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林忧郁地度过了三年，之后我一人回到日本，照顾了母亲一年。这四年间，自己的身体依旧在不断变化。 进入忧郁状态之后，身体也不想动弹了，做什么事情都有很慵懒的感觉。到巴林的第一年，家人都出门后，我几乎每天都待在家里的床上，谁也不想见，不想被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生活。身体上，肌肤上，尘埃和角质一类的东西厚重地堆积，就这样越来越暗淡。 回到日本后，突然开始了与之前在巴林完全相反的生活状态。因照顾母亲我需要经常外出，外面的阳光都让我觉得晃眼。 不知道是因为疲惫和紧张而负重，还是身体变胖的原因，过去外出时穿的那些衣服都不合身了。因为平时也不太化妆了，妆容也像贴上去一样很不自然。我深切地感到人类是习惯的生物。无论环境是好是坏，都要去适应。皮肤、肉体、思想，都是敏锐的感应器。 第二年年初，我送走了母亲，将近半年的时间，我都是醒了睡、睡了醒的状态。照顾母亲的那段时间，腰部扭伤了两回，还得过急性肾炎，身心都很疲惫。到了深秋的时候，突然有工作找上门来。那是某个杂志社的企划，邀请我和身体指导老师一起去登山，以此来观察自己的身体情况。我当时很愿意去登山，对于身体的使用方法也很感兴趣，很快就应承下了这份工作。 当时加上去巴林前工作收尾那一年，我已经五年无所事事了。虽然回国，我也没想过能马上恢复工作。因此被这样邀请，我还是很感激的。 我们决定去御岳山采风。那天我到车站时，M老师已经提前到了。早上下过雨，空气清爽。我们两人就这样碰面了。 M老师是一位身材小巧的可爱女性，年龄大概稍稍比我大些吧，她全身都充满活力，打招呼的声音也很有张力。她所从事的“身体指导”到底是怎样的内容，我当时并不清楚。但她给我的印象，是个很在意自己身体的人，精神状态很清晰明快，身边的一切也是井然有序、毫不凌乱。 取材和摄影在御岳岩石园进行，那儿被称之为御岳山里最美的景色。青苔石块点缀在小溪沿路，山路起伏不大，登山线路能够让人们慢慢享受步行的乐趣。 一开始在景区入口处，我先学习了拉伸动作。一条腿膝盖弯曲向前，另一条腿向后伸直，很简单的拉伸方法。但只要改变脚尖的朝向，拉伸的筋骨就不一样了。我惊叹于这种细微的感觉。拉伸时很疼，原来腿部筋骨肌肉已经收缩得如此僵硬了，对此我也很愕然。 10 分钟拉伸运动后，我们开始步行。天空微阴，稍稍有些雾气，沾满水汽的步行道路，展示了山间湿润的风景。 走了不久，就看见了杉木。很高大的树木，指向天空笔直地挺立着。 “好的。我们就在这里，背部靠在树干上，试着闭上眼睛吧。”啊？不是要做体操吗？只是靠在树木上吗？ 虽然有点意外，但我还是照做了。后背贴在树干上，靠上去。啊！心情真好。我一下子放松下来，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 “光野小姐，感觉不错呀。呼吸也变深了呢。人是很想靠在某处的，大树就是接受了我们的这个需求。” M老师的表扬方式，让我感觉很好。其实，我一向难以应对别人的夸奖，但对于M老师却产生了小时候那种希望得到更多表扬的心情。小时候被他人夸奖的回忆，几乎没有。被他人表扬，真是一件让心情那么舒畅的事情吗？出于本意的表扬可以单纯地相信吗？我模模糊糊地考虑着这些问题，后背一直靠在树干上，很快就有了困意。 “树干的感觉就像自己背部的骨头，就保持这种平稳的心情，咱们继续向前走吧。”M老师说。 我们来到了一处小河流水的地方。大大的岩石上长着青苔，刚好能够骑上去。M老师说，试着推推看吧。 在M老师的指导下，我调动全身的力量，想象着要进入岩石中，然后开始推动岩石。软软的、湿润的青苔给我的手掌带来了不可思议的感受。推动岩石时，老师让我不要抵抗，想象自己要被岩石吸进去的感觉。