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见特里o伦诺克斯时,他喝醉了,坐在舞者酒吧露台外的一辆劳斯莱斯银色幽灵上。停车场的服务员把车子开出来,一直扶着敞开的车门等着,因为特里o伦诺克斯左脚悬在车外,仿佛已经忘了有这么一条腿。他相貌年轻,却天生少白头。你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除此之外他跟那些穿着晚宴装、在销金窟一掷千金的大好青年没什么两样。 他身边有一位姑娘,头发呈迷人的暗红色,嘴角挂着淡漠的笑容,肩上披着一件蓝貂皮,差一点儿让劳斯莱斯车黯然失色。当然不至于如此。也不可能。 服务员就是寻常的半吊子小混混儿,身穿白外套,胸前缝有红色的饭馆名字。他一副受够了的样子。 "你瞧,先生,"他尖刻地说,"你能不能把脚缩进车里,好让我关门?还是我干脆把门打开,让你滚下来?" 那个姑娘看了他一眼,眼神足可以戳进他的身体,再从后背透出四英寸来。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一点儿也不惊慌。如果你以为花大把钱打高尔夫球能让你显得人格高尚,舞者酒吧雇有一种人专门会戳破你的这种幻觉。 一辆外国敞篷跑车减速掉头开进停车场,有个男人下了车,用打火机点燃一根长香烟。他身穿套头格子衬衫、黄色长裤和马靴,在袅袅烟圈中慢慢走远,连看都没看劳斯莱斯一眼,可能觉得平淡无奇吧。在通往露台的阶梯前,他停下戴上了一个单眼镜片。 姑娘突然魅力十足地说:"亲爱的,我有个好主意。我们何不搭出租车到你那儿,把你的敞篷车开出来?今夜沿着海岸开车到蒙蒂塞托一定很棒。我在那边有几个熟人正在开池畔舞会。" 白发青年彬彬有礼地说:"真抱歉,那辆车已经不属于我了。我不得不把它卖掉。"听他的口气和语调,你会以为他只喝橘子水没喝过酒呢。 "卖了,亲爱的?你是什么意思?"她轻轻挪开,坐得离他远远的,但是声音好像挪得更远。 "我是说不得不卖。"他说,"为了吃饭钱。" "噢,我明白了。"语气冷淡得连一片意式冰淇淋放她身上都化不掉了。 服务员将白发青年列为自己可以厕身其中的低收入阶层。"喂,伙计,"他说,"我得去停一辆车。改天再见--如果有机会的话。" 他放手让车门荡开。醉汉立即滑下座位,一屁股跌坐在柏油马路上。于是我走过去,及时伸出援手。我猜跟酒鬼打交道永远是一个错误。就算他认识你而且喜欢你,还是会随时出手打你嘴巴一拳。我把手伸到他的腋下,扶他站起来。 "太谢谢了。"他客客气气地说。 姑娘挪到方向盘前头。"他喝醉酒的时候就是一副他妈的英国腔。"她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不锈钢。"谢谢你扶他。" "我来把他扶进后座。"我说。 "真抱歉,我赴约要迟到了。"她踩下油门,劳斯莱斯开始滑动。她冷静地微笑着说:"他只是一条迷路的狗。也许你可以帮他找个家。他能定点大小便--可以这么说。" 劳斯莱斯顺着车道开上日落大道,向右转,就此消失。我正目送她,服务员回来了。我还扶着那个男人,他现在睡得正香。 "这也算是一种做法。"我对白外套说。 "当然。"他冷嘲热讽地说,"何必为一个酒鬼伤神?他们都麻烦得要命。" "你认识他?" "我听见那位女士叫他特里,否则摆在运牛车上我也认不得他。而且我才来两个礼拜。" "把我的车子开过来,谢谢。"我把停车券交给他。 等他把我的奥兹莫尔比开过来时,我感觉自己就像扛着一袋铅。白外套帮我把他扶上前座。贵客睁开一只眼睛谢谢我们,然后又睡着了。 "他是我见过的最有礼貌的酒鬼。"