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7日.星期四.晴.热 李可一脸怒容地坐在我们面前,小嘴一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魏依然不同意拍短片,我们吵了一晚上,我难过得要死了。” 我酒劲儿还没消,王小贱更是困得哈欠连天,我们两个人都对她没头没脑的抱怨做不出任何反馈。 王小贱在昨天打完我一个耳光后,自己也沉默了。我们两个人在街上站了半天,然后各自打车回了家。 我躺倒在床上,深呼吸了几次之后,疲惫感劈头盖脸袭来,很快便睡着了。 凌晨六点半,我和王小贱分别接到了这位小姐的电话,电话里,李小姐语气异常惊悚,我和王小贱各自花了半个小时,火速出现在快打烊的鹿港小镇,听到的是这样古怪的几句话。 “你们得帮我,你们是专业人士,短片我必须得拍,我要放给朋友看的,想到这件事情确定不下来,我根本没办法睡觉的呀。” 我看着李可,仔细琢磨着眼前这个姑娘,她是疯了吗?是刚刚在唐会里跳舞被人下药了吗? “要是你们帮不了我的忙,我只好换别的公司去做了。” 我心里一惊,刚想说:“啊!别别别,要是大老王知道了我们会被他一掌劈死的 ” 话还没说出口,王小贱开口了,说道:“随您便。” 李可一愣:“你说什么?” 王小贱脸色凝重得像是在参加葬礼,他冷静地重复了一遍:“随您便。” 李可一副受到了非礼的表情:“你们这是什么态度啊.!” “我告诉你我们是什么态度,李小姐,你和魏先生意见不合,那就打完架以后,再统一出一个结果来告诉我们,劝架这事儿,首先我们干不了,其次我们没这个义务。六点多被你叫起来听你说这些话,我们就当是听陌生人发牢骚了,出了这个门,我绝对把这事儿留在这儿。您明白了吗?我们公司是在赚你们的钱,但不代表我们两个人就得24小时随时恭候你使唤,我们是有上班时间的。” 王小贱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慢条斯理、深入浅出,李可的脸色呈现出一个渐变的过程,绯红、深红、猪红色,我也被激荡了,因为我突然发现王小贱的刻薄真是和我不相上下如出一辙。 李可坐在那儿,脸红得像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头上噗噗地冒着蒸汽。 王小贱站起来说:“小仙儿,走吧,回去补个觉。” 我愣着神,半张着嘴,跟着王小贱站起来,王小贱冲着李可微微一俯身:“临走劝您一句,干这行有几年了,临结婚两口子突然谈崩了的情况,我遇到过不止一回,男的被那些二百五要求逼得反了悔,女的悔不当初拼命在后边追,这种结果可真是一点儿都不童话。我说这个没别的意思,前车之鉴,跟您分享一下。回见,李小姐。” 王小贱转身走出门,连背影都不卑不亢,我横生出感叹,这人可真是个百里挑一的高品质贱人。 我跟着王小贱屁股后面走出鹿港,天气还没热起来,空气里有一股久违的凉爽。鹿港小镇旁,后宫和唐会的霓虹灯灭掉以后,在光天化日下看起来一脸疲态。有三个小姑娘一身短打,脸上带着褪了色的烟熏妆,神色恍惚地坐在马路边上,三个人轮流抽着一根烟。 王小贱转过头来说:“去吃个早点?” 虽然我这单活儿就这么鸡飞蛋打了,但心里却感觉无比轻松愉快。 “走着啊,去哪儿?” “我知道有一豆汁儿店,特地道。” “我不去,我干吗一大早喝臭烘烘的玩意儿啊?” “那你就喝碗杂碎汤呗。” “凭什么啊?大早起的,我就跟羊下水过不去?” “ 我看你是酒醒了。” “不光酒醒了,我记忆也恢复了,你凭什么抽我一大耳光?” “ 你哪儿那么多凭什么啊?” 我和王小贱就这么你来我往地拌着嘴,一边沿着马路边向前溜达。 天渐渐热起来了。 坐在早点摊上,我看着王小贱埋头吃饭的样子,突然想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早餐了,有时候心血来潮,也会买个面包就着淡若白开水的豆浆,对着电脑匆匆忙忙咽进肚子里。