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胞胎没了,我却得到了一份新工作。在我原本该生产的时候,我去了出版社面试。由于一些技术问题,前往海牙的火车误点了。我心急火燎地下车,却笨手笨脚地让行李把手刮坏了丝袜,拉开了一个大口子。我跳上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在一家店铺前稍停片刻,冲进去买了双新丝袜。就在后座上,我坦然换起了新袜子,惹得司机一路上从后视镜直盯着我看。那天我特意好好梳洗打扮了一番,看起来很不错。但我真的没有女人样,连丝袜都穿不好:在我不耐烦的大力撕扯下,新买的丝袜又坏了。这下我又傻了。 我迟到了十五分钟,不得不面对一群被激怒了的面试人员。我高高抬起双腿,露出开了口子的丝袜,又从包里取出另一双。它们才是问题所在,迟到不是我一个人的原因。面试人员顿时哄堂大笑,谈话的气氛也开始变得轻松愉悦。 几天后,他们通知我被录用了。这部分归功于我随机应变的能力和化解窘境的天赋。现在,保罗和我都有了一份如意的工作:他在一家知名日报社当记者,我是海牙一家出版社的编辑。我们开了瓶酒,为未来干杯。 我和妹妹一起从阿尔伯特市场购物回来,大包小包挂满了自行车把手。一路上她出奇的安静——这可不是她一贯的做派。就在我们扶着车子说再见前,她终于开口了:“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我怀孕了。”已经四个月了。除了我,大家都知道。虽然鼓起勇气告诉了我,她的神情还是很紧张。我妹妹赶在我前头有小孩了。这不是违背自然秩序吗?我哥哥现在有四个孩子,但他比我大,虽然不是大很多。我还知道,他们的第四个孩子是在我流产前后的那段时间怀上的。 全家人对这些噤若寒蝉,我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任何与生儿育女有关的消息,他们都先入为主地认为我不应该知道。我不是嫉妒,而是震惊。到那时为止,流产的事差不多被我忘了个一干二净。老话说“时间治愈一切”,真是太对了。就在一年多前,当有人跟我说“真倒霉,祝你下次好运”这些不痛不痒的评论时,我真想跟谁急。现在连我自己也那么想了。 我和保罗又和好如初。我不再精神强迫症似地逼他去看心理医生——有这等闲工夫,还不如好好找点乐子。我们参加了一个摇滚热舞培训班,一起外出度假。出版社的工作占用了我大量时间,让我不能再去想孩子的事。这工作我轻车熟路让我满足,又充满变化令人兴奋。老板同意我满世界参加书展,非洲、亚洲、拉丁美洲到处跑。我喜欢和全球各地的出版商、作者接触,也在慢慢打磨自己的雄心和耐性。一旦我在出版业积累了足够多的经验,我将自己另起炉灶,做一个出版人,在阿姆斯特丹开一家文学出版社。我都有点等不及了。 在未来的蓝图中,我不知道怎么摆放孩子的位置。大部分出版人都是男性,工作就是他们的老婆。他们不是新潮雅皮,就是传统男人。如果他们结婚生子了,家里一定有个女人在照料一切。女性出版人一般没有孩子,除了极少数例外。 我也想变成例外之一吗?“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我知道自己不要什么”——就像他们说的,我也是这样。我不想成为一名神经紧张忙忙碌碌的职业女性,只有可怜的一点时间留给孩子。我更不想成为一只只会下蛋的母鸡,一见不到孩子就心急如焚,除了牙牙学语什么都不会讲。但最最不想的,是要等那么长时间才能怀上孩子。 我父母生孩子时都还年轻,充满活力。彼此缺乏沟通,只能用繁忙的社交生活弥补。他们把四个孩子放在汽车后座,开车在全欧洲长途旅行,还有别的家庭或姑姑舅舅大伯小姨保驾护航。家里宾客不断,聚会司空见惯,留宿的客人更不在少数。