我对白外套说。 他说:"什么样体形、样貌和举止的酒鬼都有。他们全都是瘪三。看来这一位曾动过整容手术。" "是啊。"我给他一元小费,他谢谢我。整容的事他说得不错。我这位新朋友的右半边脸僵硬,比较白,有几道细疤,疤痕旁边的皮肤发亮。他动过整容手术,而且是非常大的手术。 "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带他回家,让他醒醒酒,说出他住在什么地方。" 白外套对我咧嘴一笑,说:"好吧,你这个倒霉催的。要是我,我就把他扔进水沟,尽管走。这些酒腻子只会给别人添麻烦。我对付这些家伙很有一套。现在竞争这么激烈,人得省点儿力气,在紧要关头①保护自己。" "看得出来你从中获益匪浅。"我说。他先是一副不解的样子,然后发起脾气来,但那时候我已上车启动了。 当然他说的也有点儿道理。特里o伦诺克斯给我惹来好多麻烦。不过这毕竟是我的本行呀。 那年我住在月桂谷亚卡大道一幢山坡上的小房子里,位于一条死巷的尽头,前门有长长的红木台阶,对面有个小尤加利树林。房子带着家具,屋主是一位妇人,目前到爱达荷州孀居的女儿家暂住去了。房租很便宜,一半是因为屋主希望能随时一通知就搬回来住,一半是因为那些台阶。她年岁渐大,实在受不了每次回家都得面对长长的台阶。 我总算把酒鬼扶上了台阶。他很想帮忙,但两条腿像橡皮做的一样不听使唤,抱歉的话说到一半他就睡着了。我开了门,把他拖进屋内。他瘫在长沙发上,我给他盖了一条毯子,让他继续睡。他打鼾打了一个钟头,鼾声就像大海豚发出的。然后他突然醒来,要上厕所。如厕出来后,他斜着眼睛偷看我,想知道他究竟在什么地方。我告诉了他。他自称特里o伦诺克斯,住在韦斯特伍德,家里没人给他留门。他的声音响亮而清楚。 他要一杯不加糖的咖啡。我端出来,他小心翼翼地端着托碟和咖啡杯。 "我怎么会在这儿?"他四处张望。 "你在舞者酒吧门外醉倒在一辆劳斯莱斯车上。女朋友丢下你走了。" "不错,"他说,"她百分之百占理。" "你是英国人?" "我在那儿住过,不过不是在那儿出生的。如果能叫到出租车,我马上走。" "有辆现成的车在等着。" 他自己走下台阶。前往韦斯特伍德的路上他没多少话,只是向我致谢,还抱歉自己这么惹人嫌。他可能对很多人说过很多次这种话,顺嘴就溜出来了。 他的公寓又小又闷,一点儿温馨的感觉都没有,如果以为他是那天下午才搬进去的也不为过。绿色硬沙发前的茶几上有一个半空的苏格兰威士忌酒瓶、一碗融化的冰、三个空汽水瓶和两只玻璃杯,玻璃烟灰缸堆满了烟蒂,有些沾着口红印,有些没有。屋里没有照片和任何私人物品。这间房子应该是租来开会或饯别、喝几杯聊聊天、睡睡觉的旅馆房间,不像人长住的地方。 他请我喝一杯,我谢绝了。我没多待。我走前他又谢了我几句,那种感谢的程度既不像我曾为他两肋插刀,也不像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就是那种说没有也有,说有但不明显的样子。他有点儿战栗,有点儿害羞,却客气得要命。他站在敞开的门口,等电梯上来,我进了电梯。不管他有什么缺点,他至少很有礼貌。 他没再提那位姑娘,也不提自己没有工作,没有前途,最后一张钞票已为一个高级荡妇付了舞者酒吧的账,而她竟不能多逗留一会儿,确保他不会被巡逻警察关进牢房,或者被一个粗暴的出租车司机卷走,甩到外面的空地去。 搭电梯下楼时,我恨不得回楼上抢走他那瓶苏格兰威士忌。但事不关己,而且不会有用的。酒鬼想喝,总会想法子弄到酒。 我咬着嘴唇开车回家。我算是硬汉,可是这个人有让我动心的地方。除了白发、疤痕脸、响亮的声音和彬彬有礼的态度,我不知道是什么。也许这几点就够了。