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珂慢慢恢复了自己的意识,随即他惊悚地发现,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了。他心跳一瞬间空了一拍,脑子里一瞬间闪过种种可怕的可能。颜珂奋力地想要睁开眼,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死了还是残了。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让他感觉到了双倍的惊悚—只听一阵手机闹铃声在旁边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然后一个爪子摸索着放到了他的脑袋上,使劲往下一按。 他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手机—不是十五年前风靡大街小巷的大砖头移动电话,而是一个……足足有他本人半个身体那么大的手机! 颜珂的目光直了一下,然后木然地往上移动,看见了按在他脑袋上的那只手。 看得出来那应该是一只女人的手,然而它却能轻而易举地包住他的整个头,压下来的时候,仿佛能遮天蔽日。 这一定是他把脑袋撞残了产生的幻觉! 耳畔那手机的闹铃越来越响,巨手来回逡巡半晌,终于在主人的骂骂咧咧下,摸准了手机的位置,利索地把铃声按掉。 从这个角度,颜珂看清了这个“女巨人”。 目测她脑袋的直径绝对有一米以上,吹过来的呼吸足有四五级风,顶着一头在枕头上蹭得像杂草一样的毛,大半张脸埋在枕头上,正闷头大睡。 太伤眼了!颜珂心里痛苦地想,即使是女巨人,这也太伤眼了! 他正想默默地扭过头去,却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连一根手指头都移动不了。 那“巨人”在床上磨蹭了五分钟,等到了另外一个闹铃。在这个过程中,“巨人”表现出了十足的人性化,她像城市里所有懒病晚期患者一样,面不改色地按掉了闹钟,翻身继续睡。 颜珂在旁边默默地数着,五分钟一个的闹铃,足足被她按掉了六个,“巨人”这才拖拖拉拉、目光呆滞地从床上坐起来,脸上带着一种迷茫的挣扎,然后身体在半空中晃了晃,眼看就要一头倒下再睡一觉…… 纵然颜珂确信自己被撞坏了脑子,眼前一切都是幻觉,见了此情此景,依然忍不住插嘴说:“如果你也要上班的话,我觉得现在应该快迟到了。” 叶子璐感觉自己还没睡醒,因为就在她摇摇晃晃地想要倒下去再眯下一个五分钟的时候,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自己的房间里响起来,内容非常应景—说她快迟到了。 叶子璐那堪比大腿一般粗壮的神经没跟上趟,以至于她呆了两秒钟,还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嗯,几点了?” 颜珂觉得这个幻觉够真实的,还能对话,于是他非常好心地扫了一眼自己旁边的闹钟,告诉她:“八点半了。” “哦。”叶子璐坐在床边,打着哈欠用光着的脚丫在地上着找鞋。她的哈欠打到一半,骤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突然僵住了,目光变得清醒无比,嘎啦嘎啦地扭过头去,目瞪口呆地盯着她床头上摆的那只丑兮兮的歪耳朵小布熊。 她……她竟然听见了那玩意说话了! 不光说话,还会看表?! 叶子璐觉得自己在小布熊那塑料做的眼睛里看到了某种类似活物的光!她颤颤巍巍地问:“是……是你在说话?” 颜珂淡定地回答:“不然呢?” 说出这句话以后,颜珂就看见这女巨人整个激灵了一下,脸上冒出了一个如同白日撞鬼的表情。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幻觉也太细节化了,她的那表情跟个真人似的。 随后一声气冲云霄的惨叫直接穿透了颜珂脆弱的耳膜—叶子璐这一慌不要紧,光着的脚丫子正好踩在了昨天晚上没打扫的玻璃碎片上,顿时血流成河。 这声惨烈的尖叫惊动了她住在另一个卧室里的室友王劳拉。劳拉小姐正在上睫毛膏,手一哆嗦,差点戳进眼睛里,急忙探出个头,“怎么了?