只要你不大声吵闹,玩个通宵都可以,没人想着叫你去睡觉。总有其他孩子一起玩耍。我也想按部就班地生孩子,作为我生活中自然的一部分,不用放弃工作、会友、派对和旅行。但想要如此,你必须年轻而且有足够的适应能力。我已经三十一岁了,开始考虑到底能不能将孩子纳入我的生活。有一样东西提醒我不能再犹豫了。在我这个年纪,我母亲都有四个孩子了。现在,我最小的妹妹也怀孕了。做了一个略显夸张的动作,我将避孕套扔进了垃圾桶。这玩意自从我流产以来,就成为我日常必备的床头之物。 但我还是不能怀孕。我仔细记录每个月的排卵期,然后打电话给保罗:“赶紧,我们再生一个!”为了怀孕,我们试尽了一切办法。如果看到流星,想都不用想,我就会赶紧许愿。朋友送我一条镶着一块小石头的项链,让我贴身带着,才能达到最佳效果。这样还有一个好处,我能把它藏在衣服底下。这个朋友还告诉我,她妹妹喝了一种有益怀孕的中国茶后,终于怀上了。 冲动之下,我走进了唐人街上一家满是瓶瓶罐罐粉末草药的小药铺,问他们卖不卖这种茶。等到店里只有我一个客人后,我才鼓起勇气问店员。柜台后的那位中国伙计不明白我要什么。我费力向他解释,有点后悔我的决定了。那人还叫来一个同事,他的荷兰语更好些。与此同时,又有新的客人光顾了。我红着脸,低声重复了一遍我想要的东西,还在那比手画脚:喝茶,大肚子。他们还是一脸困惑。最后我飞奔而出,里面一阵哄堂大笑。 床头柜上,我过去放避孕套的地方,现在站着一个用彩色珠子做成的非洲保生娃娃,对我龇牙咧嘴地笑。边上是一个同样来自非洲的护身符,已经在别人身上多次证明了它的效力。它本应做成项链挂在我的脖子上,但我已经有了一条,那会过于拥挤。因此每天晚上临睡前我将它缠绕在指间,像和尚诵经用的念珠那样。 我从书上读到过,如果男人先射精,然后女人达到高潮,受孕的几率最大。随着高潮的收缩动作,贪婪的子宫将精液吸入,将其送往输卵管。但让我困惑的是,书本上往往说法不一。一个说,男人至少应该在一天前先射过精,好让精子保持新鲜完好,能力十足直奔目标。另一个却说,禁欲数日会提高精子的品质。经过几天孤独的禁闭后,再将这些小玩意释放出来,其势将不可挡!虽然它们那时候不知道,自己奔向的将是另一个身体中更为深远的禁锢。 为了确保这些预防措施不是在白费心机,精子不会跑向错误的方向,每次做爱后,我会一动不动仰面躺着,将双腿高举在空中几分钟。我想起了一个朋友说的话:“你的屁股又没有可以停留的地方,小孩不可能在你里面生根,这你不知道吗?”现在她应该看看我。有时我甚至以头倒立,好让精子以直线奔向目的地。 又到了每个月的那个时候。每月我行经的前一天,一成不变会有偏头痛,天旋地转,对一切都不确定。总是这样。在我开始记录行经周期前,我把这种“存在的焦虑”看得很严重。我觉得自己把生活搞得一团糟,什么都做不了,一无是处。第二天当我明白心情沮丧的原因,我就会大大松一口气。 十三岁我月经初潮,此前就已经很期待了。班上其他女生早就来了,她们拥有一种让我羡慕的特殊身分。她们是女人了。可一旦真来了,我又痛苦不堪,不知道当初为何那么热切。 我还记得,第一次来经时我正在法国度暑假,那可是名副其实的“瘫倒”在地上。店里的人吓坏了,如果不是我母亲阻止,他们马上就会叫救护车送我去医院。 在这之前,我从未真正晕倒过。那种感觉很特别。先是血液从脑袋流出,你觉得浑身发冷,双腿发软,接下来什么都不知道了。当你再度恢复理智,发现自己躺在地上时,你才会注意到这些。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慢慢你知道那是人声,有人在说:“天啊,她那么苍白”。再后来,你知道他们说的就是你。这时,你才算完全恢复了知觉。 第一年我时常晕倒,好几次甚至在课堂上发生。学校的日常活动当然是参加不了了,老师还让一位同班同学送我回家。那可真是活受罪,每次晕倒后,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腹痛。