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逃过这一劫,真是幸运! 1989年元旦的那天有些凄凉。细雨夹着小雪,淅淅沥沥,弥漫在北方大部分地区。《人民日报》的社论是这样写的:“我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严重问题。”在新年到来之际如此低沉,如此沮丧,以往这种情形十分少见。自从8个月前中南海定下“改革闯关”的方针,这个国家的确在变,变得越来越陌生了。原本期待城市经济一举突破,不料掉进恶性循环的泥沼。亿万民众遭遇通货膨胀,不免惊慌。有人抢购粮食,有人挤兑银行。政府改弦更张,拿“治理整顿”代替“闯关”。有人指天骂地,有人开始怀旧,有人高唱“跟着感觉走”,大家不约而同,把讽刺诗编得既犀利又好笑。 这时的白颐路上活跃着一个特别的小团体。他们自称“沙龙”,没有严密的组织体系,形式散淡,以喝茶闲聊为多,成员都是新公司的领导者,包括“两通两海”的领袖们,甚至陈春先也曾介入其中。1989年最初两个月,他们活动频繁,人数渐多。这些“企业领袖”采取“轮流做东”的方式,不断更换地点和话题。这些人坐在一起吹嘘自己的成功,也倾诉苦恼,互相传递经营之道,也密商如何少缴税款、逃避政府监督。中关村空前绝后的这个“沙龙”,如果真的就是这些话题,倒也罢了。问题在于他们还有国家大事要谈,不是分析改革顺逆,就是判断经济沉浮,再不就是政治秘闻。他们把中南海叫“海里”,把党中央叫“上面”,常常通宵达旦说个不停,不论真假,就像亲眼所见。这也难怪,那是一个思想活跃的年代,带着过去的烙印,而新市场远没有今天这样发达和成熟,没有证券交易所,没有风险投资,没有股票期货,没有楼市,没有源源不断的技术更新和产品换代。那时候人们耻谈利益,而对国家大事抱着一种奇特的热情,就像今天谈论股市沉浮和房价涨跌一样。 四通总经理万润南满有把握地预言,中国的政治大变革就在眼前,而中关村将是其中一个重要角色。这是要给中关村的新革命赋予政治意味。一个做公司的人说出这样的话,也只有在那个年代的中国才会发生。然而事情还没有完呢。科海总经理陈庆振估量“电子一条街”上崛起的企业群体,发现众人各自为战,“重复劳动太多,智力和财力都在内耗”,进而倡导“联合”。他的想法本来只有经济含义,但在当时的局面中,难免被赋予“组织起来”的意味。大家于是筹划成立一个“中关村电子集团”,还当场确立“集团宗旨”:“用同一个规划做事”,“用同一个声音说话”。说白了,这是要让这些早期叛逆者而今日企业家联合起来,步调一致。 现在回想起来,大家如此激昂高亢,不是过于天真,就是过高估计过去一年获得的支持。要不了多久,这些热衷政治的人,这些试图组织起来的人,这些想要“用一个声音说话”的人,就会在事态的急剧变化中大吃一惊。 当时社会对于白颐路的民营经济百般疑虑。庆幸的是,那时新公司还没摘掉头上的“红帽子”。可以说,除了王文京的刚刚成立的用友,中关村的所有人头上都有一顶“保护伞”——不是“全民的”就是“集体的”。北京市长陈希同在这个夏天来到这里时,胡昭广便把“红帽子”一个一个拿出来。他说:“社会主义改革事业欣欣向荣”。看着这位市长满脸疑问,他又辩解道:“这种企业的特点是实力雄厚,一旦引入新的运行机制,能把沉淀着的科学技术和生产力激活,即使不投资也能产生大的效益。”这一番话说得陈希同高兴起来。不过,这位市长显然更关心白颐路有没有把“全民所有制”给吞噬了。胡昭广于是赶紧报告:“在700多家新技术企业中,全民所有制企业占71%。”市长大感欣慰,满脸堆笑,连连说:“一旦把知识分子解放出来,将会产生多么大的力量!”四通公司的知识分子于是大着胆子站出来,以“民办企业代表”的身份说了一番话,没有反应。联想的柳传志当场表示:“四通走出了一条‘捧泥饭碗’的路,我们衷心地为这条成功的路叫好”,也没人鼓掌。报纸上倒是有些说法,不过不是“叫好”,而是在阐述“民营经济是资本主义的温床”。 这种对“民营经济”的疑虑,当时有个证据,就是四通公司。过去几个月里,万润南的政治热情和野心把他引上歧途,由于这位老板的指引和鼓励,整个公司也离开商业轨道,卷入政治的漩涡。