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她在图书馆停车场倒车时,差点儿撞上他,尽管他没有大喊出声,却举起了一只胳膊,像是要阻挡撞上来的车,又或者是仅仅出于惊讶。不管是哪一种,奥丽芙都及时踩下了刹车,杰克•肯尼森没有看她一眼,径自朝自己的车走去—一辆小巧、锃亮的红车,停在几英尺外。 老东西,奥丽芙心想。他个子很高,挺着个大肚子,肩膀耷拉着,此外,在她印象中,他的头向前伸着,目不斜视,表现出一种高傲自大、却又鬼鬼祟祟的模样。他上的是哈佛大学,以前住在新泽西州,在普林斯顿还是哪里教书,奥丽芙不知道。但几年前,他退休后,就和妻子搬到了缅因州的克劳斯比镇,在一小块农场的边沿造了一栋房子。那时,奥丽芙还对丈夫说:“真蠢,花上所有积蓄弄了个地方,还不是在海边。”亨利表示同意。船坞餐厅的女服务生告诉奥丽芙,杰克•肯尼森把自己上哈佛的事四处招摇,所以奥丽芙也知道。 “真招人厌。”亨利说,语气中带着发自内心的厌恶。他们从未和肯尼森夫妇说过话,只是偶尔在镇上擦肩而过,或者看见他们在船坞吃早餐。亨利每次都会打声招呼,回应的则是肯尼森太太。她是个个子娇小的女人,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我想她这一辈子都在弥补丈夫的粗鄙无礼。”奥丽芙说,亨利点点头。对夏天来的游客又或搬到海边、打算在微斜的阳光中度过余生的退休人士,亨利并不总会表现得很热络。那些人往往都比较富有,常常流露出某种令人不快的自以为是。比如,有个人自作聪明地在当地报纸上写了篇文章,嘲笑本地人,说他们冷漠无情。还有人无意中听到,一个女人在穆迪店里问自己的丈夫:“为什么这个州里每个人都那么胖,而且看起来全都木讷迟钝?”据讲述这件事的人说,她是个来自纽约的犹太人,怪不得。即便现在,也还是有人宁可让一户穆斯林家庭当邻居,也不愿受到某个纽约犹太人的羞辱。当然,杰克•肯尼森两者都不是,但他也不是本地人,而且还长了副傲慢的脸孔。 据船坞餐厅的女服务生讲,肯尼森夫妇有个女儿,是同性恋,住在俄勒冈州,肯尼森先生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亨利说:“哦,这样不对。无论怎样,都要接受自己的孩子。” 当然,亨利从未受过这种考验:克里斯托弗可不是什么同性恋。亨利一直目睹到儿子离婚;但不久后,一次严重的中风令亨利全身瘫痪,儿子再婚时,他已神志不清。奥丽芙永远都不会相信,这与儿子离婚的事无关。孙子出生前,亨利在养老院过世了。 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一年半,奥丽芙仍感觉到强烈的揪心。当她手握方向盘,身体前倾,在黎明的晨光中透过挡风玻璃凝视前方时,觉得自己像一包被抽成真空的咖啡。天还没亮,她就离开家,沿着蜿蜒的道路向镇上驶去。她经常这样。两旁树木成行,而天色渐明,一共二十分钟车程。每天早晨都一样:经过漫长的行驶,奥丽芙停在邓金多纳圈店,那儿的菲律宾女服务生知道她喜欢往咖啡里多加牛奶。奥丽芙会拿上报纸和多纳球回到车里读报,喂几个多纳球给后座的狗吃。她要三个,但女孩总是多给她几个。虽然她从未听闻沥青小路上出过什么事,但还是等到六点,才觉得可以安全地去河边散步。六点钟,在那儿活动的主要都是老年人,你很可能走上整整一英里都见不到一个人影。 奥丽芙把车停在碎石停车场,从后备箱拿出散步鞋,换上,系好鞋带,准备出发。这是一天中最美好、也是她唯一能够忍受的时光。三英里去,三英里回。她唯独担心的是,每天这样锻炼,也许会让她更加长寿。此刻,她在心里念道,一定要让它速战速决。她指的是死这件事—一天中,她好几次产生这种念头。 她眯起眼。离一英里处的石凳不远,有个人倒在了路上。奥丽芙停下脚步。是名年老的男子—她小心翼翼地走近,一个谢顶的脑袋,一个大肚子。天哪。她加快脚步。杰克•肯尼森侧身卧着,膝盖弯曲,一副很想小睡一会儿的模样。奥丽芙俯下身,发现他睁着眼,眼睛非常蓝。“你死了吗?”她大声问。 他动了动眼睛,与奥丽芙四目相对。“显然没有。”他说。 她看了看他的胸口,只见比恩夹克下鼓出大大的肚子。