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晚上都看一遍藤田的东西。抽了一支最早拿的香烟尝尝,已经发潮了,不好抽。 院子里的杂草都枯黄了。 猫也不出去了,和我一起躺在汽油炉子旁边。 “你们什么时候死呀?” 黑子和黄毛被我一揪胡须,都厌烦地跑到厨房去了。食案上的果盘里堆满了橘子。 没有追我的人,净是离我而去的,这么一想,我就焦躁起来。 真想胡乱地弹一通钢琴。 恨不得把衣橱里的衣服全烧了。 真想把戒指和项链都从楼顶上扔下去。 真想一次连抽十支烟。 这样就能摆脱烦恼了吧。 我觉得自己永远也过不上正常的生活。得到了的东西又扔掉或被扔掉,想扔掉的东西总也扔不干净,我的人生全是由这些组成的。 晚上做梦梦见和藤田去滑冰。我的手仍然离不开墙壁,他也不来帮我,我很不满,忍不住像小孩一样大叫他的名字,他还是不过来。不知为什么,冰场连着高尾山,我穿着冰鞋去爬山。冰场上的人都喊我下来,可是他们越喊叫,我越是赌气地爬着山上的小路。 醒来后,觉得两腿很沉,于是手也不洗,口也不漱,端着茶杯钻进被炉,跟吟子要了杯茶。 “我觉得活着没有意义。”我凄然地说。 “什么?意义?” “吟子,没有意义啊。”我嘟哝着,声音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没有回答。 我想起了藤田,想起其他跟我好过的人,忽然不安起来。和其他人的缘分都那么不可靠。我好像做不到将其他人和自己紧紧地连结在一起。我也想尝试一个人生活。我希望能有一回,不是别人离开我,而是我离开别人。 该离开这个家了。 我真想切断一切联系,到一个没有人、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从头开始。不过,在那里又会建立起新的关系吧。等自己意识到时,一切又都结束了吧。不去思考什么意义,只是不断重复下去的话,就连人生也会结束。眼前这个小老太太又重复过多少回呢? “我想穿越时空。” “什么?” “飞到吟子的岁数去。” “穿越?” “就是穿越几十年,赶上吟子的岁数。” “胡说什么。你现在是最好的时候,皮肤多光滑呀。” 她果然很在意皮肤啊。我那么向她炫耀,难怪她在意了。 “上年纪的人都这么想吗?年轻真有那么好吗?我每件事都要难过,悲观,太累了。我厌倦了。” “这是因为年轻的时候大家都是拼命地伸出手想要什么,到了我这个岁数,想伸手要的越来越少了。” 我隐约看见吟子正绣着一朵黄色雌蕊的蓝花。她不停地活动着指尖。 “舅姥姥,您觉得幸福吧?” “呵呵,知寿这么看?” “是啊。年轻人一点儿都不幸福。” “不过,也有过幸福的时候吧?” “没有。” “好好想想看。” “就算想起来,快乐也不会回来呀。” “不会的。坚持下去的话,会回来的。” 吟子收拾好蓝色的线,用指尖把绣好的地方轻轻抻开,举到了脸前。 “绣得怎么样?” 透过白色花边的手绢能看见她的脸,就像盖在死人脸上的白布。 除夕晚上,我给吟子打了个电话,想跟她说句对一年来的关照表示感谢的话。我故意拿着架子挨到晚上十点多才打,她好像已经睡了,响了十声后,我挂断了。她可能去了芳介家,那样倒好了。 “嗨,吟子没有再婚吗?” “不清楚。” 妈妈很放松,在床上做着美容操,又是咧嘴,又是扭腰的。 “她丈夫死了以后,一直一个人住在那儿吗?” “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去看过她,那时候,她和一个长得很不错的男人一起生活呢。我以为她再婚了,后来听说没有。你自己问问她不就知道了?” “现在不太好问了。” “我跟她没什么来往,所以对她不太了解。不过人挺好的吧?” “嗯,人是挺好的。” “什么意思?” “有点儿怪怪的。” “反正你们俩都怪怪的,正合适啊。” “我担心她会痴呆。” “她已经有点儿不正常了,你没发觉?” “哪儿不正常?还没呢。目前还问题不大。” 难道她给外人这种印象?