怎么了?” 叶子璐抱着一只流血的脚丫子翻滚在床上,痛苦地说:“熊、熊成精了……” 王劳拉茫然,没能领会精神。 “我、我的脚!”叶子璐说到了重点。 劳拉小姐的目光这才落到了她那只壮烈的脚丫上。早晨本来就低血压,面对如此淋漓的现实,她倒吸一口凉气,顿时有点晕血。 王劳拉在墙上撑了一把,小脸煞白地问:“你你你没事吧?用用用……用不用我给你打急救电话?” 叶子璐回答不出,神情扭曲,躺在床上直叫“哎哟”。 王劳拉这才发现地上的罪魁祸首,稍微一思量,前因后果就明白了。她一时间不知该说叶子璐什么好,有点可怜她,又觉得她是自作自受。 王劳拉叹了口气,默不作声地拿来扫帚,把碎片给扫了。 趁着室友去倒垃圾的机会,叶子璐这才从重伤中缓过神来,想起方才的晨间惊魂,她用带着杀气和眼屎的眼睛扫了一眼床头的歪耳朵布熊,色厉内荏地质问:“呔,你是何方妖孽?” 颜珂正在风中凌乱着。 他在见到王劳拉的一刹那,就觉得这个女人有点眼熟。从一片兵荒马乱的记忆里仔细找了找,他终于想起来,这个姑娘是梁骁他们公司的一个小助理,曾经到广告公司送过合同! 有什么事情……真不对劲了。 这是幻觉吗?是梦吗? 也太真实了,就算是梦,他好歹也应该梦见一个梦中情人、亲朋好友什么的吧?怎么会是个只见过一两面、差点没印象的路人甲呢? “除非是我对她一见钟情,从此开始暗恋……我暗恋她吗?”颜珂拷问着自己的内心。 可是天地良心,真没有啊! 颜珂回过神来,艰难地对叶子璐说:“能麻烦你……给我找个镜子来吗?” 叶子璐打开床头柜上的隐形眼镜盒,里面带了个丁点大的小镜子,不过照此时的颜珂,这个尺寸是绰绰有余了。 颜珂看见镜子里那只熊的尊容,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一只玩具熊?还是一只那么丑,那么脏,看起来那么廉价的小布熊?眼睛一只大一只小也就算了,连耳朵都是歪的……巨大的震惊让颜珂有一瞬间超水平发挥,成功地操控了小熊充满黑心棉的身体,完成了一个向后倒去的动作,直挺挺地摔在了叶子璐的床头柜上,圆润的后背还滚了几下。 叶子璐冷静下来,发现自己竟然没觉得有多害怕,反而有点激动—那小熊还是她高中物理竞赛获奖后,她爸给她买的,已经在她床头柜上定居了好多年了,上面早落了一层灰。叶子璐大概认定了,就冲这个东西的样,哪怕真修炼成精,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于是越发有恃无恐地观察起它……他来。 不过她没能观察多久,很快,王劳拉就回来了,还带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创可贴和湿巾。 叶子璐立刻闭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可怎么办?”王劳拉举着她找来的急救用品,束手无策地问,“我看你还是赶紧先给你老板打个电话请假吧—你觉得创可贴行吗?要不然还是去医院吧?” 叶子璐龇牙咧嘴地把脚上的玻璃碎片清理干净,单腿跳上拖鞋,“没事,扶我一把—电话我一会儿再打。” 王劳拉歪歪扭扭地架住她的胳膊,一边帮着她一蹦一跳地去卫生间,一边顺口数落道:“别一会儿了!马上就打,你到了迟到的时间再打电话,让人家老板怎么想?他肯定觉得你是早晨起晚了,所以干脆装病不来。” 叶子璐“嗯嗯”地答应着,依然没有行动。她的脚伤势不重,折腾了一会儿就不流血了,又贴好了创可贴。 王劳拉见没什么事了,这才急急忙忙地穿上外套,“那我可走了啊,我上班要迟到了。” 叶子璐像个招财猫似的攥着拳头冲她挥手,“拜拜。” 王劳拉都换上了高跟鞋,又大步流星地走回来,拎起叶子璐的手机塞到她手里,“快给你老板打电话,我监督!” “还没到……” “别废话,快打!”王劳拉横眉立目,一起住了大半年,她实在知道自己这室友是个什么玩意儿,屁大的事都能让她拖个十天半月。叶子璐被她的淫威所慑,只得缩了缩脖子,忍耐着不适,当着王劳拉的面,打电话请了假。 做完这一切,王劳拉飞奔着去上班,叶子璐把手机丢到一边,盘起腿坐在床边,终于有机会与床头柜上“成精”的小布熊独处了。 “我认为,你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摸摸地修炼成精是不对的!”