后来我开始使用强效止痛药抑制疼痛。要把那些粉红色的药丸送进你的喉咙,那可真是一门艺术。 十六岁我开始吃避孕药,经痛问题是解决了,却带来了其他不适。它让我体重增加,有时我就忘了吃,但隔天早上事后补救的紧急避孕药让我更加难受。连续服用了十年避孕药后,我实在受不了了,转而选择麻烦的避孕套和子宫帽。事后想来,真是白费力气。所有的月经问题,体内的荷尔蒙,还有避孕的努力,全部源于一个人害怕怀孕的荒唐恐惧。但是,世上没有再比你自己的身体更有效的避孕用具了! 在洪都拉斯的一次深海潜水培训课上,我看见一个人的肩头刺着一只可爱的海豚。在那之后,我迷上了文身。这跟我不能怀孕的沮丧情绪有点关系。我想要一种不可逆转的、只要我愿意可以随时将它放在身上的东西——而且能确保它一直就在那儿。 有一天,在阿姆斯特丹开完一个冗长乏味的会议后,我走进了瓦伦路的一家刺青店。很快,我就被墙上的照片和图片吸引住了。这里就像一个人类学博物馆,到处都是刺青皮肤的图像。隔壁屋传来钻孔的声音,像在牙科诊所那样。我凑近一看:有人正在给上臂的一颗心重新着成鲜红色。那颗心的主人眉头都不皱一下。 一个浑身刺青的男人问我需要什么。他只穿一条短裤,上身赤裸。皮肤上没有一处不着过色。我虽然穿着大衣和裙子,却反倒觉得自己光着身子,没有遮盖——手臂、大腿、脖子,全部光溜溜的。我问他们是不是有海豚刺青,话音刚落就觉得自己提这个要求很孩子气。他拿出一本满是海豚刺青的图册:大海豚、小海豚、成双结对互相嬉戏的海豚、跳过项圈的海豚、浮出水面的海豚。我问能不能带一个样子回家,让我男朋友看一眼,说不定到时他也想文一个。 听了我的话,那人一脸不悦:“不,当然不行。你疯了吗?这些都是独一无二的设计。不能随便让人带出去的。”我还下不了决心,但我想做点什么的欲望最终占了上风。我选了一只跳出水面的海豚。我喜欢海豚,因为它们活泼、灵动、聪明、强壮,富有美感,甚至还有一点幽默感。它们离不开大海,却能以自身的力量跳出水面,然后再高高兴兴地跃入它们的生命之所——大海里。海于我也是如此。在海里,我觉得自己与周围环境和谐相处,充满活力。没有比潜入海中、随波逐流更让我惬意的了。将某种代表这种力量的东西带在身上、刺在肩头的想法,深深吸引了我。 我下定决心把刺青刺在肩膀上。然而,肩膀实在是一个过于宽泛的概念。当我必须拿主意到底要把海豚刺在肩膀的哪里时,我又茫然无措了。算了,还是让行家决定吧!刺青男人轻车熟路就为我指出了适合的位置。接下来是选择什么颜色。红色和黑色是我最喜欢的。 刺青男人生气了:“红色和黑色?海豚不是蓝色就是灰色、或是蓝灰色、要不就是蓝绿色,哪有红色和黑色的!”他说的确实有道理。我顺从地选了一只蓝绿色的,尽管它不是我最中意的。我的衣服没有一件是蓝绿色的,但我明智地闭上了嘴巴。这就像对艺术家说:“你的作品一点也不合我客厅家具的颜色。”这时我有点想打退堂鼓回家,但是来不及了。不一会,我就裸着肩膀,坐在那颗褪色的心旁边。一点也不痛,甚至有点舒服。刺完后,他们在上面贴了片膏药。 晚上保罗撕下膏药,拿面镜子在那端详。我们兴奋得像是在为一块纪念碑揭幕。那海豚可爱极了,不大不小正合适,一点也不粗糙,很是精巧雅致。我惟一不满意的是海,颜色几乎和海豚的一模一样,乍看像是海豚身体的一部分。仿佛海浪揪住了海豚的尾巴,要将其拉下水,海豚在那奋力挣脱重获自由却不得。地心引力远远超过了海豚向上跳跃的力量。我原来还认为有了这个海豚,我会更坚强自信,实际上却恰恰相反。我只想做一些不可逆转的事,但又不知道该做什么。看来我还没有想清楚自己究竟要什么,行事仍是那么冲动。什么“不可逆转、无法挽回”,也许我生来就不是这块料。 走投无路,我们只能去找家庭医生。说不定真有什么道道,能解释我为什么不能怀孕。“那么你们真的很‘渴望’生个小孩?”医生满脸同情地问。