起码在我看来,吟子的脑子还相当地清楚。 过了年,我又打了个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真的去了芳介家吗?我还是不放心,元旦中午,悄悄回去看了看,心里一边祈祷,千万别躺倒在浴室里什么的。 刚一打开门,两只猫跑了出来,一个劲地冲我喵喵叫。吟子大概没有过整晚不在家的时候,猫盘子里堆满了猫粮,周边还撒了不少。门口没有吟子常穿的深蓝色鞋子。保险起见,我还是一边叫着“吟子”,一边把各个房间转了一遍。 一月三日傍晚,我们俩新年第一次见了面。 “新年好。今年也请多多关照。” 吟子低低地鞠了一躬。我也赶紧鞠了一躬。她还在大围裙里面穿着那条肥大的连衣裙。 “这连衣裙好像又舒服,又松快,又暖和。” “这个?真的呢,不错吧。” “压岁钱呢?” 我不抱希望地伸出手去,意外地收获了一个小袋子,上面有骑自行车的米菲。 “哇,太好了。” “去年给你添麻烦了,请收下吧。” “谢谢。没想到会给我。” 趁吟子起来去沏茶时,我打开小袋看了看里面,只有一千日元。 我没有说打电话和来家里找过她的事。她没主动提怎么过的除夕,大概是不想让别人知道吧。 当大商厦挂出情人节的条幅时,吟子说她要去买巧克力。 “什么?送给芳介爷爷吗?” “是啊。” “给老爷爷送巧克力呀。嗯,嗯,不错呀。” “知寿陪我去买好吗?舅姥姥不知道买什么样的好。” “我也不会买啊。” “年轻人比我们会买东西。” “老年人最了解老年人啊。” 到了星期日,我们去了新宿的商厦。 吟子身穿淡紫色的套裙,脚上穿了双奶油色的浅口鞋,白发拢到脖颈处挽了个髻,看上去是个挺端庄可爱的老太太。 电车在笹冢站停车时,我忙低下头。说一千道一万,我还是没有勇气毫无顾忌地环视车站。我不想看见藤田和阿丝。有多长时间没见了?他们还记得我吗? 开出笹冢站,我才抬起头来。对面玻璃上映出我和吟子。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吟子闭着眼睛在打盹。她这岁数还送巧克力,够棒的。电车猛地晃动了一下,吟子猛一抬头,随后又闭上了眼睛。“困了?”我问她,她没有回答。 我以后也能像她那样吗?到了七十岁还爱打扮,住在属于自己的小房子里,情人节去买巧克力。我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吗? 在商场的最高一层,开辟了一个巧克力专卖场,挤满了女人。一下电梯,吟子就站住了。 “这得挤死我。” “走吧。好容易来了。” “知寿,你先去看看,我在这附近等你。” “为什么呀?” “舅姥姥怕挤。” 吟子去看电梯旁边的散装巧克力去了。奇怪的是只有那边人少。我挤进卖场里面去,大致品尝了一圈后,急忙返回吟子待的地方,看见她正坐在电梯旁的椅子上呢。老年人就是这样来确保自己的位置吗?不由有些泄气。我叫了她一声,她说“辛苦了”,啪啪地拍着我的肩膀。她的手又轻又软,我觉得不可思议,她是怎么靠着这双手独力支撑到今天的呀? 我带着吟子到入口附近的一个柜台去,是我刚才看好的。 “这个怎么样?据说这是维也纳王室专卖的,很拿得出手的。” “真漂亮。嗯,这个不错。就买这个吧,还有猫呢。” 吟子立即拍了板。她指的是盒里那几片薄薄的巧克力拼成的天蓝色的猫。 吟子要递钱给卖巧克力的女店员,我拽着她的衣袖去收款台交。手里拿着巧克力小盒子的女孩排成了长队。一个跟一个地一声不响地排着。我已经决定离开家了。我看着前面吟子的头顶,心里想着,得找时间跟她说了,怎么说好呢? “吟子。” 她正在当当地切着胡萝卜。桌上放着另一个已打开的天蓝色盒子包装的巧克力,这不是给芳介买的那个。我支着脸,一边吃巧克力,一边看着吟子的背影。真想穿一次那件大围裙,照一张照片,等五十年以后再看。 “吟子。” “什么事?” “我要搬出去了。” “什么时候?” “下周。搬到职工宿舍去。” “这么突然哪。说走就走啊。”吟子在大围裙上擦擦手,回头笑着说。 “对不起。” “不用。