叶子璐说,“万一哪天你要渡劫,来个天雷把我们这个楼劈了怎么办?那么多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你负得了责任吗?这个月我全勤又泡汤了,都怪你,算你头上。” 颜珂无言以对,心里的苦简直一言难尽。 叶子璐问:“你既然成精了,那能穿墙吗?能飞吗?能点石成金吗?要不然……变个帅哥让我看看?” “……你能把眼屎擦擦吗?”颜珂终于忍不住把这句鲠在喉咙的心里话说了出来,一时间竟然有点畅快。 “……”叶子璐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揉了揉眼睛。 颜珂移开了目光,仰头望着泛黄的天花板,千头万绪,一团乱麻,简直不知该从何说起。沉默良久,他自白说:“别看了,我其实是个人。” 叶子璐眨巴眨巴眼睛。 “我真是个人。”颜珂说,“我昨天晚上出了车祸,一醒来就发现自己到了这里,我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叶子璐怀疑地眯起眼睛,打量着他寄居的小熊。 “我叫颜珂,男,家住靠近二环附近的水源小区,不信你去查,我没事骗你干吗?”颜珂说,“身份证号用给你报一下吗?” 他说得有鼻子有眼,连熊一夜之间开口说话这种事都有,恐怕更离奇的事也不无可能。 叶子璐想了想,拎过小床桌,打开笔记本电脑,在网上搜索起颜珂的名字,接着,她就看见了那条关于车祸的新闻。 “哇!”叶子璐发出一声感叹,“居然是真的!” 还以为是个修仙故事,原来只是俗到爆的离魂啊! 叶子璐看完了新闻,感叹了一声以后……就没有然后了—她淡定地关了网页,自顾自地开始上起网来。她先是登录了企鹅,在自己加过的十八个群里挨个转了一圈,围观了一会儿别人都在聊什么,话题都不大感兴趣,于是没有插话,关上窗口,接着浏览起自己收藏的网络小说更新情况。 颜珂没料到自己就这样被遗忘了,他怀疑这女的脑子有问题。 正常人难道不应该稍微大惊小怪一下吗?就算她很淡定,难道不应该刨根问底地思索一下吗?就算她也不是学术青年,那正常人难道不应该对这种怪力乱神的现象表现出一点不知所措吗? 最重要的是,一个陌生男人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一个姑娘的卧室,正常人难道不应该审问清楚后,把他扔出去吗? 可叶子璐偏偏就毫不介意,她偏偏在陌生男人的眼皮底下,穿着睡衣,牙也不刷,脸也不洗,没事人一样地上网。 颜珂简直想哀号:就算她不介意,男人的狗眼也很介意啊! 二十分钟以后,颜珂没有发现任何叶子璐想搭理他的迹象,他终于忍无可忍了。 颜珂毕竟还是识时务的,鉴于自己人在矮檐下,他在心里默默叮嘱了自己三遍“要冷静”,逼着自己使用了最温和最无害的口气,对叶子璐说:“不好意思,姑娘,我能知道你叫什么吗?” 叶子璐的目光没从电脑上移开,随口回答:“叶子璐。” 多清纯的一个名字,散发着某种文艺青年的气质—怎么就安在这么个女二百五的脑袋上了? “哦……叶小姐。”颜珂绞尽脑汁地想把话题继续下去,“我想问一下,我现在大概在什么地方呢?” 叶子璐把目光从网络上的写手帖里拔出来,施舍了颜珂一个眼神,想了想,觉得他也怪可怜的,就把自己家的地址报给了他,“你要找你以前的亲友接你回去吗?” 颜珂沉默着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能性。 下一刻,叶子璐就冷静地用言语打破了他的幻想,“没用,他们不会相信的。” 颜珂:“……” 过了一会儿,他沮丧地说:“我要从这个熊身体里出去。” “嗯。”叶子璐点点头,表示赞同。 颜珂皱皱眉,可是他发现这个简单的动作并没有那么容易—毛绒玩具的身体是如此不灵活,“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叶小姐,我需要你的帮助,我们要先想个办法。” “好啊,”叶子璐关掉一篇小说,顺着收藏夹的顺序又打开了另外一篇,“等你想好了告诉我一声。” 颜珂:“……” “姑娘,”过了一会儿,颜珂换了一个亲切一点的称呼,努力试图拉近自己和对方的关系,“你看,我是个男的,以前也不认识你,虽然我现在在一只……好吧,这挺匪夷所思的,但是你不觉得一个陌生人在家里瞅着你,这让人很没有安全感吗?” 