我再见到他的可能性不大。正如那位姑娘所说的,他只是一条迷路的狗。 我再次见到他,是感恩节后的那个礼拜。好莱坞大道沿线的店铺已经开始摆出定价过高的圣诞节礼物,报纸开始天天疾呼:如果你不早点儿采购圣诞节商品,情况会很可怕。其实,不管怎么样都很可怕。向来如此。 在离我那栋办公大楼大约几条街的地方,我看见一辆警车并排停车,车上的两个警察正瞪着人行道上一家店铺橱窗边的什么。目标原来是特里o伦诺克斯--不如说是他的肉身--他看来实在不雅观。 他倚着一家店铺的门面。他不得不倚着点儿什么东西。他的衬衫脏乎乎的,领口敞开,有一半垂在夹克外面。他已经四五天没刮胡子了,鼻子皱着,皮肤惨白,脸上长长的细疤几乎看不出来,眼睛像雪堆里的两个洞。巡逻警车上的两个警察显然正打算动手抓他,于是我快步走过去,抓住他的胳臂。 "站直,往前走。"我做出粗暴的样子,并从侧面向他眨眨眼。"办得到吗?你是不是喝醉了?" 他茫茫然看了我一眼,露出他特有的半边微笑,吸口气说:"我刚才醉了。我猜我现在只是有一点儿--空虚。" "好吧,抬脚走路。你眼看就要被抓进醉汉牢房了。" 他努力抬起脚,让我扶他穿过人行道上的游民,来到护栏边。那边停着出租车,我拉开车门。 "他先。"司机用大拇指指指前面的出租车。他转过头来,看见了特里。"如果他肯去的话。"他说。 "情况紧急。我的朋友病了。" "是啊。"司机说,"他到别的地方也照病不误。" "五块钱,"我说,"让我们看看那美丽的笑脸。" "那,好吧。"他说着把一本封面有火星人的杂志塞到镜子后面。我伸手从里面打开门,把特里o伦诺克斯弄上车,警察巡逻车的阴影遮住了另一侧的车窗。一位白发警员下车走过来。我绕过出租车,走上前去。 "等一下,麦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衣服脏乎乎的先生真是你的密友吗?" "对我来说足够亲密啦,我知道他需要朋友。他没醉。" "一定是为了钱。"警察说。他伸出手来,我把执照放在他手上。他看了看,递回来。"哦--哦,"他说,"原来是私人侦探来捡客户呢。"他语气变得很不友好。"马洛先生,执照上写了你的一些资料。他呢?" "他叫特里o伦诺克斯,在电影公司工作。" "不错嘛。"他探头到出租车内,仔细看坐在一角的特里。"我敢说他最近这一段时间没有工作过;我敢说他最近这段时间没有在屋里睡过觉;我甚至敢说他是个无赖。我们该逮捕他。" "你不会没抓过几个人吧?"我说,"在好莱坞这是不可能的。" 他仍然望着车上的特里,问:"你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老兄?" 特里慢慢地说:"菲利普o马洛。他住在月桂谷亚卡大道。" 警察把脑袋由窗口缩回来,转身做了个手势,说:"可能你刚刚才告诉他的。" "有可能,但是我没有。" 他盯着我一两秒钟,说:"这回我信你一次。可是你把他弄走,别在街上混。"他上了警车,绝尘而去。 我上了出租车,走了三条街远,到停车场换乘我的车。我拿出五美元钞票给出租车司机。他面部僵硬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 "照表算就行了,如果你愿意,给个一块钱整数也可以。我也落魄过。在番市。没有出租车肯载我。铁石心肠的城市。" "三藩市。"我不由自主地说。 "我叫它番市。"他说,"去他的少数族裔。谢了。"他接下一块钱钞票,把车开走了。 我们来到一家免下车餐馆,里面做的汉堡不像别家那样连狗都不肯吃。我让特里o伦诺克斯吃了两个汉堡,喝了一瓶啤酒,然后带他回家。他爬台阶还是很吃力,但他咧着嘴笑,气?