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你的哈欠越打越大呢?” “反正又不是在别人家打。” “婚姻和家庭,难道只是用来猛打哈欠的地方吗?” 老公的回答是更大声的哈欠。 背对着正在换睡衣的老公,幸子径自走向厨房。她用力扭开水龙头,不发一语地看着水从玻璃杯中满溢出来。有的女人一生丰富多彩,有的女人则空虚贫瘠。她仿佛又听到了那低吟着“上野,尾九,赤羽,浦和,大宫,宫原,上尾,桶川”的声音。 夜晚仿佛没有出现过一般,新的早晨再次到来。 沉闷空虚的污浊空气被早报和鲜奶一扫而空,男女都精神抖擞地忙碌起来。幸子送走集太郎后,也坐到了缝纫机前面。她好像闻到瓦斯味,又觉得是自己神经过敏。 幸子忽然停下手边的工作,因为墙壁后方似乎有动静。她听见女人的呻吟声和男人的哼叫声,镜子里则映照着自己像壁虎般贴在墙上的身影。 “真讨厌。” 七早八早的,真叫人不愉快。为了一扫心中的郁闷,幸子决定放唱片来听。她大声地播放巴赫,松开紧皱的眉头,继续踩着缝纫机,偏偏心中还是很在意;但转低音量后,又听到了女人的呻吟声,只好再赶紧调高音量。就在这个时候,她又闻到了瓦斯味。 她走到阳台探头观望隔壁的情况。 蕾丝窗帘晃动着,窗帘后方伸出一只女人的手对着空气猛抓,似乎想打开玻璃窗,手腕上满是鲜血。 幸子赶紧越过阳台的隔板,看见峰子倒在窗户里面,她拿起干枯的盆栽打破玻璃窗,顿时闻到一股刺鼻的瓦斯味。 “来人呀!快叫管理员!快打一一○报警啊!”幸子一边喊叫,一边将手伸进玻璃缝里开锁,却因为太过紧张,始终无法打开。 “快来人呀!” 幸子边高声呼救边冲进屋里,发现一个从双人床上滑落的全裸男人倒在地上动也不动,是阿伸。幸子试图拖出昏迷不醒的峰子,却被瓦斯呛得咳嗽不止。她用手挥去瓦斯的臭味,并拉好峰子身上的睡袍下摆,接着爬出阳台,大喊:“麻烦谁去打一一○报警呀!” 幸子恍惚地看着救护车载走两副担架,耳中听见邻居们在议论纷纷。 “听说是殉情。” “死了吗?” “好像还有呼吸。” 这时,她才猛然发觉自己的手臂被玻璃割伤,正缓缓沁出鲜血。 “说是邻居,其实才搬来三个月。不是的,不是我家,是隔壁邻居。” 幸子有生以来头一次面对电视媒体的麦克风。 “其实也没有那么熟啦,顶多只是会寒暄‘今天垃圾车比较晚耶’之类的话题。哎呀,已经开始拍了吗?讨厌,我这身打扮。” 偏偏今天头发只用橡皮筋绑着,身上的衬衫也皱巴巴、脏兮兮的。 “请问你冲进现场时心情怎么样?” “我只想赶快救人而已。”不知道为什么,幸子的呼吸有些急促。“我可是生平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啊。你也知道,家庭主妇的生活很普通,总认为那些自杀呀、殉情什么的不会发生在自己身边。偏偏就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像是被赏了一巴掌似的,隔壁就突然出事了。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啦,就像那个西鹤《好色五人女》井原西鹤(1642~1693):江户前期俳句诗人,小说家。擅长以冷静写实的手法描绘人间百态。代表作品有:《好色一代女》、《日本永代藏》、《好色五人女》、《世间胸算用》等书。《好色五人女》叙述了阿夏、阿仙、阿山、卖菜阿七和阿满等五个面对道德与社会制度约束为爱奔命的女人的故事。里的木桶店阿山呀,咦?还是阿仙?还有什么卫门,那个卖历书的,换作现在就是月历店老板的老婆啦。啊!是裱装店的阿仙啦,阿山?哎呀,我都搞混了。” 幸子一笑便停不下来了。 “那些豁出去搞外遇、闹殉情的人们,隔壁都住着非常普通的女人,就像我一样,一定都吓得半死。哎呀,你的扣子快掉了,因为我兼差帮人钉扣子,所以有职业病。” 或许是心情亢奋的关系吧,幸子不停地笑着。 “你说我先生吗?他是上班族啦,很普通的。讨厌,你们还在拍吗?” 手上绑着绷带的幸子以遮住整个画面的方式结束了这段采访。 幸子打开冰箱,正用手指捏起剩菜来吃时,家中电话铃响了。 “你少在那里丢人现眼!”劈头就是一顿痛骂,是集太郎。“电视新闻啦!” “你看到了啊?”她声音又高亢了起来。 “瞧你兴奋地乱说一通。有人死了耶,你这笨蛋还在那里说得那么高兴!” “哪有人死呀?得救了,是我救了他们。” “就算是得救了,但是人命关天啊!