叶子璐迷茫地用她那双没来得及戴眼镜的近视眼看了他一眼,思考了一会儿,缓慢地点了点头,“嗯,有道理。” 她总算给了一点正常的反应,颜珂松了口气,“所以……” “所以我等一下把你放到客厅里。”叶子璐飞快地提出了一个简便的解决办法,“我有个室友,胆子不大,晚上她下班回来,你可别突然说话,我怕吓着她。” 颜珂一口气没接上来,真想给她跪下了。 ……可惜没长膝盖。 一人一熊又相对无言憋了十分钟,颜珂终于对周遭环境、自我情况与旁边这个神经病一样不能沟通的女人忍无可忍了,他深吸一口气咆哮了出来:“放我出去!” 叶子璐被他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手一哆嗦,鼠标不知道点到了哪里,笔记本屏幕上瞬间弹出一个“老婆不在家时玩的游戏”,乒乒乓乓响个不停。 颜珂又叫唤:“放我出去!” 叶子璐被人从自己的世界里拽出来,转过头,阴郁地盯着床头的小熊。 颜珂顶着她幽幽的目光,放开喉咙继续嚷嚷:“快—放—我—出……呃……” 一张没有洗过、微微泛着油光,还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的脸突然在他面前放大,叶子璐咬牙切齿地说:“冤有头,债有主,又不是我把你关进去的!” “我知道,我知道,”颜珂连忙就坡下驴,“但是现在就只有你能帮我了,姑娘,我求求你了,你发发善心,想个办法把我弄出来啊。” 叶子璐沉默不语。 “你一看就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一般长得不怎么样的女的也就剩心地善良这一条优点了,“我知道你肯定特别乐于助人,肯定特别富有同情心!想个办法放我出去吧,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待在一只熊的身体里,竖在一个女孩子床头呢?这也太不像话了吧!” 嗯,最后这句话除了“女孩子”三个字,其他都是发自真心的。 叶子璐实在被他烦得不行,盘腿坐在床上,手肘撑在床桌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把小熊拿过来,“这娃娃后面有一个拉锁,可以拆开,我试试拆开能不能把你放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往下拽,颜珂的惨叫声就响了起来,“不!不!壮士,别!” 就在叶子璐的手触碰到拉链的一瞬间,颜珂顿时有种马上要皮开肉绽、开膛破肚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还在的情况下,贸然破坏这个载体会有什么结果,于是连忙连哭带喊地阻止了叶子璐对他布艺的肉体实施十大酷刑。 叶子璐把小熊放回原位,皱着眉思索片刻,煞有介事地评估说:“我看你是附身在这上面了,用物理方法可能弄不下来。” 颜珂说:“……你要往我身上泼硫酸吗?虽然我看起来是一只狗熊,可本质还是个人,保留人权的。” 叶子璐决定求助搜索引擎。她在谷歌上打出“灵魂附在物体上怎么办”,首先跳出来的是一堆奇幻小说,然后是各种怎么降服厉鬼,怎么招魂,怎么驱鬼的不靠谱介绍,于是她口无遮拦地问:“哎,我说,你死了没?” 颜珂心里的凄凉泛滥如海,“不知道啊。” 叶子璐说:“唉,你连自己是死是活都没个准主意,我他妈怎么帮你啊?” “……”颜珂沉默了一会儿,“你一个大姑娘怎么能随口说脏话?” 叶子璐没跟这不知自己死活的人一般见识,飞快地翻着网页,然后突然翻到了一个网友关于“离魂应该怎么办”的回答,回答说,要给离魂的人念《地藏经》。 叶子璐一边在线查找《地藏经》原文,一边问颜珂:“你信佛吗?” 颜珂有点惭愧,“没有研究过……” “那就是不信。”叶子璐抓抓头发,“咝”了一声,“那怎么办,我也不信,你说就咱俩这样的,平时无事不登三宝殿,遇到事才去拜,连果篮都不记得拎一个,佛祖管不管?” 颜珂情绪低落,“不知道,反正要是我是佛祖,一照面就肯定得把你打出去。” “找到了。”叶子璐说,“我给你念念,你听着,权当死马当成活马医。” 