然后,她看了看路的前后方,四下无人。“你被人刺了,还是中了枪?”她又向他靠近了一点儿。 “没有。”他说。然后又补充道:“我记得没有。” “你能动吗?” “不知道。我没试过。”不过他的肚子在动,缓慢地上下起伏。 “哦,那试试看。”她用自己的散步鞋碰碰他的黑休闲鞋,“试着动动这条腿。” 腿动了。 “很好,”奥丽芙说,“试试手臂。” 慢慢地,男人把手移到了肚子上。 “我没有手机之类的东西,”奥丽芙说,“我儿子一直说要给我买一个,但还没买。我走回去,开车叫人来。” “别,”杰克•肯尼森说,“别把我一个人丢下。” 奥丽芙站着,迟疑不定。她的车停在一英里外。她看着躺在那儿的他,湛蓝的眼睛与她对视。“出什么事了?”她问。 “我不知道。” “那你应该去看看医生。” “嗯。” “顺便提一下,我是奥丽芙•基特里奇。我相信,我们还没有正式认识过。假如你现在起不来的话,我想我应该去给你找个医生来。我自己也讨厌医生。但你不能就这么躺在这儿,”她说,“你可能会没命的。” “我不在乎。”他说。眼中似乎还泛出一丝笑意。 “什么?”奥丽芙朝他弯下身,大声问道。 “我不在乎自己死不死,”他说,“只要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奥丽芙在旁边的石凳上坐下。河面平静得几乎看不出一丝流动的迹象。她再度朝他弯下腰。“你冷吗?”她问。 “不怎么冷。” “我冷得刺骨。”她因为停下脚步,身上感到一阵寒意,“你受伤了吗?” “没有。” “那你觉得,是心脏的问题吗?” “我不知道。”他开始挪动身体。奥丽芙站起来,把一只手伸到他臂下,可是他太重了,奥丽芙一点儿忙都帮不上。然而,经过几番挣扎,他还是爬了起来,坐到了凳子上。 “好了,”奥丽芙说着在他身旁坐下,“这样好多了。现在,就等一个有手机的人经过。”她突然又补充了一句:“我也不在乎自己死不死。老实说,我宁可死。只要能死得快一点儿。” 他朝她转过谢顶的脑袋,用蓝眼睛疲惫地端详她。“我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他说。 “鬼扯。我们一直都是孤零零的。孤零零地出生。孤零零地死去。有什么区别?只要别像我那可怜的丈夫,在养老院里待上数年,逐渐枯竭而死。那才是我怕的。”她用力扯扯毛衣,用拳头攥住,转头仔细打量杰克,“你的脸色看起来没问题。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杰克•肯尼森凝视着河面。“我在散步。看见凳子,觉得累了。因为我睡得不好。坐下来后,我开始觉得头晕。我把头放在两腿之间,接下来我知道的,就是自己躺在地上,有个女人冲我大吼:‘你死了吗?’” 奥丽芙脸上一阵发热。“你好像一点点在好起来,”她说,“你觉得能走了吗?” “过一会儿,我会试试看。我想先在这儿坐上一会儿。” 奥丽芙快速地瞥了他一眼。他在流泪。她望向别处,眼角的余光看见他把手伸进口袋,然后听见他擤鼻子,声音可真响。 “我妻子在十二月过世了。”他说。 奥丽芙望着河水。“那你等于活在地狱里。”她说。 “嗯,我是活在地狱里。” 她坐在候诊室里看杂志。一小时后,护士走出来说:“肯尼森先生担心,让您等得太久了。” “哦,告诉他不用担心。我舒服得很。”的确是。事实上,她好久没有这般舒适惬意过了。就算要等上一整天,她也不会介意。她在看一本新闻杂志,很长时间没读过这类东西了—她飞快地翻过一页,因为无法忍受总统的那张脸:眯拢的眼睛,突出的下巴,那样子让她反胃。她在这个国家里经历了许多事,但从来没遇过像现在这样一团糟的状况。这男人看上去木讷迟钝,奥丽芙想起穆迪店里那个女人的评语。从他那愚蠢的小眼睛就能看得出来。然而这个国家的人却投票选了他—一个吸食可卡因的重生基督徒!为此,他们理应,而且注定会下地狱。她担忧的,只是她的儿子克里斯托弗。还有他那年幼的小儿—她不敢肯定,将来这世上还会不会有他的安身之所。 奥丽芙把杂志放到一边,舒坦地往后靠去。外面的门打开,简•霍尔顿走进来,在候诊区找了个座位,离奥丽芙不远。“嗨,你穿的这条裙子真好看。”奥丽芙说。其实,她从来没在意过简•霍尔顿这样还是那样,简是个胆小怕羞的人。 “知道吗,这是我在奥古斯塔一家店歇业前减价时买的。”简用手抚摩着绿色的花呢面料。 “噢,真棒,”奥丽芙说,“每个女人都喜欢打折。”她赞同地点点头,“好极了。” 她开车载杰克•肯尼森回到河边的停车场,让他去取车,然后一路跟他回家。他家位于田野边。在车道上,他说:“你愿意进来坐坐,吃点儿午饭吗?我可能找得出一个鸡蛋,或一罐烤豆子。” “不用了,”奥丽芙说,“我想你应该好好休息。你这一天够折腾的了。”医生给他作了一大堆检查,暂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目前的诊断是应力疲劳症。“而且,我的狗在车里关了一个早上了。”奥丽芙补充道。 “那好吧,”杰克说着举起一只手,“非常感谢你。” 开车回家的路上,奥丽芙心里空落落的。狗哀哀嗥叫,她命它住口,于是,它蔫蔫地趴在后座,仿佛经过这一个上午,它也累得筋疲力尽。奥丽芙打电话给好友芭妮,告诉她在河边的小路上发现杰克•肯尼森的事。“哦,可怜的家伙。”芭妮说。她的丈夫还在世。在她的婚姻生活中,大部分时候都被丈夫气得发疯—他为了抚养女儿的问题和她吵嘴,戴着棒球帽坐下吃午饭,所有这些都令芭妮抓狂。可现在,她却像中了彩票一样,只因为他还活着。奥丽芙觉得,眼看着朋友们一个个失去丈夫,跌进空虚,芭妮清楚地知道那是种什么感觉。实际上,奥丽芙有时候认为,芭妮并不很想和奥丽芙有太多接触,仿佛孀居是一种传染病。不过,她还是会和奥丽芙通电话。“他运气真好,你正好路过,发现了他。”芭妮说,“想想看,就那么躺倒在那儿。” “其他散步的人也会经过的。”奥丽芙又加了一句:“我等会儿可能会打个电话给他,确认下他确实没事。” “哦,应该的。”芭妮说。 五点钟,奥丽芙在电话簿上查到他的号码。她开始拨号,但又停了下来。七点钟,她终于打电话过去。“你没事吧?”她问道,没有作自我介绍。 “你好,奥丽芙,”他说,“我看起来很好。谢谢。” “你打电话给你女儿了吗?”奥丽芙问。 “没有。”他说,奥丽芙觉得他的声音中带有一丝困惑。 “她也许会想知道,你身体有点儿不舒服。” “我看不出为什么要去打搅她。”他说。 “那好吧。”奥丽芙环顾厨房,四周空荡寂静,“再见。”她走到隔壁房间,躺下,拿起收音机放在耳边。 过了一个星期。清晨在河边散步时,奥丽芙意识到,那次陪杰克•肯尼森看医生,在候诊室里等待的时光,曾一度令她恢复生机。而现在,她再度游离于生活之外。这是个难解的谜。自亨利去世以后,她试过许多种方法。她到波特兰的艺术博物馆去当讲解员,但几个月后,她发觉,要在同一个地方待上四个小时,简直难以忍受。她去医院当义工,但她受不了穿着粉红色的外套,用枯死的花朵做插花,还要与护士擦身而过。她去大学当志愿者,和需要简单口语练习的年轻的外国人说英语。这是她最喜欢的,但还是不够。 每天早晨,她往返河边。春天又到了;荒唐、可笑的春天,绽放出微小的花蕾,她不能容忍自己以前怎么—这么多年来,说真的,会为这样的事感到高兴。而她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对大自然的美无动于衷,但事实就摆在眼前。太阳升起,照得河水波光粼动,足以让她戴上墨镜。 拐过一个小弯,是那张石凳。杰克•肯尼森坐在那儿,望着她越走越近。 “嗨,”奥丽芙说,“又出来散步了?” “检查结果全出来了,”杰克耸耸肩说,“什么病也没有,所以,我想我该像人们说的那样,重整旗鼓。没错,我又来散步了。” “令人钦佩。你这是刚来还是准备回去了?”想到和他一起走两英里路,然后再折回走三英里,回到车旁,她心慌意乱。 “回去。” 出发前,她没在停车场注意到他那辆锃亮的红车。 “你开车来的?”她问。 “是啊,当然。我还没学会飞呢。” 他没有戴墨镜。她看得出来,他在搜寻她的眼神。但她没有把墨镜摘下来。 “只是句玩笑。”他说。 “我明白,”她回答,“飞啊,飞啊,飞回家。” 他摊开手掌,拍拍自己坐的石凳。“你不歇一会儿?” “不了,我得继续往前走。” 他点点头。“那好,一路愉快。” 她刚要从他身边走过,又回过头。“你没事吧?是不是因为累了,才坐下来休息?” “我是因为想坐,才坐下来的。” 她举起手,在头顶挥了挥,然后继续往前。余下的路程中,太阳、河水、沥青小路、绽放的花蕾,她什么也没注意到。