随后,万润南逃出京城流亡国外,把四通公司留给那个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中关村。 看来四通在劫难逃。当时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只有一个人与众不同。他看到了他的机会,决定抓住它。这个人就是段永基。他是四通公司副总经理。此前他在中关村的创业史上平淡无奇,此后他将成为最大玩家,直到获得“中关村村长”的声誉。 段永基也不断接到周围的人向他发出的警告。根据他在过去几月的表现,他的处境不会比那位上司万润南好多少。从当时的情况看,段是有机会逃亡的,因为他已成功到达香港。可是他却孤注一掷地掉头北上,返回京城,像个没事人似的到公司来上班。 段永基具有投机者和冒险家所需要的惊人天赋,尤其是处理危机的能手。形势越是对他不利,他就越是脸不变色。他在1946年出生于甘肃。那是中国西部一块最贫瘠的土地。当他在中关村成名之后,很多人都以为他是北京人。每逢这时,他就会说:“我是西北人,穷乡僻壤。1965年才进北京的。”在我们国家,这样的家庭通常都有极为强烈的奋发向上的精神,但却很难看到一种恒久不变的价值取向。段永基在这种环境长大成人,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流氓无产者的习气。他的身材中等,体格并不强壮,头脑异常敏捷,既热情又冷酷,既讲义气又好权术,兼有细心周密和漂浮张扬的双重色彩。他在青年时代博览群书,涉猎颇广,及至步入中年,反倒更加注重人情世故的修炼。“文革”期间他是清华大学的学生,那个年代的大学生,与其说是学习专业,不如说是学习“与人奋斗”。毕业之后,这年轻人一度想成为一个优秀教师,也的确做了一阵中学老师。但他很快改变主意,想要从事科学。当他有机会成为航天部一个研究所的副所长时,又对自己在科学方面的前途失去兴趣。在一次偶然的交易中,他从他的当化工厂厂长的同学手里,用两块钱一车的价格购买废渣,从里面提取黄金转手卖出,大捞一笔。这让他发现了自己在商业方面的才能,还有利用他人之长为己谋利的特殊本领。于是他再次改弦更张,进入四通,成了万润南麾下的一个副总经理。那是1985年,他39岁。 像很多出身底层的人一样,他在思想深处渴望出人头地,但此后几年并不显山露水。当王缉志成为“四通电子打字机”的技术领袖时,他的角色非常模糊。他有时候管销售,有时候管生产,有时候在和日本人的合作中担当重要角色,有时候只不过给王缉志打下手。显然是“电子打字机”的成功和公司的蒸蒸日上,使他把自己的命运与公司绑在一起。1989年春夏之交的那几个星期,他眼看万润南把公司一步步拖进政治深渊,第一次对他钦佩的这位老板产生怀疑。当后者终于匆匆逃亡、公司所有高级经理全都张皇失措的时候,潜藏在他身体深处的那种异于常人的禀赋,终于到了爆发的一天。 在这危机关头,他以特有的胆魄和几分赌徒心态投入战斗。他在6月5日直奔天津,他知道那里存着公司的2000台“2401打字机”。此后两天他奔波于京津之间的公路上,把那些打字机全部运回来,装进玉泉山脚下的一个破旧车间。他相信,不管形势发生怎样的变化,“2401”终究是“2401”,不会没人要,所以打算囤积居奇,只等风声一过,高价卖出,养活公司那些嗷嗷待哺的员工。公司员工已作鸟兽散,但他相信他们会回来。 段永基干完这件事,回到家里,静待命运之神降临。就这样挨了两天,他接到日本三井公司的电话。这是四通在商业上的合作伙伴,现在请他到香港去见面。他顺利到达香港,三井公司的老板迎在那里。 此后五天,他住在酒店,闭门不出。无论对他本人还是对四通来说,这都是相当关键的五天。就像我们在前面叙述的,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全是与众不同的念头。走出房间时,段告诉他的日本朋友,打算回北京去。 段永基回到中关村。四通那时就在白颐路和四环路的交叉口上,这地方如今矗立着科贸电子大厦。当时大厦还没盖起来,只有一栋二层楼房。楼上是联想,楼下是四通。两家公司俨然成了生意场上的竞争者,还曾经为了抢占门前一块广告牌大打出手。可现在,柳传志去找段永基,请来一道吃饭,表达自己对四通的敬意,又说:“这是中关村的一面旗帜,我们不愿意它倒下。” 