颜死马:“……” 这丫头有点不会说人话。 只见叶子璐清了清嗓子,对着屏幕上的经文,双眼几乎对在一起,用手指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在……在……在什么利天,哎,这字我不认识!” 刚生出一点希望的颜珂顿觉前途一片惨淡。 叶子璐把鼠标往下拖,“我没法给你念了,好多字都不认得,怪不得现在想出个家都得要求研究生学历呢。怎么办?” 颜珂木木地说:“网上有念经的音频。” 五分钟以后,笔记本电脑里开始循环播放佛经,颜珂紧张地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变化,叶子璐却怡然自得地打开了其他论坛里的帖子。放眼一望,只见她阅读的内容包括各种“婆媳斗”“斗小三”斗叔斗姨斗丈母娘……斗得满屏幕都是腥风血雨。 颜珂大怒,“这还放着佛经呢,你能心诚一点吗?” 叶子璐理所当然地说:“又不是我的魂儿掉出来了,你自己心诚一点就得了。” 听着朗朗的佛经,颜珂心里慢慢安静了下来,可惜灵魂依然和这只小布熊配套得不行,没有一点打算飞回去的意思。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颜珂依然有种自己在做梦的感觉,可是这个梦也太真实了。 如果世界上真有灵魂,而他的灵魂在这里,那么他的身体会怎么样?昏迷?变成了植物人?还是……他们认为他已经死了? 虽然说颜珂多少借了一些父辈的庇荫,可是他依然认为,自己大部分的成就都是多年努力的结果。 像他这个年纪的人,每天想的都是怎么样让自己更成功一点,而不是有一天会死。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辉煌,怎么能就这么死了呢? 还有他的父母……他是独生子,万一真的出了什么事,让他们老了以后怎么办呢? 老年丧子,再牛逼的人也得落个晚景凄凉,早知道这样,老两口还不如当年就没把他生下来呢。 颜珂从前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此时却突然畏惧起来—他还有那么好的人生,还有那么多的亲人和朋友,还有那么多没做完的事,还没有结婚……甚至他在后悔,为什么没有多腾出一点时间来陪陪父母? 如果以后就陪不到了,那可怎么办? 颜珂想着想着就悲从中来,一时间喉头发紧。他正想求叶子璐帮他在网上搜索一下关于“颜珂”的信息,哪怕只是本城新闻里的只言片语,结果一抬头,发现叶姑娘已经在佛光普照下,钻回被子里睡回笼觉了。 颜珂:“……” 这姑娘是真的忘了他还在旁边,还是压根不在乎? 世界上怎么有这么想得开的人? 由于意外受伤,叶子璐本月的全勤奖没了—这对于一般人来说,显然都不是什么好事,但叶子璐显然不是一般人,她没受任何影响。 叶子璐就像个小学生,早晨起床发现自己生病了,第一反应就是乐不可支,连忙催促着父母给老师打电话请假,有种“白来一天假期”的感觉。她心安理得地开着电脑,在一片循环播放的佛光普照下睡了个四脚朝天。 等叶子璐这个回笼觉醒过来,已经是中午了,成了精的小布熊正蹲在床头直勾勾地盯着她。 叶子璐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回去了吗?” 颜珂回答:“没有。” 叶子璐毫无诚意地叹了口气,“那怎么办呢?” 颜珂坐在这个狭小而采光不好的卧室里,以半身不遂的坐姿思考了一整个上午的人生,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其实……我有个不情之请。” 这四个字让叶子璐的脑袋像蒸熟了的发面馒头一样,猛地膨胀了一圈—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作为这个事件中的一个围观群众,好像被麻烦波及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整天在家里宅着,除了上班之外就不大出门和人交流的缘故,叶子璐一直生活在一个非常狭小的圈子里,久而久之,她就变得不那么通人情世故,看起来甚至是有些冷漠的。而由于不善交流,叶子璐遇事从来不喜欢麻烦别人,总是想自己解决,解决不了就拖着放着……反正不会死人。 