她一边走,一边想着丧妻的杰克•肯尼森,他的妻子亲切友善。他说自己活在地狱里,的确没错。 回到家,她打电话给他。“你有没有兴趣,改天一块儿吃午饭?” “我想一块儿吃晚饭,”他说,“这样让我有个盼头。如果吃午饭的话,我还有半天要挨。” “好吧。”她没告诉他,自己平常在太阳下山的时候就上床了,因此到饭店享用一顿真正的晚餐,等于要她熬到午夜还不睡觉。 “哦,真让人开心,”芭妮说,“奥丽芙,你有约会了。” “你怎么说这种蠢话?”奥丽芙问,她真的生气了,“我们只是两个孤单的人一起吃顿晚饭。” “对啊,”芭妮说,“这就是约会。” 这让奥丽芙如此恼怒,真是可笑。可她又没法把这话告诉芭妮,因为恰是芭妮说了让她生气的话。她打电话给住在纽约的儿子,问他宝宝的情况。 “他好极了,”克里斯托弗说,“正在走路呢。” “你可没告诉过我,他会走路了。” “啊,他会走了。” 她顷刻间冒出一身汗—脸上和腋下都能感到沁出了汗水。像极了亨利过世时,养老院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打电话通知她的那种感觉。此刻,在南面的纽约,那块陌生的土地上,一个与她和亨利血脉相连的小家伙,在一栋古老的褐砂石大房子里,正走路穿过昏暗的客厅。由于上次的不欢而散,她不敢确定,儿子还会不会邀她前去小住。于是她委婉地说道:“克里斯,今年夏天,或许你能来这儿住上几天?” “也许吧,看情况。我们忙得不可开交,不过当然,我们很乐意去。到时候再看。” “他会走路,已经多久了?” “从上星期开始。他扶着沙发,笑嘻嘻的,开始迈步。走了完整的三步,然后摔倒了。” 听克里斯托弗的声音,你会以为以前从来没有小孩子在地球上走过路。 “你好吗,妈妈?”愉快的心情令他的态度好了很多。 “你知道的,还是老样子。你记得杰克•肯尼森吗?” “不记得。” “哦,那是个自大的家伙,他妻子去年十二月去世了。真惨。下周我们要一块儿吃晚饭,芭妮把它叫作约会。说的什么蠢话。老实说,那让我很生气。” “和他一块儿吃顿晚饭吧,当成做义工之类的。” “没错,”奥丽芙说,“你说的一点儿没错。” 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傍晚很长,杰克提议,他们六点半在画舫餐厅见面。“那该是一天中的一段好时光,而且就在水面上。”他说。奥丽芙同意,但对约定的时间感到苦恼。她这一生吃晚饭的时间大多是在五点,而他(显然)不是,这提醒奥丽芙,自己对他一点儿都不了解,而且或许也从没想过去了解。她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答应和他一起吃晚餐,实在是件傻事。 他点了一杯伏特加加汤力水,奥丽芙不喜欢那个。“白水,谢谢。”她语气坚定地对服务生说。服务生点点头,后退离开。桌子可以坐四个人,他们挑了对角线的两个位置,两人都能看到海湾,里面停泊着帆船和捕龙虾的渔船,浮标在夜间的微风中轻轻荡漾。他似乎离她太近了,粗壮多毛的手臂搭在酒杯上。“我知道,亨利在养老院住了很长时间,奥丽芙。”他用湛蓝的眼睛望着她,“那一定很辛苦。” 于是,他们就那样聊开了,气氛融洽。他们都需要找个人倾诉,找个人来聆听,于是,他们就这么做了。聆听。倾诉。再聆听。他一点儿也没提起哈佛的事。当他们坐在那儿,喝着无咖啡因的咖啡时,太阳落到了那些船只背后。 第二个星期,他们在河附近的一个小地方吃午餐。也许因为是白天—草坪上洒满了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户,看见停着的车辆上反射出碎片般的亮光—也许是正午这个时间,使得这次用餐不如前一次那么愉快。杰克似有倦意,他的衬衣熨得笔挺,看起来价格不菲;奥丽芙穿了件自己用旧窗帘做的长背心,感觉又大又晃荡。“你太太作缝纫吗?”她问。 “缝纫?”他仿佛听不懂这个词。 “缝纫。用布做东西。” “哦,不。” 然而,当奥丽芙提起他们的房子是她和亨利亲手建的时,他说他想看一看。“好啊,”奥丽芙说,“跟在我后面。”她从后视镜里看见他的红车徐徐地行驶在自己车后;他停车的技术如此蹩脚,差点儿撞坏了一棵幼小的桦树。