说来真是奇怪,就算是完全不同的人,有时候也会依靠在一起。白颐路上无论是喜欢四通的还是讨厌四通的,没人愿意它垮台。就像胡昭广和柳传志不约而同地说过的,它是“一面旗帜”。当时这个举旗的人似乎非段永基莫属,因此当他被带到公安部门接受调查的时候,人们都预感到这面“旗帜”要倒了。 段永基晚上接受询问,白天却回到公司主掌局面。这真是中国司法史上奇特的一幕。那些天,但凡公司里有人问候,他就强作笑颜,连说:“很好啊!很好啊!” 他的笑容越来越自然,因为他预感到自己就要从这场以命相博的赌局中得彩了。由于临危不惧,自投罗网,百般周旋,他居然占了上风,进而成为中关村最富盛名的企业家。7月19日,四通董事会举行特别会议,罢免万润南的董事长职务。沈国钧被任命为董事长代总裁。段永基是个副总经理。他的全面执掌四通,还要等到一年以后。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成为公司的事实上的旗帜。员工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不是由于他的经营管理之道,而是因为他在危难时刻没有撇下公司。他当时声称有办法力挽狂澜,拯救公司,现在也被证明不是吹牛。他的办法说来简单。想当初他颇有先见之明地把那些“2401打字机”囤积在玉泉山下,现在就像变戏法似的拿将出来,换回现金,来给员工发工资。 段永基凭着勇气、智慧、以及几分赌徒心机,总算化险为夷。然而从保存下来的文件和其他当事者的陈述可以看出,如果政府当真拿他开刀,他就不可能度过这个难关。作为试验区办公室主任,胡昭广那时候义不容辞地成为清查组组长,诸如段永基这样的人,都是他的目标。当时白颐路上的公司领导者都对这位胡主任抱着戒心。不过,胡昭广对段永基却没有敌意。事实上他对段永基和警察之间的“秘密”了如指掌,还知道“警察对他不错,天天给他西瓜吃”。他对这一切都佯装不知,只一个劲儿对警察说:“人家从香港回来了。要是有大问题,能回来吗?” 胡昭广还找到一次机会向市委书记李锡铭禀报。他抱怨道,各方面的指责“铺天盖地的,就是要把开发区灭掉的感觉”,让他这个主任“面临巨大压力”。这促使那位书记不能不考虑这件事。显然是决心挽狂澜于既倒,也为自己建立一个全新的政治形象,他督促属下那些高级官员讨论这个问题。会议从下午2点直到晚上7点,他们每个人都说了话。胡昭广在一旁恭听,他发现李锡铭连厕所都顾不上去,一直在苦思冥想。到最后,胡昭广终于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万润南是万润南,四通是四通。”李锡铭说,“四通还要办下去。” 胡昭广如释重负,当即把这消息告诉同事,好让李书记的话在一夜之间传遍中关村。“这是他的原话,”胡昭广逢人就说,“对,原话。”我们在保留下来的会议记录中,并没有看到这句话,但却倾向于认为它不是胡昭广的杜撰,而是真的。因为这是中关村里传得最迅速也最为久远的一句话了。李锡铭也从来没有出来否认。直到今天,人们还是念念不忘。另外一个身临其境名叫王思红的人说:“这一句话就把四通解放了。”而四通公司的确是从这一天开始重新运转起来的,段永基也是在此后不久便被释放回家。有意思的是,这时候胡昭广主持的对四通的调查还没开始呢。他先得到市委书记的令箭,然后又去四通公司召开大会。“市领导说啦”,他对着一屋子张口结舌的人说,“四通还要办下去”。 现在到了这个故事的最后的、也是最富有深意的部分。社会舆论纷纷倒戈,政府中的某些官员表现了坚定的团结精神。他们成了中关村的潜在的支持力量。这些官员在袒护什么吗?不是段永基,甚至也不是四通。他们显然是要保住中关村。这在此前和此后都有无数例证,即使在当时,也由胡昭广很明确地说了出来:“如果四通被灭掉了,试验区就一定完蛋。” “四通有那么大意义吗?”有个记者将信将疑地问。 “有!”他断然说,“因为四通是‘四自’的旗帜。” 1990年,中国经济的萎靡不振已经进入第二年。社会需求被抑制了,物价下降了,老百姓不再争挤兑银行、抢购粮食。不过,市场上的东西却又卖不出去了。市场“疲软”了,工厂里的机器也就跟着“疲软”,整个国家的工业甚至还出现负增长,也就是下降了。