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颓废的年代,这是预言的年代。我与它牢牢的绑在一起,沉到最低,最底了。 我以我赤裸之身做为人界所可接受最败伦德行的底线。在我之上,从黑暗到光亮,人欲纵横,色相驰骋。在我之下,除了深渊,还是深渊。但既然我从来没有相信过天堂,自然也不存在有地狱。是的在我之下,那不是魔界。那只是,只是永远永远无法测试的,深渊。 止於此,止於我。经上说,不可试探主你的神,到此为止。 我已来到四十岁人界的盛年期,可是何以我已历经了生老病死一个人类命定必须经过的全部行程,形同槁木。有谁说,养心如槁木死灰,又使槁木如萌芽。我却不是。我也不是弘一法师那样,他用他前半生繁华旖旎的色境做成水露,供养他後半生了寂无色的花枝。 我想我是,当我以前恐惧一次次飞蛾扑火的情欲袭卷来时,以及情欲过後如死亡般的孤独,我害怕极了面对那种孤独。而现在,我只不过是能够跟孤独共处。安详的与孤独同生同减,平视著死亡的脸孔,我便不再恐惧。 第二章 我兼程飞抵东京,换青梅线到福生,福生病院里见到凹陷在床褥之中的阿尧,和他一起度过他生命的最後五天。我依旧会说,爱滋诚可怖,孤独价更高。 阿尧在托带给我的录影带里跟示威群众呼喊手势,「ACtup,Fightback,FightAIDS」,未曾打动我,说服我。他相信组织和运动,我却悲观得从不参加任何三人以上的会谈,嘉宝说,让我独自一人。我废然道,世界最好把我忘了罢。阿尧勇猛迎战爱滋,生命像沙漏眼看它流光,我恍见萤光幕上鸟贼如垣河沙数来不及的盲乱交配把海水都炽成霞红,好像阿尧无法餍饱的杂交的一生。 我得出去走走,阿尧的母亲端坐床边盹著了,密闭窗外是无声的台风雨。阿尧待人热络多情,而把所有的乱暴都发在他母亲身上。我始终厌恶他用坦白不遮蔽的态度对他母亲,堂皇将情人带回家,我说阿尧,房子不是你的耶。我们屡次为了这种事斗气,我怪他侵犯别人的感觉,加诸他母亲,则根本是拿著利器在不断戳戮一只没有防卫能力的无壳蜗牛。我说阿尧,我们的世界,狂野又荒凉,妈妈她一辈子不会理解的。不是不愿意,是不能。不能的,一般人都不能,他们秩序的宇宙是也很脆弱的啊。 永无结果的争辩,花落人亡两不知。注定了,与时间拔河热烈投入交欢的阿尧,鼓吹同志爱,同志反攻,同志空间,同志权利,他是走上街头的正片。我呢,我不过是乡愿的负片,懦弱藏身於幽暗橱柜里,以昼为夜,苟活於纲常人世。 阿尧母亲视我如子,早年早年我喊她黄伯母,後来依随阿尧喊她妈妈。我每说妈妈,一种叙述句的语态,彷佛太尊敬一个人以至不够资格对话,便托虚像以陈辞。我离开妈妈和病床,安静如雪的病院,暴露於强风大雨里。伞撑好了,浑身已湿。但我得出门走走。 我用伞吃力顶住风雨,雨就像风箱吹出的宇宙尘,一股一股,片刻忽止,跟著瀑天瀑地不要命的浇下,又陡然变向,把伞刮翻去像掀掉我整块头皮。但我得出来走走。 昨天午前阿尧从耗弱无息中醒来。我说的醒,是他只剩下两个窟窿的眼睛渐渐汪出水光,聚拢成一浅泉,够把我映照其上,於是他也看到了我。我守候这一刻过久过长,屏气凝神,好怕一点呼吸把它吹散。往事,往事,如露亦如电。没有阿尧,我的少年时代将是一片空白。阿尧醒来的眼睛,从我脸上移开,他是想移往我背後的亮影罢。然而来不及了,台风前悍暗无云无灰无垢的白白光线就可以除灭他。他眼中一黯,消失了,昏迷至今。他醒来的一刻可谓稍纵即逝,可喜我们没有错失,刹那叙别了此生种种,我已乾涸无泪。 九○年阿尧感冒消瘦去检查,果然得病。八八年就有了的,彼时他在纽约和旧金山。对象是谁,不复记忆。服AZT七个月,掉发,厌食,呕吐。停止用药後病情还可稳定,胃口稍有。去年春天我来东京看他,他当时的体力,居然任我跟他聊了两整夜。都是回忆我们少年和青春期,每一部电影,每一条主题曲,像落魄王孙在出太阳的冬日里把绫罗绸缎取出晾晒。我唱著,「纠正,无法纠正的错误。触及,无法触及的星辰。战胜,无法战胜的争战。实现,无法实现的梦幻。」梦幻骑土,彼得奥图和苏菲亚罗兰,我们总是唱他扪的歌曲,想我们的心事。樱花开到六分,日日新闻抢报花讯,我们亦终於解谜了昔年一件公案。 考上大学的暑假,我们骑一辆他家的铃木一百CC去十分瀑布玩,两人轮流载。瀑布区常有人烤肉,熏黑的岩壁左折右拐,爬过洞前望见里头残肴弃掩很像史前人居。雄武的金狗毛撑开蕨叶大伞遮蔽了天空,数片阳光倏现倏隐,精灵般在林中狡黠嬉戏,忽而停在阿尧发上,忽而飞过他脸颊,忽而扑来盖住我眼睫使我目盲。我们越走越急促,鞋下厚厚的腐叶踩出泡沫叽叽叽作响。 我们乱了脚步,他追我还是我追他,互相叠沓,狄帕玛的窒息人的跟镜把我们逼到水边。无路可退,我一步跨出跳上水中岩,定一定,再跳上一个石墩,再一个,回头顾他。不料他几乎是踏住我的影子跟过来的,迫我弃地跃出,同时二人落在前面一块苔石上,险险滑跤,扶持抓住。 水帘从我们头顶射过,阳光精灵穿梭而去幻造出万千虹霓,冰彻的溅在脸上。我以为要跌到水里了,会嗤地冒起白烟。但我离石仆在岸边,爬起来站往一丛阔叶木下面,心如击鼓,打得我晕眩。有黑甜之香弥漫,蛇样的藤物吐放著白兰花。阿尧没有跟上来,停留瀑间,仰著脸大口吃水珠。好久,久得把他浇熄,把我歇止。我未明白期待的是什么,只感到一股结结实实的落空坠得腹底难受。 我们默然走出湿漉漉的林子,我变得更静,他变得更沮丧。游人都在玩的时候,我扪就草草折回台北了。 往後好长日子,我不断追忆。电光石火一瞬间,阿尧的鼻息压上我脸可是他没有亲吻我,为什麽? 那一瞬间我对同性所激起的强烈情绪,吓坏了我自己。其惊怖,无异天机泄露。我看到不该看到的事实,迅疾掩住,已经迟了。 整个燠热长夏我捧著我自己的黑暗度过,小心翼翼系维护一盒放射性元素。它的能量裂裂在我怀中跳跃,只要一去回想瀑布间事,它便发生核爆释出一片强光,粉碎了所有的前因後果叙述次序。无可追忆,追忆无物。我抛掷於筋疲力竭里,那个对门大女孩一遍一遍放著TieAYellowRibbon练舞步的夏天里。 面对阿尧,我向自己否认,是的我什麽都没有看见。我是无辜的,什麽都不知道。我装成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如此断念,竟至记忆也果然渐渐被修改了。我擦去不愿承认的真相,重新书写文本,於是我也真的忘了十分瀑布的实情。遗失的地平线换日线,一日无踪,我与阿尧之间从来就没有过。 直到去年夜谈,阿尧悠悠说起,记得吗,十分瀑布。 是呀,的确有那么一天,他还健康,我还年轻。 那时候差一点亲了你,阿尧说。 啊!有吗?我很诧异。 阿尧说,可是你没有勃起,我一闪神,就过了。勃起,对的,勃起。二字如符咒一叫,把失踪的那日从乌何有之乡叫了出来。瀑布间我们片刻贴著时,我清楚感到阿尧的勃起像只拳头坚实的抵到我肚子。然一触即离,使我每在执迷追想的过程中恨不能有固定剂将这实感冻结,如此可以目视,察看,明白。混沌性觉醒,乍被我自个吓退了,藏身地穴深处,待六年後遇见杰,它破土而出把我吞噬。当时我怎知,年未二十阿尧已历尽沧桑。 阿尧告诉我,颠簸山路之上,他那样放纵想像跨骑在後的我如果与他肛交,他想得手脚麻软终至必须停车。问我记得不,我们曾靠崖停车,遥望海中龟背般的礁屿。此崖三貂角,昔年即西班牙人所称圣地牙哥。歇歇後换我骑上路,他扶住我腰恍恍渗著汗,风吹即乾无比驯良的,他说,也像做过了一回。 他望著大海的侧面,现今我才醒悟,因为根据後来我丰富的经验,那是痛快做过一场之後的脸。是红潮限汗退尽但皮肤细胞尚充气未消时的睑,白若凝脂。衬出像画在它上面的墨黑的眉毛,润红的唇片。以及,眉睫层中的眼睛,渺目烟视,彷佛在看著激情的馀温像天边晚霞一点一点黯澹下去。这个面容,当时使我好慌张避开,专心极了的望大海。 原来如此,我咀嚼著出土的史料,二十年後回味过来,甘涩如榄。我说阿尧,原来如此。 然阿尧的体力,已不能费辞,久了,只吐单字,我则永远晓得他要讲什么的帮他完成章句。他说,楼上的。我会补续说,老的到楼上去,啊八又二分之一,我们的试片室时代,台映巷子那家蚵仔面绿,多道地的蚵仔,哪像现在这种肠子代替品,所以呢阿尧,费里尼是过去式,大师老矣,我们也要变成了楼上人。然後我开始背诵八又二分之一的各个片段,所谓背诵,是把镜头衔接顺述一遍。阿尧阖目开耳,老戏迷听戏似的,浸淫於熟稔的唱腔念白里,温故知新。我与阿尧,两个白头宫女,絮絮叨叨到天明。 日本的阿尧家,两层楼小洋房,是阿尧妈妈所有,背後一棵老樱蔽荫三四户人家。我每到东京都住妈妈家,唯春天这次专程为看阿尧,两人算碰见。以前我来东京,他去了台湾。我回台北,他又已带欧洲团赴阿姆斯特丹。病後他甚少下楼,妈妈长途电话到台北要我挂电话给他。妈妈夹台语日语说,电话费她会出,打那种对方付费的,要我劝阿尧运动,莫懒,多走动,即使累也要动。阿尧也果然依我言常在榻榻米上散步,扭颈,转头,甩手,特别做给我看,算报答我来日本看他。 他自称一缕芳魂。从屋里欲到外面,手握在门把上,半天,连拧转门把一下的力量也没有。我知他很虚弱,不知虚弱至此。 我做他的拐杖走经院子,穿越僻静马路即公园河堤。他三步一停,眼皮都不能始起,眼观鼻,鼻观心,奋勉行路。忽然樱花落了满身,他闭气不动,集中意志护持住形骸不至於溃散,全部人只剩下用力抿成一条线的嘴巴。我不敢碰触,陪他拄立。静待风止之前,两阵般飘飞的樱花里,我好像数千年前逃离焚堕之城而又忍不住回头一望因此变成了盐柱的罗得之妻。 妈妈每次上楼送茶食,铺床,添被褥,向我传述主的道理,是籍我讲给那个根本不听的阿尧。妈妈唯一系念阿尧还未认罪悔改,她的後半生只为了阿尧能够信主。托钵无门,我是妈妈的机会。 总是,妈妈拉开纸们进来,举止不惮繁琐。年老较为迟缓的妈妈,起坐进退,一如能乐里的人顿挫有致,舞蹈的但更接近仪式。 妈妈倾身将某搁到我面前,依旧把陶杯在手里过半圈才章给对方。杯子有脸有背,我不知妈妈怎么分辨,终归她要把杯的脸朝向客人供上的。 我珍惜妈妈奉给我的每一钵茶,捧施粥般饮尽。日本茶的海苔味,窈窈置我於从前,长安西路阿尧家,面砖洗石子有山墙的楼房,扬溢西医消毒水的爽利气息。我在他家第一次吃到金黄米莫上面星布海苔屑,盛在故意缺角的玉色碟子上,妈妈身上有幽香,我像成年男子一样被礼遇著。 日本人妈妈,台湾人媳妇,她会括引犹大书说,男人将他顺性的用处用在逆性上,将被抛入刑火中。 阿尧叫她无极老母。 在东京,我经常最後一班电车赶回福生,妈妈留客厅一盏灯给我,壶热水满让我可以泡茶。白天我起床时妈妈多不在,我换下的衣裤已洗好晒在院中。桌上水果盈篮,妈妈晓得我起床不吃东西,只喝茶。但为了不使妈妈失望,我会过量的吃掉一只苹果几颗草莓,或一个夏柑,妈妈把吃夏柑需要的蜂蜜跟刀杓也配备好了。 我又爱食肫类,赞美过妈妈的烫绿菜,炒银芽,那是在给阿尧信中表示对妈妈的谢辞,从此妈妈记住了。她会花整个上午或下午潜居厨房内,刺绣般将一根一根豆芽摘头截尾,只留肥嫩无纤维渣子的中段。