她听见他的脚步声落在身后陡峭的通道上。她觉得自己像头鲸鱼,想象着她宽阔的背脊落在他眼中的样子。 “真漂亮,奥丽芙。”他边说边低下头,其实屋里有足够的空间让他站直身体。她带他看了“凸室”,可以躺在那儿,透过所有的玻璃窗观望花园一侧的景致。她带他去看书房,那是亨利中风前一年建的,设计了大教堂式的天花板和天窗。他的目光落在那些藏书上,奥丽芙想说,“别看了”,仿佛他是在读她的日记。 “他就像个小孩,”奥丽芙对芭妮说,“到处摸来摸去。我说真的,他拿起我的木头海鸥,转了个方向,放回去的时候还放错了位置;接着又拿起克里斯托弗有一年送给我们的黏土花瓶,把那东西也倒过来看看。他想找什么,价格吗?” 芭妮说:“我觉得你对他有点儿太挑剔了,奥丽芙。” 于是,她不再和芭妮提起他。她没有告诉芭妮,过了一个星期,他们又一块儿吃晚饭,她说完晚安之后,他亲了下她的脸颊;他们去波特兰听音乐会,那一晚,他轻轻吻了她的嘴唇!不,这些事是不能跟人说的;它们与其他任何人无关。七十四岁的她,躺在床上难以入眠,思念杰克环抱她的臂膀,幻想某件她已多年不曾想过或做过的事,毫无疑问,这些都与其他任何人无关。 与此同时,她在脑中数落他的不是。他害怕孤独,她觉得。他意志薄弱。男人都那样。可能想有个人给他做饭,跟在他后面收拾。无论他指望的是哪一种,他都找错人了。他三番五次地用热切的言辞谈及他的母亲,这其中必定有点问题。假如他想找个母亲,最好到别处去找。 一连下了五天雨。嘈杂而汹涌—竟有如此丰沛的春雨。这雨水带有秋天的寒意,就连迫切想去河边散步的奥丽芙,都觉得早晨出门没意思。她没有带雨伞的习惯,只好与后座的狗一起坐在邓金多纳圈店外的车里等雨停。倒霉的天气。杰克•肯尼森没有打电话来,她也没有打电话给他。她以为,他也许找到了别的人,去聆听他的悲伤。她想象他与某个女人并肩而坐,在波特兰听音乐会,觉得自己会用一颗子弹射穿他的头颅。她又一次想到自己会怎样死去—拜托,千万要速战速决。她打电话给纽约的克里斯托弗。“你好吗?”她说,对他从来不主动打电话来,心怀愠怒。 “很好,”他说,“你呢?” “糟透了。”她回答,“安和孩子们怎么样?”克里斯托弗和一个已经有两个孩子的女人结了婚,现在他们又有了自己的孩子。“都还健在吗?” “在,”克里斯说,“忙疯了都。” 那一刻,她简直恨起他来。她也曾有过忙疯了的日子。你就等着瞧,她暗想。每个人都自以为无所不知,该死的,他们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约会怎么样了?” “什么约会?”她问。 “和那个你无法忍受的家伙。” “我的天啊,那不是约会。” “那好吧,不过进展得怎么样了?” “就那样,”她说,“他是个傻瓜,你爸爸早就知道。” “爸爸认识他?”克里斯说,“你可从来没告诉过我。” “不是那种真正的认识,”奥丽芙纠正道,“只是远远地知道有这么一个人。但也足以认识到他是个傻瓜。” “西奥多在哭,”克里斯托弗说,“我得挂了。” 然后,像天空划出一道彩虹,杰克•肯尼森打电话来了。“明天天会晴。咱们在河边见?” “为什么不呢,”奥丽芙说,“我六点出发。” 早晨,她驶进河边的碎石停车场,杰克•肯尼森倚在他的红车上,向她点头致意,双手插在口袋里。他穿了件奥丽芙以前没见过的防风夹克,蓝色的,与他的眼睛正相配。她不得不从后备箱里拿出散步穿的鞋,在他面前换上,这让她感到懊恼。她的散步鞋是亨利去世后不久,在百货公司的男士用品部买的。宽口,米色的大鞋,仍需要系鞋带,仍“能走路”。她站起身,呼吸沉重。“走吧。”她说。 “我可能要在一英里处的石凳那儿休息一下。我知道你喜欢一直走,中间不停。” 她看着他。他的妻子五个月前过世。“只要你想休息,我就也休息一下。”她说。 河在他们的左手边,到了某一处,河面开阔起来,看得见小岛,岛上一些灌木已经焕发出明快的绿意。 “我的祖先曾划着独木舟,沿这条河北上。”奥丽芙说。 杰克没有答话。 “我原以为自己的孙子孙女也能在这条河上划船嬉水。可现在我的孙子住在纽约。我猜,世道就是这样,尽管令人伤心。基因像纷繁的蒲公英绒毛似的,四处传播。”为了配合杰克慢悠悠的步伐,奥丽芙不得不放慢速度。就像口渴时不能尽情喝水一样,让人难受。 “但至少,你还能让自己的基因传下去,”他说,手仍插在口袋里,“而我,不会有任何孙辈。或者说,不会真的有。” “你说‘不会真的有’,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不会真的有任何孙辈?” 诚如她所料,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她瞥了他一眼,发现他面色颇为难看,脸上挂着不悦的表情,肩膀斜着,头向前突出。“我的女儿选择了另一种生活方式。远在加州。” “我猜,加州仍旧是那样一个地方,适合另类的生活方式。” “她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杰克说,“她以别人与男人同居的方式,和一个女人住在一起。” “我明白了。”奥丽芙说。树荫下,就是那条标志一英里里程的花岗岩石凳。“要坐一下吗?” 杰克坐了下来。她也坐下。他们放眼眺望河面。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手拉手经过,朝他们点点头,好像他们也是一对夫妻一样。等那对夫妇走远,听不见他们说话后,奥丽芙开口道:“看起来,你不喜欢你女儿的那种生活方式?” “我完全不喜欢。”杰克抬起下巴。“也许是我肤浅吧。”他说。 “哦不,你很高深。”奥丽芙回答,又加了一句:“尽管我猜,咱们可能是同一个意思。” 他看着她,花白的眉毛向上一挑。 “而我,我一点儿都不高深。骨子里,我是个农民,有农民那种强烈的爱憎和偏见。” “那是什么意思?”杰克问。 奥丽芙把手伸进口袋,摸出墨镜戴上。 过了一会儿,杰克说:“你老实说。假如你的儿子告诉你,他想和男人睡觉、真的和男人睡了、爱上了一个男人、和他同居、同床共枕,和他共组家庭,你觉得,你真的不会介意吗?” “我不会介意,”奥丽芙说,“我会全身心地爱他。” “你是感情用事,”杰克说,“你无法知道自己会有什么感受,因为你没有面临过这种事。” 奥丽芙的脸颊发热,感到某一侧的腋下渗出点点汗珠。“我面临过很多事。” “比如什么?” “比如我儿子娶了个恶妇,让他搬到加州,然后弃他而去。” “从统计学上来讲,奥丽芙,这种事一直都有。百分之五十的发生几率。” “那又怎样?”奥丽芙震惊于他愚蠢、冷酷的反应,“生个孩子是同性恋的几率是多少?”她问。她的脚看起来格外大,从腿的末端往外突出,十分显眼。她把它们缩回到凳子底下。 “总在变。每个调查都声称有新发现。不过显然,百分之五十的子女不会是同性恋。” “也许她不是同性恋,”奥丽芙说,“也许她只是讨厌男人。” 杰克•肯尼森把双臂交叠在蓝色的防风夹克外,直视前方。“我觉得那样说不太好,奥丽芙。我可没对你的儿子为何会娶个恶妇作什么揣测。” 消化这句话花了奥丽芙一点儿时间。“很好,”她说,“说得很好。”她站起身,没有等着看看杰克是不是也站了起来。但她听见他跟在自己身后,于是,放慢脚步,让他能跟上;她往回朝车子走去。 “我还是搞不懂,你说自己是个农民是什么意思。在这个国家,我不认为还有什么农民。也许你是想说,你是个牛仔。”奥丽芙瞥了他一眼,惊讶地发现他正和善地朝自己微笑。“我看得出,你像个牛仔。”他说。 “好吧,我是个牛仔。” “那么,你是共和党喽?”过了片刻,杰克问道。 “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奥丽芙停下脚步,从墨镜后望向他,“我不想说你是个白痴。但你是指,就因为我们选了一个牛仔当总统?或者之前,我们还选过一个演牛仔的演员吗?让我告诉你,那个白痴加前可卡因瘾君子根本不是什么牛仔。他可以戴所有他想戴的牛仔帽。可他是个出生在庄园里、被宠坏的臭小子。他让我恶心。” 她真是被惹急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发现杰克已把目光移开,收起表情,仿佛已经在心里打了退堂鼓,只是在等她把话说完。 “天哪,”她最后说,“你不会吧。” “不会什么?” “你把票投给了他。” 杰克•肯尼森一脸倦怠的表情。 “你把票投给了他。你,哈佛先生,智慧先生。你把票投给了那个浑蛋。” 他发出轻微的一丝冷笑。