而这种坐在路边,把脸埋在热气里一口一口喝豆腐脑的日子,已经是很遥远很遥远的往昔 我自然而然地回忆起那些和他熬夜刷通宵,大冬天坐在路边吃油条喝豆腐脑的早上,抓着油条的手不一会儿就冻僵了,但还是会一路满足地傻笑。胃里吸收的热量很妥帖,那样的早晨沉甸甸的充满质感。 回忆,回忆,若是没有它就什么都好办了,这世界该变得多么轻快明晰。 我还没来得及重新堕落回这泥潭里,王小贱又开始骚扰我了。 “黄小仙儿,”他把冒着恶臭的豆汁儿推到我鼻子底下,“喝点儿啊。” “我不,你快拿走,快拿走,不然我吐在你脸上。” “喝点儿,解酒的。” “快拿走!你这个恶心的人。” “你能喝下一口,我给你十块钱。” “你怎么把我想得那么物质 ” “十五。” “滚,千金难买我一吐,我知道你想看我笑话。” “三十!” 我动心了。 我屏住呼吸,看着那碗暗绿色的冒着幽怨臭气的东西,然后喝了一口。 那被诅咒了的味道,在我嘴里四处弥漫开,我真好奇,给人以这种味觉感受的东西,到底是凭什么跻身于餐桌上的呢? 王小贱的低级趣味得到了充分的满足:“你得咽下去,快快快,一咬牙一闭眼的事儿。” 我还是没有足够的人生阅历和勇气,驱使我把那一口豆汁咽下去,我站起来,转身,冲向了离我最近的墙角,身后,王小贱快乐地嚷嚷着:“你跑远点儿吐,这儿有这么多小朋友 ” 7月8日.星期五.多云转晴 我正准备把李可他们这个单从电脑里彻底删掉,魏依然打来了一个电话。我还没来得及假惺惺地客套,魏依然却在那边儿先给我道歉了。 “黄小姐你别介意,小可她就是那样一个人,说起话来没心没肺的。” “别别别,别这么说,她没有我们这边王一扬没心没肺。”(查了公司的通讯录以后,我终于知道王小贱的大名了。) 王小贱很不满,椅子一转冲着我嚷嚷:“嘿!” 我空出一只手,丢过去一个纸巾盒,正中他面门。 “魏先生,这次合作没成功,真是很抱歉,不过还是祝你们能有一个顺利的婚礼。” “你不想负责我们的婚礼了?” 我顿时震惊了:“李小姐还想让我们负责她的婚礼?” “呃,是我还想让你们负责这个婚礼,你和王先生合作得挺默契的,有问题也能提出来,我想让你们来办这个婚礼。” 我一手拿着电话,一手在便条纸上写:“他们还要我们负责婚礼!!!”然后举着便条纸戳在了王小贱面前。 王小贱也很无力地沉默了。 “这样吧黄小姐,你现在方便出来一下吗?我想带你看看我准备办婚礼的现场。今天只有我,李可不来。” 我想了想,然后答应了。 魏依然要来接我,我说不用了。心想着,不就是王府、万豪、希尔顿的几个宴会大厅吗,我实在太轻车熟路了。 结果,按照魏依然给我的地址,我一路寻觅,2号线换5号线换13号线,长途跋涉后,当我灰头土脸地钻出城铁站时,发现四下里一片荒凉,寸草不生,视线可及之处,不是拆迁中的小村子就是待建中的工地现场。我心里一凉,魏依然莫不是来替李可报仇的?因为王小贱一时的口舌之快,组团来强奸我的黑道大哥们,可能就潜伏在不远处的那辆面包车里,正拿着我的照片指认我。 我正准备拔腿就跑的时候,魏依然在不远处冲我招招手,他身后的木牌子上写着:东坡岭森林公园。 我往他身后看了看,几棵枯树,一片野花,居然也好意思号称是森林公园,我顿时都替承载着这个名号的那块木牌子害臊起来。 “难找吧,这地儿?” 我勉强一笑:“还成,还成,这是河北了吧?” 魏依然说:“别看外边荒凉,往里走,有片特别好的地方。” 我跟着他往里走,心里想着,除非您往里走五分钟,就一步跨进了普吉岛,否则一定是李小姐发了失心疯,才愿意跟你来这种荒山野岭里结婚。 沿着小路往前走了没多久,视线豁然开朗,我顿时惊艳了。 眼前是一片大面积的草坪,不是宾馆后院或是街心小花园里的那种小眉小眼的草坪。视线可及之处,满眼全是 大面积的绿色,绿色之中,开着星星点点的野花,那种野花是白色的,开得很恣意很张扬,显出一派豁然大度的高姿态。草坪上没有那种装腔作势的白色阳伞和椅子,而是一排排带蓝色靠背的铁皮座位,上面的蓝色油漆已经被磨得星星点点,看起来非常亲切可人。草坪前方,是一个水泥砌成的舞台,舞台上空无一物。 这地方真梦幻,是我的世界里的那种很简单的梦幻,在这儿结婚,你闻不到虚情假意和前途莫测的味道。 