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死神是什么时候盯上他的?他第一次从它那儿悄悄脱身,跑向棚屋是什么时候?此刻,当他拖着腿靠近它的时候,鲜血是不是流进了尘土?或者情况就像那女孩所说的,鸽子会神奇地出现在一个等她回来的人的面前:它就发生在孩子转过动物园那条路时,从她视线中消失的那一刻。 在远处又有一次爆炸,一声巨响炸开了库房的墙。孩子通过口子爬进库房,由于虚弱与痛苦,不断发出呻吟,全身哆嗦。他仍然躺着,尽管有一颗子弹从他的头顶飞过,战斗的喧嚣声此刻停息了下来,只有远处还有一些响声。应该汲取力量。现在不能死。睁开你的眼睛。往四周看看。 破砖碎瓦、零乱的园艺工具、那个小小的鸽笼散落在地上。孩子想,这还不错;如果它还挂在墙壁的钉子上,谁知道我能不能站起来够着它。那只个头大的来自耶路撒冷的公鸽,他的半个身子已经皮开肉绽了,正在作最后的挣扎,那只来自科亚阿纳维姆的鸽子躺在他旁边。她的身上没有任何受伤的迹象,但非常清楚的是,她已经死了。劳费尔医生告诉过驯鸽人米里亚姆,米里亚姆也告诉过他,鸽子很容易由于恐惧而死亡。她曾经对他说过,“它们和我们一样,相互争斗,彼此欺诈,和同伴一起用餐,它们也渴望回家,它们也会心脏病发作。”女孩的那只鸽子并没有受伤,只是由于喧嚣声、枪炮声、呼喊声,靠近已死和垂死的鸽子而震惊和恐惧。尽管如此,她仍然很安静,毫发无损。 孩子把手伸向鸽笼的残余部分,取回驯鸽人的设备,它们被卷在一个滚筒里。他解开绳子,把它打开;每样东西都被摆得整整齐齐。这位驯鸽人喜欢整洁,让东西看上去始终都干干净净。有鹅毛笔、空的信息管、玻璃管子、杯子、信纸。有丝绸带子、在危急关头驯鸽人用来削东西的小刀。他侧身躺着,准备他需要的每一样东西,然后割断冲锋枪的皮带,这把枪是他从死去的排长身上取下来的。有一件事他干得很漂亮,他很爱惜小刀,之前已经在一块普通的石头上磨快了它;磨得是那么锋利,以便他要用的时候,不需要费太大的劲。 他拉开制服上的拉链,让刀口在浸满鲜血的裤子与皮肤之间滑动,小心翼翼地把衣服割开,对腹股沟也是用同样的方式,然后是左侧,已经皮开肉绽的大腿的上方。他把已经变成碎片的裤子尽量往下剥,尽他所能把它朝旁边拉,低头看他的腰部。他发出一声欣慰的叹息:他的阴茎是安全、完好的,尽管有血迹,但并没有受伤害。像他本人一样,它看上去又短又粗,静静地蜷缩在两个大口子的附近,口子是子弹穿过他身体留下的。个小而胆怯,他的阴茎是一个蜗居在隧道里的生物,怕光,怕冷,怕失血太多。 这样一来,那四样东西也就被保留了下来:受伤的孩子、他健康的器官、鸽子和静候在他身边的死神。鸽子与阴茎都没动;死神伸出一只冷漠、愉快的手来触摸他,就像孩子用自己的手来触摸他自己,尽管那些手都不仅是在徘徊或爱抚。每一次轻微的挤压都会产生这样的感觉:果实成熟了吗?那个时刻是否已经到来? 还没有;孩子把死神从身边推开,然后用后背贴地往前爬行,这样就可以保护他的器官。尽管他体内已没有足够的血让他站起来,但阴茎却感到对它的所有者,以及他的触摸有一种强烈的需要,这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可以把这理解为一种非正常的自慰形式,是年轻人用慷慨之手来认可自己的形式;更有甚者,它是某种非常重要的东西。和它的主人一样,它是年轻和没有经历的;像他一样,它知道他会作为一个处男死去,像他一样,它感到悲哀,因为这是一个能够感受到快乐的器官,所以,为什么它就不可以感觉到悲痛呢? 孩子把手指伸向嘴唇,以便抹上唾液,为的是滋润它们,有一种好受的感觉,并加快这一过程。但他的嘴唇像泥土一样干燥,根本就没有一滴唾液。