吁吁地往上爬。一个钟头后,他剃过胡子,洗过澡,看起来又像正常人了。我们坐下来喝了一杯很淡的调和酒。 "幸亏你记得我的名字。"我说。 "我特意记的。"他说,"我还查了你的资料。这个事情我还是能做到的。" "何不打个电话给我呢?我一直住在这里。我还有个办公室。" "我何必打扰你?" "看样子你有必要打扰别人。看样子你的朋友不多。" 他说:"噢,我有朋友,某一类的。"他转动着茶几上的玻璃杯。"向人求援并不容易--何况一切都怪自己不好。"他抬头露出疲惫的笑容。"也许有一天我会戒酒。他们都这么说,对吧?" "要花三年左右的时间。" "三年?"他显得很震惊。 "通常要。那是一个不同的世界。你必须习惯色彩变得黯淡,声音微弱下来。你必须酌情留出复发的空间。所有你以前熟识的人都会变得有点儿陌生。你甚至会不喜欢大部分老朋友,他们也不会太喜欢你。" "那不算多大的改变,"他说,回头看看钟。"我有个价值两百美元的手提箱寄放在好莱坞公车站。如果能保出来,我可以买个便宜货,把现在寄放的那个当了,换一笔路费搭车到拉斯维加斯。我在那边可以找到工作。" 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点头,坐在一旁慢慢喝我的酒。 "你在想我早该有这个念头。"他平静地说。 "我在想其中必有文章,但不关我的事。工作是有把握,还是只有希望而已?" "有把握。我的军中密友在那儿开了一家大俱乐部,泥龟俱乐部。当然啦,他可能算是地痞流氓,他们都是--另一方面却又是大好人。" "我可以筹出车钱和另外的一些费用。但我希望能换到比较稳妥的东西。最好打个电话跟他谈谈。" "谢谢你,没必要。兰迪o斯塔尔不会让我失望的。从来没有过。那个手提箱可以当五十美元。我有经验。" "听好了,"我说,"我会给你需要的钱。我不是什么软心肠的笨蛋。所以我给你你就收下,乖乖的。我希望你别再来烦我,因为我对你有一种预感。" "真的?"他低头看玻璃杯,只小口小口啜饮着。"我们才见过两次面,两次你都很够意思。什么样的预感?" "总觉得下一次你会遇到大麻烦,但我救不了你。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就是有。" 他用两个指尖轻轻摸着右半边脸。"可能是这个。我猜疤痕让我看起来有点儿凶相。不过这是光荣的伤疤--至少是光荣受伤的结果。" "不是那个。疤痕我根本没放在心上。我是私人侦探。你是一道我不必解答的难题。但难题是存在的。也可以说是预感。说得客气些,就叫个性的认知。女朋友在舞者酒吧门前离你而去,也许不只是因为你醉了。说不定她也有一种预感。" 他淡淡一笑,说:"我跟她结过婚。她叫西尔维娅o伦诺克斯。我是为钱娶她的。" 我站起来蹙着眉头看他,说:"我给你弄些炒蛋。你需要吃东西。" "等一下,马洛。你想不通为什么既然我潦倒了,而西尔维娅又很有钱,我干吗不跟她要俩小钱。你可曾听过自尊心这个东西?" "你笑死我了,伦诺克斯。" "是吗?我的自尊与众不同,是除了自尊外一无所有的男人的那种自尊。惹恼了你,真抱歉。" 我走进厨房,准备了加拿大腌肉、炒蛋、咖啡和烤面包。我们在厨房的早餐台上吃。这栋房子是在厨房必定加设早餐区的那个时代建的。 我说我必须到办公室去,回来的路上再去领他的行李箱。他把寄存单交给我。现在他脸上有了点儿血色,眼睛不再像深凹在头?里,叫人得进去探索。 出门前我把威士忌酒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把你的自尊心用在这个地方。"我说,"还有,打个电话到拉斯维加斯,就算帮我一个忙吧。" 