所以邓小平不觉得这是“比较好的成绩”,反而抱怨:“和世界上特别是同东亚、东南亚国家和地区比,这叫滑坡了”。出现这么多始料未及的事情,不要说老百姓,就连那些永远有理的经济学家们,也不知道该怎样出来打圆场。 原因何在?1990年中国社会面临的经济问题和技术问题,其实都是政治问题。一些人在意识形态方面显然存在急速地向“左”转的倾向。过去10年建立起来的所有东西——改革开放的观念、经济第一的观念、市场的观念、利润的观念、经济多元化的观念、人的价值的观念、需要一个中产阶级的观念,似乎全都推倒重来。甚至“80年代的改革开放究竟是在拯救中国还是危害中国”这样的问题,也成了当时人们意见分歧的焦点所在。中国人在整个80年代如火如荼地改革了一场,共产党执政几十年没有解决的吃饭问题,这就解决了,举世为之惊叹。此外还有深圳特区和珠海特区、还有珠江三角洲和长江三角洲的崛起,还有沿海14个对外开放的城市,还有北京的“中关村电子一条街”。可是,按照那时候有些报纸上的说法,这些成就全都值得怀疑了。 历史学家总是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他们不相信历史长河中会重复出现同样的情景。但是历史如果真的重复起来,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比如我们身处1990年的中国,就会禁不住回想60年代和70年代。很多话,比如“阶级斗争”,比如“资产阶级的温床”,就是似曾相识的。10年以来活跃万分的那些媒体,现在一如既往地活跃着,不过,说出来的话不一样了。那时候,它们大张旗鼓地主张解放思想,冲破禁区。现在,它们剑拔弩张地批评改革走到资产阶级的道路上。 在中关村看来,这些问题充其量是意识形态的是非,他们吸取前车之鉴,敬而远之,只关心自己企业的生存和员工饭碗。可是到了1990年2月22日,白颐路上的气氛也不对了,就算那些最不关心政治的人,也不能不瞪大眼睛,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发现,政治批判的矛头朝着他们这些人转过来,日愈逼近。这一天。《人民日报》把一篇文章,《关于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刊登在第一版上,通栏,大字标题。作者写下千言万语,其实最重要的话只有一个问题和一个答案: ——今日中国那些搞资产阶级自由化的人,“有没有经济上的根源?有没有一种经济上的力量支持他们?” ——中国正在出现的中产阶级、私营企业和个体户,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的经济根源。 中关村被这话吓了一跳。这些年来,他们只顾经济,只顾挣钱,哪里会想到居然成了资本主义的根源。再往下看,不免更加紧张。因为文章继续说,所谓“资本主义化”,“说到底,一个是取消公有制为主体,实现私有化;一个是取消计划经济,实现市场化。” 从春天到夏天,这样的说法越来越多,堂堂正正地发表在党报上。然而还有更加不妙的谣言传过来。这谣言说,有领导放出话来,要“把私营企业主搞得倾家荡产”。这话从来没被证实过,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好多人相信它。人们瞪大眼睛,左顾右盼,不知道将会有个怎样的明天。私营企业主和个体户们,全都吓得够呛。那几个月,全中国的个体户一下子少了300万家,私营企业也有大约一半关了门。老板们纷纷卷款而走,工人们一下子全都没了工作。不过,这些人十之八九原本就是农民,不在政府的失业统计范围之内,有些人家里还有几亩地,于是又回到土地上。说是“有些人”,其实多得不得了,总数可达几百万。还有些人不想回家去,就盘桓在城市的大街上,偶然看到公共汽车站牌上有个“中关村”,觉得那个“村”字看着眼熟,感到一种温暖,就跑过来。后来中关村大街上卷起的民工潮,追根寻源,就是从这一年开始的。 说中关村像个“村”,并不过分。只不过它是我们国家最繁荣的“村”,还成了好多民间资本的避难地。