同时,她当然也不喜欢别人麻烦她。 “别人不会相信这种事发生的。”颜珂心里明白,他现在能求助的只有这个看起来有点不正常的女人,“我求你帮一个小忙,以后会报答你的,真的。” 颜珂虽然平时一张嘴能把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毕竟自己在社会上闯荡多年,三教九流见得多了,总是知道该怎么看人下菜碟儿和区分场合的。这一句恳求,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听起来几乎有点低声下气,配上他这一副鼻子、眼睛和嘴没有一个地方不歪的小熊形象,显得有点可怜。 叶子璐终于心软了,“怎么帮?” 颜珂说:“你的室友是我一个客户的员工,我现在得先知道我那边出了什么事。你明天能想个办法让她把我放包里带走吗?我想通过这层关系打探打探,也许能知道点事儿。” 叶子璐直言不讳地说:“你打算让王劳拉那个臭美大辣椒,在她那漂漂亮亮的时装包里装个你?别做梦了。” 颜珂沉默了一会儿,对她的直爽很有点无言以对,最后终于有些自嘲地套了一句TVB台词:“我现在长成这样,大家都不想的。” 这件事叶子璐真的上心了。 当天晚上,王劳拉一回家,就看见客厅的小茶几上有一个吃空了的外卖盒子,她有点洁癖,顿时一阵心塞,气沉丹田,大吼一声:“叶子璐!” 叶子璐道:“臣在!” 王劳拉指着那堆垃圾,用质问的眼神盯住她。 叶子璐没骨头似的趴在了卧室的门板上,悬着一只受伤的脚,气若游丝地说:“臣已年高,受沉疴宿疾之扰,恐难以服侍主公,望主公日后以社稷为重,万不可……” 王劳拉放下包,鞋都没来得及换,腾腾腾地走过来,“我真是怕了你了,看在你今天是伤员的分上,我给你把这袋东西收拾了,下不为例,听见没有!” 叶子璐抬起睡衣袖子抹着不存在的眼泪,“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他日定当结草衔环、当牛做马……” 王劳拉暴躁的声音从楼道里传来,“你又看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小说了?” 吃晚饭的时候,叶子璐惦记着颜珂的请求,就跟王劳拉装神弄鬼说:“哎,美女,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啊,眼角都出纹了,今天出门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最近天太干,保湿不到位,跟麻烦事有什么关系?”王劳拉虽然这么说着,却毫不迟疑地放下了筷子,随手从裤兜里摸出一面小镜子来,紧张地对着灯光仔细地观察自己的眼角。 王劳拉其实本来叫王小花,后来她自己嫌名字太土,硬是给改了个洋的。她在本地某大专毕业,后来自强不息地通过考试,升了本科,而后进入了一家私企工作,成了一名都市小白领,由于非常努力,她现在混得也还不错。 王小花……呃,不,王劳拉身高一米六八,脸长得说不上多靓,身条却很顺,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平时也没有什么其他的爱好,唯有臭美和上进两样。 叶子璐抓住她其中一个死穴,继续装神说:“相书上说了,眼角有鱼尾纹的人容易招烂桃花……” 王劳拉急了,“都跟你说了是保湿不到位,你才鱼尾纹呢!” “是是是,是保湿不到位,人在保湿不到位的时候,就容易招烂桃花。我跟你说啊劳拉,这个烂桃花的事,可大可小,有的拒绝一下,自己回来恶心恶心也就过去了,可要是万一遇上个把变态、个把偏执狂、个把自恋货,以为你是欲擒故纵的呢?再来个纠缠不休,你可就麻烦了。” 颜珂在隔壁房间听着她顺口胡诌,苦中作乐地想:这丫头要是改天混不上饭吃了,出门招摇撞骗一定有一手。 王劳拉脸色一正,半信半疑地看着叶子璐,“真的假的?” 叶子璐摇头晃脑地叼着一根一次性筷子,“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别扯淡。”王劳拉想了想,放下镜子,重新拿起筷子,在米饭上碰了两下,随即又放下了。她心事重重地说,“还真让你说中了,上回我不是跟你说过一个人吗……就是姓宋的那个。” “哦哦!”