他只是微笑着耸耸肩。我下台阶时心里还是很不高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懂一个男人为什么宁愿挨饿流浪街头,也不肯典当衣饰。不管他的规则是什么,他是在照自己的规章行事。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不寻常的手提箱。猪皮漂白后做的,新的时候该是浅奶油色,配件是黄金的。英国货,就算这边买得到,看来也要八百美元,而不是两百美元。 我把手提箱用力放在他面前,看看茶几上的瓶子。他碰都没碰过,跟我一样清醒。他正在抽烟,但看起来并不怎么想抽。 他说:"我打电话给兰迪。他生气我不早打给他。" "竟要陌生人帮你。"我说,然后指指手提箱,"西尔维娅送的?" 他眺望窗外。"不。远在我认识她以前,别人在英国送我的。真的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如果你能借一个旧的给我,我就把它留在你这儿。" 我从皮夹里抽出五张二十块钱的钞票,放在他面前,说:"我不需要抵押品。" "不是这个意思。你又不开当铺。我只是不想带到拉斯维加斯。我用不着这么多钱。" "好吧。你留下这些钱,我留下手提箱。可是这间房子很容易遭小偷。" 他漠然地说:"无所谓。根本无所谓。" 他换了衣服,五点三十分左右我们在莫梭餐馆吃晚饭。没喝酒。他在卡浑加车站搭上公车,我开车回家,一路胡思乱想。刚才他在我床上打开行李箱,把东西塞进我的一个轻便提袋,现在他的空提箱放在我床上。箱子附有金钥匙,插在一个锁孔里。我把空箱锁好,钥匙绑在提手上,收进衣橱的高架顶上。感觉上这个箱子并不是空空如也,可是里面装了什么与我无关。 夜很静,屋里似乎比平常更空虚。我摆出棋盘,下了一盘棋,站在法国这边抵抗施太尼茨,他用了四十四步打败我,可是我让他捏了两次冷汗。 九点三十分电话铃响了,说话的声音我以前听过。 "是菲利普o马洛先生吗?" "是的,我是马洛。" "马洛先生,我是西尔维娅o伦诺克斯。上个月有一天晚上我们在舞者酒吧前匆匆见过一面。后来我听说你好心送特里回家。" "是的。" "我猜你知道我们现在已经不是夫妻了,可是我有点儿替他担心。他放弃了韦斯特伍德的那间公寓,好像没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我们初识的那天晚上,我注意到了你有多么担心。" "听着,马洛先生,我跟那人曾是夫妻。我不太同情酒鬼。也许我当时有点儿无情,也许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办。你是私人侦探,如果你愿意,可以按行业标准来计价。" "伦诺克斯太太,根本不必照什么行业标准。他正搭车前往拉斯维加斯。他在那边有个朋友会给他一份工作。" 她突然精神焕发,说道:"噢--到拉斯维加斯?他真多情。那是我们结婚的地方。" 我说:"我猜他已经忘了。否则他宁可到别的地方。" 她没挂我的电话,反而笑起来,笑得很俏皮。"你对客户向来这么没礼貌?" "你不是我的客户,伦诺克斯太太。" "也许有一天会是。?知道呢?那就说对你的女性朋友吧。" "答案是一样的。上回那家伙落魄潦倒,浑身脏乎乎的,一分钱都没有。如果你认为值得花时间,可能会找得到他。当时他没要你帮忙,现在可能也不要。" 她漠然地说:"这你就不可能知道了。晚安。" 当然,她说得完全正确,我则错得离谱。但我不觉得自己错了,只是心里不痛快罢了。她如果早半个钟头打来,我说不定会气得把施太尼茨打得一败涂地--可惜他已经死了五十年,棋局是书里看的。 