我们连连点头称是,即便我们从未用这种方式口吻思考过。我们还要告诉他我们多久做一次爱。他建议用测体温的方法,系统记录我的月经周期。他给了我们一张图表,可以在上面用小十字标示出排卵曲线,以确切找出我的排卵日期。这很重要。在此之前之后的两天,或者就在排卵那天,怀孕的可能性最大。从现在起,未经我们标志,任何日子都不能悄然溜过。在恰当的时间做爱,这就是诀窍。另外,他还给了我们一本小册子回家研读,题目是“不能怀孕怎么办”。我们还得到医院做一系列生育能力的检查。 我将那本小册子和医院简介一古脑塞进包里。在回家的路上,一种死了一样的疲惫感侵袭了我,之后还盘旋了好几天,不肯离去。当我勉强把小册子读完,致电医院预约时,差不多一个星期过去了。此前我们只是想要一个孩子,但在见了医生后,我们有了“对孩子的渴望”。这听起来像是一种无药可救的疑难杂症。 我们住的房子地基塌陷得厉害,地下积水越来越多。过不了几年,这房子就该拆了。即便如此,我们什么都没做,现在再去修修补补是来不及了,这房子坏到底了。墙上开始有了裂缝,虽然过程很缓慢,但确凿无疑。用鼻子都能闻出来:每天回家,迎接我的是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最近,连床垫底下都开始发霉了。 家里一片衰败的气象,外头却是怀孕、生产的捷报频传。每个新生儿的诞生,更别提到新妈妈家拜访探望,都处处映衬出我们的无能为力。我甚至有了一种冲动,想在大门口贴张告示:“谁跟我报喜我跟谁急”。 通报生孩子喜讯的贺卡很好认:尺寸不大,邮票上都有只怪异的鹳,信封往往是淡淡的粉红色。 通常到了晚上我才会拆开这些信封。白天工作的时候,我当然不愿意一整天在同事面前抹眼泪。百般不情愿的情况下,我还是打开了信封,飞速瞟一眼漂亮的插图和婴儿的照片。然后打开贺卡,又飞速瞟一眼上面的文字。多半没有什么创意。左边是那句老套的提醒:“上门拜访请致电预约”。仿佛在这个国家、在这个年代,大家还会未经通告就贸然登门一样——更别说拜访的还是一位刚生完孩子的母亲,仿佛大家都迫不及待想分享他们的喜悦。右边则是凯旋般的宣告:“我们骄傲地宣布,我们的孩子诞生了!”好像他们是赌博赢回来的。有什么好吹牛的。不知道你们哪辈子修来的福! 痛苦的是,我还要强打起精神,强迫自己表现出应有的热情,以示祝贺。如果寄一张贺卡就能打发,我当然最乐意。要是不得不亲自上门走一趟,我就尽力拖延时间,等他们兴奋劲过了再去。 这还不是最坏的。身怀六甲的大肚婆比婴儿更让我痛苦。毕竟孩子是无辜的,他们只是被生下来了;大肚婆却不是,她们的存在就是对我的挑衅和冒犯。你直面大肚子女人,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兑现承诺。她们的圆满衬托出你的空虚。她们的骄傲凸显出你的失败。拜访新妈妈时,在座的人里总有一两个孕妇,不是刚怀孕不久的,就是马上要临盆的。即便她们没有怀孕,大半以前也怀过,或是认识某位怀孕的朋友。 最恼人的莫过于喋喋不休地谈论怀孕和生产。我绝不能加入这类谈话,我流产的经历不能给她们添光增彩,只会大煞风景。像一只误入狼群的羔羊,我跌跌撞撞想冲出一片生机。我们之间的隔阂比我想象的深了很多。 所以我只有远远冷眼旁观的分,看着一群“母狼”欢快地翻腾跳跃,心里恨得直痒痒。我用尽一切办法,想让自己成为隐身人。但总有几个不识好歹的婆婆或姐妹想拉我入伙,上来就问我是不是有孩子了,或者打算什么时候生。我试过各种回答,但面对的局面实在痛苦,我说不出什么动听巧妙的话,所以没有一种回答是对的。我当然可以回说还没有,然后顾左右而言他。有时这管点用,能将话题叉开;有时她们会觉得我在敷衍,非打破沙锅问到底不可。这时我就说我很想要孩子,但对我有点难。然后她们的同情心溢于言表,不用看我都能知道什么样,这让我深恶痛绝。