叶子璐燃起了八卦之魂,“就是那土大款嘛!” “他天天晚上下班把车停我们公司门口,就为了堵我。”王劳拉精心修过的柳叶眉一皱,“再这么下去,我看我离报警不远了。” 叶子璐一拍桌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想干吗?下回甭躲他,我支持你,抽丫一顿—就是老有这种臭男人,自己有几个破钱,简直不知道怎么瑟好了,家里有一个,还老在外面踅摸……” “哦,这倒没有。”王劳拉说,“听说那男的还没结婚呢。” 叶子璐的咒骂声就卡在喉咙里,她眨巴眨巴眼,声音骤降八度,“没结婚?没结婚……那这个没什么问题啊,喜欢你,还有钱……这个那个……” 王劳拉一听她这没有底线的话里话外,顿时怒了,“你自己怎么不去啊?” 叶子璐说:“人家又看不上我。” 王劳拉愤怒地指着卫生间的方向说:“等你不把衣服扔在盆里一泡泡一个礼拜,就有男人看得上你了!你自己闻闻去,都臭了!” 叶子璐吭哧吭哧地说:“瞎说,我还每天换水呢。” 您用不用顺便再养两条鱼呢? 颜珂在屋里终于听不下去了,眼看着她这是出口千言,离题万里,他努力地调动着自己不怎么听使唤的身体,再次不倒翁一样地扑向了叶子璐放在床头的手机,这回嘭的一声,手机掉地上了。 叶子璐顿时一激灵。 王劳拉机警地问:“什么东西?” 叶子璐傻笑两声遮掩过去,“哦,没事,估计是我床头上的书没放好,吃完再捡。” 接着,她为了拉回王劳拉的注意力,连忙干咳一声,正襟危坐地说:“关于这个命犯烂桃花,其实我倒有个破解的办法。” 王劳拉连忙等着她说。 叶子璐说:“首先,你要除皱……” 王劳拉怒了,“滚!” “不不,是要保湿。”叶子璐急忙改口,“其次,你还要在身上带齐五种颜色的东西,这个叫‘五色去衰运’,金木水火土,是有道家学说支撑的,红黄蓝绿黑一个都不能少。” 王劳拉皱起眉,“你的意思是,我明天得把自己穿成个奥运五环?” “那倒不用,只要你随身带着某种凑齐了五种颜色的东西就行,比如你带一个奥运五环的吉祥物。” 以王劳拉的少女情怀,她的藏品里是断然没有这种大红大绿的东西的。 果然,王劳拉想了想,摇摇头,“我好像没有。” “唉,等着吧,我来给你找找。”叶子璐说着,一瘸一拐地走进卧室,龇牙一乐—上钩了。 她故意翻腾了半天,才捏起颜珂,塞给王劳拉,“你看这个怎么样?” 王劳拉脸上不出意料地露出一个蛋疼的表情,迟迟不肯伸手接。 “难道你想继续被烂桃花纠缠?” 王劳拉想了想,终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默默接了过来。 “记得塞包里藏好,可千万别让人看见!”叶子璐嘱咐。 最后一句,不用她说王劳拉也会遵循的…… 叶子璐一想到自己就这么成功地把颜珂给打发了出去,就自觉这吃了睡、睡了吃的一天过得实在是惊心动魄,还小有成就感,于是她心安理得地把整个晚上的黄金时间都用在了上网刷论坛、打游戏和看小说上。 王劳拉倒垃圾的时候经过,看见她那一副烂泥糊不上墙的模样,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小叶子,你不是还要跟我去考公务员吗?忘啦?可就剩不到仨礼拜就该考试了,你买回来的书拆开了吗?” “明天开始看,今天太累了。”“操劳”了一天的叶子璐,眼睛压根没从电脑上移动下来,随后,她好像解释什么似的顺口说,“其实我也就陪你报的,到时候就是给人当分母去的,肯定考不上,看也不管用。” 王劳拉讨了个没趣,嘀咕了一句“理解不了”,走了。 是呢,谁理解得了呢?听她这意思是压根没打算考上,那她还花哪门子钱报名买书呢? 毕竟大半年的室友,交情是有,但没那么深,王劳拉也不好怎么教训她,匆忙地洗了个澡,就钻回房间里敷面膜看书了。 王劳拉实在忙得很,她不光报名了公务员考试,还报名了一个多月以后的一门外语水平考试,以及两个多月以后的全国研究生统一考试。 她是个有心计、懂得往上爬的姑娘,一直知道自己学历不行,要趁年轻记性好,拼命给自己攒些资本,日子非常有计划。 ……当然,在叶子璐看来,她也实在有点太有计划了,简直要把自己弄成一个超人。 可是有超人的心,她真有超人的本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