并且购得日本人不食的鸭肫鸡肫,费大力剖去肫里坚轫的谷黄色硬皮,好似制作工艺品。我无言以报,阿尧说,这是无极老母的荣幸,她很爱嘛。 我与妈妈偶尔在室内共处,恍惚置身能乐舞台上。长长时光的哦然无辞沉缅於一种湮染之境,发乎言,亦咏亦叹,其实又什麽也不必说的。叠,隔扇(1),障子,廊檐,斜斜一松,多么熟悉的小津的景框构图,罕见摇移,到了晚年则镜头几乎固定不动,唯一的标点符号是跳接。如此静观的眼界,能乐的节拍,我享悦我自个成为小津镜头里的人。 妈妈曾经答覆地的亲戚,那人调笑阿尧不婚,妈妈说,我的儿子不结婚是一个不结婚的问题,你的儿子结了婚却千千百百个问题呀。妈妈好愉快的跟我描绘,台日语,我半懂半悟,是这样的罢。 尽管妈妈痛恨那些电话里来找阿尧的男人,一概回绝,也是客气的语法说,对不起,他不在。阿尧带情人回来,她谦逊退出家门说是去购物。挽著草履虫水藻暗纹的提袋,或到教会帮忙,或搭十五分钟电车去稍远的立川,在高岛屋吃点心和抹茶,在伊势丹超市七点打烊前购得杀落半价又新鲜的鲑鱼刺身。她满载而归,补充了一冰箱的百威啤酒。她蜇伏楼下,掩著隔扇偏安一隅,听见脚步杂沓下楼,阿尧偕伴进来房间翻冰箱找吃喝。她开著很大声的电视是为告诉彼俩,隔扇内有人,可是并不能阻止他们狎闹不散。妈妈非常,非常痛苦,匍在叠上喃喃祷念。有时一夜,有时二三日,直到陌生男人离去,她才出蜇登楼,消毒瘟疫般把房子狠狠清理一遍。 妈妈上楼来了。拾级而上的佝楼的影子抢先映抵纸门上,魍魍巨影,无极老母之影啊。 阿尧说,我想,我们掉进了鼠路。 那里,死人遗失了它的骸骨,我默念。艾略特的荒原诗句,吾等年少最爱。 妈妈走到纸门前蹲下,我自视巨影逐渐变小最後跟妈妈合而为一。我不能不忆及,我仍记得他的名字叫小岳,我们双双跪在原木地板上热烈抚吻时,他突地仰身倒向角落,那边进有一块枯山水,地灯打上来的光烘托著碎石细竹。他翻手扭转地灯,把我们的影子射到墙壁和天花板宛如天神。他是那样,那样看著我们庞大黑影在纠缠而跟我肆加轻狂,令我不顾一切与之共赴。 我端详陶杯很像一粒富士苹果,不上釉,砺且涩的触质,意味繁华落尽,我有些看懂杯的脸和背。它在松柴燃烧的窖里因著热度分布差异,这一面吸纳了更多热生出较深的色泽,杯之脸呢,佛火仙焰,劫初成。 春天四月,我遇上樱花如火如荼开,最美丽即死去的樱花哲学,太风格。我抚视阿尧口部和腕上像瘀伤的一斑斑褐青,蓝紫,卡波西氏肉瘤,会蚀人脏腑,亦使淋巴结肿大。我叹,阿尧,你还是不救赎的。 阿尧说,救赎是更大的诿过。 年届四十,我们逐渐放弃想要说服对方同意自己了。他以为他既淫荡一生,到底了,地狱去吧,馀皆废话。 於是我们的下半夜谈话,在情绪高挑未及动气的白热化状态中嘎然截止。他的身体,他再不能了。 灯泡,突一跃更亮起来。被我折了方向的灯翼,光源投往窗外照白半树枝樱花。妈妈娓娓跟我们引述新约章节的时候,阿尧撞开窗伸手出去抓花吃。冷空气灌进屋来,料峭春寒,我上去掩窗,见阿尧死灰脸,一唇淡黄花粉,哆嗦著嚼花。深夜玻璃窗上的景物,花静人白。阿尧无声沉人昏倦,紧蹙的面容割伤我心。 我已目睹日落,人们尚期待日出。 顶著台风雨踏经福生市街,我淋成水人。 这街甚怪,家家门口牢缚斜耸的竹枝子,上扎五色彩绦,街头缚到街尾盖住了天。也许是为孟兰节盆踊扎的,前日我依稀听见击大鼓和亢入云霄的吹笛声,那麽就会有盆踊队伍像海潮带来翻滚闪青的鱼群涌进河道,把两边观踊的店家跟行人一起溯卷去。现在,杳无人迹,风雨打响竹叶子且把彩涤扬横了在空中劈飞。我穿越其下,觉得大自然威力的怖吓。忽然风雨停歇时,彩绦直直垂落下来,雪白的白,朱红的红,新艳绝伦不似人境,我步行之中,好想,好想折返。 一生没有一则像现在,我如此渴望看见人,随便一个什么人或是背後传来的足音都可以。人,是需要人的人,芭芭拉史翠珊唱。孤僧如我,居然无能免俗。我掉下了眼泪,在歇而复起的大风大雨里痛哭著。 阿尧,已经不在了。 阿尧不在了。铁打的事实逼视我自己,不在,意味著什麽呢?麦可杰克森说,我生来是为了长生不死。 这位西方不败,月球漫步者,五岁即是杰克森家庭合唱团成员之一,神秘与童贞,腊像雕琢般的脸孔所费不赀,付出了上百万美元代价。他极少极少爆露於媒体时,必使我心惊肉跳盯紧萤光幕,太怕那些闪耀不休的镁光灯和拥挤过热的室温,会把他脸融化走形。他垂挂在鼻额限两颊卷乱如藻的发涤,令我怀疑是为遮掩裂罅。我的梦魇,有一天他终会在全世界人眼睁睁之下腊融掉了,正像传说中的洞窟女王一样。 他的隐遁密宅,卫土布满各通道转角。疑惧有鬼故只在卧室流连,监控器能看见毛内每一处,雷射音响四通八达,放起音乐足可震跑鬼魅。除了儿童,他不接纳任何访客。跟小朋友追逐射水枪,比赛电动玩具,打枕头仗弄得羽絮四飞,并跟小鬼当家那个窜红全美片酬暴涨的克金小鬼结成莫逆。他的保镳扪扮成众神,守护卧房,以防恶灵趁其睡眠中把魂拘走。他新专辑的平面设计,集巴洛可和天方夜谭和民族异色的巨大面形,分明一座秘教殿寝。当今之世,我竟然亲见一人如此之怕老,怕死,怕不在了而至效起法老王的造金字塔,宜一绝望,惨烈,蔚为本世纪奇观。 不在,柏格曼说,就是没有了。毫无藉口不能避的,没有了,永终的没有。 布纽尔一天一天老去时,他不害怕死亡。唯一一桩,他所不解,当他不在以後,世界会继续下去变成什么样子但是他再也,再也无法知道了,他渴盼每隔十年从棺材里坐起来读一份当日的报纸。 彼二人老过,有人早夭。 前不久我看过梅尔吉卜逊老戏新演,哈姆雷特临终前於其挚友怀中说,我死了,你还活著,把我报仇的缘由让那些不知的人知晓。并且他又重覆一遍,如若你真是爱我,在这严酷尘间,将我的事情传扬。 渺小,壮哉的执念啊。他怎知传播一句话,尚且会被谬误成「猫在钢琴上昏倒了」,何况人的一生。哈姆雷特每每惹人厌烦,唯他将死之善言如此耿耿於怀自己的作为和声名,使我非常哀伤理解著什么叫做,虎死留皮,人死留名。 名字,名字?永生的符号。人花一辈子功夫铸造它,打磨它,希望它会是钻石星光穿透亿万光年的时间廊仍旧发亮。它是没有宗教人的宗教,异教徒的天国。不过连这个,我也不抱希望。因为我与阿尧,我们已注定是没有名字的人,没有奇迹。 活难,死亦不易,像我养的无名鱼。 它们起先是一群,铁钉大小,乍看以为是小时候沟渠常见的大肚鱼。学生到後山烤肉,用补蝶网在溪里捞了许多,回程路过我住处敲门而入,专为喝克鲁伯煮的咖啡,他们自助式,熟练如归。喝毕,这一批还算懂事会洗净杯盘才走,他们未经同意把一塑袋鱼就送给我,建议给我的吉吉猫打牙祭,中有一人果真就要付诸行动,真是太乱暴了,被我急急阻止,这样,鱼便留了下来属於我。 鱼的性命都在我手中,我得负完全责任,是个虐刑。而我也从来不参加学生的烤肉郊游,因为在那冗长的等吃过程中,无非三两个劳碌命热心於火前司烤,人力闲置和肉香四溢却久久吃不到东西,遂搅得大家脾味浮躁,不停扯淡玩语言暴力。他们精力旺盛,发现鱼蟹,就跑进水里竞逐,兽性大发的抠泥洞非拔断了一只蟹脚才罢手。犹嫌不足,会有人骑摩托车出去找到最近一家店买来捕网,大肆捞鱼。烤肉的火烧得岸上石头疮痍,烟熏焦了树下垂葛。然後他们把鱼和网丢在我家,三支网还贴著新标签,连同活生生的鱼群一起,连同他们的青春,用後即弃。这些,都让我痛苦。 我把鱼先从塑胶袋放出置於面盆内,这种充斥市场紫灰相间宽条纹的塑胶袋,是丑中之丑,恶中之恶,一经制造,万年不毁。我跑了周遭可能卖容器的地方,不意在一个芜杂文具店瞥见玻璃鱼缸。大小一列,荷叶边的缸口,盘图像妇人之臀的缸身,腰间系著缎带蝴蝶结,积灰甚多,是好久前一阵饲斗鱼风刮过的遗迹。鱼群移驻缸里之前死了几尾,分散扔到阳台花盆任其腐化。我极有限的丁点常识,装满一桶自来水让氯沉淀,轻舀桶面之水灌注鱼缸,少半新水,多半故乡水,盼它们好生适应,思索它们该吃何物才好。 它们散兵游泳各自漂浮著,自缸上俯瞰灰蚯蚯,侧边平视是扁的,斑纹闪动也有些热带鱼的意思。度过一夜一天,我诧异它们还好好活著。只有两尾先後仰身坦腹沉在缸底,我用筷子夹起,一尾太小了不成个鱼形,我亦将之抹在花盆土里,尘归尘。我专程跑下山去水景店买鱼食,就买了最普通一罐砖红色的砂粒,说是虾粉做的。我且带回一个很简单像水晶球的大鱼缸,准备长期饲养它们。 我用指甲捺扁一粒虾砂,捏起撮成粉撒在水上,不料鱼们立刻虻集来争食,我太高兴了,大纣此鱼甚贱所以好养。我变成地母型的妇人,幸福看著孩子跟丈夫吃光自己煮的食物而加倍供应,源源不绝,不满足不罢休。它们吃得多,排泄多,混浊了水。我担心氮过盛,勤劳换水,仍采取留一半旧水换一半新水的方法。新旧交替过,鱼们总密麻夥成一队沿著缸壁窜跑,是不习惯呢,是韩净的水好快乐呢,我察猜不定,必待它们慢慢静止下来,复取得平衡各个在水域中漂浮,我才心安。我决定克制住喂量,减低它们骚动的频率。 一星期过去,鱼们与我似乎正摸索出一种相处的规则,忽然,一天之内纷纷死了一批。 徵兆先是失去重心,苗颠踬於途的努力不使身体倾斜。若倾斜超过了四十五度角,鱼会抖擞一振朝前冲,藉冲力把身体扳正,平稳浮一刻,又斜了。几番起落,终将放弃前,鱼倒栽葱的以吻抵住缸底游游游,最後,一松口,飘开,像慢动作放映栽一记大筋斗,仰腹跌在缸底,不动了。其生与死之角力过程,石磨般磨苦我的心志。 我恐怕死气传染,加紧换水。鱼们索性绕壁狂奔,绕绕绕,便搅出一层蛋白色雾翳。我揣测也许鱼口密度太高导至死亡,就拨部份鱼到丑陋的荷叶缸里。移山倒海,像做化学实验扰得我好焦虑,恨没有养鱼知识能够应付。换水不换水,喂食不喂食,刻刻挫折我,到後来我不再撒虾粉了,鱼已不食,粉粒胀泡於水中很像毒菌。 鱼一批一批死,我不能再丢到花盆以免腥味引来虫蝇,端看它们仍然晶亮的斑烂,在水龙头下冷冷冲去。劫後馀生,两尾。 大的一尾,不可思议是在窗台槽沟上发现的,不知多久了,用纸卡铲起来姑且放回缸里,没指望它活。它怔怔定在水中好一会儿,居然扇乎扇乎鳍,一摆尾,动了。我百思不得其解,真难相信它有鱼跃龙门的神力跳出缸去因而躲掉一场瘟灾之後,又挨得过旱劫,活了。小的那尾,我亦致上最高敬意,或许它的遗传基因带有某种抗体罢。 总之,我佩服它俩的存活,心甘情愿照顾它们。 我帮它们弄来黄金葛插植,虬乱须根布在水里形成茂美的丛林,桃状叶涌出红口覆泻而下,令人满意的居住环境。日子稍久,缸壁即生出一膜薄绿,虬根也湮开绒绒的绿,二鱼的粪物积底为沃,缸里已自长成一个生态。 我往往痴看二鱼,废寝忘食。它们出入丛林间,乍烁乍晦像宝石的碎片。有时却成了清洁工,一整个下午忙碌清理环境,用吻把淀物推推推,拢做一处,用吻细细叮啄葛须使之峥嵘,用吻上上下下磨亮缸壁。偶尔,它们各据一方对峙,剑道高手般蓄著内功好大张力,瞬间,爆发,一冲擦身而过,不明二者接招了什么,已又各就各位,再一回合,直到我忍不住大笑起来,撼撼水波打乱磁场,否则它们简直著魔一样不会停止。它们敛鳍浮在那里时,彷佛冥想中,谢绝打扰。但只要我一撒粉,马上,猪羊变色露出狞恶的面目。 且看,大的那尾占尽便宜後,掉头攻击小尾的把它逐到缸底,随之快速升空,用吻扫荡水面粉末。