你也犯不着张着鼻孔边笑边说吧?” “我哪有笑?” “你有,还一副高兴得不得了的样子,真是不检点!” “喂喂?” “还有,不知道的事就不要乱说!” “啊?” “干吗还扯到什么西鹤五人女啊?我一听,吓得冷汗直流。连阿仙和阿山都搞不清楚,还说什么卖月历的!” “高中联考有考过啊。” “你要说,好歹也先读过再来开口。” “这次比较特别嘛,人家也是太过兴奋才有些错乱了。” “就算再怎么兴奋,也不该那样说自己的老公吧?” “我又说了什么?” “说我是普通的上班族啊。虽然没错,但也不需要在电视上大肆宣传吧!” “我也是被问到才说的嘛。” “公司的同事都看到了,害我成了笑柄。” “又不是我爱上电视接受访问的。管理员去医院了,记者又拼命敲家里的门,门一开麦克风就堵在眼前了,我没办法啊。” “既然如此,你就别待在家里啊。” “要我去哪里?” “这种事不会自己想吗?” 电话咔嚓一声挂断了,余音还在耳中回响。 老公居然连一句关心伤势的话也没有,幸子一边想一边匆匆离开家里。走到门口,似乎又听见了电话铃声,她没有回头。 幸子在站前书店抽出一本西鹤的《好色五人女》,接着走进隔壁的咖啡厅点了一杯咖啡,翻开卷二的《情深樽屋物语》阅读。 “井声替代恋情悲,身有限而情无尽。手下棺桶知无常,为渡生计急锥锯。” 幸子举起咖啡杯时,手还在颤抖。她翻到后面的白话文翻译。 “人的性命有限,但情路却没有尽头。” 她眼睛追着文字,心中却浮现了那个声音。他说过自己是“朋文堂的麻田”,等到回过神来,幸子已经起身翻阅电话簿,并在绘画器材裱框栏找到了朋文堂的数据。 “喂,这里是朋文堂。” 拨完号码,话筒里出现那个声音。幸子挂上电话,将地址抄在记事簿里,手似乎完全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 朋文堂位于相隔两站的车站前。 它的店面颇大,除了麻田,另外还有两三名店员。幸子看见麻田吸着香烟和女店员打情骂俏,心想他还不知道峰子出事了。 “嗯……”幸子支吾地小声告知对方:“那个人的事,你还不知道吧?” “那个人?” “她殉情自杀,结果受了伤,状况很糟。” 幸子在后面的仓库告诉麻田事情的概况。仓库里杂乱地堆放着坏掉的画框等器材,并弥漫着黏着剂的味道。 “听说性命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吸进了一些瓦斯,伤势也不是很严重。” “是吗?” 麻田没有问起对方男人是谁,或许他心里已经有数了。麻田关心过幸子手上的伤势之后问道:“是她叫你来通知我的吗?” “不是的。因为你在她店里打电话时,提起了这里的店名。” 原来如此,麻田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对了,她住的公寓,因为你是她的邻居,进出时可能碰过面……”麻田说到一半又改口,“不对,我只到过她公寓一次,而且我也没有见过你。” “我认得你的声音。你打电话时,我一听就知道是那个说‘上野,尾九,赤羽,浦和,大宫’的人……”幸子说完才发现自己失言,“对不起,公寓墙壁太薄了,就算不想听,却连打鼾跟叹气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啊!” 简直是越描越黑。 什么都被听光了的男人沉默地转过身,摸着那些坏掉的画框,幸子低下头快步跑出裱装店。 幸子对自己感到生气。 又没有人拜托自己,干吗特意调查麻田的地址,还跑来找他?因为怀抱着过度的期待,失望如胀大的气球般爆开,让她狼狈不堪。她仿佛闻到身上有着自己都嫌弃的恶臭,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幸子身后传来脚步声,麻田追上来在她耳畔说:“能否陪我喝一杯?” 或许因为太阳还没下山,这家不知道该叫做酒吧还是小酒馆的店里门可罗雀。 两人才并肩坐上吧台,麻田便粗鲁地拿着威士忌杯碰撞过来。幸子无法揣测他的心意,只好用包着绷带的手举起酒杯,再次和他互撞杯子。麻田一语不发地连喝了三杯,幸子也喝了两杯。 走出酒吧时,醉意忽然涌起。 “肚子饿不饿?”麻田问。 “饿了。”想想这天她从一大早起就没有好好吃一顿。 麻田在路边买了爆米花,不由分说地便塞了幸子满嘴,两人边走边吃。麻田自己吃着,同时也将爆米花塞进幸子嘴里。麻田充满黏着剂味道的手指触碰到幸子的嘴唇,每次爆米花塞进嘴里,幸子的内心深处就是一阵激荡。爆米花又塞进嘴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