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从天空消失的那个晚上,我十二岁,那对双胞胎十三岁。 那是十月,万圣节的好几个星期之前,罗顿家有一场大人才可以参加的宴会,于是我们三个小鬼就被赶到地下室去。罗顿家的大宅,我们都叫它大房子。 关到地下室,根本算不上处罚。对黛安和杰森来说,那不是处罚,因为他们本来就喜欢一天到晚窝在地下室。对我来说,当然也不是。他们的爸爸老早就宣布过,在他们家里,什么地方是大人的,什么地方是小孩子的,界线划分得很清楚。不过,我们这里有一套最高档的电玩平台,有电影盘片,甚至还有一座撞球台……而且,大人管不到。除了楚罗太太,不会有其他的大人到这里来。她是长期的宴会服务员。大概每隔一个钟头,她就会跑到楼下来开小差,逃避送小菜,顺便跟我们讲一些宴会里的最新八卦:惠普公司的一个家伙当众出丑,对方是邮报专栏作家的太太;有一个参议员在书房里喝得烂醉。楼上的音响系统播放着惊天动地的舞曲,像大怪兽的心跳声,穿透地下室的天花板。杰森说,我们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少清静,缺少天空的景观。 清静和天空的景观。以杰森的脾气,他两样都要。 黛安和杰森两个人出生的时间只隔了几分钟,但很明显看得出来,他们是异卵兄妹,而不是那种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同卵双胞胎。除了他们的妈妈,没有人会叫他们双胞胎。杰森曾经说,一个两极的精子分裂,分别侵入两个属性完全相反的卵子,而他们就是这种过程的产物。黛安和杰森差不多,智商也是高得惊人,不过,她不像杰森那么爱搬弄术语。她形容他们两个人是:“从同一个细胞牢房里逃出来的两个不同的囚犯。” 时间回旋大房子他们两个人都同样令我敬畏。 杰森十三岁的时候,不但聪明得吓人,体格也很强壮。虽然不是肌肉特别发达那一型的,却是体力充沛,是田径场上的常胜将军。那个时候,他的身高已经将近六英尺,瘦瘦长长的,长相有点呆,还好他那歪着嘴的纯真笑容,使得他看起来比较不那么呆。当年,他有着一头像铁丝一样硬邦邦的金发。 黛安比他矮了五吋,只有在跟她哥哥比的时候,才算得上胖,肤色也比较深。她的脸晶莹剔透,眼睛四周长了一圈雀斑,看起来像是戴上了外衣套头的兜帽,脸的上半部笼罩在阴影中。她曾经开自己的玩笑说那是“我的浣熊面具”。我最喜欢黛安的地方,就是她的微笑。以我当时的年纪,她这些小地方显然已经开始令我着迷,虽然还不太明白是什么道理。她很少微笑,但笑起来很灿烂。有人说她的牙齿太凸了,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可是我不觉得。所以,她养成了一种习惯,大笑的时候都不张开嘴来。我喜欢逗得她开怀大笑,但内心偷偷渴望的,是她那灿烂的微笑。 上个礼拜,杰森的爸爸送给他一架很昂贵的双眼天文望远镜。整个下午,他兴奋得一秒钟也静不下来,抓着望远镜玩个不停。电视机上面有一幅裱着框的旅游风景海报,他对准那张海报,假装自己从华盛顿的郊区可以偷看得到墨西哥的坎昆岛。后来,他终于站起来说:“我们应该去看天空。” “不要,外面好冷。”黛安毫不迟疑地回答。 “可是天气很好。这个礼拜,一直到今天晚上天气才放晴。而且,外面只不过有点凉。” “今天早上草坪都结冰了。” “那是霜。”他反驳。 “已经半夜了。” “现在是礼拜五晚上。” “我们不准离开地下室。” “我们只是不准去吵到他们的宴会。没有人说我们不能出去。如果你是怕被逮到,放心,不会有人会看到的。” “我才不是怕被逮到。” “那你在怕什么?” “怕在外面把脚冻成冰块,还要听你啰嗦个没完。” 杰森转过来看我。