有什么可道歉的呀。” “可也是啊。” “一个人生活,很不错的。”吟子一边往沙锅里摆放胡萝卜,一边说道,“趁着年轻,要离开家自己过。” 我默默地听着。 “要在年轻的时候吃些苦头啊。” 玄关响起了门铃声,今天是芳介来的日子。现在已经不用出去迎接他了。 这“苦头”会在什么时候,怎样来临呢?我想问问吟子。还希望她告诉我,一个人该怎样来承受。 芳介突然出现在厨房里,点点头说了声“好啊”。吟子帮他脱下大衣,掸了掸土,挂在衣架上。我和她已经没有一点距离感了。其实不用走也行吧。我也不怎么想走,可是如果现在放弃一个人过的打算,我就会总是依赖这里,糊里糊涂过一辈子的。 离开家的前一天,正好快到我的生日了,吟子给我做了寿司盖饭。吟子搅拌醋饭的时候,我在她的斜上方给她扇扇子。 “做寿司盖饭,是因为知寿的‘寿’字和寿司的‘寿’是一个字。” “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这名字?” “不知道呀。” “据说是靠自己的知识得到长寿的意思。” “好名字啊。” “可是我还什么知识都没有哪。” “是吗?” “嗯,什么都没有。哦,对了,到这儿来以后,学会了把锅盖倒过来的话,上面还能放一个锅。” “挺好的啊。” “还有,知道了人会变的。我原来是不希望变的。那么,希望变的话,就不会变了吧。我想增加这样反着看问题的知识。” “这不可能啊。” 吟子示意我不用扇了,开始准备蛋丝和樱花鱼糕。 甜点是三袋量的一大盘我喜欢吃的魔芋果冻。一想到是在这儿最后一次吃晚饭,不觉悲从中来。我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塞着果冻,大嚼着,好摆脱这种情绪。 饭后,我邀吟子去散步,她跟着我出来了。我们朝与车站反方向的超市走去。 “我最不喜欢冬天了。太冷了。一觉得冷,就更不能对人家和气了。” “知寿很和善啊。” “不和善。天生就古怪。” “和芳介一块儿去高尾山吧?去吃荞麦面。我们推迟去小名浜了。” “推迟了?那,高尾山吗……” “知寿愿意的话。” “不是我们两个人吧?吟子也去吧?” “那当然了。” “那我也去吧。秋天倒是去过的,不过,就这么定了。” “好的,好的。” 真的要我一起去吗?以后我们怎么联系呢?职工宿舍在东武东上线的瑞穗台站。从这边要倒两次电车才能到。不爱出门的吟子肯定懒得去。 我们没什么特别要买的东西,在亮得晃眼的超市里慢慢地转着。我翻翻牛仔裤的兜,只有那个皱巴巴的米菲袋。吟子没有带钱包,我得意地把它拿出来,对她说,就把这一千花了。我们仔细地看着一排排的商品,放进筐里又拿出来,就这么拿来拿去的。 走到摆放香蕉的地方,吟子好像在想什么。她怎样想事?想什么事呢?我们之间的了解很有限。我看不到她以后是否会变得狠毒、卑鄙;她也不会知道我会变得更加不可理喻吧。这样的交往好不好呢?我不知道。应该有那种更加长久的关系吧。没有人告诉我可以不可以的话,我就总觉得不安。就连从一堆香蕉中挑选一串,一直到吃完之后,我大概还在琢磨买得合算不合算吧。 想到这些,我觉得应该把一切都倾吐出来。自己的恶作剧、空虚感、不安,这一年拿了几个也许是你的宝贝的东西等等所有这些。她听了会怎么想呢?真想问问看。 “我想吃草莓。”吟子小声说道。 “什么?” “嗯,不要香蕉,还是草莓吧。” 吟子快步朝着靠近入口的草莓货架走去。我追了上去,看见她把最外面的一盒草莓放进了筐里。 回到家,我们在檐廊上吃起了草莓、豆奶和花生酱夹心面包、罐装羊羹。天冷,两人都裹着毛毯。空荡荡的电车像往常一样轰隆隆飞驰而过。每当寒风刮来时,两人都说进屋去吧,却都不动弹。我本想说句感谢的话,却问了别的。 “那些彻罗基的照片要是绕墙挂满一圈怎么办?分上下两排?现在最多只能挂十张左右了。” “没等贴满我就死了。” 是啊,她没有多少年可活了,我很明白。对她这个年纪的人,我也不能轻易说你肯定能长寿这样的恭维话。 “你死了,这房子怎么处理?” “想要就给你吧。” “不给你的亲戚吗,兄弟什么的?” “不给他们,他们都住得很远。” “那我就不客气了。