太霸道了,我几次插手干预,公平分配一下。但我听说日本一位天皇喂鲤鱼,或天鹅?也是最壮的一只担最多,吃最多,御侍们都不平罗叱起来时,天皇却也不厌那只,和悦布食像太阳照好人也照坏人。天皇自幼被教成无所憎,无所惧,他不知世间有什么恐怖和危险,他如果遇见一条眼镜蛇亦自会施之以礼的。天皇之境,非我一介凡夫能及。 我有意让阳台一瓦盆里的孑孓滋生,每日舀几枚倒进缸。痣红的孑孓在水中蠕升蠕降,迅疾得很,二鱼像杰出外野手奔逐接杀,好吃得不得了哇。我知太宠溺它们,可是难自禁。初夏盛产的季节,一舀满是孑孓,二鱼明显都长大了,斑彩历历如绘表示它们很健康。我好想知道它们是否一公一母,若是就更开心了。 这样,一日我猛发觉大尾的那只竟倾斜了身体在划水,魂飞魄散。 小尾的用吻去戳它,它会往前奋游两下,好像醉汉振作精神哂笑说没醉,没醉。小尾的是在攻击它呢?鼓舞它呢?近两步,远一步,戳一口,忙逃。我束手无策,眼看它翻倒露出肥白腹部,逐渐变成异类了。小尾的在攻击它,戳挨一阵以後明白它并不能威胁到什么,就再也不屑一顾游开了。 是撑死的,唯有这个原因。我给太多孑孓,它依例要垄断,吃进去的来不及放出,撑死了自己。这完全是人为之过,我追悔莫及。 仅馀的一尾,活到次年二月大寒流来时冻死了。此间,我每每看它一鱼,好寂寞的鱼啊,我发出像耶和华神的喟叹,「那人独居不好,我要为他造一个配偶帮助他」,我亦认真考虑过是否要去後山溪捞一尾同类来相伴。 球形玻璃缸容纳著窗户外整块天光云影,鱼和缸的比例,如太阳系里一颗行星。鱼因著没有了嬉戏竞争的对象,虽然这个对象也常常欺压它,它游摆水中的姿态变了。它像一座发射成功的人造卫星,无重力,无意志,不过是放到轨道上就可以运转自如了。它会一直运行下去,除非我打破鱼缸,它不会死的。它浮在那里的样子,无嗔无喜,怨爱不兴,莫非涅盘。但这样的不死鱼,是否太无聊了呢?我不时伏在缸口吹气,制造出许多涟漪,甚至牵动到较底层也能起波澜,让鱼慌乱跑一阵,也好。 缸中一鱼,成了我书写当中每次停笔思索时的视线所在。鱼在我可以看见的圆弧景框里出镜入镜,因折射角度而变幻。它幻若慧星拖著辉煌的尾巴迤逦出镜,又变成莫内日出印象里的晕光现身。随後消失不见,留下很长的空镜,长得超过我的等待极限,使我忽感不祥,仓皇爬出座椅,巴到缸前寻找,神经质的害怕它跃出红掉在不知哪里了,急出一毛发冷汗,却见它好端端就停驻水上,与萤灰的表面张力融成一片难以辨识。它仍会跟从前一样打扫环境,用吻把秽物推拢在缸底,我好可怜它像广寒宫里执帚的孤单嫦娥。 我认为它当然会一直活著,跟我终老。它已形成我生活的一部份,日久,彼此相后。故那一天我发现它坦腹死时,错愕不能相信。我才读到报纸说南部虱目鱼大批冻死,可是毫没联想到我温暖屋里的鱼。死别,便这样,在我最放心无事的时刻,突然拜访。肉身,脆弱不堪一击。 我将它埋葬花盆里用指头抠开的土坑内,以叶覆之,纪念我们为期一年共处的亲密时光。 我留著缸继续养黄金葛,深叹植物的执拗的向光性,每隔时日,就得把缸移转面向,教这群葛叶的翠灿脸好歹朝著我罢。生,是也如此之强。 我看过BBC拍到的象之死。象瘫痪著宛如倒塌的城塔,象的同伴们夥成圈在拱它,用硕壮无比的鼻额连结做墩,奋力要把它支砌起来。几次,几次,几乎都要成功了,象又塌下去。 试尽了力气後,群象忽然解散开,喷出高亢的呜呼,俩俩厮磨骚乱中,有象终於架起巍峨的前肢搭骑到另只象的背上,性交模拟,它们要用性之颤栗激起同伴的生之欲情?将死之象躺在地上,眼睛澹澹平视前方,灌木丛生的大地被它绝望的同类们撼踏得震裂开来。 我亦看过饿死之人对这世界最後凝视的一眼。她耗竭仆在野地里,浓稠黑眼珠大大睁开著,此时所见地面的小草,离离摇曳像春水朝天边漫涨,靖蜓草上飞,好温柔晚凉的风把她掩熄了。远方的雷呜,萨耶吉雷拍摄的死亡。北部印度一个绿色小村,因日军攻占缅甸阻绝了米粮输入,有水,有草,人却苦穷默忍的如柏花萎地而减,印度式之死。妇人说,生时应当快乐,因为死时会死很久。 还有浮士德说,没有什麽被证明过,也没有什么能够被证明,我传授的每一个学说,结果总发现是新的错误,确定的只有一点,我们来就是为了走这一遭,其间所有的正是我们所遭遇的。 我狂走於台风雨里时,阿尧不在了。 我看到路标明示,清岩院,存心直行去,以为是佛寺或神社。在我毫无一点心理准备之下,栅门内赫然涌现出一大区墓碑,著实惊骇了我,把我雨泪滂沱的滥情顿间收煞。这回,我才看见景物,物中的我自己。我已浑身湿透,骨头里都泡了水,仍行礼如仪撑著一伞真是太愚蠢。 但是这回,我清醒的愿意愚蠢下去。我开始巡视一座一座墓碑,细看上面的碑文。因为清醒,森森感到毛耸。我就抬头了望四方,那边是桥跟大马路,这边是公寓人家,不错,我正明亮活在现代社会之中。屡屡被我咒骂的现代社会,此刻,竟是多麽亲切可爱啊。所以我冷静读碑,风雨飘摇的偌大坟场独我一人。我必须用这种几近自虐的巡墓礼程,才能碾平最初的锐利的痛楚。 阿尧已死,意味著生命中我与他交集重叠的好大一块也随之不在了。无人共知,共享的记忆,有何意义,视同湮灭。我必须淋雨受风寒,大病一场,以此挨度太过沉重的伤悼。 碑上所载,都是衰老善终之人罢,阿尧毕竟嫌少壮,这里没有他片席之地。可预见的未来,世界会一批一批死掉更多比阿尧还年轻的男男,女女,甚且蔓延童儿。去年十二月一日凭吊大会,鸟瞰镜头摄下广场上的众多小蚂蚁人抬著一幅浩浩旗幔。奇丽拼贴布样的幔子,由家属捐出爱滋亡者的一衣一毯缝制而成,其面积扩展之迅速,举世咋舌。阿尧,将找到他适宜的位置,在那锦绣波扬的纪念旗幔上,战将,阿尧。 我离开清岩院,回到市内。尿前一家麦当劳,大金字M,都市妖兽蹲踞空中。我忝列拒吃麦当劳的一员,此时却像重逢亲人感激跑上去拥抱它,这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吃麦当劳。我恍然大悟,台风天罕见人迹,原来都聚在这花房般光敞的速食店里了。 我喝很烂的咖啡,取其热度焐暖身体。我想脱掉袜子晾乾,猛见鬼蓝色两只脚丫子,吓一跳。昨天出医院吃饭在西友买的袜子,无印良品,遇水褪色成这副德行,要投书抗议。我傍窗远眺台风肆虐,市街被它打得抬不起头,而我安全蜗在封闭室内,是充满体味的人群里的一份子,不虞挨揍,不遭叱啤,我在活著啊。我像原始初民,又逃过一回闪电袭击之後,穴洞中顾视自己仍旧好手好脚存在著,真庆幸。我真庆幸我居然,居然,并非HIV带原人。单单纽约一市,遭HIV光顾者,已近三、四十万人。阿尧死了,我还活著。 不久前日本广为流传说,KYON得了爱滋病。KYON,小泉今日子,第一代广告女王,银幕上皆是她巧笑倩兮,举国披靡。她不作怪也从没有排闻,再厉害的新闻或周刊记者都抓不到她把柄。谁都别想拉下这位沁入日本国民之心的无冕女王,除了爱滋。可怕的谣言,致命杀伤力,末世纪的黑骑士。 我看见小泉今日子在巴塞隆纳奥运会场替麒麟啤酒拍的广告,文案说,「会给我巴塞隆纳回忆的人,此刻正在日本的某处流汗」,横批说,「我想喝芳醇的麒麟LAGER.」 我亦遇见金婆婆银婆婆热潮。现住名古屋市的一百岁双胞胎,成田金,蟹江银,二人相加两百岁。金已齿牙尽失,吴侬软语,银则尚存稀朗门牙,谈吐世故。他们於敬老节被发掘後,一夕间成为媒体宠儿。她们拍了一支广告,朴味十足。金说,我从来都不生病。 银说,我也是一向很健康。 我喜欢红肉的生鱼片。 我喜欢白肉的。 我平常都自己洗衣服。 我也是,一直还做主妇的工作呢。 男声旁白说,这两位同为一百岁的老婆婆现在仍都是家庭主妇,名字合起来恰是象徵吉利的金银。狮王公司今年也正好满一百岁,它创立於明治二十四年,那时还是挽著武士发髻的人随处可见。狮王生产的厨房洗涤浴厕用品,陪伴日本人迄今亦满一百年,今後仍将扮演您日常生活里的好伙伴角色。 金说,今後我还有许多有趣的事要做。 银说,我也是呀,我觉得人生来日方长呢。 而在另一支DUSKIN广告中,金婆婆答覆记者满一百岁的慨叹被用做台词,立刻成为年度流行语。金婆婆说,像是欢欢又像是悲哀的感觉。 悲欣交集,弘一法师的最後遗墨。 我还活著。似乎,我必须为我死去的同类们做些什麽。但其实我并不能为谁做什麽,我为我自己,我得写。 用写,顶住遗忘。 时间会把一切磨损,侵蚀殆尽。想到我对阿尧的哀念也会与日消淡,终至淡忘了,简直,我无法忍受。如果能,我真想把这时的悼亡凝成无比坚硬的结晶体,怀佩在身。我只好写,於不止息的绵绵书写里,一再一再镌深伤口,鞭笞罪痕,用痛锁牢记忆,绝不让它溜逝。 我写,故我在。直到不能再写的时刻,我把笔一丢,拉倒,因为我再不会有感情有知觉有形体了。 如此而已。 我同类们的最伟大的原型,耶稣基督与一行十二门徒。 基督他别无选择背上代人牺牲的十字架,出卖他之人在他身上烙下吻记。他永远若有所思,愁眉深锁的绝美造象。他的裸身,荆棘刑,已成美学,我们最好的时候,无非向他看齐。 然我不参加阿尧的同志运动。阿尧只差没有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所谓同志,queer.新品种的同性恋,骄傲跟旧时代断裂。前爱滋与後爱滋,其间并无连续,气质之异是要开国改元,重新正名的。故而先得厘清楚,不是gay,是queer.阿尧说,queer,怎麽样,我就是这个字,我们跟你们,本来不同,何须言异! 阿尧坚持,gay,白种的,男的,同性恋,这是政治不正确说法。queer则不,管它男的女的黄的白的黑的双性的变性的,四海一家皆包容在内,queer名之。 是呀我同意,语言的使用本身即讯息的一部份,我百分之百拥护我锺爱的李维史陀这样说。 比方最近的事当然是关於五百周年纪念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不不不,不是发现,是遇见。前者意指欧洲中心的地球观,贬抑美洲印地安为边陲。新的多重焦距的眼光,政治正确说法应该是,美洲大陆遇见哥伦布。我自谴身为黄种人亦受欧洲白人洗脑,走经幼年期充斥著远东近东之词的地理历史时代,我已长成我所使用的语言的模样。很难学习阿尧的积极,我的光景不过像,到老来牙齿和骨头都钙硬时,医师特著好利索的矫正器械向我笑咪咪走来,令我窘迫极了,嗷嗷奔逃。 早年阿尧就是快乐的gay时候,我水深火热陷在我是或我不是的认同迷宫里。後来我承认了,乃至近年霸占我身体的欲望猛物终於也觉得这是一座颓黯老宅遂思撤离之际,我才敢放言我能接受如若没有伴侣终将独自过活的下半生,gay的命运,我说,我很好,很欢愉。 阿尧用狎侮的眼睛看我,哦你很欢愉你也很好?他那不发一言的笑神,总是有效把我惹怒。他已弃gay一词如敝屐,而我仍温文尔雅戴著这项过时礼帽的蠢样子,实在太可笑了。 他说,fuckthegentle.他晚年越来越积极的姿态和对他母亲的乱暴,到了挑衅,攻击的地步。如此自爆於第一线,我真不忍卒睹,一朝万箭穿心,我坚拒去收他这种尸。 