“怎么样,泰勒?你想看看天空吗?” 这对双胞胎意见不合的时候,老是要抓我当裁判,令我很不自在。不管我怎么回答,都里外不是人。如果我和杰森一个鼻孔出气,好像冷落了黛安;可是,如果我老是和黛安站在同一边,看起来好像……呃,蛮明显的。于是我说:“我不知道,小杰,外面好像蛮冷的……” 帮我解套的是黛安。她一只手搭到我肩上说:“没关系,出去透透气也好,强过在这里听他抱怨个没完。” 于是我们在地下室的玄关抓了件外套,从后门溜出去。 我们帮大房子取这个绰号其实是有点夸张的,它没有那么大。不过,在这个中高阶层的社区里,它还是比一般的住宅要来得大一点,占地也比较广。屋后是一大片修剪得很整齐的草地,如波浪般起伏。再过去,草地被一片野生的松树林挡住了。树林像边界一样,另一头紧邻着一条有点脏脏的小溪。杰森在房子和树林中间选了一个观测星星的地点。 十月以来,天气一直很舒适宜人,直到昨天,一道冷锋入侵,才赶走了暖烘烘的秋老虎。黛安装模作样,抱着肋骨发抖,其实只是为了要给杰森一点颜色看。夜晚的风有点凉飕飕的,但还不至于冷得受不了。天空如水晶般清朗透澈。草坪相当干爽,尽管明天一早可能又会结霜。天空万里无云,看不到月亮。大房子灯火辉煌,看起来就像一艘密西西比河上的蒸气轮船。窗口透出金黄的灯光,像虎视眈眈的眼睛,扫视着外头的草坪。不过,根据过去的经验,在这样的夜里,如果你站在树荫下,就会像是被吸入黑洞一样,彻底消失,从屋子里绝对不可能看得见。 杰森仰卧在草地上,举起望远镜对准天空。 我翘着腿坐在黛安旁边,看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可能是从她妈妈那里偷来的。(卡罗尔·罗顿是一位心脏科医生,虽然号称已经戒烟,可是梳妆台、书桌、厨房抽屉里还是藏着好几包烟。这是我妈告诉我的。)她把烟叼到嘴上,用一个半透明的红色打火机点燃,火光在四周的黑暗中显得无比明亮。她吐出了一缕烟,烟雾盘旋而上,消失在黑暗中。 她发现我在看她。“想不想来一口?” 杰森说:“他才十二岁,麻烦已经够多了,他可不想再得肺癌。” 我说:“当然想。”这正是展现英雄气概的大好机会。 黛安很开心地把烟递给我。我试着吸了一口,好不容易才憋住没有呛出来。 她把烟拿回去。“小心别上瘾了。” 杰森问我:“泰勒,你懂星星吗?” 我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没有烟的干净空气。“当然懂。” “我不是指你从那些廉价科幻小说里看到鬼东西。你有没有办法叫得出随便一颗星名字?” 我脸红了。希望这里够暗,不会被他看见。“大角星,”我说,“半人马座,天狼星,北极星……” 杰森问:“那哪一颗星,是《星际迷航》里的克林贡人的母星?” “少恶劣了。”黛安说。 这两个双胞胎都具有超乎年龄的聪明。我并不笨,但还够不上他们那个天才的族群。这一点,我们都心知肚明。他们上的是资优儿童学校,我则是跟别人挤公车上公立学校。我们之间有许多明显的差异,这是其中之一。他们住在大房子里,我则和妈妈住在大房子庭院东侧最边上的小屋子里。他们的父母追求事业上的飞黄腾达,而我妈妈在他们家里帮忙打扫。我们知道那种差异,但很奇怪的是我们就有办法不把它当一回事。 杰森说:“那好,你能不能指给我看,北极星在哪里?” 北极星,北方之星。我曾经在书里面读过南北战争和黑奴的故事。有一首歌描述逃亡的黑奴: 当太阳开始回归,鹌鹑发出第一声啼叫 追随那酒瓢。 老人正等待着你,他会带你奔向自由, 只要你追随那酒瓢。 “当太阳开始回归”是指冬至过后。鹌鹑会到南方过冬。酒瓢就是北斗七星。瓢柄的尾巴指着北极星,指向北方,那是自由的方向。我找到了北斗七星,满怀希望地朝着它挥挥手。 “你看,我就说嘛。”黛安对杰森说。