当地政府掩人耳目,不说什么,等到风声一过,就把下面这个事实公布出来:中关村的新技术企业原来一直在增加,1987年还只有148家,到1990年底就有930家了,1991年又超过了1300家,至少有两万人在这些公司里工作。到了这时候,就连段永基也相信,危机已经过去。 “能够逃过这一劫,”他说,“真是幸运!” 政治风云汇聚在我们国家的上空,可是中关村却有另一番气象。我们查遍1990年试验区16次主任会议的记录,居然看不到有哪一回提到了“阶级斗争”、“和平演变”或者“资产阶级自由化的经济来源”。事实上,他们至少有一次提到“技工贸一体化”,还有一次提到“自筹资金、自愿组合、自主经营,自负盈亏”,说这是“已被实践证明了的宝贵改革经验”,必须坚持。不用说,这与当时党报上的言论不能合拍,可是胡昭广佯装不知,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话,意思只有一个,既然管不了国家大事,咱们就“稳定小环境”。所谓“小环境”,就是中关村。而在赵慕兰看来,这是一种“围堰效应”。此人当时是北京市委政策研究室的一个处长,其职责本来是为政府行政出谋划策,她却常常为下级组织的我行我素寻找理论根据。那两年,她总是说: 中关村就好像一个小小的孤岛,深陷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周围卷起惊涛骇浪。这时候我们筑起一个围堰,把海水挡在外面。不论是谁,你只要走进这个圈子,就可以在里面好好生活。没有人批判你,没有人检查你,没有人给你下命令,没有人指示你该这么干、不该那么干。没有!这个围堰就是试验区办公室。 白颐路重新活跃起来,载着形形色色电子器件的平板三轮又开始进进出出。四通公司在玉泉山下的流水线重新转动,把“2401电子打字机”源源不断地送到市场上。段永基恢复了自由,甚至还能接受外国记者的采访。王文京不再抱怨生不逢时。中关村这第一位私营企业主借助于“围堰”遮风避雨,一年来夜以继日地研究自己的财务管理软件。一个完全由民间人物创办的组织——北京民办科技实业家协会,变本加厉地活动起来,这有点像早期白颐路上的那个“沙龙”,只不过规模更大。就在党报把他们叫做“资产阶级自由化的经济基础”时,这些人也决定创办一家报纸,针锋相对地发表自己的主张。6月1日,这张报纸就创刊了。这一切都是纪世瀛策划的。我们应当记得,此人曾是陈春先的最坚定的伙伴,中关村的开拓时期也有他的影子。这时候他去请严济慈给新报纸写个报头。严在当代中国历史上是个成名人物。他是一个科学家,也是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还曾是纪世瀛的老师。奇怪的是,他对这个弟子的“不务正业”颇为欣赏,当场写下“科技之光”四字,看上去既张扬而又意味深长。这让那些把“民营”当做“资产阶级自由化的经济根源”的理论家们有些难堪。然而纪世瀛如获至宝,胡昭广和他的同事们也兴奋异常。他们在常务会议上相互鼓励“要坚定信心”,进而制定一个更加激进的计划,这包括从财政收入中拨出一笔钱来筹办《试验区报》。 1990年夏天,中关村迎来了一批来访的西方客人,一行4人。只不过两周之后,第二批又来了。这一回是30个外国记者,来自美国、日本、法国、英国、西德、意大利、波兰、葡萄牙、捷克、越南、荷兰和印度。这群外国人在白颐路上转来转去,看了四通,又看信通。他们原本充满怀疑、敌意和好奇,现在到处打探,结果看到一些东西,与他们一年来获得的北京消息是如此不同。接着他们又听到那位胡主任的声音:“1990年上半年全国经济状况很不好,但试验区经济取得60%的增长率。”有个记者直截了当地问:“你在企业建立党的机构,是否与你倡导的‘四自’相悖?”胡昭广知道他是在说“四自”变成“六自”“六自”第一次出现在政府的文件中,是1989年10月27日第四十九次常务会议纪要。它在原来“四自”之外增加“自我约束”和“自我发展”。根据当时海淀区区委书记沈仁道的回忆,这是为了提醒企业不要过分张狂。此外政府还加强了自己的力量。比如建立共产党的试验区工作委员会、纪律检查委员会、组织部、宣传部和工会。根据海淀区编制委员会的一份文件,试验区办公室为此“增加编制人数21个”。