他死之前,八七年华盛顿爱滋祭葬。八八年,曼彻斯特终止第二十八条。八九年,丹麦准许同性恋合法婚姻除了不能领养。九○年,kissingin,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接吻。九一年,OutedCampaign3,站出来运动。沉默等於死亡,无知亦即恐惧,医疗照顾是权利。反制AZT制药厂,屈服了魏侃降价昂贵的AZT百分之二十。今年,遵行大不列颠法律的香港也解除了──禁止肛交,阿尧生时及见,引为莫大胜利。 他晚年种种,我後来始悟,那是连他都不自知的预感到来日无多,他也乱了。我若及早明白,也不会跟他继辩和赌气。天啊我们在纽约台北的国际电话里辩论,辩论什么我完全不记得了,多麽无谓的内容并且以怨怼收场。他问我有没有看他寄给我的读物,我说没有,他说为什么不看,我说不想看。他那边是午后大白天,我这边凌晨两点钟,夜与昼的十万里之隔我们都不讲话了,任凭分秒计费的嘟叮声於其中掉落。我熬不过他,我说,好啦这是长途电话,可以啦。他很可恶的不回话就挂断了电话,冲突而无和解,折磨得我彻夜未眠。 後来我也才明白,他打电话给我从来不是为有任何事情,他只是想听到我的声音跟言语。这音言连系著他的过去,像一根绳子及时抛出套住不使他无止尽坠往深渊。这有内容的谈话,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不是兽。他在异乡某个街头某电话亭紧紧偎住听筒的瑟缩身影,好像变蝇人里那名悲惨透了的蝇人最後找到他的女朋友,恳求她,帮助,帮助他变回人。 这个身影往後经常浮现我心。我记起的是二个星期天下午接到他电话,我习惯先问,你那里几点钟? 他说,不知道。 我望窗外是秋黄天空一只雄伟的蜈蚣风筝在摆荡,咕咕鸟挂钟过了四点,我马上帮他换算出来,星期六夜里,不,清晨三点多吧。 他说,不重要,没关系啦。你在干吗? 我说,没事,看书喽,你呢你在干吗? 他说,我会干吗,你想我还会干吗。 我说,啊耶你小心身体,这麽老了。 他说,你在看什么书? 忧郁的热带。 没看过。 我知道他没有看过,也许三十岁以後他就再不看书了。我含混报一下作者名字,很心虚这是我结交的新欢而他没份。便是电影,他也只看到德国三杰中还活著的温德斯。旧两新知,对於我们长大成人後各自谋生甚少重叠的部份,我总谦卑看待,不忍冒犯。 果然他说,没听过。 搞结构人类学的。我抱歉介绍,彷佛李维史陀是我情人。 他说,不管他是谁,念一段来给我听。 啊!我张口结舌半天,从何念起? 他说,就念你现在看到的地方,念来我听。 我如蒙宠召,忙把书拿来,飞快简介一下李氏,以及我正读著的篇章,请巴西丛莽里卡都卫欧部族,他们处境的没落,使他们更强烈要保存下来过去的某些特质,最清楚是呈现在纹身艺术上。他们认为,做一个男人必须画身体,若任身体处於自然模样,跟野兽就没有差别。这些印地安男人对打猎捕鱼家庭都漫不经心,而一整日教人在他们身上绘图。图纹使人具有人的尊严,见证了从自然跨越到文化,从蒙昧兽类变成文明人类。且图纹依阶级有风格设计之异,故也包含了社会学的功能。至於卡都卫欧艺术特徵是,男性女性的二分。男人是雕刻者,女人是绘画者。我抑制著热情向阿尧吐诉新欢,告一段落。 阿尧说,很好,我赞成,继续。 Tristesropiques,我柔软的念了一遍法文书名,然後恋人絮语般开始爱抚下列一段文字。我念著,二百五十五页,卡都卫欧妇女的图画艺术,它最终的意义,神秘的感染性,和它看起来无必要的复杂性,皆为的是解释一个社会的梦幻。一个社会渴望要找到一种象徵,来表达出此社会可能或可以拥有的制度,但这个制度却因利益和迷信的阻碍而无法拥有。现在,美女以她们身体的化妆来描绘出社会集体的梦幻。她们的纹身图案乃象形文字,在描绘一个无法达成的黄金时代。她们用化妆来颂赞那个黄金时代。因为她们没有其它符号系统能够来表达,所以那个黄金时代的秘密,在她们袒裸其身的时候即已显露无遗。 我还未念完,电话断了。我一直等他再打来,没有。 他声音里的喑哑浮胀,相隔十万八千里也难逃我耳目。必是周末的吧追逐,随後到蒸汽屋里与十几人大风吹。器官仍肿著,欲火又燃起来,永不餍足,却因席乏而告终。我太了了,那吐一口唾沫在掌心随之伏匍吮搓的狂迷仪式,无从遏阻,像红菱艳中穿上了魔鞋便旋舞不停直到筋疲力竭仍不能停止,至死方休。 那轮番吸吮的各类津液混拌一气,涂抹了众体复涂抹自己,胶结为一层烂泥沟味道的面膜,驱除不去,蛛网似的里才著地。在那清晨黑夜,垃圾飞灰的街道,路面地铁通风口腾涌出白烟,他蝇人般沙沙沙蹒步的形影,烫烙我心。 八六年重拍的变蝇人,科技视觉,淋淋展示了断体截肢剥皮的形变过程,但也再没有四七年版恐怖凄美的戏剧张力了。悲惨的是,既使阿尧变成了蝇人,包括我在内也熟悉这种经验,我们都属於是四七年版的变蝇人,太古典了。当广告词快速风靡在孩子们之中,那些无邪又无知的年轻脸蛋悍然道,「只要我喜欢,有什麽不可以」,就像对我面上吐了口痰。我保持风度微笑转过身,掏出手帕把痰擦掉。 当我偶然一打开电视,闯进来一个新人类的头部冲到镜头跟前凸变晃动,扮鬼脸怪叫,「我真的──喜欢──喜欢--我的脸!」骇我一跳,急按键消灭他。是什么饮料或泡面的广告,这般乱暴侵入我卧处,令我愤慨极了。当阿尧站出来说,「queer,我就是这个样子又怎样!」我好想跳上去用块布毯把他掩盖包住推下台。孩子们有的是青春,阿尧你我,一副臭皮囊,何苦献丑。 当我们共同的好友高鹦鹉也收山在家,弄一个工作室,每日与电脑对坐八小时,唯一生存动力是保养身材。高鹦鹉从不讳言,午前谢绝访客,这段时间他会一身精赤涂满紧肤霜,腹部则抹上减脂油後用保鲜膜层层里扎住,如此坐在终端机前工作两小时,才解除武装。某日我半途下车去他那里,还一本闽南建筑的书。对讲机中他老大不高兴我的突然造访,铁门亦配合他节奏不情愿的弹开一条缝。我爬上三楼他宅,他隐身门後把我放进屋。原来他在敷脸,裸露著大眼圈大嘴巴和两个朝夭的黑鼻孔,山魈之类。放下书,我要离去。他既已原形毕现,就留我下来喝自制的金橘茶,掀开毛巾浴袍露给我一眼,保鲜膜捆著肚腹颇似德国猪脚。我说,不都上午在做吗,现在快傍晚了。 此话引来他一串怨声载道。说是前两日他把舞台设计初稿交出,讨论到很晚去啤酒屋吃消夜,闹到快夭亮才回家,一睡竟至黄昏,醒来照镜,不过熬一下夜脸皮就夸拉了,很沮丧,只去游了泳,回来玩电脑又玩过头,迟睡,迟起。真懊恼出门一趟便把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生活次序打乱了,所以才会弄到傍晚在敷脸,颇忧愁晚上十二点以前又无法入睡,明天又会晏起。他劝告我,充足的睡眠比什麽保养品都有用。尤其十一点到凌晨一点子夜交替,阴阳气消长,最催人老,此时若能熟睡无梦,绝对是厉害的驻颜术。他问我,做脸吗? 我说,我不能做,会皮肤过敏。 他附耳说,海泥面膜,听过没? 我食指触触他脸,浅灰带砂质的胶乳,这个就是?我只知道有火山灰。 他颔首说,对的,也含火山灰,还有陶土,泉水,最主要是大西洋某海底的泥糊。不含香料,完全天然的,不刺激皮肤,可以试试。 他带我去他卫浴隔间展示瓶瓶罐罐,一边细心向我解说,海盐跟海藻疗法。他告知我,从前那种活细胞胎盘素什麽的,光听名字就很可怕,都是用动物做实验,全无环保概念。应从海中粹取,其存在八十四种矿物质和示踪元素和胺基酸,好比钾,能平衡电解质,有助神经电波运转,使碳水化合物蛋白质脂肪释出能量。好比镁,具修复力,润泽肤色。钙和锌镇定人,锌能引爆体内上百种酵素起化学变化,加速代谢。矿物盐有很好的去角质效果。又一种死海结晶的精油磨砂露,能恢复活力,磨砂之後,接著做一个从头到脚的死海泥护肤。他出示一普通保特瓶,内装半瓶死海的水,是他昔日一位情人参加以色列朝圣团於死海之滨亲手舀回来相赠的纪念物。他缅怀往事对著瓶子也对著我说,死海,你知道吗,它曾经是埃及女王限希巴女王美容养颜的游泳池哩。 他这样倾囊以授,我也不吝贡献出秘方。我是采取食物疗法,亦即重新思考饮食习惯,以此来改变身体的结构系统。我有位鼻癌友人,遍访名医治疗无效後,决定吃素,用食物疗法的原理来跟癌细胞抗争,活到今天。我的敏感体质,最好从内功下手,顶多听从妹妹建议我的,拍拭婴儿油。 茧居族创造了沐浴流行。高鹦鹉的卫浴间连床,果然占据了他房子的三分之二大,馀下是一湾料理台兼吧台,与一组轻质铝钢桌台配备旋转椅和档案柜,皆带轮子可一齐游牧移动。他那有蒲葵盆景的卫浴间,不是棕榈是蒲葵,以及那整面玻璃砖墙采自然光入屋,又用一扇百褶叶窗式的屏风把光筛滤进来,凉椅藤登,恍惚置身南洋热带殖民风情里。 我与高鹦鹉亲密的喁喁交换著各自一套养身术,好像船难被冲上岸的幸存者,交换逃生经验。曾经都度过疯狂的放浪生涯,幸存者,我们,不再为追逐对象或被对象追逐而打扮自己了。 幸存者,只为己悦容。当我们比任何人都更怕死的,几近病态的在保健身体时,阿尧老骥伏枥仍出入那些场合拚命,充斥他周遭的新人类,新新人类,X人类,他将饱受多少乱暴和屈辱呢,令我不寒而栗。 我们提到远方的阿尧,冷淡岔开不愿多谈,彷佛他是个病重快要死了的人,徒然挑起我们的痛处而已。 高鹦鹉到吧台调配金橘茶,我随手放一张CD来听,是新时代音乐,电子合成乐器精确模拟出空山灵雨,一阵风摇水潺。高鹦鹉在吧台後叮叮当当弄匙弄杯,鸢尾紫毛巾浴袍,向日葵黄的绷带式浴帽把稀疏毛发收勒一空,底下是灰泥脸膜已涸成一副面具,活似巫师。递给我的一瓷缸流金液体,长生不老药啊。 合成乐器忽扬起鲸唱虎啸,飞越河山。高鹦鹉说,应该学学中文电脑,很省事的。 我在看他桌台上的电脑,我说才不要,活在世上的乐趣本已不多了,我要保留最後一点书写的乐趣,一撇一捺,皆至上享受。 他过来指点说,这里面至少存有百万字以上的资料。 我说,打出来看看。 他热切教我操作,举例叩了几颗键,显示幕上跑出一列字,知定法师地藏菩萨本愿经讲义。字销掉,复现,密麻一堆似乎是佛门术语的注解。 我俯前细看,太怪异的文字组合了,必须用嘴念出否则无法进入眼帘。我念,菩提萨垂,摩诃菩提质帝萨垂,简称菩萨!菩提、觉,萨垂、有情,哦菩萨原来就是觉有情!菩提、道,萨垂、众生,哦也可以叫做道众生。摩诃、大,质帝、心,摩诃菩提质帝萨垂,即大道心众生。我笑起来,简直在做口腔肌肉训练,动员了平时唇舌发音的死角,我说高鹦鹉,存这个干什么? 他正替般若舞剧设计舞台,相关不相关的资料先搜集。我考他,什麽叫般若? 他叩一键,又一堆密麻字。我念,般若、慧,有三种差别慧,生空无分别慧,法空无分别慧,俱空无分别慧。我咀嚼句子如咀嚼一根纸莎草的茎,有意思。 他受我催眠的也拾起字念,提婆、天。欲界六欲天,色界四禅十八天,摩琉首罗天,无色界四空天。所谓四空天,我们合声念,空无边处,识无边处,无所有处,非想非非想处。我嗅嗅他疏可见底的头毛,还擦一○一? 他回头嗔我一眼,一○一,根本骗人的,擦生姜还好些。 