于是,他从水壶里吸了一口水吐到手上,继续去完成那个任务,他的手指模仿着她的手指,让它们带给他天鹅绒圆环、郁金香花瓣、蜥蜴肚子的感觉,但他的身体却在暗示他,时间是短暂的,他的死神在悄悄地对他说,任务重大,他应该劝告自己结束这些令人愉快的事情,回到男人普通而正常的那种方式,还有,不管是出于同情,还是出于对这件事紧迫性的理解,他的阴茎坚挺了一些。 孩子害怕死神会失去它的耐性,害怕在这种可怕的竞争中,他的灵魂会战胜离开他身体的精液。他希望好奇心会迫使死神给出一点时间去等待,直到他完成他的行动,他通过一种期盼的想象来催促自己,感觉这样会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有所帮助:姑娘的手指,她在他称之为“那儿”、但她称为“这儿”的地方的令人销魂的抚摸——她曾经笑着说过,“要是他得系个蝴蝶领结,那么应该系在这儿。” 他想象她直挺挺站着的身体,她要他延缓之际分开的双腿,在鸽房的昏暗中,在他眼前晃动的她美丽的、微微隆起的外阴。他也想象他自己起身跪在地上,抱住她的大腿,在它们之间亲吻,使得她——还有他——全身颤栗。他的嘴唇又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气味,一种新生命的气息吹进他的体内,在他的鼻孔里弥漫,在鼻腔内萦绕。 当他感觉奇迹正在发生的时候,精液在他的体内涌动,但没有往外射,而是随愿慢慢流动,他侧躺着身体,痛苦地嚎叫,对准玻璃杯子,然后射出。那精液不是一下子喷发出来的,而是少量的涓涓细流。当这少量的白色液体和那大量的红色血液融在一起时,孩子已感到筋疲力尽,一种灼热在腹腔里搅动,脑子里一片空白。那种在姑娘双乳间释放的大笑此刻已变成了一种断断续续的微笑。 又一次挤压,又一次滴落,他安静了下来。他的射精刺激了他的神经,加重了他的痛苦。但他却是幸福的:痛苦也许会延缓死亡的降临,给他更多一些时间。他让杯子向玻璃管倾斜,以便液体能顺着他的手指流淌,促使它流得更快些。“赶快,”他说,“我的手指正在变冷,一种震颤正潜伏着向我袭来。”他塞住管子,疲惫地仰面躺着。他的意识依然存在。他也没有死去。他仍有要去完成的事情。 那只白色的比利时鸽用她圆圆的、一眨不眨的眼睛目睹了这整个过程。首先,她看见他在库房里拖着自己的身体,流着血呻吟,然后,看见他割开他的裤子,使自己赤身裸体,做着和那个姑娘在鸽房里为他做的同样的事。在这之后,他打开信息筒的盖子,把管子装在里面,再盖上它,整个过程,他的身体都在颤抖,口中一直咕噜个不停。最后,她看见那只支撑过他身体的手好像朝她伸了过来。她那颗藏在皮肤、身体、羽毛之下的心为他怦怦跳动。直到此刻,他已经不能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不能感觉到他正抓住的东西——是她,还是他自己——但她身体的温暖让他充满了力量,他的手心能够感觉到她背后的预感和翅膀的力量,那情形就像当年在他童年时的那间鸽房,他握着他的第一只鸽子时一样。 突然爆出了一声霹雳般的轰响。此时,一个库房由于装甲车上发射的炮弹而燃了起来,炸飞了许多石头,升起了一股浓烟。但孩子并没有感到惊慌。在死神靠得如此之近时,就不会再有什么东西值得去恐惧了。那只鸽子也没有表现出惊恐之状;她闭上了那双单薄而透明的眼皮,这是人类所不具备的东西,为她的任务作准备,使自己有力量能够飞起来。孩子把信息筒绑在她的腿上,尽管他的身体虚弱而感觉轻飘飘的,但他仍拖着自己的身体在地上慢慢爬行,直到他的头和肩、胸和手通过墙上的洞露在外面。他把手伸出去,然后松开,非常惊奇,即使到了此刻,他还能在每一次的发送任务中感受某些令人高兴的事,感受到某种令人兴奋的东西。鸽子在匆忙中飞走了,就仿佛是从他的手心里弹射出去的。 死神一直在静候着他,当它意识到自己被欺骗时,散发出愤怒的气息。但孩子并没有庆祝他的胜利。为了看见他的最后一只鸽子升起在天空,他侧着滚动自己的身体,幅度很轻微,他已经没有力量来个彻底的翻身了。