似乎他们也不怕我知道,他们曾经因为我的事情有过争辩,而我证明了黛安是对的。 杰森也没话说。“还不错嘛。那你知道什么是彗星吗?” “知道。” “想看看吗?” 我点点头,在他旁边躺下来。抽了黛安那口烟,嘴巴里还是有一股苦苦辣辣的味道,心里有点后悔。杰森教我怎么把手肘撑在地上,然后让我举起望远镜贴住眼睛,调整焦距。星星渐渐变成一团模糊的椭圆形,然后变成无数细密的光点,比肉眼看到的多得多。我来回摆动望远镜,终于找到了杰森指给我看的那个光点,或者,自以为找到了。那个彗星看起来就像一个瘤结,在冷酷黝黑的天空中散发出幽幽的磷光。 “彗星……”杰森开始说。 时间回旋大房子“我知道,彗星就像一个沾满灰尘的雪球一样,朝太阳飞过去。” “你要那样说也行。”他的口气有点不屑。“你知道彗星是从哪里来的吗,泰勒?它们是从太阳系外围来的。太阳系外围环绕着一个冰冷的云团,像一团圆球状的光晕,范围从冥王星的轨道开始,向外扩张,最外围可达到与太阳系最邻近的下一颗恒星之间五分之一的距离。彗星就是从那里诞生的。那遥远的太空深处,冷到你根本不可能想象。” 我点点头,心里有点不太舒服。我已经读过不少科幻小说,已经足以体会夜空那无以形容的浩瀚辽阔。那种浩瀚辽阔有时候也是我喜欢想象的。只不过,在夜里某些不恰当的时刻,屋子里静悄悄的时候,想到那些,会有一点压迫感。 “黛安?”杰森问,“你想不想看看?” “有必要吗?” “当然没必要。高兴的话,你可以坐在那边熏你的肺,胡说八道。” “少转了。”她把烟按熄在草里面,伸出手来。我把望远镜递给她。 “拜托拿那个小心一点。”小杰很宝贝他的望远镜。上面还闻得到塑料膜和泡沫塑料包装的味道。 她调整焦距,朝天上看。她安静了一下子,然后说:“用这个东西看星星,你知道我看到什么吗?” “什么?” “还是一样的星星。” “用点想象力吧。”他听起来真的被惹毛了。 “如果可以用想象力,我干吗还要望远镜?” “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看的是什么。” “哦!”她说。停了一下,又说:“哎呀!杰森,我看见……” “看见什么?” “我想想看……对了,那是上帝!他留着长长的白胡子!他手上举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的是……杰森逊毙了!” “很好笑。你不会用望远镜的话,那就还我。” 他伸出手,她却不理他。她坐直起来,望远镜对准大房子的窗户。 宴会从今天傍晚之前就开始了。我妈之前跟我说过,罗顿家的宴会是“企业大亨花一堆钱鬼扯淡的大会”。不过,我妈添油加醋的本领炉火纯青,所以她说的话你一定要打点折扣。杰森跟我说过,大多数的客人都是航天圈子里崭露头角的人物或政界的幕僚参谋。他们不是华盛顿当地社交圈子里的老面孔,而是从西部来的、有军火工业背景的新贵。爱德华·罗顿是杰森和黛安的爸爸,每隔三四个月他就会办一次这类的宴会。 黛安眼睛贴在望远镜两个椭圆形的接目窗后面,一边说:“老把戏了: 一楼,喝酒跳舞,现在,舞没什么人跳了,酒越喝越凶。厨房好像要收工了,我看那些服务生已经准备要回家了。书房的窗帘拉上了。爱德华和几个客人在图书室里。好啊!有个人在抽雪茄。” 杰森说:“少在那边装恶心了,骗不了人的,万宝路女郎。” 她继续逐一浏览每一扇看得见里面的窗户,杰森跑到我旁边。他喃喃叨念着:“让她欣赏宇宙,她却宁愿偷看人家宴会在干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像往常一样,杰森说的很多话,听起来总是充满智慧,聪明伶俐。那样的话不是我说得出来的。 黛安说:“我的房间,没看到人,谢天谢地。