当我们焦虑著头发秋叶般一把一把掉落,怵目惊心,各种偏方於彼此间相互传递。闻知有谁去大陆探亲或观光,托买半打一○一生发剂,纵使伪药仿冒品的消息甚嚣尘上,也抱著侥幸之心,擦了反正不会死但说不定就长出头发来了呢。每试一样新法子时的期盼,实践过程中神经质的频频揽镜检视长了没长了的疑惑,且因触摸头皮太紧而至麻痹无感,灰了心,不顾烫发最伤发的大忌,求一速之功,藉烫过松卷的发毛掩蔽。挽不回眼见发量日趋稀薄,发质燥制,发色枯焦,心田好荒凉下去。最後不得不承认,世间从来并没有生发剂,正如从来没有过长生不老药。承认青春不在,同时得为年轻时的过度预支体力和精神付出代价,早衰,多癖,隐疾,或早夭。 当同辈的我们之中,越来越多人参禅习佛,信仰新时代,鼓吹整体健康,要从形而上的心念来统合情绪和肉体。当仙奴跟唐葫芦两人津津乐道前世追溯疗法,催眠疗法,再生,拙火,气提,夏克提,真气,自性,秘教密语的把我排除在旁,似乎他们握有进入来世的护照很可怜我却没有。我妒恼起来,不为没有护照,天啊那个地方我是根本不要去的,而是他们尽讲一些我不知道的专有名词,太没礼貌了,有失待客之道。我不悦说,新时代,何不承认它也只是一种心理治疗的方法,一种慰藉罢了。 冥顽不灵,不堪与闻大道,我从仙奴唐葫芦他们脸上读到这个讯息,便告辞离去。我很後悔没能把下半截话畅快说出来,若再有一次机会我会说,新时代?当我们年轻,貌美,体健的时候,谁理新时代!没有前世,没有来世,只有衰老,然後死亡,这个事实。 阿尧说,救赎是更大的诿过。 当新时代音乐的环境录音,甚且在大西洋和太平洋深央录到移栖的巨鲸发出低邃呜声,以及在全然真空无声的外太空,将太空中的电磁震动频率转成磁性脉冲模式,变为可以聆听的天体交响乐章。当我们一批幸存者,我与高鹦鹉在新时代音乐的冲刷医疗里喝著香浓金橘茶,远方异国的阿尧,同时履行他同志理念也同时挥霍他螳螂般性交後即弃的生涯。 当阿尧的过往情人,露水姻缘,朋友们和我,纷纷逃往高山大海躲避黑骑士降临,我听见背後硫磺与火燃烧的地方不论它叫所多玛或是蛾摩拉,阿尧呼喊我的声音,一通国际电话,一包托谁带来的牙买加蓝山,我忍不住回头一望,看见那地方烟气上腾如烧窑的霎时我也变成了一根盐柱。 但我是甘愿的。立在隐遁和焚堕之间,遭受风化雨蚀,饶是这样,我才感到没有背叛阿尧。 安忍不动犹如大地,静虑深密独若秘藏,故名地藏。高鹦鹉的电脑储藏库向我解码了何谓,地藏菩萨。 原来如此,观音十二愿,普贤十大愿,释迦五百愿,地藏本愿。原来熟人在此,「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典出这里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我高兴得在高鹦鹉头发上啄一下。 我已来不及告诉阿尧,东京回到台北家里几星期後,我在翻找资料时掉出若干贴纸,是他从前寄给我的。贴纸上印著各式符号跟标语,沈默等於死亡,无知亦即恐惧,Actup,Fightback,FightAIDS.它们散落地上,人微言轻仍坚持吐放出恫吓。我捡起一张张贴纸收好,好想告诉阿尧,并不是我不参加他的同志运动,归根究底,我只是,我只是太怕,太怕呼口号了。那些我必须跟随集体一齐叫喊一齐挥舞的举动,总令我万分难堪,无异赤条站在大街上,丑态毕露。 我来不及说阿尧,原谅我只因为我是一个,一个有肢体语言障碍的伶仃人啊。 阿尧会原谅我的。 多少年前,我们在广场上如痴如梦的人山,旗海,绉纹纸花潮里,翘首盼见高遥处双十锦簇的楼台上伟人终於显身了。很小很小的伟人,挥摇他白色手套臂膀向哗哗哗喧腾的子民答礼,跟著呼起口号。那时我从未意识到也会生老病死的伟人已八十几岁,那曾经透过广播知悉的浊重口音,一旦亲临谛听,比较尖细,比较微弱,马上被四起八应的口号澎湃淹没。我听见了伟人的肉声,伟人原来也只是个人。我周围成千上万人都举起拳头在呼喊万岁,渲染成一片咒唱洪流。我背後突然劈响好像天裂开,簌簌簌飞出陨石,是和平鸽,掠空而过。汽球亦从我几乎跳跃可触的头顶滑逝,彩鸟般麋集著向西翔升,从容优雅极了,升到空中淡然离散。唯有一只继续飘高,我仰望它,它带著我快要滴出水的心往那高空飘去,高过了府塔的最尖端化成麻点消融於湛蓝大气层。 我们头戴帆布蓝鸭舌帽,被编派做为国旗图案中的青天部份,二年级生做白日十二道光芒,别校生是满地红。女校学生戴著马粪纸圈成的环冠糊满洋红绉纹纸花,各被编做字,阿尧堂姐的学校担任了华字的草头盖,另有亮黄纸花的则组成了衬底。还有双十,和梅花。俯瞰广场,好一匹瑰丽织毯覆盖住,口号呼动起来,蠕蠕把织毯掀了掀,曾是多么激励过在场之人。那个幸福的年代,只有相信,不知怀疑。 没有身份认同的问题,上帝坐在天庭里,人间都和平了。 那样秩序的,数理的,巴哈的人间,李维史陀终其一生追寻的黄金结构,我心向往之,以为它也许只存在於人类集体的梦中。 我来不及和阿尧讨论,并非我不支持他的同志运动,我只是很迷惑,很在意,若是那麽秩序的巴哈乐境,物各有位,事各有主,男的男,女的女,星与星默默行健不乱,仰叹浩瀚法则的美丽,庄严,在其中,可也有我们同志的位置呢?或者我们是例外,被剔除不在的? 我好想李维史陀给我解答--我常常不能相信史陀是今世之人,只要我买一张机票到巴黎迳赴法兰西学院社会人类学试验室,就可以亲聆法言。 E=MC^2,宇宙最後方程式,宗师们毕生的结晶,释迦牟尼也不过一偈,「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我想请教史陀,他的矩阵代数模型,相克相生的烹饪三角形。他的亲属单位三原子,血缘、继嗣、姻亲,乘承比应衍变为复杂的关系网络。此网络使人类区刖於自然,是人类所特有的。动物们无从区分自己跟自然的界限,它们还没有从自然脱离开来。此网络成为可与自然匹敌的独立体,与自然既对立,又统一。他做为人类学家的终极,要找出空间时间纠结埋藏下的结构,那个超越经验的深远的实在,其恒固,连时间流动也不能冲倒。 我好焦急问,然则我们这些人呢?占人类也许百分之十的属种,如何座落於他的矩阵里?结构如何说明我们?我们是网络筛出的畸零份子吗? 我们是巴西中部博罗罗人村落中的那名单身汉吗?在那里,祖先与活著的人同等重要,所以不承认无子女之人具正式资格,因为得不到後代崇拜的人就无能跻身於祖先之列。孤儿亦然。单身汉与孤儿,将被归入残疾人或男巫一类。巫扮演著非社会的角色。 他是一种神召,和某些灵,不管邪恶的或强力的,订了契约。 他会医病,预知未来。灵守护他,同时也监视他。灵借他的身体显形,全身痉挛,不省人事。他跟灵结在一起,不知谁是仆谁是主。他明白自己已然被召唤,其徵兆,体内一股恶臭,他逃不掉了。 无从选择,不能改变。 正如大多数被徵召的,嚎啕起来,为什麽会是我! 不可选择的存在的自我,究竟,是什么?如果改变,会怎样?改变自我即否定自我吗? 否定了自我,存在的意义在哪里? 我曾经一整个秋天到冬天掉在这个把自己问倒的抑郁里。那股气味,尘霉的书蠹味之上,不时拔窜出一阵尖锐的阿摩尼亚味。我独自坐在图书馆的研究室内,任书荒废,意念一个接一个生灭竞逐,把我驱往最终是一片妄念垃圾场的不毛之地。我什麽都不能想了,呆看高耸气窗外一方格黄苍苍天,就像空洞无物的心任其凉索下去,天黑时,风拍得气窗哆哆震响。极少人进出研究室,门推开了,灌进来走廊彼端厕所的爨鼻味。 当然,不会有任何答案。存在或不存在,答案永远不出现在思考中。史陀老早就说了,存在主义对自体的种种冥想过份纵容,把私人焦虑提升为庄重的哲学问题,太容易导致一种女店员式的形上学。 答案,只在履步唯艰的行动里偶然相逢。对於每个存在的每个样态,它都只能是独一无二的。 我的亲爱的同志,小鸟,两次自杀未遂。他一直以为那个黑洞般的邪灵是源於社会亲属父母的压力,结果他在自杀里遇见了答案。他告诉我,那邪灵是你自己的一部份,它来的时候,欢迎它,与它谈话,然後,你会习惯它。 五十八岁爱滋去世的傅柯,他的传记英译本在伦敦问世了,报纸刊出他照片,两手抚抹光头也许是对镜整装的特写,蛋形墨镜架在白面上好像猫熊。他早年受尽折磨,每每半夜外出,留连酒吧或街角以觅露水之欢,回来却被罪恶感击垮,瘫倒於地不能自已,要电召校医来制止他自戕的冲动。此後十多年间,他自我放逐流徙各地远至北非,七○年代初才回到法兰西学院。他最後在写著的性意识史,未完即病逝。 好艰涩唠叨的性意识史,依我看来,无非他的忏悔录。他提出的性与权力的关系,广泛被学者括引,延伸,炒作,太好用了。然而这班学者不过搬弄语言,记号跟记号所指的对象从来不发生关系,因为从来没有什麽对象的存在。学者们在做一场智力体操训练,专技替代实相,让他们在学院里罢。 而傅柯不。他是有对象的──他自己,跟他所存活於其中的世界。二者之间,他真想问出个答案来。 在别人,是辩术。在他,存亡之秋。 他亦即性,刻骨铭心给他激悦给他酷痛的性,他用了一辈子功夫去实践。当他渐渐能看清楚它,理解它,说明它的时候,他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它跟他一齐埋入土中,像无价之宝乍现於世随即不知所终。後代寻宝人,一切一切,仍得重新来过。 答案的代价,要用肉身全部押上换取。而每一个唯一的答案,是注定了,无法传授的。 我很悲伤,走过漫漫长日,就在我们似乎摸索到自己的一个答案时,我们也老了,快死了。这千辛万苦获来的果实,这一肚子的经验,眼光,鉴赏力,都将化为尘泥,无益於人。我们好热心想授予晚生者,但我们被认为是过时的。年轻人,就更别提了,他们简直不晓得这帮老鳄鱼如此念兹在兹是干什麽呢。有阵子我太过悲伤,面对一课堂学生的片刻,凄然说不出话,良久,只能自壮行色的发出吆喝,大家到外面晒太阳吧。 是的性意识史,他与史陀多么两异。 属於史陀的答案已经在那里了,成为一种活著的姿态,深隽的,凝注的,雍容的存在。 至七年前还有巨作出版,「妒忌的女制陶人」,史陀说,论题仍是相同的,不同是感性的内容。 宗师健在,我与他同活一世,看得见他不时又别出新裁,依然敏锐,我甜蜜得背转身来,拭去幸福的眼泪。 傅柯不然,他难掩愤情。面对性与权利互相盘错筑起的,好一座堂皇的性意识机制,他先讽之,继挞之,他一手插进面缸里了。他发觉,自己也是性意识机制的一部份,事实上他从它而生。他不料,打到自个门上来。 他揪出自己,招供说,第一个破性意识机制包围被性意识化的人,就是游手好闲。别忘了,他出身富有的资产阶级。 他坦承,劳动阶层一直并不受制於性意识机制,他们自活於联姻机制里──合法婚姻,多生育,乱伦禁忌。 他以为性意识萌芽於中世纪基督教忏悔。明确说,从十三世纪初发布的新忏悔守则,指令所有教徒必须定期的,绝无隐瞒的自白。自白的核心,当然,是性。到十六世纪,自白演义为苦行,神修,神秘主义。其用以分析和陈述肉欲的千百种方式,已发展成一套丰富细腻的技艺。