他就这样躺着,后背一半悬空,一半着地,既没有呻吟,也没有挪动。从此刻起,事情就由不得他了。从此刻开始,他只有把信心寄托在她的身上;相信她会直接飞向目标,情况的确会如此,相信她会完成使命,避开所有的子弹、暗箭和石头,不会成为牺牲品,也不会被诱惑,相信她不会停下来吃东西,喝水,或者休息,她理解装在信息筒里的东西,里面的那些东西是她以前从来没有送过的——他相信,劳费尔医生不久之后就会说——只有到了这一天,世界范围内的驯鸽史才可以说刚开始。 寒冷从他的骨子里流出来,浸透了他的全身。他的心情安静了下来。这一切是我想象出来的呢?还是我真的感觉到的?他捡起身边的制服,盖在腰间,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这样一来,他睁开眼睛就能看见那只起飞的鸽子,一开始,在她起飞时,她的身子是青灰色的,接着,在升空时,颜色又暗淡了下来。她柔软、隆起的胸脯和有力的翅膀是如此美丽,以至于在死之前,他除了想去为她欢呼,拥抱、亲吻她之外,再也没有了其他的请求。但此时的他只能躺在地上,而她却正升向天空。除了远去时翅膀发出的有节奏的扑打声,他的四周和内心都完全被寂静所笼罩。 “回家,”他对她说,“升起来,赶快飞走,因为这儿再也没有你可看和可做的事情。不要转过你的头,不要往回看。不要害怕死神,我正紧紧地拽着它呢。飞起来。往高处飞起来。飞向那安全、光明、美丽的地方,朝遥远的地方飞去,朝那个等待你的人,那个姑娘飞去。赶快朝那双期盼着她爱人的眼睛飞去吧。” 鸽子迅速向上攀升,越过火焰、硝烟、枪炮声、嘶喊声,向蓝色、寂静的天空飞去。朝着她的方向,飞回家。穿过无边的云海,云海中唯有你翅膀带出的风声、你波动的血液,以及我绑在你腿上的呼喊。 2 那是耶路撒冷一个典型的春天的早晨,空气凉爽而清冽。寺院旁边院子里的柠檬树与茉莉矮树丛鲜花盛开,寺院的防护带换成了晚开的樱草花。士兵的眼睛离开了瞄准器,手指脱离了扣着的扳机,因为在那个时刻,每个人都在看那只鸽子。起初是她昏暗的影子出现在明亮的天空,接下来影子变小,后面是偌大无边的天际。翅膀的扑打声归于沉寂,她变成了青灰色,直到融入那青灰色的天空。沉寂之后,枪炮与呼喊的噪声再次响起,战斗又一次打响。 微风吹拂,孩子的身体躺在山坡上,躺在草地的边缘与此刻的摇晃之间,上半身在库房外,下半身在库房里,他的身体由于滴下的精液和流出的血液而变得轻盈。他这样躺着,后背部分悬在空中,部分贴在地上,他觉得有这轻柔的风就够了。身体轻飘而虚弱,一开始,他的身体被轻风推着,如一粒狗舌草的种子,然后,他像一根羽毛被卷入风中,最后,他变得更强壮,升起在天空中翱翔。 尽管有他明确的要求与训练,但那鸽子还是回过头来看,看见他在她身后飞翔才放下心来。她并没有先在空中盘旋,这是信鸽在确定准确的方向前通常要做的,没有一点点犹豫,就用箭一般的速度与精确,直接朝家的方向飞去。沙漠与群山抛在了她身后,前面是海洋,孩子在她身后飞翔,那是一个裤子破烂,头上满是脏东西,穿制服的年轻人。他的身体由于流出的血而散发出一股酸腐的气味,但他的眼睛是睁开的,能清楚地看见:此处的鸽子,近处的城市;看见远处黄色与蓝色的海域、沙丘、下面的村庄、果园、山岗和沟谷;看见一片银白色的橄榄树丛,一个农夫赶着骡子缓行在一条小路上,一群绵羊走下山坡;岩石分布在河床的周围,河床里流动着前一天落下的雨水,池塘水色明亮,泛着波光。孩子兴奋了起来:他看见了索瑞克河、卡斯特尔山和科亚纳维姆。看见了牛棚、餐厅、帕尔玛赫搭着帐篷的露营。看见溪谷,墓地,他的两个同伴在那儿忙碌,挥舞着铁镐与锄头。金属碰击石头的声音传到在上面的他的耳朵里,在寒冷的空气里听起来是如此的清晰与亲切。他看到,听到,并理解了:他们挖的正是他的坟墓。 他看见那座他和那位吹毛求疵的木匠一起建起的鸽舍。