杰森的房间,也没有人,只不过,床垫底下藏了一本阁楼杂志……” “这副望远镜很棒,不过没有棒到那种地步。” “卡罗尔和爱德华的房间,也是空的。那间客房……” “怎么样?” 黛安忽然没声音了。她坐着一动也不动,眼睛还是贴着望远镜。 “黛安?”我问。 她还是不说话。过了一会,她开始发抖,转身把望远镜丢……应该说,摔回去给杰森。杰森叫骂着,似乎没有意识到,黛安看到了什令她很烦躁的东西。我正要问她怎么样了…… 这个时候,星星消失了。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 那些亲眼目睹这件事发生的人,通常都这么说。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真的不是。我以一个目击者的身份告诉大家:黛安和杰森在斗嘴的时候,我一直在看天空。那只不过是一道怪异刺眼的强光,刹那间闪了一下,星星的残影,在眼睛里留下绿色冷磷光的视觉残留。我眨了眨眼睛。杰森问:“那是什么?闪电吗?”黛安一句话也没说。 “杰森。”我叫他,眼睛还是眨个不停。 “干吗?黛安,我对天发誓,要是你砸破了上面的镜片……” “闭嘴!”黛安说。 我说:“别吵了!你们看,星星怎么搞的?” 他们两个人都抬起头往天上看。我们三个人当中,只有黛安愿意相信星星真的“熄灭”了,像蜡烛一样被风吹熄了。那是不可能的,杰森很坚持:“那些星星的光芒,穿越了很长的距离才照射到地球。五十光年,一百光年,或一亿光年,距离长短,要看是从哪颗星来的。所以,那些星星当然不可能同时停止发光。这种消失的顺序,以人类的肉眼来看是同时的,简直像是人工设计的,太精密了,不可能这样。不管怎么样,我要强调的是,太阳也是一颗星,而且它还在发光,至少在地球的另一边,不是吗?” “当然是。”杰森说,“如果不是,还不到明天早上我们就冻死了。” “所以,根据逻辑,那些星星还在发光,只不过我们看不见。它们并没有消失,只是被遮住了,像日蚀一样。没错,天空忽然变成一片黑檀木一样的漆黑,不过,那只是一个神秘现象,不是世界末日。” 然而,杰森推论的另一个角度,还残留在我的想象中。万一太阳真的消失了,会怎么样?我脑海中浮现出一幅画面:在永无止境的黑暗中,大雪飘落,然后,搞不好,空气会被一种异样的雪冻结住,于是,人类所有的文明就被埋葬在我们所呼吸的空气下面。所以,假设星星只是像 “日蚀”一样被遮蔽了,那就还好,噢,绝对更好。可是,被什么遮蔽了? “嗯,显然是很大的东西,某种速度很快的东西。泰勒,你是亲眼看到的,究竟星星是瞬间同时消失的,还是好像有什么东西飞过天空?” 我告诉他,看起来好像是星星突然闪了一下,然后瞬间就同时灭掉了。 “去他妈的星星。”黛安忽然说。我吓了一跳,“去他妈的”这种话不是她平常会说出口的。不过,我和小杰就常常挂在嘴上,既然我们的年纪已经超过十岁了。今年夏天,很多事情都改变了。 杰森听出她声音里的不安。他说:“我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虽然他自己显然也很不安。 黛安皱着眉头。她说:“我好冷。” 于是我们决定回大房子里,看看CNN或CNBC有没有报导这个消息。当我们走过草坪,天空看起来令人畏惧,极度黝黑,轻飘飘却又无比沉重,比我从前看过的任何天空都更黑暗。“我们必须告诉爱德华。”杰森说。 “你去告诉他。”黛安说。 黛安和杰森不叫爸爸妈妈,却直接叫他们的名字,是因为卡罗尔以为这样的家教走在时代前端。然而,实际的情况却复杂得多。卡罗尔宠孩子,却没有花很多时间照顾这对双胞胎的生活起居,而爱德华则是一板一眼地培养他的继承人,那个继承人,当然就是杰森。杰森崇拜他爸爸,黛安怕他爸爸。 罗顿家宴会快结束的时候,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我没有笨到会让自己出现在大人的地盘上。