数百年间,性之真实,透过这种言说传播下来。 它一度严格属於宗教的范围,隐蔽不留痕迹。十八世纪末,它开始脱离教会。性之真实,不再用以往那种言说了,罪恶与救赎,死亡与永生。它被另一种言说取代,医学,心理学,精神分析。性还了俗,进入治安的范围。语言本身,性的符号,受到猛烈冲击。 它是健康状况的身体问题,不是最後审判的哲学问题。肉欲从天庭降诸地面,附身人体。现在,新的技艺手段完全不同了。不靠权柄,靠技术,不靠禁律,靠正常化,不靠惩罚,靠管理。肉体成为知识,知识产生权力,复杂而多样的渐成机制,无远弗届普级开来。 性意识,如此,以科学言说为屏幕,在回避性的同时光明正大传播性。性成为公共事务,不仅没有受到压抑,反而愈来愈扩散到事物和肉体外面,刺激它,表白它,让它开口说话,命它讲出真相。性意识成为一时代人的求知之志,自相惊扰,喋喋不休。傅柯说,我们这些维多利亚时代的人! 傅柯,总而言之呢,就是不要被收编。 尽管现在,性权力的组织多麽开明仁慈啊,它早已废除了铁和血,改用更精致的训导和调节。尤其对所谓,违反自然,它好努力保持著医学语态,描述的,中立的,不掺道德判断的。它像为植物分类一样,帮形形色色的性实践命名,鸡奸啦,兽奸啦,恋物癖,恋童癖,窥淫癖,暴露狂,性倒错,自体性欲癖,老年性欲狂,钜细靡遗,时增新词。违反自然,业已形成专门学,享有它给予的自治权。这是社会头一次,如此降尊纡贵,恳请每个人陈述自己肉体享乐的秘密。 但是傅柯,他一点也不领情。 他的骚乱的内在,他的同性恋身分,他坚拒被管理。他讨厌心理医生跟专家,笑他们是出租耳朵攫取性秘闻而率先进入性兴奋。每思及权力善心要负责起他的性,并且好温柔的触拂过来了他便焦躁难安,苦思反击。 他不断在字里行间放出警讯,太狡诈,太太太狡诈的性意识机制了!它使我们欢欣鼓舞服从於性意识的专制,还使我们深信,我们已从性公开和性透明里得到了解放,从性享乐得到了自由! 他慷慨陈辞,激扬文字。他抓起矛戈挥舞著冲上前,挑去罩纱,他要揭开它的真面目。他大吃一惊。 此刻,他眼中的性意识机制,已自我运转膨胀成一座庞然大物。原本,寄存於联姻机制里的性意识机制,曾几何时,不再受繁衍後代的束缚了。它脱开生殖的制约,一迳强化肉体锐度,官能质量,追索幽昧难於捉摸的感觉之迹,筑起性享乐殿堂,纵情不返。 他似乎预见,性意识机制,今後必将带来浮士德式的诱惑,一个社会,用全部代价来换取性本身,性的主宰。为了性,值得一死。 他来不及多讲了,遭灭口的证人,仅及提供一条线索。吐出最後一口气,似偈似谶他说,性,一切都是性。 未完成的性意识史,到这里,没有了。 他似解脱,没解脱。似得到答案,没得到答案。 我一路跟他跑,跑到崇峻断崖上,天绝人路,他不见了。我大声叫他,没有回答。 地到无边天作界,不不不,那不是泰山极顶摩崖石刻,不是无字碑,那是一九四三年的断崖公园。 那断崖,阿尧曾去凭吊过。二次大战期间田纳西威廉斯於米高梅制片部工作的一段日子,住在圣塔蒙尼卡断崖公园附近。公园种满大王椰,崖边一道石头围栏。整个灿黄夏天,沿加州海岸伸进陆地七哩,实施灯火管制以防日军空袭。每天晚饭後威廉斯骑脚踏车到断崖公园,园内遍是年轻军人。太平洋回光返照,他骑车经过,巡逡幽冥中的磷亮眼睛,投合者,他即掉头骑回来,停在旁边佯看海景。他会擦亮火柴点上烟,借火苗的瞬间审定猎侣,果然好的,便相偕去他住处。不好的,他会再吊第二个,第三个,夜夜不休,在他那楝叫断崖名邸的公寓。 阿尧告诉我,若不是威廉斯写下日记,谁也不敢相信曾经有一夜,他跟一名海军陆战队员,他一连玩了他七次。 那断崖,我稍稍朝下一瞥,魄眩神摇。我站在那里,感到了也许传柯也感到的,色情乌托邦。 在那里,性不必担负繁殖後代的使命,因此性无需双方两造的契约限制,於是性也不必有性别之异。女女,男男,在撤去所有藩篱的性领域里,相互探索著性,性的边际的边际,可以到哪里。性远离了原始的生育功能,升华到性本身即目的,感官的,艺术的,美学的,色情国度。这样,是否就是我们的终极境地?我们这些占人类百分之十属种渴望到达的梦土? 傅柯无语。 我站在那里,我彷佛看到,人类史上必定出现过许多色情国度罢。它们像奇花异卉,开过就没了,後世只能从湮灭的荒文里依稀得知它们存在过。因为它们无法扩大,衍生,在愈趋细致,优柔,色授魂予的哀愁凝结里,绝种了。 是的,恐怕这就是我们凄艳的命运。 过去的,或是掠逝的,或是要来的,航向拜占庭。 航向色情乌托邦。那些环绕地中海,远古远古多如繁星的不知名小国,连神话都没能传下来的,终结者。我们是,亲属单位终结者。 航向地中海。 我们是日落之後到日升之前产卵的海生闪光虫,一片闪闪亮白曾经让哥伦布以为那是陆地。 我们的婚礼,毕竟,阿尧不知,是在世界最大教堂,教宗所驻地罗马的圣彼得教堂举行的。 我在忍冬和蔷薇绿叶爬满的花棚阳台上写明信片,八月末,但我饱实的幸福感好像闻得见花开的浓郁香气,不时要泅出水面般深呼吸一口,才能潜笔书写。 明信片一张寄给妹妹,若望保禄二世的大特写,精雕权杖,白色冠冕绣藻纹,妹妹会反覆细看。一张西斯汀教堂全景,给阿尧。 我写亲爱的阿尧,祝福我吧,我在罗马,他姓严,我们非常相爱……即便是现在,一如当时,写到这句话我仍难以为继,我得站起来走走。 我闻见当日早上那杯卡帕契诺撒肉桂粉的气味像飓风刮来,我避到角落,让它摧枯拉朽自我屋中扫过,破墙而出。我转过身来看,从飓风过後满室疮痍里掩袖望回去,看见了今日台北的低压云逼在窗外,而当日早上的永桔熟睡在蓝染布大床上。 永桔,跟我,至阿尧死时我们长达至少七年的伴侣关系,七年!我连名字没告诉过阿尧。 我倚傍门侧痴看永桔,天啊他这时的睡姿,俊美无瑕如米开朗基罗壁画中的亚当。昨天,我们在西斯汀大殿下仰叹真迹良久。莽莽云汉,上帝创造了男人。壁顶这端的上帝,那端的男人,彼此伸出臂膀,和食指,在空中几将要触及到的,数百年後,激发了史匹柏拍摄出ET与人类男孩第一次接触时的经典画面。然我哀哀感觉到,上帝与男人,他们的神情,手势,不是触及,是诀别呀。为了世界的建立和延续,「你将离开你的父母」,无论如何,何时何地,都永远是一条金箴铁律。对於我们,亲属单位终结者,你将离开你的男人,一个,或一个又一个…… 最幸福的片刻,我每每感到无常。 我忍耐住溢满胸膛的眷恋不去骚扰永桔,让他好睡吧。我把木门稍掩住,挡开东晒的太阳。他稠密带点自然卷的乌亮头发,流映著霓虹薄光,发脚湿湿渗汗。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爱的,等他自己情愿。 我坐回白漆铁桌椅前,椅的背跟脚做成像蔓须翘翘卷起。我继续写,此刻我的心情,你还记得那首词吗,水远山长愁煞人,就是这样。我们去了梵帝冈。NHK出资修洗西斯汀教堂壁画,一边拍纪录片。前半厅已洗乾净,现洗到中段天井,听说八八年到九二年洗最後审判那部份。当然,去了西班牙广场,相同镜位拍下照片,想像赫本当年。我们打算去费里尼的故乡瑞米尼,也会去威尼斯,翡冷翠。开学前回台湾。 信发纽约,除了东京的妈妈家,我只有这个地址,阿尧却很可能在任何地方革命,云游。我一直疑心他是否收到这信,虽然他的同居人不识中文但会保管好他的东西。我至终没有得到他给我的祝福,电话里,托带给我的货物附夹的便条里,病中相伴的日子里,都没有。 唯有一次,永桔接了通电话交给我,是阿尧。醉醺醺的声音,要我猜他在哪里,我说,你喝太多啦。 他说,给你一个线索,听著,我在,波,本,街。 喔,我说,纽奥良。 他开心死了,啧啧亲吻著电话,含糊朗诵起来,我听懂一个意思是,当棉花称王,砂糖称后……以下的咕噜噜呢喃中,忽然我听见一句,刚才那个人是谁,姓严的? 我以为听错了,确认一遍,什麽? 他纵声一跃,清晰念出白兰芝的传世台词,我一直依赖陌生人的慈悲…… 我屏息等他说下去。 但他也像白兰芝无声消失於舞台,留下嗡嗡的话筒在空中悬荡。我著急叫他,唤无人,筒里是混浊的环境声。在那酿有後劲强极了的飓风鸡尾酒的法国区酒店,他这只老鳄鱼若是被抢被杀或猝死了,我一点都不吃惊的。 我勉力回想,他说了吗,姓严的?那麽,他是收到信了。还是,根本我听左了? 几回,我如鲠在喉。本来我可以最轻松不过的问他,有没有收到我在罗马寄给你的明信片?可是全被我的怯懦,莫名其妙的自尊,一再延宕,终成哑果。我既已向他吐露了爱情,他不回礼应对,我是绝不再提的,除非他问,而且,要看怎麽问法。他电话里的轻率,我好纳闷,是否他压根不把此事当事。是否他早已洞察,无非萍聚苟合罢了,久一点的,缘尽即散。我彷佛看见他用那种犬儒的笑神,再度把我拨惹。许多次假想辩论中,我跟他一来一往问答不休,永桔付以最大耐力和好意倾听,每也熬不过我几近歇斯底里的冗长独白而昏昏睡去。我一人辗转反侧,竟至把自己翻跌到床铺下,惊醒了永桔。永桔坐起来瞧我,好气又好笑说,没见过有你这种人哦。 我唉声叹息不能平静,非得永桔索性也不睡了,起床弄喝。 可人儿永桔,侃侃的一撅一撼步去厨台那里,浑翘,结实,他就有这个自信任我一览无遗,百试不爽的听我由衷发出咏赞。我惆怅说,要是阿尧能认识你就好了。 永桔侧转四分之一脸向我,他这角度最俊,像煞希腊男神。他说,你不怕他把我抢走啦。 我瞬间领悟。此刻,阿尧死後的两个月,书写当中,文字告诉我,阿尧吃醋了。 因为我与阿尧,我们之间的感情,如同一个九十岁老人的记忆。老人们的记忆很奇怪,越近的越淡忘,越远的越记得。老人们的日子,过去,像是一张一张珍珠色的停格,後来到现在,则像快跑的片子一团糊了。我们亦然。越到後来,当我们越分歧,越多新人新事参加进来的总和超过了我们往日所一起拥有的甜美资产时,我们变得,死命护守住共同的,而不愿去碰触相异的。我们後来并不多的相聚里,除了叙旧,叙旧,仍是叙旧。多麽愉快,且总是把我们从残酷大地洗脱出来的叙旧,其实又是多麽脆弱。一旦触及现在,我们对待彼此的过份认真,和在乎,难以苟同,就争论起来,好伤。我要到这时候才明白,见色忘友,我那样晕陶陶向阿尧吐诉我的爱侣,曾是多么打击了我们之间的情契啊。 情字这条路,多方面来说,阿尧都是我的启蒙,前辈。当时,我自管痴想能带永桔去见阿尧,不过为博阿尧一辞之赞罢了。得到他的嘉许,胜过世间各种福证。我巴巴捧著所爱到他跟前,他若激赏,我高兴还来不及,他若要,我会给吗?我不知道。但在阿尧前面,我是如此骄傲,如此淡然,我想,我会给的。我喃喃呓语,永桔呀,你们一定会很投机,他喜欢法斯宾达,你也喜欢,你们可以痛快谈一谈亚历山大广场。 永桔对我抗议了,用一杯琴可乐堵住我嘴,可不可以暂时不谈你的老情人,他说。他就是不相信我跟阿尧没睡过。 我口乾舌燥,一杯琴可乐灌下去,享受冰凉汽泡在鼻尖迸跳且炸上眼睫,打个大喷嚏,真舒服。我瞧永桔,他偶尔拿阿尧来逗我,远在天边的阿尧竟成了我们的催情素。可不是,可乐里一点琴酒,已足使我满面飞红,剪剪双瞳。 酒仙永桔,漱漱口,他给自己弄了龙舌兰酒。将盐巴抹在手背,持柠檬片,喝时,啜一下柠檬,舔一口手背,把酒送进嘴里。