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053年11月的一个雾夜,晚上八点,祢雷纳先生走出家门,踏进了这座死寂之城。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脚踩着坑坑洼洼的混凝土人行道,跨过一道道长满草的路缝,在寂静之中向前走。夜行是祢雷纳先生最爱做的事情,他会站在十字街角,注视着被月光照亮的四条长街,决定走往哪个方向。其实他怎么选择都一样,因为此时此刻世界上似乎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终于,祢雷纳先生做出决定,选中了今晚要走的那条人行道,然后迈开大步。身前的一团团雾气被他撞散,就像雪茄飘出来的烟。 有时候他会连续走好几个小时、好几英里,一直走到午夜才回家。一路上他会见到大大小小的房子,窗户都是暗的,暗窗后面有摇曳不定的微光,像是坟地里闪烁的最弱的萤火虫光——祢先生走在这里,无异于在坟地之中穿行。有些窗户的窗帘还没拉开,在黑夜映衬之下,灰色的鬼魅似乎会在室内的墙上突然现形。一些墓碑似的大楼上还有开着的窗户,里面会传出一阵阵呢喃低语。 祢雷纳先生会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看两眼之后再继续前行。他走在凹凸不平的人行道上,脚下却没有发出声响,因为多年以前他就很聪明地学会了在夜行时穿上胶底运动鞋。如果他脚踏一双硬跟鞋,一路上就不时会有成群结队的狗向着他吠,随即有些房子会亮起灯来,一些人脸出现在窗口。于是整条街就会被他这个走在初冬夜里的孤独行路人吵醒。 今夜他一路向西,直奔隐海。霜冻的空气如水晶般清澈凛冽,利刃般切割着他的鼻子。寒气令他的肺部像圣诞树一样发光,他能感觉到冷光一亮一灭,每根枝条上都压着看不见的积雪。他的软底鞋踢开地上落叶时发出轻微响声,他听着,心满意足地从齿缝间龇出一声低冷的口哨。他偶尔会拾起一片落叶,在寥寥可数的路灯下驻足细赏叶子的脉络图案,还嗅一嗅上面的铁锈气味。 “屋里的人,还好吗?”他边走边向路两旁的每座房子喃喃低语,“今天晚上四频道、七频道和九频道播什么呢?那些牛仔都赶着去哪儿呢?难道我看到的是美国骑兵部队正翻过下一个山头去救人吗?” 长街寂静,空无一人,只有他的影子在移动,就像苍鹰的影子落在旷野之中。如果他闭上眼睛,在苦寒里纹丝不动地站着,他就能够想象自己身处平原的中心。他俯瞰荒原,那是一片没有风的美国沙漠,方圆千里之内一座房屋也没有,与他做伴的只有一条条街道似的干涸河床。 “现在播什么节目呢?”他一边问那些房子,一边看手表,“晚上八点半了?是时候来一堆各式各样的谋杀案?问答节目?时事讽刺剧?还是一个从舞台上摔下来的喜剧演员?” 那座月白色房屋里传出的一阵模糊声音是欢笑吗?他迟疑了片刻,没有听到别的动静,于是继续向前走。他的脚步突然踉跄了一下,这段人行道特别凹凸不平,混凝土路面已经湮没在花草丛中。这十年里他白天黑夜都坚持行走,已经走了数千里,却从来没有遇上另一个行路人,一个也没有。 他来到一个四叶式立体交叉路口,两条贯穿本市的主干道在这里相交。这里的夜晚一片寂静,可是白天却充斥着惊雷般轰鸣的车流,路上各个加油站都在营业,整座立交桥像一只巨大的虫子沙沙作响。无数只小金龟子在此处掠过,朝着远方家的方向前进,它们竞相争抢着好位置,排气口懒洋洋地吐出微弱的烟雾。可是此刻,这些高速公路也像旱季的小溪,只有清冷的月光笼罩着河床上的石头。 他转入一条小街,然后掉头往回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他已经回到自己的街区了,突然有辆车从一个街角拐进来,射出一道圆锥形的强烈白光,把他整个人罩住了。他顿时呆住了,如同一只夜蛾被强光震慑住,随即身不由己地向前,被越扯越近⋯⋯ 一个金属般的声音向他喝道:“站住!就在原地站定!别动!” 