最近,我尝试打趣说:“还没有,我们不是很善于造人。”一个男人听了这话,如获至宝,竟然兴冲冲问我,要不要他给我示范一下。无聊的犹太玩笑,即便说的人不是犹太人也是如此。 我开始寻思,一定是根子上出了什么问题我才不能怀孕。想到这,我身心俱疲。我习惯于事情大大小小都在我的掌控之下。如果真的想要什么,我会竭尽全力去追寻,而通常我都能成功。 当初考驾照也曾让我痛苦万分。从家里搬出来住后,我就到驾驶学校培训。那段时间我总做一个同样的噩梦:我独自一人坐在汽车后座上,车子正在高速公路上全速行驶,我却怎么都够不着方向盘。对我而言,拿到驾照不只是实用上有意义,而是成为一种象征——我希望能全面掌控自己的人生。我上了无数次驾驶课,但考试却一再不能通过。这让我愤愤不平。全世界最大的笨蛋都在方向盘后坐着。为什么他们能做到我就不能?我坚持不懈,直到驾照到手。 现在,怀孕是我的头等大事。为什么全世界最大的笨蛋像扔掉一顶帽子那样就能做的事,我们两个头脑复杂的知识分子却要费半天劲?左手量体温、右手填图表。但是这次,愤恨也好,坚忍也罢,都无济于事。我想要的东西,似乎是我不配得到的。况且这还不是普通东西,而是生儿育女、延续香火的大事,是生命的本质,甚至就是生命本身。为了无甚大用的驾驶证,我都那么坚持执着。如果能回到当初,我很乐意不要驾驶证,只要能让我怀孕!我也愿意做出任何牺牲,但是神啊!你不在我这边。艰难时世,信神的人从上帝那儿得到慰藉,还有希望和信任——这正是我最想要的两样东西。如果事情还不天遂人愿,上帝最终也会给你一个结果。 我父亲就信上帝。随着年纪增大,他的宗教体验日益宽广。对他而言,轮回转世理所当然。他谈起前生,就像在说以前的老房子一样。受难于他别有意义。吃苦让人成长。他用种种方式与上帝保持联系。他在尘世的爱人就是灵媒,为他接受和传递上天的旨意。我们还小时,他就像其他人一样上教堂。母亲从来不去,终其一生,她对任何具有宗教意味的东西都心生嫌恶。稍晚的时候,她才在犹太节庆日勉强出席一些集会活动,更多是为了寻求一种归属感,而非宗教皈依。 饭前祷告在我家已成惯例。“感谢你,主啊!赐予我们美味的食物,阿门!”他用一种几乎难以听清的口吻喃喃自语。一向对家庭主妇角色不满的母亲,耳朵特别好使,总会尖刻反击说:“你应该感谢的人是我。没有我,哪有什么上帝的美食!” 但父亲从不强迫我们信教,而是让我们自由选择。很多情况证明,母亲的影响力最终占了上风。我偶尔去一两次教堂,只是因为那里的诵经和故事好玩,或是为了取悦父亲大人。至于祈祷,只有在我丢掉东西或特别渴望得到什么时,才偶尔为之。 ********* 转眼四年过去了,我们生孩子的念想还未实现。我们那些朋友,几年前还压根没有生孩子的打算,现在都大腹便便。我并不怨恨,但难免心生嫉妒。她们一个个先后怀孕,看起来那么理所当然,有的甚至开始抱怨:早上害喜实在难受、让人疲倦、或别的这个那个。 不要小孩、专心事业的职场女性,我只有羡慕的份。她们不担心自己是否怀孕。这个世界上到处是让人嫉妒的女人:大肚子女人和职场女强人。我则处在这两类女人之间的“无主之地”上。凭什么我非得怀孕不可?除了满手鼻涕和肮脏尿布,生活能给你的还有很多。我只是上错了船。我希望自己知道真的没戏了。这样我就能回到原点,那时生孩子的愚蠢念头还未成形,我的生活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世上没有后悔药,我们只能暗自吞咽苦果。保罗去医院做检查的日子马上就到了,终点却遥不可期。还要忍受多久?保罗会不会撂挑子?——他一向不善于应对难题。又或者哪一天他突然告诉我,我们还是分手吧,因为他爱上了别的女人。一个未经世事、快乐单纯的女人。不会像我这样,一接到报喜贺卡或拜访新妈妈就手足无措。除了大肚子女人和职场女强人,世界上还有第三类女人——也是最具威胁性的——唾手可得、生殖力强的女人,完全能满足保罗繁衍后代的欲望。