这个过程,他只消微微予以色艺化,必定燎起我原始大火,发狂跟他抱一场,这样,才铲除了阿尧在我脑中的纠缠。 那年初秋,我们借住罗马的莫莫家,白天踏遍城内古迹,晚上缱蜷到天明,苦日短,苦夜短。终至两人都泛出黑眼圈,约定彻底休息一日。哪里也不去,听音乐,睡觉,看书,做菜做饭。 莫莫不时骑单车过来,带来他女友做的玫瑰酱和桃酱,抹饼乾吃,喝普洱茶,铁观音。 莫莫女友犹裔波兰人,对莫莫的两个中国人朋友很有好意,约了见面吃饭,夜晚我们在一家十九世纪老店廊下叫了炸鱼,喝冰冻伏特加,等她。她在内政部上班,正忙於替大批申请政治庇护的波兰难民当翻译,结果还是赶不来。我们曾在街边仰头望见她打开公寓窗户丢下来一本导游册子给莫莫,朝我们摇摇手像古堡公主随即隐没。 莫莫家,我猜原本是阍人的居所,宅院进来大门边,低洼於马路的小室,白昼也要开灯,以橱架隔间,分出厨区,音响摇椅区,书桌打字机电话传真机区。室中央仅可容身的铁皮螺旋梯,我跟永桔有本事二人同爬,麻花绞藤般嬉缠而上,豁然开朗,大床垫,浴厕。推开百叶门,轰隆隆滚进眼盲的铄金光线,跨出门槛,屋顶上花棚平台好一片绿海。我坐在那里,仰看攀满菖萝的楼堡,现今分住两户人家,跟莫莫共一扇院门进出。俯看莫莫的毛泽东选集,喝霉味甚重的茶,为试试装茶的那筒劣质锡罐上倒有一个风雅的名字,庐山云雾,是青茶。 我念道,山!快马加鞭末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这是长征路上,经骷髅山作的十六字令。原来一位会作诗,一位不作诗,分了两岸风流。莫莫推荐卡带我们听,昂扬的进行曲,欢颂著红太阳,社会主义的祖国。事过境迁,那班抖擞极了的男女齐唱真令人讶笑。但莫莫仍兴奋起来,跟著唱,毛主席是无产阶级祖国的舵手!叫我们注意听,是藏族在唱,然後换哈萨克人唱,乌兹别克唱……莫莫用他义大利人特有的肢体语言表示著荒谬,太荒谬了,使他看起来很像一名跳舞病患者。可这里头也按捺不住的,是他逝去的青春鬼影在跃跃欲试召唤著他呢。 我们得凝聚最多耐心凑兴,以免失礼。莫莫更献宝放送出电影主题曲,马路天使啦,夜半歌声,渔光曲之类,果然又引起识货者的连连赏叹,我们扮演著十足知趣的朋客。当黄莫尖起假嗓子随磁带秀一节「苏三离了洪桐县」,永桔抽著苏联长滤嘴烟,在那氤氲烟幕里用眼神把我从上到下痴痴吻一遍。逼我赶紧自救,换个彼此看不见的角度自笑。但永桔打量到侧面我鼓起的笑颊,呵呵呵调侃起来。莫莫却被鼓舞了,以为我们在笑他,红挣挣的又去开新酒,长筒陶瓶,介绍是荷兰酒,执意每人喝一杯,不管每人腹内混合了多少种奇怪的酒。我们挨到莫莫好怅惘离去,牵著单车的身影,五步一徘徊,突然高呼一唱,毛主席是无产阶级祖国的舵手,消失於转弯黑暗里,我们已烈火燎原一路烧回屋子去了。休息日,可惜莫莫没有出现,否则我们会全心全意奉陪,相声到绍兴戏,都行。不为借住他的房子,而为他天真烂漫的中国热怎么到了这样一把年纪也不稍稍减退。他七四年远赴辽宁大学念书,毛装蹲在畦珑里的照片,种菜吗?黑白的,但他眼珠无所遁藏的地中海蓝,流落番邦的,在那个天际线垂得低低的北大荒旷野里。 他一屋子摆设,达摩圣像,贵州织品,郑板桥的竹和拓字,苏州版画。陕北老妇用大红土布缝制成的狮龙,小毛驴,虎头鞋,百纳袋。吊在灯下的皮影偶,女篮五号电影海报,床头一对木框裱的其实甚烂的草书联子。以及云南蓝染布做成的罩被覆盖住整张大床,我们睡卧其间,宛若浮沈於密密的水藻珊瑚枝子里。我目睹这一切,怎么像是目睹著我自己的青春残骸,遍地狼藉。 曾经,一夥人奔相走告聚齐了,窃听不知打哪儿录来的带子,民谣,小调,管弦乐演奏的梁祝,穆桂英挂帅。朝圣的心情,把灯都熄了,点一枝腊烛,杰坐在录音机前负责操作,灵媒般投住一屋人呼吸。带子跑了好一会儿,只听见杀杀杀的空跑声,蓦地,荷--一叫,似男似女,拔起我们一脊梁鸡皮疙瘩。好嘹亮的男人音,鸣骷直上一千尺,天静无风声更干。杰烫灼灼的眼睛望向我,确定是这一刻,我们互相电著,开启了往後,往後,我必须像撕开一块大疤的,往後我惨厉的初恋。 我曾经,每听到信天游,那几声劈裂哨呐,令我心一抖滚下热泪。我也简直恋物癖似的,著迷於北方大褂那种蓝染。所有这些,重逢於罗马莫莫家,却怎么都变成了感情淬光之後的糟粕,一如唐僧抵达灵山渡河时骇见水面溜下死尸,是他脱掉的凡身俗骨。 近来我物欲越淡泊,衰老的兆徵。 我与世界,若即若离。如此靠近天堂,而无坠毁之虞。永桔谓,再没有一人比他更能了解我的酷。他说,像戴维斯的小喇叭音色那样行走於蛋壳之上。不要演奏你知道的,演奏你听到的,戴维斯说。 永桔发现莫莫居然有一张戴维斯CD,反覆眷听著。他告诉我,这张WALKING,是PRESTIGE唱片公司时期录制的,五四年纽约,二十八岁的戴维斯戒毒成功,改变酷爵士风格,演奏质野有力的硬咆勃。 他教给我听,戴维斯几乎不用颤音,彷若人声,时而遥远忧思,时而坚定,明亮。有一种空间感,很简洁,戴维斯说过,他总是注意在听是不是能把什麽省掉。 永桔模仿给我看,戴维斯吹奏加了弱音器的小喇叭,彷佛对著麦克风吐呐。没有明确起音,起於恍惚不定的瞬间,又同样,结於无所终之处。永桔背转了身去,戴维斯常常背对听众吹,吹完独奏的部份就下台。永桔如入无人之境,随底下传上来的怡荡奏乐在那蔷薇棚壁前忘我摇曳。 他那好极了的节奏感,像跟音乐在欢爱。眼看他耳鬓厮磨就要到达时,忽又脱身迤逦去,延宕愉悦。旋律好顺忍的绕住他,依从他再又来一回。似有若无的触吻,他亦迎接,亦推拒,而已让那轻触吻遍全身,把他松松拨弄开,把他弹棉絮般,弹得松软又蓬高。但他仍不允,教那亲吻有点急起来,似踩著,没踩著,终至顺忍所可依从的极限时,他就回转来,变得很驯良,听天由命的任凭去。可这会儿,旋律倒又不急了,引领他缓缓朝前去,摸索著,犹疑著,是吗?对吗?思寻著。然而他已嗅见真理的气味不远了,激动起来,是的是的,就在前方,咫尺天涯。他超前跑过去,凌驾於节拍之上的急奏追随来,是啊快到了快到了,他们在真理逼人的光芒里热烈呓吻著…… 我妒羡交加,拭去眼角的泪光千万莫让他发现。 昨天我们在圣彼得教堂听弥撒,傍晚五点那一场的,稀落少人,管风琴先响起来,像天使之翼从高阔无比的堂顶覆垂下来,我伸手握紧永桔。一列白袍披红襟神职人员走过我们旁边通道到前面祭坛,永桔回应我,握得死紧,如同世间新郎新娘於神前缔约。既然人的姻亲制度里我们注定是无份的,那麽在这里罢,这里米开朗基罗设计并开始建造,造了一百年才完工的圆形大屋顶教堂,缔结我们的婚约。 我们在一起三年半,信守忠诚,互相体贴。但我不敢设想未来,如此一对一的贞洁关系,只是因为爱情?天知道,爱情比丽似夏花更短暂,每多一次触摸就多一次耗损了它的奇妙。 似乎,我们只是刚好在都发过疯病已经复元时,彼此遇见。渴望过一种稳定,放心,不虚空的生活,胜过其它一切。我们只是正巧在许多方面,同步了,因此幸运的维持著平衡状态。 我们互相有一份约束,恰如古小说里的娴美女子婉拒追求者所说的话,「我是有约束的人了。」 唯有过过毫无约束日子的人,才会知道有约束,是多麽幸福可骄矜的。 我们彼此同意,甘愿受到对方的约束,而因此也从对方取得了权力,这就是契约。契约存在的一天,他的灵魂跟肉体完全属於我,因此我得以付给他从外到里淋漓尽至的满足。 记得吗,「特权,就是打仗的时候走最前线。」这个定义,曾让蒙田在他的论文集里大惊小怪描述了一整章。蒙田会见三个被带到欧洲的巴西印地安人,他问在他们的国家里,国王享有什麽特权? 不,不是国王,是酋长。中有一位酋长印地安人好傲然自得回答了蒙田,特权,就是打仗的时候走最前线。 我的特权,就是性爱的时候给他酣饱。我得以授予我的慷慨,这是幸福的。 往昔没有约束的日子,我跟千百个身体性交,然而,後宫年轻漂亮的女奴们,在苏丹怀中都变成了一样。我想填饱欲望,却变成色痨鬼掉在填不饱的恶道轮回中。太久太久,我根本忘记了跟灵魂做爱的滋味竟是为何。我不曾指望遇见永桔,彼此倾慕,愿意交换自己。以肉身做这场,我们验证,身体是千篇一律的,可隐藏在身体里的那个魂灵,精妙差别他才是独一无二啊。 於是我们订下契约,互允开发。当爱情夏花日渐凋萎,我们尚存足够多的好奇心继续开疆拓土,一时间仍兴味盎然。 而我,而我依旧不敢,设想未来。 异教徒?或是背教变态性倒错者?我们怎敢信誓旦旦。我们不过近似,首度石油危机那次突然风行起来的泛美广告辞──享乐今天,明天会更贵。 看哪,神都会毁坏,何况契约。 就是圣彼得教堂,持有进入永生天堂钥匙的圣彼得座像即在前方垂瞰信徒,弥撒的进行中亦难掩一股倦怠气。仪式也成了制度和习惯,神就差不多快死了。现在,让我们背教者的甜蜜好心情投射结昏暮沉沉的弥撒上,使之一变,换上来瑰丽色彩,如同一切一切的仪式之初。 看哪,奥深的後殿中央青铜椅上,放射著圣灵鸽子,万丈光芒。正殿主祭坛四根大柱支撑起青铜屋顶,设若这是女娲的断鳌足以立四极。祭坛地下三十多年前发现了记载中的圣彼得遗体,修成一墓。祭坛内有忏悔堂,九十五盏油灯,昼夜不灭,设若这是天地际极的二烛龙在守护。记得吧,那首诗,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为人驻颓光!我们要长命百岁,做爱到很老很老的时候也不厌倦。 我们握著的手没有松开过,至分完圣饼才离开正殿。出大门,看看上面的渡海圣彼得,十三世纪马赛克作品。天已黑,教宗高高的住处灯光亮起来,广场上橘黄灯球也亮了。来时毛毛雨,广场边起虹。虹出双色,鲜盛的是雄,叫虹,暗的雌,叫霓。我们互做霓虹,在难以承认我们合法关系的现社会,但愿我们能存活著好比偶然雨幕把太阳光晰显为七彩让世人看见。 我们数著广场廊的多里尼式圆柱,环绕对称筑成半圆形,听说有两百八十四根。数过来大半时,我们在一列无人踪的柱影底下俳恻亲吻,差点不禁,听见群鸽西归疾雨般扫过耳边,忘记了数到第几根柱子。 良久,我们让澎湃起伏慢慢平坦下来,流入四周的罕静。列柱,跟它们的黑影,跟西元初移竖此地的埃及方尖碑,纵深交错幻如大峡谷,吸纳著昔往今来无数计的时间,以至太过饱和,流沙无声把人没顶其中的时间冢呀,吓到了我们。 我们一语不发,手携手火速逃离,生怕稍慢一点它那巨大无息的阴影便追踪而至。 逃出大理石建造的繁丽商店街朝圣路,我们沿台伯河缓缓走去巴士站,永桔说,所以我最不喜欢看古迹,只会让我感到死亡。他哽咽著,感到生离死别。 是啊我说,鼻子酸酸的,所以我们要好好锻练身体,以便活到很老很老还可以做。 所以我们下定决心,回台湾之後,选个黄道吉日去验血。不论万一谁是阳性反应,我们都同意白头偕老。 「在一切之中爱慕与事奉」,银戒背里一圈刻文,我们揣摸是这个意思。卖各种华美圣器的店铺,我们挑选到算是最便宜的信物,互相赠给。我拉过永桔手指亲爱啃食著,不含丁点欲色的,任他指上的银戒咬得我牙龈酸麻。 我记得,他在戴维斯的小喇叭演奏里忘情摇摆,看著看著,我的人整个像只剩下一泡裸露无任何自卫力的心肠,软嗒嗒淌著水晾晒於白昼下。 