“我的天,你的确有农民的爱憎和偏见。” “到此为止。”奥丽芙说。她迈开脚步,不再迁就别人的步调。她回过头说:“最起码,我对同性恋没有偏见。” “对,”他喊道,“你只对有钱的白人有。” 他妈的没错,她心里想。 她打电话给芭妮,但她不敢相信,芭妮竟然大笑。“哦,奥丽芙,”她说,“这有那么要紧吗?” “有人把票投给了一个欺骗全国民众的骗子,这还不要紧吗?芭妮,看在上帝的分上,这世界真是乱了套。” “对极了,”芭妮说,“但这世界一直就是这么乱七八糟。我觉得,如果你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就别管这些事了。” “我不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奥丽芙说完就挂断了电话。她从没意识到芭妮是个糊涂蛋,可事实如此。 然而,无法把心事告诉别人,那种感觉很难受。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奥丽芙越来越感到难熬。她打电话给克里斯托弗。“他是个共和党人。”她说。 “哦,真可恶。”克里斯托弗回答。接着又说:“我还以为你打电话是来问你孙子的情况。” “我当然想知道他怎么样啦。我盼着你会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的近况。”她与儿子之间的这道裂缝,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又是如何产生的,奥丽芙说不出来。 “我的确给你打过,妈妈。”一阵长长的停顿,“但是……” “但是什么?” “这么说吧,和你交谈有点困难。” “我明白了。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一切都是别人的错;这是我想说的。” 这一切都得归咎于她儿子的那位心理治疗师。谁会预料到母子间会变成这样?她对着话筒说:“我不这么想33,小红母鸡a说。” “什么?” 她挂断了电话。 又过了两个星期。她不到六点就去河边散步,以免撞见杰克,也因为她自己没睡几个小时就醒了。春色绚丽而恼人。松针堆里冒出七瓣莲的花朵,花岗岩石凳旁长出一簇簇紫罗兰。她又碰见那对上了年纪的夫妇,他们还是手拉着手。那天以后,她不再去散步。一连几天,她都躺在床上,在她印象中,这种事从来没有过。她不是一个轻易躺倒的人。 没有克里斯托弗的电话,没有芭妮的电话。没有杰克•肯尼森的电话。 一晚,她在午夜时分醒来。她打开电脑,输入杰克的电子邮件地址,那是他们一块儿吃午饭、一块儿去波特兰听音乐会的时候,她得来的。 “你女儿恨你吗?”她写道。 清晨,收到简单的一句:“恨。” 等了两天,她又写了一封:“我儿子也恨我。” 一时后收到答复。“你痛苦吗?我女儿对我的恨意令我痛苦万分。但我明白,那是我的错。” 她即刻回信。“那同样令我痛苦万分。几乎要了我的命。虽然我不理解为什么,但那一定也是我的错。我记得的事,和他记得的不一样。他在一位名叫亚瑟的精神科医生那儿接受治疗,而我觉得,这一切是亚瑟造成的。”她停顿了很长时间,然后点击“发送”,随即又写了一封:“附:但一定也还是我的错。亨利说,我从来不曾为任何事道过歉,也许他是对的。”她点击“发送”。然后又写了一封:“再附:他确实是对的。” 这次没有收到回信。她觉得自己像个心上人与别人跑了的女学生。的确,杰克很可能已经有了别的女孩,或女人。老女人。这世界到处都是女人—以及共和党人。在小小的“凸室”里,她躺在床上,把收音机放在耳边听。然后,她起床出门,用皮带牵着狗去散步,因为如果不牵着,它就会去咬穆迪家的猫;这种事以前发生过。 回来时,太阳刚刚经过头顶,这是她一天中的坏时光,天黑后才会好一些。年轻时,她曾经多么喜爱春日漫长的黄昏,感觉整个人生铺展在她眼前。她在柜子里给狗翻找牛奶骨头饼干,听见电话答录机发出哗哗的声响。说来可笑,她多么期望是芭妮或者克里斯打来的。响起的却是杰克•肯尼森的声音:“奥丽芙,你能过来一趟吗?” 她刷了牙,把狗留在狗窝里。 他锃亮的红车停在狭窄的车道上。奥丽芙敲敲门,无人应答。她推开门。