这件事,于是回答:“企业是经理负责制,这是改不了的。”这话让记者们大感意外,回去纷纷发布新闻。外面的世界第一次有机会知道,这片汪洋大海之中,有个“岛屿”没被淹没。一个名叫隅谷之喜男的日本人为之感动,当即带了300万日元来到中国,说是捐给中关村的,专门用来种草种树。钱不算多,可是考虑到当时国家情形,它的象征意义要大得多,所以官员们为此兴奋了好几天。 说起来,中国的官员真是奇特,他们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常常差之千里。就在1990年夏天,北京流传着一句话,“外资越多越反动”。有证据表明,它出自当时北京市的领导者之口,可是中关村却在这时又接到一个新指令。这指令在8月10日试验区会议纪要中被明确记载为:“王思红副主任传达了在北京 市外贸工作会议上市政府下达给试验区年内办35个合资企业的计划”。也是这个夏天,北京市政府一面指示属下报纸发表那些尖锐批判民营经济的文章,一面又派出调查小组去研究扩大试验区的可能性。 当地政府想尽办法提高民间经营者的士气,这包括许下一些诺言,也包括行动。胡昭广向他们保证,他是他们的后盾。“万一你们遇到麻烦,”他说,“只要走出门,直奔海淀区政府的2号楼这是试验区办公室所在地。,推门进来就是了。”8月的某一天,还真有人急匆匆地推门进来,向他报告,亚都公司总经理何鲁敏被抓起来了。 “亚都”这个名头在90年代中期因“加湿器”而风行天下,大城市里无人不知。但在1990年,它还是个创办不久的小作坊,一名不闻。何鲁敏的突然被捕,既与当时的政治气候有关,也是这间公司的先天缺陷所致。亚都在1987年1月注册成立。何鲁敏当时身无分文,也没经验。在那些创业前辈的指点下,他到安定门街道联社借来5万元,把公司注册为“集体企业”,挂在联社的名下。当时“红帽子”在中关村大行其道,何鲁敏顺理成章地拿来一顶戴在头上。做完这些事情之后,他把钱还给人家,又租了一间库房,开始新的事业。他期望联社是个“保护伞”,不料却给日后的危机埋下伏笔。 何鲁敏原是清华大学的一个教师,又到日本留学,归来以后无所事事,整日游荡在校园内外。他之所以闯进商海,乃是因为受到一个卖茶叶蛋的老太太的强烈刺激。老人把摊子摆在学校门口,告诉他一月能挣120块钱,叫他大为惊讶。他忽然发现自己作为大学教师的月薪和卖鸡蛋的老太太相比还少一半,一气之下辞了职。以后两年里,他刻意经营亚都,依靠自己的专业、敏感,和市场短缺,把台湾的加湿器贩卖到大陆,挣到第一笔钱。于是他想要开发自己的产品,这在公司内部产生分歧,一些早期的创业伙伴不能接受他的想法。他们说,只要倒买倒卖就能大捞其钱,既省力又安全,何乐不为?公司的领导者在经营方面意见不一,乃是一种常见现象,全世界都一样。何鲁敏面对这个局面并不着急。他把公司一分为二,自己带领一队人马来到中关村,注册新公司,当然还把他挣的第一笔钱——50万元,席卷而来。 麻烦就这样出现了。安定门街道联社,也即亚都的法律意义上的“上级主管”,认定自己拥有公司的财产权力,何鲁敏卷款而走,有贪污之嫌。他们一纸举报书投到公安局,警察甚至没有给何鲁敏任何申辩的机会,就把他抓将进去。 胡昭广知道这个消息时,何鲁敏已被关进看守所。他连忙跑出去打探情由,弄明白警方的行动并非“逮捕”,而叫“传讯”,还得悉看守所靠着圆明园的一堵墙,属于中关村的辖区。他于是紧锣密鼓地展开“营救行动”。 “营救行动”这个词,是何鲁敏自己说的。“在中国官场,所谓‘营救’,其实就是‘托关系’。”很多年后何鲁敏这样回忆当时情形,“中关村地面很小,谁跟谁都是粘着的。”他被关在里面不过两个小时,警察的电话铃就响个不停。他是后来才知道,那些电话都是来说情的。其中两人的话还真发生了作用,一个是北京市科委主任邹祖烨,另一个是胡昭广。当时只有这些具有官员身份人才有足够权威把他救出来,也只有他们才能把这“红帽子”的来龙去脉说明白。 何鲁敏就这么自由了,案子不了了之。他出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前一家亚都注销了,就此割断他和安定门街道联社的关系,也摘下他的“红帽子”。 