他站住了。 “举起双手!” “可是——”他说。 “举起双手!否则我们就开枪了!” 这当然是警车了。如此稀有的事情也被他碰上,真是不可思议。在这个拥有三百万人口的城市里,现在只剩下一辆警车了,是吧?去年,2052年,是选举年,警队从三辆警车减员成为一辆。犯罪率持续下降,现在已经不需要警察了。所以他们只保留了一辆孤独的警车,任其在空旷的街道上不停游荡。 “你的名字?”警察发出一声金属般的低语。因为被强光晃着眼睛,他看不到车里的人。 “祢雷纳。”他回答道。 “大声点儿!” “祢雷纳!” “商人还是从事专业工作?” “你可以把我算成一个作家吧。” “无业游民。”警车似乎在自言自语。他被强光镇住,动弹不得,就像博物馆里被钢针穿胸的标本。 “你也可以这样说。”祢先生说道。他已经搁笔多年,因为书籍和杂志早就无人问津。这些坟墓似的房子里,一到晚上就上演一切娱乐。他的思绪又在天马行空了:这些坟墓内部被电视荧屏的光映得一片昏暗,人们枯坐在里面,如同死人一般。电视机发出的灰色或者其他色彩,只能涂抹他们的脸庞,却不能真正照亮他们的内心。 “无业游民。”电子声音发出嘶嘶的杂音,“你在外面干什么?” “走路。”祢雷纳答道。 “走路!” “只是走路罢了。”他回答得很简单,可是脸上冷飕飕的。 “走路,只是走路罢了,走路?” “是的,警官。” “去哪里?为什么要走路?” “为了呼吸空气,为了四处看看。” “你的地址!” “圣詹士南街十一号。” “你的房子里面就有空气。你有空调机吧,祢先生?” “是的。” “你的房子里面有屏幕用来看节目吧?” “没有。” “没有?”警车沉默了,只发出噼啪的杂音。这种沉默本身就是对他无声的指控。 “你结婚了吗,祢先生?” “没有。” “单身人士。”炽热强光后的警察声音说道。这时月到中天,在疏落星光的映衬之下更显清亮,而地上的房屋却灰蒙蒙的一片死寂。 “没人要我。”祢雷纳笑道。 “不要主动说话!” 祢雷纳于是在寒冷的夜里等待着。 “只是走路那么简单,祢先生?” “是的。” “可是,你还没有解释你这样做的目的。” “我已经解释过了。我要呼吸空气,四处看看,还有就是,我想走一下。” “你经常这样做吗?” “我每晚都出来走,已经许多年了。” 警车停在路中心,它的喉咙——对讲机——发出微弱的嗡嗡声。 “好了,祢先生。”它说道。 “没事了吗?”他彬彬有礼地问道。 “是的。”那个声音说,“过来。”接着是一声叹息,然后啪的一声,警车的后门一下子弹开了。“上车。” “等一下,我什么也没干啊!” “上车。” “我抗议!” “祢先生。” 他像一个突然醉酒的人,摇晃着向警车走去。他经过车前窗的时候往里瞄了一眼,不出所料,前座没有人,警车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上车。” 他一只手扶着车门,朝后座瞅一眼,只见车里有一个很小的隔间,也就是一个带着铁栅栏的小黑狱。里面有铆接钢和强烈消毒剂的气味,闻起来太干净、太硬邦邦、太金属化。车里连一点绵软的东西也没有。 “如果你有妻子,她还能给你做不在场人证,”这个钢铁般的声音说道,“可是——” “你要带我去哪里?” 警车迟疑了一下,或者说发出一阵嗡嗡声,然后咔嗒一下,仿佛在某处藏着个打卡机,在电子眼的监控之下,一张接一张地打卡,输出了下面这条信息:去精神病中心退化倾向研究所。 他上了车,车门关上,发出轻轻的嘭的一声。警车在夜色中的马路上行驶,昏暗的警灯一闪一闪地照着前方。 很快,他们经过了某条街上的某座房子。全城的房子都漆黑一片,唯独这座房屋灯火通明。明亮的黄光从每一扇窗户中喷涌而出,形成一个个明亮的方块,在寒冷的黑暗中散发着温暖。 “这是我的家。”祢雷纳说道。 没有人回答他。 一条条马路像光秃秃的河床,警车沿着这些路远去,只留下空荡荡的长街和空荡荡的人行道。在11月份的这个寒冷彻骨的夜晚,再也没有出现声响和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