第七章 最幸福的时刻,我总是感到无常。我每每害怕永桔太好的节奏感,太匀称的体格,巧夺天工,必然早夭。我时时希望他鲁笨些,不惜用灰垢抹黑他掩藏他的美貌。他在蔷薇棚壁前狎音乐起舞时,我简直如目睹宙斯从天而隆化身为一只宏伟的天鹅把他强暴了。我常常故意少爱恋地一点,做出冷淡的样子,免得造化窥伺,一妒之下将他摄走。 我们到超级市场购物,推著篮车於货架之间流览。他走前面,转瞬消失於通道底,我忙推车跟过去,尽头左右、望不见人,顿时著慌。我折西走到底不见他,返东退回来不见他,气急败坏险不撞散堆叠成塔的洋芋片,却见他好端端站那里挑起司饼乾,而我仿佛一刹那白了头发。不久我看到一部口碑甚差的港片,梦中人。的确它如影评说的,空洞,贫血,耽美,但我看了一遍又一遍,完全无可药救。我不能相信,它竟拍出一段岔出剧情之外的气氛戏,超级市场里的周润发对林青霞,与我同出一辙,其迫息和绝望,使我惊异是否我曾在睡梦中去导了那样一场戏,或者那镜头什么时候潜入我意识里把它捕捉了去。至於弥漫片中的氛围,前世今生,因死别未能消耗的情欲到来世再烧,是由於无结果无後代的性,癫狂而抑郁,我深信,非我族类断难拍出。 耽美。我想起一位酷似尼金斯基的年轻人,高颧骨,翠绿上翘的杏眼,经过第一夜的第二天,穿越海滨沙丘他对他的情人说,昨夜你让我了解到美好的疼痛是什麽意义。 是呢美好的疼痛,这是就美的本来面目。受虐与耽美,原来是一对孪生姐妹。 被献祭,被注视,被动的存在体,隐密却蓄满风雨。好像少女青春期的悼亡之苦,埋葬了童年,告别了她的独横自我,顺从进入成人生涯。若这苦痛一直涨高漫过闸口,她会变得自虐,诸如吃泥土,嚼粉笔炭块,喝食盐水,拿针扎手。我们亦然。或因长年处於背叛人也被人背叛的宿命周期里,我们都有受虐和耽美的倾向。在幽闭剧台上,一抹聚光底下,委婉弃於地的平源之战里的静御前。她身著也许有十三层如大婚时穿的华衣,连同她黑缎般直发,一层叠一层盖满台阶。她掩面回首,男人被杀,女人被掳,城国灰飞烟灭。 在莫内妻子卡蜜儿临终的脸上,弥留著最後之光。油画似草图,笔触很快,卡蜜儿晦澹已变形的容貌,黄色转白,转蓝,转入灰暗中,莫内来不及要抓住那消失的色彩和光。濡沫之妻,变成物体,与诸物体无异,为光所照,为光所弃。 在罗丹死前五年雕塑的舞者尼金斯基身上,技艺令人叹为观止,妄想用块,面,线条肌理逮捕瞬息万变的流逝之姿,其紧迫跟逼临,竞逐无已。欲以肉身贴近永恒,直到七十七岁死了罗丹还是未能脱化他山林牧神的羊角羊蹄啊,好枉然。 凡我族类,不被准可的,允诺的,不被祝福,一如魔阵布下了魍魉坎途,难有善终。我与永桔在偷来的忠贞爱情里,戒慎被命运三女神窥破遂收走我们之间的信任。不确定感,像防腐剂使我们努力经营过一种纪律的生活,也像轻雾笼罩四周使我们依违迟迟,坐对生愁。 我跟守财奴一样,攒著眼前的运气眼前人,一点一点挥霍我们相处的时光。永桔离开我去做他事情时,不成文默契,我们绝不留恋,吻别,最稀松平常的仿佛他不过是到街口超商买些食物马上回来,或他在浴室暗房冲洗照片而我去办公室和学生谈话。我们甚至避眼睛,害怕看见了自己的软弱。别离前夜,我们不做爱,因为,因为那真是太惨了。我们会提早一天两天,且故意草草,严防伤别所掀起的恐怖肉欲将我们歼灭。前夜,我们会去有家庭的朋友家度过。根据经验,切忌族以类聚,言不及义的斗嗔斗笑斗讥,或泡吧泡KTV,酒精声光,轻易使瓦解情绪,搞到一塌糊涂。 通常,我偕永桔到妹妹家,也就是看看电视录影带,妹妹张罗吃喝,两小孩吵吵闹闹,央我扮大野狼追逐他们却又吓得嚎啕大哭。妹夫跟永桔默默下象棋,二人整晚上没有声音。小孩们睡後,洗了澡的妹妹坐在我旁边同看影带,香沁沁的,手底总不停或削水果给我们吃,或串陶珠,缝缝绣绣,让我感到安稳。世界并不因我和永桔的分别而崩盘,我们亦很快就会见面。如此带著好健康的心情连袂回家,好忙碌的各自弄睡,彷佛平庸极了的夫妻关系只是顺著惯性运行。 那麽,惯性就会理所当然推我们到下次在一起的时候,其间,并无空隙能让意外介入。是的,我们必定再见,恩爱如常。 我们的小心翼翼几至迷信,唯恐意外趁人不备奇袭。一次永桔出门前说我走了,令我心为之摧。所谓一语成谶,我走了,这不就是。我准备著随时得到出事通知,任何一通电话铃响,我颤栗去接,若听见说,请你来医院一趟,我将一点不觉意外。当日永桔亦有所感的比平时多打了电话找我,家里,学校,小咖啡馆,家里,电话总是追踪到来,而我发抖接听,片刻间怔喜难言,俩俩也说不上话,真苦。经此一事,我们又多增一条禁忌,留心不使用走了,去了,拜了,之类同义词。我们在布满机关的蹇途扶持前行,唯恐一个不在了另一个怎麽走下去。 他离开最久的一趟,赴川滇缅甸拍丝绸南路。当然,我们互不送行。只在门口结结实实拥一下,好明朗的兄弟情谊,没有牵扯。他拎著行李三两步下楼去,我掩们兴叹,也克制得住不去阳台贪看他背影,以免坐实了命运的戏弄,果然变成最後一瞥。我闭目反刍他的言语,他曾从兰屿打电话给我说,能有一人这样让他想念著,真好。守贞的感觉,真好。像白山茶只为等待那位独一赏花人来到,才一层层绽开它繁似堆雪的花瓣。多麽不吝言辞的永桔呀,教我涕零,我将之铭刻胸口火烫如一块大大的腥红A字,直到他回来,亲手把它摘除。 他走後,我去理了头。理过凉飕飕的颈脖,著风吹拂,把心田都旷废了,长出漫漫荒草,满目只有寂寞,寂寞,一望无边的寂寞。 早年,缺乏经验我曾被这股寂寞打败,放到非人境界。现在,我不过是江湖走多,自忖有些力量可以对付。 我会勤跑妹妹家,参加他们的家族活动。这使我蓬生於麻中,不扶自直,养住健壮的牌味。我会谢绝各种夜间聚会,不冗谈,不宴饮,不狂欢,不昼寝,甚至不嗜读。设法早睡早起,大早在日光里慢跑,使我够力气来度过永桔不在身边的每一天。我甘愿约束自己像一句古语所形容,待字闺中。 然後,面对夜雾光临寂寞掩至,我便敞开大门让它进来。 寂寞是不能排遣,打发的。我太明白,还而遗之,随即,它又来了,而且这回,它要的更多。寂寞唯有一途,就是与寂寞彻底共处。 它盘据著全部身心,使人无书可阅,无乐可听,无带可看,书写无字。我几乎听得见它白蚁般在柱空我的心房,骨髓,脑髓,窃取了我的躯壳栖息其中。我白痴般坐地板上,看守一屋子永桔住过的痕迹,床铺空空如也。我玩弄自己的性器,何以却是如此疲赖,无味。劳伦斯说,所有的性都来自脑中,诚然,寂寞蚀空的脑子使得性欲也变得不能。 於是我放弃一切心智运作,开始体力劳动。灯火通明的半夜,大整理,大扫除。後来我看到隐遁的麦可杰克逊终於让欧普拉去他的梦幻谷采访,晚上凉风里他走到外面,奇怪他的庄园和游乐场修整得那样人工一丝不苟,像一所优良的公共设施,一座模型陪葬物。游乐场永远令我伤感,想到马戏,小丑,假日,童年,曲终人散,而那旋转木马音乐真是太荒凉,像一缕亡魂依绕不去还在凭吊往日繁华。麦可对摄影机介绍他的旋转木马跟摩天轮,灿晶晶开亮著似两盘钻石座落於绒黑夜幕中。他说他有时会半夜一人去开旋转木马骑,天啊这是我所见过最最寂寞的人。 有时,寂寞不仅是心理上的,它侵袭到生理。挺常见的方式,无来由我会突突心悸,一股急湍冲击胸腔似乎向我预示什么不祥之事,直至我喘息困难,歇倒墙边用力深呼吸几口,才渐消褪。不久,还会再来。它也会沈甸甸朝下坠挂,疑似脱肠。且分不清是站立过久,劳动过度,它会像钳子一样咬住我颈背肉,锐痛难忍,摆平於床上。我乾睁眼珠,肉体疲惫之极,但要到寂寞也倦了,乏了,才双尸缚抱在一块儿的沉入睡河。 日复一日,我的白痴岁月,空心佬倌,端靠常识度日罢了。其荒莽无文,恍若白垩纪株罗纪的一只大爬虫。 爬虫日子我唯以读得进眼的东西,是以篇色彩研究,关於红绿二色在中国诗词里的视觉意象。 我带在身上数念珠般反覆诵读,事实上,这篇研究更接近一册搜罗殆尽的色彩元素周期表。它胪陈了几个色彩系统对於红绿的各样命名,单是日本人所著中国色名综览,依据MUNSELL色环罗列,以明度顺序为先,明度相同的,彩度高者先,红色,即有一百四十种红。且看,色谱七。五R的红,润红、淡藏花红、指甲红、谷鞘红、淡桃红、淡罂粟红、苹果红、颊红、瓜瓤红、铁水红、草莓红、曲红、法螺红、桂红、榴花红、汞红、烹虾红、胭脂红、蟹螫红。 绿谱,一○GY的绿,艾背绿、嘉陵水绿、嫩荷绿、纺织娘绿、水绿、绣球绿、螳螂绿、豌豆绿、玉髓绿、青菜绿、巴黎绿、青梅绿、萤石绿、秧绿、莴苣绿、豆绿、琉璃绿、藻绿、柞蚕绿、麦浪绿、蛇胆绿、青豆绿、淡灰绿、深琉璃绿、浮萍绿、草绿、紫杉绿。 逃避开文字的逻辑,连符号性也摒弃掉,文字成了万花筒碎片,组合为缤烂景观。我放逐其中忘返,纯粹的色感花园,如在苍蝇之复眼所见的世界里营飞。 是谁语焉,我享受一个故事里的并非它的内容,亦非它的结构,而是我加在光洁表面上的擦痕,「我快速前行,我省略,我寻找,我再次沉入」,本文的欢愉呵。是的,我来了,我看见,我征服,凯撒进入罗马城时千古一叹。 何以解忧,唯有方块字。 而歌德说,颜色学的关键在於严格区分客观的和主观的。这是颜色学造诣甚深妁歌德所发出的偈语,俳句。 自然界的色,是本来就有著的呢?抑或透过我们眼睛看见的才是呢?又或者是莫内晚年患白内障而至须赖颜料签条来选色,画了二十多年的睡莲,最後画出是视觉消失之後的记忆之色,是无视觉无光无色彩里所见之色? 我是?或我不是?我曾在自己把自己问倒的追问里迷失了。如今,迷失依然,但何须多问。我愿效善男信女每天把金刚经念几遍,不必知道经义,只是念在铿锵,绵密的声腔音节中,念到死,像血液打著拍子流过人的身体而舞者逐之浮沈一生,炼渡彼岸。我念著我自个的经,红绿色素周期表。 鲸鬣红,城上闪闪鲸鬣红。 嘴初红,养来鹦鹉嘴初红。 水底红,初日圆圆水底红。蛮锦红,窄衣短袖蛮锦红。桃毁红,妆成桃毁红。拨剌红,惊鼓跳鱼拨剌红。剪来红,清香拂袖剪来红。兽照红,松火红,宿烧红,大谷红,腮上红,後霜红,踯躅红,海悄红,舍利红,宫花寂寞红。 半折红,半丈红,一总红,一点红,一笑红,腊想歌时一烬红,黄金拳拳两鬓红,何处飞来十二红。 闹红一总。 依红,泛绿依红无个事。 纷红,人在纷红骇绿中。骇绿,惊绿,惨绿,颓绿,厌绿,浮绿天无风,冲绿有人归,吹绿日日深。 蒲叶吴刀绿,遥看汉水鸭头绿,铜生绿,金间缘,丹如绿,霜留绿,侵衣绿,裁版绿,勿叹蓝袍绿。 窄窄红,窄窄红靴步雪来。衮衮红,岸岸红,日日红,子夜红,去年红,花开不如古时红,明日的无今日红,骷髅红。 红赤朱绛绯丹。 绿碧翠。 金井碧,钗梁碧,酒脂碧,檀乐碧,琅gan1(注)碧,天醴碧,蒲桃碧,鸳鸯碧,曲江碧,潇湘碧,蘼芜碧,秦淮碧。血化碧,朱成碧。 碧成朱,颜尚朱,两绂朱,不能朱,两违朱,傅面朱,唇砂朱,寒水朱,提梁朱,杨朱,我朱,靥朱,骈朱,纡朱,铅朱,银朱,金朱,紫朱,黄朱,丹朱,蓝朱,墨朱,朱朱。宋太赤,血不赤,千点赤,三月赤,奔虹赤,羲轮赤,剑气赤,须恨赤,妒君赤,空欲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