看见他的同伴,一个取代了他的饲养场工人,看见他打开门,他的鸽子从早晨的飞行中返回。那面白旗已经降下来了,蓝旗正在空中飘扬,把那些鸽子召回家来。孩子心头一阵恐惧,害怕他的鸽子也会飞到地面上来,但她仍然没有往下看,或者放慢她翅膀的拍动。她继续她的飞翔——向前方,向前方——依靠她的本能,朝着那个唯一的方向。 回家。她的翅膀没有停止在空气中划动,她的眼睛没有停止去搜寻,去辨认,她的心脏没有停止跳动。飞行在弯曲的小路上方,那些不敢走直径的人选择了这些弯曲的小路。飞行在那些没有能力飞翔的人的脚印上方。飞行在那些被居住者长期废弃的破旧的鸽棚之上。飞行在鸽舍与岩石的裂缝之上,这些东西曾经做过它们的栖身之所。飞行在下面那片看起来小小的土地之上,那儿,鸽群曾自由翱翔在天空,人们倒在它的石头上,坠于大地,归于尘土。回家。鸽舍与子宫在召唤、暗示她,精液中细长的尾巴在后面挤压着她。 这个长着羽毛的奥德修斯——不仅仅如此。没有什么能够放慢她的飞行,或让她着陆,让她偏离她的航程。喀耳刻不能,卡吕普索不能,独眼巨人也不能。谷仓不能,被遗忘在打谷场上的种子也不能。深谷的入口,悬崖的旁边,那能让她快乐的笑声不能,溪流中充满诱惑的水还是不能。哪怕这水说:飞下来吧,我纯洁无邪的鸽子,来,让你沐浴,让你痛饮。 至于孩子,有时他飞在她后面,有时轻松地在她身旁滑行。有的时候,为了让自己满意,又对着她扇动的翅膀喃喃低语:我已经死了,我正回来,正在飞翔,我还活着。他已经习惯了高空,甚至正因此而欣喜,在空中一会儿倒立,一会儿攀升,一会儿俯冲。他的耳朵能听见她翅膀的拍打声、穿过羽毛的风声,听见从绑在她腿上信息筒中发出来的那种令人喜悦与恐惧的嘶鸣。他的鼻子闻到了云海的气息,眼睛看见了从他下面飞闪而去的土地;他想,在我们活着的时候,它是多么的渺小,而当我们死去的时候,它又是何等巨大:那荒芜、倾斜的山岗,用最后一次绿色的涌动告别为它们的生存而挣扎的田野,凯旋的黄色旗帜,春天结束了。 山岗在退缩,变成圆盘的形状,小丘渐渐平坦。鸽子飞过了一个城镇,看见耸立在那儿的一座白塔,她想起来过去曾经见过它,所以知道回家的路已经不远了。从此处往前看去,大地开始披挂上非常华丽、宽松的人造外衣:浅绿色的葡萄园,墨绿色的柑橘林。空气变得温暖,花香向孩子袭来,作为最后一个优雅的动作,作为证明:即使是死者也可以感到欣喜,他们也能选择快乐,不会忘记,内心充满感激。下面是金色的沙地,蓝色的海洋,中间是特拉维夫。它是多么美丽啊,他想:蔚蓝,粉红,金黄。波浪,屋顶,沙滩。她的眼睛,她的皮肤,她的头发。 突然之间,鸽子开始俯冲,孩子紧跟她而去,沙石的山峰矗立在他们下面。山峰旁边是悬铃木树,顶部有一个池塘,一个用栅栏围起的动物园紧靠在山坡的侧面。孩子停下来,徘徊,注视远方时,鸽子倏然向鸽舍的方向扑了下去:她看见了动物的笼子,看见那些动物,它们中的一些在睡觉和做梦,一些醒着并且警觉,看见了海龟、水池,也看见了狮子、熊,然后是她,他的爱人,正冲向鸽舍外面,举起手,脸上洋溢着希望与快乐。 鸽子降落在鸽舍的着陆板上,通过活板门钻了进去。女孩用新鲜的水、碾碎的米来温柔而客气地欢迎她。她逮住鸽子,从她腿上取下信息盒。孩子看见她拖出管子,观察它,打开它,把它凑到她鼻子跟前。她张开嘴唇,喊着他的名字。她的喊声撕碎了空气。不,不,不,不。但他的耳朵听不见了,因为他已经死了。
耶路撒冷之鸽——第十七章
书名: 耶路撒冷之鸽
作者: [以色列] 梅厄·沙莱夫
出版社: 中信出版社
译者: 毛路
出版年: 2008-12
页数: 360
定价: 28.00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08613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