使人不敢接近死亡。所以苟延残喘,只是为了自己精致的一生,在灯红酒绿间寻求心态的平衡,对得起自己花样的年华,以及强忍痛苦咽下从嘴角流出腥涩鲜血的勇气。
“爱”这个字眼究竟代表什么?仿佛是禁忌般的不可被提及。无数人渴望爱人,又渴望被爱。曾有多少人在爱人的怀抱里沉湎,却被耳鬓厮磨间一个呵气如兰的“爱”字惊得幡然醒悟,失措般的要挣脱那双钳在自己腰间的大手,隔着单薄的衣服感受那温实而欢愉的悸动。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莎菲作为五四精神虔诚的膜拜者,作为新时代的女性,如同那个美丽正直、时刻认为“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的子君一样,令人心疼。
那就让涓生对子君的悔恨作为文章的结尾吧,这悔恨既是我们的,也是这个时代的。
“我愿意这得有所谓灵魂,真有所谓地狱,那么,即使在孽风怒吼中,我也将寻觅子君,当面说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宽恕;否则地狱的毒焰将围绕我,猛烈地烧尽我的悔恨和悲哀……”
蹙烟眉下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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