我看向魏依然,然后笑一笑:“这地方真好。” “是吧?走,我们过去坐。” 我和魏依然走到一排排的坐椅之间,挑中其中一排,坐下来。 “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魏依然指了指身后:“我刚来北京的时候,住在这后面的村子里。” 我虽然没表达,但是很惊讶。魏依然难道不是裹着羽毛毯子出生的吗? 魏依然知道我在惊讶什么:“黄小姐,我前几年,也是半夜会被客户叫醒,然后去KTV里陪他们喝酒的人,所以我理解你现在的处境。” 八卦的我想接着往下问,但是那未免太冒昧。但我已经能想象到,魏依然在这出戏里,是个什么角色。有人出身贫寒,家世微薄,但却长着一张百年一遇的高贵的脸,五官和举止,时时会让人觉得,就算他此刻落魄,但随时一个小机会,都会令他飞黄腾达起来。 而这样的人,最常遇到的,是来自女贵人给他们的机会。 想想那个矫情指数爆灯的李可,还有时时保持微笑的魏依然,我顿时觉得,这搭配变得合理了起来。 也无可非议,从我的角度出发。我对任何形式的成功经历,都保持中立态度。 大老王说过,脸上时刻挂着笑的人,大概只分两类,一类是生活平静到令他们无欲无求,而另一类大概是生活里充满太多变数,这变数令他们提不起任何欲望,也不敢过多奢求。 成语“鸡同鸭讲”,在今天应该解释成,希望遇到大款的发廊妹和被富婆包养中的小白脸擦出了爱的火花,这种混乱的资源配置,才让我觉得可悲。 魏依然开始讲他的想法,如果按照他的想法做,那真是一个很温暖的婚礼。 “我一直想把那个水泥台子刷成白色的,以前住在村子里的时候就是。水泥台子后面拉个幕布,后面放一个放映机,放老电影。搭一些彩灯,一直延到那边的小路上。不用那么奢华,简单一点儿,但是能让大家真心实意地祝福我们就行。” 我点点头,说不错。心里想,李可那么虚荣的性格,怎么可能接受她的婚礼上没有闪光灯没有衣香鬓影没有一大批侍女和三等公民齐齐俯身对她高呼:公主千岁? “黄小姐做了这么多年,想过自己的婚礼是什么样的吗?” 魏依然轻轻松松的一个问题,却深深戳进我的痛处。 我和他,多年前水深火热的一个美好片刻里,也曾实实在在地讨论过这个问题。 那时候他问我:“你想要我怎么跟你求婚?” 我开玩笑地说:“对我这种创意型人才来说,你的求婚方式一定得剑走偏锋别出心裁才行。” 他搂着我说:“求你指点我一下,我按分钟付咨询费。” 我说:“好吧,首先,你得先去买一戒指,依照钻石尺寸来看呢,特别大的,允许是假钻,但三年内得保证不掉色;要是肉眼看不见灰尘大小的钻,那你可得保真。” “成,没问题,从今天开始你包养我吧,我把工资全攒起来,给你买大钻戒。” “求婚方式呢,你去尼姑庵,让里面最老的尼姑手里捧着你的大钻戒,然后我出现了,老尼姑身后站着的弟子们就对我齐声嚷嚷: 姑娘,嫁给他吧!以免步我们后尘。 ” 他愣了三秒钟,然后笑着从床边跌落到地上,一边喊痛一边说:“黄小仙儿,你太恶毒了,太恶毒了。” 他重新爬上床,我躺在他肚子上,他摸着我头发,说:“我其实也有一个方案。” “是吗?说来听听,让专业人士给你点意见。” “我带你去海里潜水,潜到最下面时,我左手掏出戒指,右手掐住你氧气管子,然后问你同不同意。不同意?那我就一直掐着氧气管子。” 这次换我震惊了,愣了半天我才开口说话:“乌龟找王八,臭鱼找烂虾,这话放咱俩身上多贴切啊。还是劳动人民有智慧。” 但是这年头,连臭鱼烂虾的组合,都有人来插上一腿。 我在别人的结婚场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魏依然开口问:“黄小姐,没事吧?” 我点点头。 所有曾经倍加珍惜的回忆,现在想起来都已难辨真假。 告诫自己,驱赶自己往前走的每一分钟里,我都在对那些将要被我藏进记忆深渊中的往昔说,对不起,不是我不留恋。而是代价昂贵,我负担不起。 坐在这一片清朗的空旷里,我第一次有勇气,开始期待那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