圣诞节前三天,我收到一张拉斯维加斯银行的百元现金支票。里面附了一张用大酒店信纸写的便条。他谢谢我,祝我圣诞快乐,祝我幸运,还说他希望不久能再见到我。精彩的在附言中:"西尔维娅和我正开始二度蜜月。她说请不要生她的气,她想再试一次。" 其他的细节我是在报纸上社交版的某个势利专栏中看到的。我不常读那些专栏,只是找不到东西可以讨厌的时候才拿来看看。 我们的驻外记者听到特里和西尔维娅·伦诺克斯小两口在拉斯维加斯重新结合,兴奋莫名。她是旧金山和圆石滩的亿万富翁哈伦·波特的小女儿。西尔维娅正在请马塞尔和让娜·迪奥克斯重新装潢位于恩西诺的整栋巨宅,从地下室到屋顶都重新装潢成最具爆炸性的新潮式样。各位读者,你们也许还记得,这栋十八个房间的木屋是西尔维娅的上上一任丈夫库尔特·韦斯特海姆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有人问库尔特出了什么事,答案在法国的圣特鲁佩斯,听说他将永远在那里定居。那儿还有一个血统非常高贵的女伯爵和两个可爱极了的孩子。你或许问,哈伦·波特对女儿女婿再婚有什么看法?只能猜喽。波特先生从来不接受访问的。社交界的宠儿们,你们能孤芳自赏到什么程度? 我把报纸扔进墙角,打开电视机。看过社交版的狗屁文章,连摔跤都显得很有趣。不过事情可能是真的。上了社交版,就最好真有其事。 我在心中勾勒那种有十八个房间、能匹配波特家族几百万资产的木屋,至于迪奥克斯最后做阳具崇拜式新装潢就更不用提了。但我无法想象特里·伦诺克斯穿着百慕大短裤在其中一个游泳池畔闲逛,用无线电话吩咐管家把香槟冰一冰,松鸡烤一烤的样子。我想象不出来。那家伙要当别人的玩具熊,不关我的事。我根本不想再见他。但我知道会见面的--就算为了他那个混账的猪皮镶金手提箱,也躲不掉啊。 他走进我那破旧的智慧商场大楼时,是三月某个下雨天的傍晚五点钟。他看来变了很多--比较老,比较清醒、严肃,而且一片祥和。他像那种学会了闪避拳头的人,穿着一件牡蛎白的雨衣,戴着手套,没戴帽子,白发像鸟的胸脯一样平滑。 他说:"我们找个安静的酒吧喝一杯。"口气活像他十分钟前还在这里。"我是说,你有时间的话。" 我们没握手。我们从来不握手。英国人不像美洲人那样成天握手,他虽然不是英国人,却有一点儿他们的怪癖。 我说:"我们到我家去拿你的时髦手提箱。那玩意儿让我心神不宁。" 他摇摇头,说:"你就好心替我保管着吧。" "为什么?" "我就想要这样。你不介意吧?它跟我没变成无赖汉之前的那段日子有点儿牵连。" 我说:"胡扯。但不关我的事。" "假如你是怕被人偷走--" "那也不关我的事。我们去喝酒吧。" 我们前往维克托酒吧。他开了一辆铁锈色的丘比特乔伊特①,车上有个薄薄的帆布遮雨篷,底下的空间只容得下我们两个人。车内的装潢是浅色的皮革,配件看来像银制品。我对汽车不太讲究,但这鬼东西确实让我流了一点口水。他说秒速可达六十五。车内有个高仅及膝的粗短小排挡。 "四速的,"他说,"他们还没发明代替它的自动排挡。其实不需要。连上坡都可以三挡起步,反正车流中最快也只有这样了。" "结婚礼物?" "是那种''我刚好在橱窗里看到这精巧的小玩意儿''的随兴礼物。我是胃口被养得很大的人。" "很好。"我说,"如果不附带卖身价码牌的话。" 他迅速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回湿漉漉的人行道。双重雨刷轻轻刮着小挡风玻璃。"价码牌?老朋友,凡事都有个价码牌。你大概以为我不快乐?" "抱歉,是我失言。" "我有钱。他妈的谁要快乐?"他的语调中有一种我没听过的酸楚。 "你喝酒的事呢?" "百分之百斯文,老兄。由于某些奇怪的原因,我似乎能掌握那玩意儿。不过事情很难说,对不对?" "也许你本来就不是酒鬼。" 我们坐在维克托酒吧的吧台一角喝螺丝起子①。他说:"这儿的人不会调。他们所谓的螺丝起子只是青柠汁或柠檬汁加金酒,再加一点儿糖或苦料。真正的螺丝起子是一半金酒加一半罗丝牌青柠汁,不加别的。远胜马提尼。" "我对酒向来不讲究。你跟兰迪·斯塔尔合得来吗?我那条街上的人说他是坏蛋。" 他身子往后靠,显得思虑重重。"我猜他是。我猜他们都是。但他外表看不出来。我可以告诉你一两个在好莱坞属于同一路数的浪子。兰迪不烦人。他在拉斯维加斯是合法的生意人。下回你到那儿的话不妨查查看。他会成为你的朋友。" "不见得。我不喜欢流氓。" "那只是个名词,马洛。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两次大战下来,世界变成这样,我们要维持下去。我、兰迪和另一个伙伴曾共同遇到困难。从此我们之间就有了默契。" "那你需要帮助的时候为什么不找他?" 他把酒喝干,冲服务员做了个手势。"因为他不可能回绝。" 服务员端来新的酒,我说:"你这也就是跟我说说罢了。如果那家伙恰好欠你的情,从他的角度想想,他会喜欢有个机会回报的。" 他慢慢摇摇头,说:"我知道你说得没错。当然啦,我确实向他讨过一份差事,但我得到工作就卖力干啦。至于求人施恩或向人伸手,我不干。" "可是你却接受陌生人的帮助。" 他直盯着我的眼睛。"陌生人可能继续往前走,假装没听见啊。" 我们喝了三杯螺丝起子,不是双份的,这对他一点儿影响也没有。这种分量只够勾起酒鬼肚子里的酒虫来。所以我猜他的酒瘾大概治好了。 接着他开车送我回办公室。 他说:"我们通常八点十五分吃晚餐。只有百万富翁花得起那种钱。现在只有百万富翁的用人肯忍受这种做派。会来很多有趣的人。" 从此以后他习惯在五点左右顺便进来聊聊。我们不见得老去同一个酒吧,但是去维克托酒吧的次数比别的地方多。那儿对他来说可能有我所不知道的因缘。他从来不喝过量,他自己也很惊讶。 他说:"大概像隔日打摆子。发作的时候很惨。过了以后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我不懂你这么一位享有各种荣宠的人为什么想跟私人侦探喝酒。" "你是谦虚吗?" "不是。我只是想不通。我算相当友善的,但我们不属于同一个世界。我甚至不知道你住在什么地方,只知道在恩西诺。我猜你的家庭生活很完美。" "我没有什么家庭生活。" 我们又喝了螺丝起子。店里几乎是空的。只有几个嗜酒成性的酒徒坐在吧台边的高凳上。他们慢慢伸手拿第一杯酒,小心望着双手,免得打·。 "我不明白。可以说清楚些吗?" "大制作,却没甚情节。就像电影制片厂的人说的。我猜西尔维娅很快乐,我却不见得。在我们的圈子里那不太重要。你如果用不着工作或考虑花费,随时有事可做。不是真有乐趣,但有钱人并不知道这一点。他们从来没尝过真正的乐趣。他们从来没有非常想要一样东西,也许别人的老婆例外。跟木匠的老婆想要为客厅换一幅新窗帘相比,他们那种欲望相当苍白。" 我一句话也不说,让他主讲。 他说:"我大抵只是消磨时间。时间却过得很慢。打打网球,打打高尔夫,游游泳,骑骑马,看西尔维娅的朋友们努力撑到午餐时间,再开始吃喝消除宿醉,真好玩儿。" "你去拉斯维加斯的那天晚上,她说她不喜欢酒鬼。" 他歪着嘴巴笑。我看惯了他的疤痕脸,但他表情变化的时候半边脸僵硬的感觉更加明显,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重新意识到。 "她是指没有钱的酒鬼。有了钱他们只是豪饮客而已。他们吐在门厅,自有总管处理。" "你用不着这样刻薄。" 他把酒一口喝完站起来,说:"我得走了,马洛。何况我惹你心烦,上帝知道连我自己都觉得厌烦。" "你没惹我心烦。我是受过训练的听众。我迟早会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当一头被人豢养的狮子狗。" 他用指尖轻轻摸他的疤痕,脸上挂着淡漠的微笑。"你应该奇怪她为什么要我陪,而不是我为什么要在那儿,在缎子椅垫上耐心等她来拍我的头。" "你喜欢缎子椅垫,"我一面站起来跟他走,一面说,"你喜欢睡丝质床单,有铃可按,有总管挂着恭顺的笑容前来听候差遣。" "可能。我是在盐湖城的一家孤儿院长大的。" 我们跨出门外,走进疲惫的黄昏,他说他想要散散步。但是我们是开我的车来的,而且这一次我动作够快,抢先付了账。我望着他消失。一家店铺橱窗的灯光照着他的白发闪啊闪,片刻之后他就没入薄雾之中。 他喝醉酒、落魄潦倒、又饿又惨自尊心又强的时候,我反而比较喜欢他。真的如此吗?也许我只是喜欢当老大哥。做事的理由很难理解。我这一行有时候该问问题,有时候该让对方慢慢发火终至勃然大?。每一个好警察都知道这一招。有点儿像下棋或拳击。有些人你必须设法催逼,让他站不稳。有些人你只要出拳,他们自己就会败下阵来。 如果我问他,他会把一生的故事告诉我。可是我连他的脸是怎么毁掉的都没问过。如果我问了,他也告诉我了,说不定能救下两条人命。但也只是说不定。 我有一个月没看到他。再见他时,是早晨五点钟,天刚亮。门铃响个不停,把我从床上硬吵起来。我拖拖拉拉穿过门厅去开门。他站在那儿,活像一个礼拜没睡觉。他身上穿着一件轻便的大衣,领子向上·,整个人似乎在发抖。一顶深色毡帽拉下来遮着眼睛。 他手上有一把枪。 枪不是对着我,只是握在手里。那是中口径①的自动手枪,外国造,肯定不是柯尔特或萨维奇。凭他这张惨白疲惫的面孔、脸上的疤痕、·起的领子、拉低的帽檐和手上的枪,活脱脱就是从警匪片中跳出来的人物。 "你送我到蒂华纳②去搭赶十点十五分的飞机。"他说,"我有护照和签证,除了交通工具,我一切都安排好了。基于某种理由,我不能从洛杉矶搭火车或公车或飞机。出租车费五百美元合理吧?" 我站在门口,没挪开让他进门。"五百美元外加一把枪?"我问。 他茫茫然地低头看手中的枪,然后把它放进口袋。 "这可能是一种保护,"他说,"为了保护你,而不是我。" "那就进来吧。"我侧身,他精疲力尽地冲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由于屋主不修剪,窗外长满密密的灌木,遮住了窗扉,所以客厅还是很暗。我开了一盏灯,摸出一根烟点上。我低头瞪着他,伸手抓抓乱蓬蓬的头发,脸上照例露出疲倦的笑容。 "我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迷人的早晨还睡懒觉?十点十五分,呃?好吧,还有很多时间。我们到厨房,我来煮些咖啡。"
漫长的告别——漫长的告别
书名: 漫长的告别
作者: [美] 雷蒙德·钱德勒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原作名: The Long Goodbye
译者: 宋碧云
出版年: 2008-2
页数: 392
定价: 25.00
装帧: 平装
丛书: 午夜文库·大师系列:雷蒙德·钱德勒作品
ISBN: 97878022538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