我这样做了，真的觉得要被吸进老师给我的指导，都给了我生平第一次的感受。 工作接近后半程，很快就要到出口了，面前出现了一片较为宽阔的场地，我们于是开始练习“大踏步地走”。就是勉强迈出脚，身体保持向前倾斜的姿势。当感觉就快摔倒了，便坚持着迈出一大步。就这样我大步地向前走了几步。 看似简单，其实很难。摄影师把拍摄的录像给我们看。M 老师就在我身边做同样的动作，但身体的状态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臀部的位置，胳膊上抬的角度，手肘上扬的姿势，M老师的确做得很美。而我不知道哪儿做得不对，动作十分生硬，姿势很是难看。我感觉十分懊恼，于是反复练习了几遍。可做来做去还是一样的动作。“没有扎实训练过果然不行。”M老师最后笑着说道。 “要明白重心放到哪儿，才能做到这个动作。” “重心……吗？” “是的。并不是脚在走，而是重心在移动，脚只是跟着重心在动。” “噢……” 试着像平时那样走路，什么都不想，的确是脚先迈出去的，感觉两条腿像划桨一样向前走。但如果重心先走，脚随后跟上去，习惯了的话，这样走会更轻松些。 随后我们走完了剩余的登山路程。“重心在这里”，M老师帮我按摩。 “啊，光野小姐，你的后背都是撑开的。” “大概是因为今天走了很多路，累了吧。” “不是的，我想应该之前就开始这样了。后背这样一直拉抻着，你就不能深呼吸，很不舒服吧。” 我并没有和她说过之前自己的任何经历，但她只要碰触我的身体，就能知道这些情况。我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她的双手从我的后背慢慢地移动到腰部，手掌带着热量，就像浸过温泉一般温暖，一直传递到深层的肌肉和筋骨，直达我的内心。 那一天的采风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做了很多没想到的体操，其共同点就是都能够让我感觉到温暖。这和单纯的锻炼身体的私人课程训练是完全不同的。我希望多听老师说说，自己是否把重要的部分都做了呢？但这些动作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呢？还没有确切地把握住，采风就那样结束了。之后我还经常想起M老师的事，但没有再打电话约她出来见面。 大概过了一年，在一个音乐家的独奏会上，我与M老师不期而遇。并非因为经过了一年的原因，但和采风时相比，我和M老师之间的距离好像缩短了。我果断地说：“能教给我关于身体的事情吗？” 过了50 岁，终于开始第一次与自己的身体正面相会。身体就这样开始重生了。 没关系，放松没什么大不了 趴在垫子上，将两个膝盖向上提起后，朝背部方向弯曲，双脚并拢向左右两侧慢慢摆动。倒向一侧时要配合吐气，气全部吐出后，再吸气把脚收回中间。这个动作左右各摆动三次，之后看自己的情况进行。 M老师的课程都是先从这个“放松体操”开始。十分简单，谁都可以做到。但其实这个简单步骤中却有重要的意义。脚部左右摇摆并配合呼吸，坚持做几次，呼吸就可以加深了。做的过程中，全身也就随之放松下来。对于气息流动放松下来这个状态，M老师总结为：“身体在喘气。” 喘气。这是个不错的词。我知道平时自己是如何紧凑地呼吸来维持生存的。我是那种呼吸很浅的人。 “你一定是很紧张地在工作吧，所以没有办法松弛地呼吸。如果深呼吸放松下来的话，就没法工作了。身体也是本能地知道这一点，因此丝毫不放松，保持着紧凑的呼吸频率。” “工作……吗？不过，现在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忙了。” “哦，是吗……” 我全身放松，M老师用手掌慢慢地晃动我的身体。我感觉就像漂浮在大海中一样。 “我的块头很大，自己一直很不喜欢。