“嗨?” “嗨,奥丽芙。我在里面。正躺在床上。我马上过去。” “别,”她喊道,“躺着别动,我来找你。”她在楼下客房的床上找到他,他仰面躺着,一只手放在头下。 “你来了,我很高兴。”他说。 “你又觉得不舒服了?” 他微微一笑。“只是心里不舒服。身体棒极了。” 她点点头。 他把腿移到一边。“来,”他拍拍床说,“来坐下吧。我可能是个有钱的共和党人,但也许并不像你暗地里期望的那么富裕。无论如何……”他叹了口气,摇摇头。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的眼睛上,它们显得格外湛蓝。“无论如何,奥丽芙,你可以对我倾吐一切,告诉我你把儿子打得鼻青脸肿,我不会因此而对你有意见。我不会的。我也曾经情绪激动地打过我女儿。我已经两年没有和她说话,你能想象吗?” “我的确打过儿子,”奥丽芙说,“偶尔,在他小的时候。不仅仅是掴两巴掌。是真的打。” 杰克•肯尼森点了一下头。 她走进房间,把包放在地板上。杰克没有坐起来,还是原地不动地躺在床上,一个老头,肚子鼓得像个装满了向日葵种子的袋子。湛蓝的眼睛望着她走向自己,午后的阳光下,房间里弥漫着静谧的气息。阳光照进窗户,洒在摇椅上,把一侧的墙纸照得熠熠生辉。床头的桃花心木圆把手闪闪发亮。拱形的玻璃窗外是碧蓝的天空、月桂树和石墙。奥丽芙站在那儿,裸露的手腕感到阳光的暖意,这无声的阳光与世界像是把她包裹起来,令她一阵战栗。她望望杰克,目光转向别处,然后又重新回到他身上。去他身旁坐下,她便能摆脱这日光下撕心裂肺的孤寂。 “天哪,我害怕。”他轻声说。 奥丽芙差点说出:“哦,别这样。我讨厌胆小的人。”她本该把这话告诉亨利,告诉几乎所有人。也许是因为她讨厌那个怯懦的自己—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拒斥与欲迎还拒的渴望,在她内心交战。突然回想起在候诊室遇见简•霍尔顿,与她闲聊时的那份随性与自在,促使奥丽芙决定朝床走去—因为那天在诊所,杰克需要她,而这给了她一个在人世间的位置。 此刻,他的蓝眼睛注视着她;她轻轻坐下,看出了其中的脆弱、祈求与恐惧。她把手掌放在他胸口,感觉到他扑通扑通的心跳。像所有的心脏一样,某一天,它将会停止跳动,但此刻,没有人去想那一天,阳光明媚的房间里,只有无声的寂静。此刻,他们在一起,她的身体,她衰老、肥大、松弛的身体,毫无顾忌地渴望与他的身体接触。在亨利去世之前,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像这样爱过他,这令她伤心地闭上双眼。 躺在这个男人身边,让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肩上、手臂上,年轻人不会懂,她想;哦,年轻人不会懂。他们不会知道,那粗糙、苍老、布满皱纹的躯体,与他们年轻、紧实的身体一样充满渴望;他们不会知道,不能随随便便地把爱放走,好像它是餐盘上一块等待分发的果馅饼,错过这轮还有下轮。不,如果爱就在眼前,要么抓紧,要么放弃。假如说,她的餐盘上曾经装满了亨利的好,让她觉得难以负荷,每次都主动拂去一点,那是因为她以前不懂得一个人人都该懂的道理:时间会冲淡一切的记忆与感觉。 因此,就算此刻身边的这个男人不是她以前会选中的,又有什么关系?极有可能,他之前也不会选择她。可现在,他们俩在一起,奥丽芙脑中浮现两片紧贴的瑞士奶酪,两者各自携带来多少空洞—生活夺去了人们多少东西。 她闭上眼,一阵阵感恩之情涌遍她疲惫的自我—还有悔恨。她脑中浮现出阳光普照的房间、向阳的墙壁、屋外的月桂树。这个世界,令她目眩缭乱。她还不想离开。
奥丽芙·基特里奇——河流
书名: 奥丽芙·基特里奇
作者: [美] 伊丽莎白·斯特劳特
出版社: 南海出版公司
原作名: Olive Kitteridge
译者: 张芸
出版年: 2011-9-1
页数: 296
定价: 29.5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44255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