我用希腊神话中阿尔戈斯(神话中的三眼、四眼或多眼怪物,力大无穷,睡觉的时候总睁着一些眼睛。译注)的眼光,仔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越来越不喜欢我自己。我可不想变成这样:沮丧压抑、怯弱嫉妒又自怨自艾。三十多岁饱受挫折的女人,却要寻找对生命的热情。在哪里?怎么去? 或许我该抛开一切,轻松做个女人,让怀孕和生产见鬼去吧!全副身心投入到工作上,这才是我能掌控的。只跟下定决心不要孩子的“丁克一族”打交道,男人更好。成天出去鬼混。避开婴儿和小孩,再也不去拜访新妈妈。这是保罗给我的建议之一,也是他自己的生活信条:不想做的,坚决不要去做。但这势必影响我和亲朋好友的关系,代价也太大了。 真想避开这世界上的某一类人,实在太难了。你随时随地都能撞上她们。挺着大肚子,她们将超级市场的通道堵得严严实实。推着婴儿车,她们将人行横道也据为己有。或者骑着自行车,她们一路上哼着歌,小崽子坐在前座上。像影子一样,派对上她们无处不在:那些只喝矿泉水的女人,有的甚至不顾场合,将孩子也带了过来,还得在派对开到一半的时候喂奶。你只能假装怜爱,温柔地看着一张小嘴对着肿胀的乳房狂啜爆吮。 即便在工作场合,你也不能幸免:同事只要一听到“baby”这个词,就会自发开始高声乱叫,也有人跑过来炫耀她们新得的宝贝。幸运的是现在有了电脑,你可以假装自己正忙于工作。但你躲不开亲朋好友。仅仅因为她们怀孕了而你没有,就跟她们断绝往来,这也太过分了。 正因如此,我才硬着头皮去探望红光焕发的乔伊斯——一直到最近,她跟我还是同一阵营的人,久久不能怀孕。我们互相打气,数落那些怀了孕的朋友——现在她们变得多么惹人嫌,更是毫无乐趣可言。如今我们也分道扬镳了。怀孕的荷尔蒙似乎抹去了乔伊斯艰难时期的所有记忆。她听得见孩子的心跳了。她兴致勃勃地告诉我,那是很特别的一刻。 “是的,我能想象。”我有点言不由衷,声音尖锐刺耳。我抓住酒吧的高脚凳,谈话戛然而止。这就是我的状况。我不能再退缩了,不能屈服于子宫里的寂寂无为。必须说点好的。说不定那样事情就会变好。 “你真让我羡慕。”但我的话刚一出口,就为自己假装的“真情流露”后悔不迭。我只能强撑到底,但又找不到合适的声调语气,弥补我们之间的新裂痕。我的话依旧沉重难听,这让她尴尬。我还是破坏了气氛。 那天晚上我哭着入睡。睡梦中我和保罗、乔伊斯一起躺在双人床上。乔伊斯睡在中间,保罗紧紧挨着她,半个身子还压着她。我妒忌得要死,起身去洗手间。我听到他们咯咯乱笑,感觉自己被排除在外。当我返回时,保罗也起床上厕所。我看见他勃起了。 我决定敞开了跟乔伊斯说,我很不高兴,我想睡中间。对我的坦率乔伊斯表示欣赏,但我听得出来,她只对保罗感兴趣。这时保罗也回来了,还对我的坦率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我深深受到了伤害,觉得他也想让我赶紧消失,别在那碍手碍脚。我说我可以走,但他要知道,我这一走就不回来了。他竟然说这个主意好极了。 我嚎啕大哭,不知所措:“这不是你的真心话!”“是的,当然是。”他冷酷地说。我跑出卧室,他在身后将门锁了起来。 我全身赤裸站在走廊里。一直在哭,还是停了?——我从梦中惊醒。保罗抱住我,温柔地抚摸我的后背,安慰我说:“嘘!好了,亲爱的,没事了。”
我想要个孩子——从渴望孩子到噩梦一场
书名: 我想要个孩子
作者: [荷] 茱迪丝·耶特林德
出版社: 上海三联书店
译者: 李剑敏
出版年: 2008-09
页数: 147
定价: 15.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426288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