因为这件事我还受过很多伤害，还曾被人说过即使只站在那里也会给人以压迫感。” “哦，原来是这样。真是过得很辛苦呀。” M老师还告诉我，体形较大的人大多呼吸较浅。大概是无论怎样都会考虑很多，因此呼吸紧凑，无意识中呼吸就变浅了。 “我，从外表就能看出是这种类型的人吗？” M老师笑了。 “当然看不出来。不过一碰触你的身体就能知道了。” 对M老师这样的人来说，围绕身体会有很多要说的话。身体好像在不断述说一样，只有身体说出来的才是最真实的，无法隐瞒。一个人的全部情况都会反映在身体上，身体真是聪明呀。 一直以来，我认为精神和身体完全是两个不同的部分。我一直崇尚精神层面的东西。总是想要好好对待自己的各种想法和精神状态，对身体状况却不放在眼里，从而造成了对身体的伤害。但其实，这就等同于在给心理层面造成伤害。实际上，精神和身体是统一的，心里的语言就是通过身体表现出来，身体的语言同样也会反馈到心里。 M老师之前作为舞台演员曾经在表演界活跃过很长一段时间。在戏剧表演中柔软的身体是必须的，但M老师当时却十分僵硬，而且还十分害羞，据她本人说，当时还有些想“一个人闷在家中”的倾向。她当时想着如果身体变柔软了，也许心理也会随之变化，于是就参加了Zen Hirano 老师的研修课，开始学习身体放松。Zen Hirano 老师发现在放松的过程中，自己会有一种抵抗情绪。一旦抵抗，呼吸的节奏就马上停下，发声也做不出来。大脑被一种麻木感侵袭，全身也有麻痹的感觉。这样她就知道自己的身体僵住了。 为了让自己的身体变柔软而开始的训练，不知不觉被赋予了深刻而又沉静的使命感。 此外，她还学习了野口三千三老师的野口体操、瑜伽等。M老师辞去了演员的工作，根据自己的独特方式创造了“和身体交流”的方法，作为身体指导训练师开始了现在的工作。 一边听M老师讲述这番经历，一边享受她给我做按摩，实在是一种无上的幸福。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之间似乎都打开了均等大小的空间，风就从这些间隙嗖一下飘过。体温也下降了一些，稍稍感觉凉快了，依然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舒服感觉。 “首先要记住放松的感觉，身体是可以记忆的。尽量让身体去保存那些愉快的记忆，这样它就可以冲抵过去那些艰辛痛苦的记忆。” 脱离紧张感，与身体面对面，试着放松。这就是M老师所说的“与自己的自然性面对面”。 自己的自然性，身体的自然性。这么说起来，自然界中从来没有直线存在的物体，全部都是由曲线构成的，当然人类也是这样的。 但是，我的身体中却有像金属板一样坚硬的东西。M老师碰触我的背部，说那里有两条砰砰作响的金属板，我很相信这种说法。 由于懂得了人情世故，这种紧张感一直持续。身体变得坚硬，守护着胆小怯懦的我。但是，我却对这样的身体发泄情绪，把它当做是悲伤和愤怒等消极情绪的垃圾场。身体就这样一直承受着走到了今天。 偶尔享受这样的按摩时，有要漂移到另一个境界的感觉。肩部一放松，下半身就感觉蠢蠢欲动。 老师说这时候可以自由活动，于是我就试着抬起腿或是弯曲。这时M老师就会马上说： “啊，动了。身体这个反应很好哦。” 反应很好？我的身体反应很好吗？第一次被他人夸奖自己的身体，我单纯地高兴起来。不过这是真的吗？ “是的。身体都是连在一起的整体。能够充分感觉到这一点很好，要让身体按这个状态保持下去。” 啊，原来如此。如果真是这样，希望让这样的身体状态变得更好，希望也能够听到身体的语言。 “一放松身体就会自己动起来，顺畅地活动。”这也就是在说，可以让身体放松下来的意思吧。 M老师微笑了。 “讨厌身体，疏远身体，苛求身体”的那个季节过去了，身体的新旅程就要开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