这个秋天,中关村显得特别激昂,旁若无人根据政府的统计公报,从1987年到1991年底,试验区的新技术企业已由148家增至1343余家,增加了778倍,专职从业人员约4万人,年销售收入由7亿元增长到40亿元,增长了471倍;年工业产值由零增长到12亿元;年出口创汇由300万美元到4500万美元,增长了14倍;年上缴税款由2500万元增长到15亿元,增长了5倍。。京城风起云涌,他们却好像看不见似的。东欧一阵急风暴雨,也好像和他们无关。1990年11月23日,他们在人民大会堂里召开大会,庆祝北京民办科技实业创业十周年。这是从当年陈春先的“三人团体”开始计算的,到现在,这座城市的民营公司总数已有2184家,包括1943家集体的、226家个体的、还有15家纯粹属于私营当时政府把雇工7人以下的企业列为“个体”,把雇工8人以上的企业列为“私营”。。 很多人原是偷偷摸摸的,不作贼也心虚,现在济济一堂,笑语喧哗。北京市科学技术委员会主任邹祖烨代表政府走上台去,向大家祝贺,只说了第一句,“光彩的十年,光明的前途”,台下立刻掌声雷动,把人们心里聚集18个月的阴暗晦涩之气一扫而光。接着就听邹祖烨充满感情地说起10年前的那一天,“他们走出高楼大院,在中关村创办了北京先进技术发展服务部,种下了民办科技实业的第一棵树。它在人们不解与怀疑的目光中,在种种争论与非议中,经受了创业的磨练与考验。” 官员的讲话大都枯燥冗长,套话连篇,这一次却非同寻常。然而令人称奇的事还不止这些。“十周年庆典”刚刚结束,接着又开颁奖大会,要给全中国20个最有名的“民办科技实业家”发个创业奖。这一回,主席台上的那些人更有来头,有党中央政治局常委李瑞环,有政治局委员和国务院副总理田纪云,还有人大副委员长严济慈和科委主任宋健。在上台领奖的那些人里,居然有个陈春先,还有段永基。后者逢凶化吉,鸿运当头,挡都挡不住:摆脱拘押获得自由,在人民大会堂的领奖台上沐浴一片辉煌,然后跑到咫尺之遥的北京饭店,迎接众人欢呼,发表一通演讲,庆祝“四通2401打字机”销售10万台。此外还有一个情节更有戏剧性:“清查小组”退出四通时,有个调查人员想要留下成为公司员工,这就需要他的调查对象段永基批准才行。 从1990年冬天到1992年春天邓小平南巡,某些“左派”人物掀起的意识形态飓风还要刮上14个月。中国在过去10年里是靠改革开放立国的,现在北京城里一些人在召开会议,讨论这个改革开放究竟“姓社还是姓资”。这些人在发表意见的时候,总是具有一种你死我活的庄严和崇高。很明显,理论和政治是分不开的,它很快就被归结为“一场反对和平演变的斗争”,信誓旦旦,耸人听闻,把整个国家弄得风声鹤唳。有人兴高采烈,有人垂头丧气,外国人一定会说“不可想像”。有时候你会觉得,国家的差别首先就在于它们的人民在心里想的事情不一样。中国人津津乐道的这些事情,西方人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们心里想的是股票市场,是就业,是薪水,是住宅和汽车的贷款,是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他们会对任何一项新技术的诞生激动不已。这一年,国际商用机器公司制造了一个速度是二百亿分之一秒的原子开关。欧洲实现了人类首次受控核聚变,产生出一点八兆瓦电力的聚变功率,达到3亿摄氏度——比太阳内部的温度还要高20倍,比核裂变产生的能量效率提高了600倍。这些都是西方世界发生的大事件。一位法国学者说,当今世界三年的科技用于生产力的变化,相当于本世纪初的30年,相当于英国大科学家牛顿以前时代的3000年。一位英国专家用另一种说法道出同样的意思:人类知识在19世纪每50年增长一倍,而20世纪70年代每5年增长一倍,90年代开始以后,每三年就能增长一倍。西方人这一年说得最多的就是这些。美国的资本家们花了2100亿美元培训他们的雇员,还说要把这一数字提高两倍。他们说这钱值得花,可他们就是不明白中国人为什么要把那么多热情、智慧以及数不清的资源,用来争论一句话是对还是错。那是他们不了解我们的国家,不知道这“一句话”的背后有着多少利益,也不知道“大风起于青萍之末”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