我要把这个院子变成神秘花园。” “那些猫的照片可别扔了啊。也不要放我的棺材里。” 我想象着在那些猫的照片边上挂上吟子的遗像的画面。早晚吟子也会成为没了名字的死者中的一员,失去个性吧。谁也不会再谈起她,她吃过什么穿过什么,这些日常琐事就像原本不存在似的,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刚才就一直感觉吟子在看我,我装不知道,吃着草莓,一边往院子里扔着吃剩的蒂。“好冷。”吟子说着裹紧了毛毯。 吃的东西、可说的话都没有了,“放洗澡水去。”我说着站了起来。这一瞬间,我看见吟子的眼睛是湿润的,也许是冻的吧。不管什么时候,事先预定的别离总是比突然的别离更难。 “别哭啊。”我说完就跑去了浴室。 那天晚上,我在摆满了打好的行李包的房间里,打开了那个鞋盒子。 近来,鞋盒子里的小物件已经不再给我以安慰了,只能引起我的回忆,只能帮助我独自一人品味那些酸甜苦辣的回忆。然而我还是不能够扔掉它们。它们一直陪伴了我很多年。我举起鞋盒子摇了摇,里面的破烂发出干巴巴的哗啦哗啦声。 我拿出俄罗斯套娃、绿平绒小盒子和掉了脑袋的木偶,去了吟子的房间。夜里偷偷去她的房间,这是第三次。我已经知道怎么拉隔扇没有声音,榻榻米踩哪儿不会出声。我憋着气,把手里拿着的东西一一放回原来的位置。 本打算至少拿一样什么小东西留作纪念,选来选去又觉得什么都不想要了。 我坐在吟子的枕边,心想,这个小老太太,要是不再悲伤和空虚该多好,可是不可能呀。她以为都用光了,可是悲伤和空虚是无穷尽的呀。 “回去睡觉。” 吓得我“哇”地叫起来。 “你醒着哪?” “是啊。” “从哪次开始?” “从第一次。” “……” “从你最早来拿那个木偶那次,我就知道。老年人睡觉轻。”她闭着眼睛说道。 “果然醒了呀。我早猜到了。东西刚才都放回去了。” “欺负老年人哪。” “是的。” “傻孩子。” “是很傻。” “你不拿我也会给你的。” “可我不想要。” 吟子听了,睁开眼睛笑了笑。 “吟子。” “干吗?” “我这么下去行吗?” 吟子没有回答。她静静地看着我,像落笔画画一样,从脸到肩到胸到脚,依次扫视着我的全身,目光所到之处,都仿佛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色泽。 我又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我可不知道啊。” 吟子静静地微微一笑,翻过身去,背朝我躺着。 “吟子,外面的世界很残酷吧。我这样的人会很快堕落的吧?” “世界不分内外的呀。这世界只有一个。” 吟子断然地说。我第一次见到说话这样斩钉截铁的吟子。我在脑子里一遍一遍回味着这句话,愈加感觉自己太无知、太软弱了。 “喂,我走了以后,你会挂我的照片吗?” “你又不是猫。” “挂上吧。” “又没有死,不能挂。” “可是,不挂上的话,该把我忘了吧。” “回忆不在照片里呀。” 吟子往上拉了拉被子,遮住了一半脸。 我没有确认她睡着还是没睡着,就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我把鞋盒子里的东西全都倒在被子上,坐在椅子上出神地望着它们。好了,就这样吧,我把椅子推到墙边,站了上去,右手拿着鞋盒子,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分别塞进彻罗基们的镜框后面去。体育帽、花头绳、红圆珠笔、头发、烟、仁丹,所有的。 我把空鞋盒子全都拆开,叠起来,捆好,扔到厨房的废报纸上面,然后靠在洗碗池边上,朝厨房对面的起居室望去:离开这里也和来这里的时候一样,没有真实的感觉。 我从地板下面取出梅子酒,喝了三杯后睡了。快睡着之前,随着一阵窗户的振动,听见了电车驶进站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