于是,我和黛安躲在门后面,那里不会被炮火波及。杰森在隔壁的一个房间里找到了他爸爸。我们听不清楚他们在里面讲些什么,但我们绝对不会听错爱德华的口气,那种愤怒的、不耐烦的、急躁的口气。杰森回到地下室的时候,满脸通红,几乎快要哭出来了。我跟他们说再见后,朝后门走过去。 走到玄关的时候,黛安追上我。她抓着我的手腕,仿佛把我们两个人扣在一起。她说:“泰勒,它会出来的,对不对?我是说太阳,明天早上。我知道问这个很蠢,可是,太阳会出来,对不对?” 她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消沉。我开始跟她说一些不痛不痒的话,像是“如果没出来,我们都活不了”之类的。可是,她的焦虑却也激起了我的疑惑。我们看到的究竟是什么?那代表什么意义?显然杰森的爸爸不相信他说的,今晚的天空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所以,也许我们只是在杞人忧天,自己吓自己。可是,万一世界末日真的来临了,而只有我们知道这件事,怎么办? “我们不会有事的。”我说。 几缕细柔的发丝遮住了她的脸,她的眼睛在发丝的细缝间凝视着我。“你真的相信吗?” 我勉强挤出笑容。“百分之九十。” “不过,你今天不会睡觉,你会熬到明天早上,对不对?” “大概,也许吧。”我心里明白,自己不会想睡觉。 她比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晚一点打电话给你好不好?” “当然好。” “我大概也不会睡。不过,万一我睡着了,明天太阳一出来,你可以打电话给我吗?这样的要求好像有点蠢。” 我说我一定会。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她会这样请求我,让我受宠若惊,暗自兴奋。我和妈妈住的,是一间鱼鳞板搭成的小平房,感觉还不错。房子位于罗顿家庭院东侧的最边上。前门的步道两旁是松木篱笆围成的小玫瑰花园。入秋以后,玫瑰还是开得很茂盛,一直到最近天气凉了,才渐渐凋谢。在这个万里无云,没有月光,没有星星的夜晚,门廊上的灯火显得格外温暖,宛如黑暗中的灯塔。 我悄悄进了屋子。妈妈早就关上房门睡觉了。小小的客厅收拾得很干净,只有一个空的小酒杯还放在茶几上。礼拜一到礼拜五,她是不喝酒的,只有周末的时候才会喝上一两杯威士忌。她曾经说,她只犯了两个罪,礼拜六晚上喝酒是其中之一。(有一次,我问她另外一个罪是什么,她看着我好一会儿,然后说:“你爸爸。”我并没有逼她说什么。) 我一个人瘫在沙发上看书,看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黛安打电话来。她一开口就问我:“你有没有开电视?” “有需要吗?” “不用开了,电视上什么都没有。” “嗯,你知道吗,现在已经凌晨两点了。” “你误会了,我是说电视频道都不见了,只剩下有线电视一些购物台的广告,可是别的什么都没有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泰勒?” 那意味着轨道上所有的卫星都和星星一起消失了。通讯卫星、气象卫星、军事卫星、导航卫星,所有的卫星都在瞬间失去功能。可是我并不确定,所以当然不能这样跟黛安解释。“任何原因都有可能。” “有点吓人。” “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 “希望没有。我很高兴你还没有睡觉。” 过了一个钟头,她又打电话来告诉我更多事情。她说,网络也不能用了。有线电视开始报导,里根机场和一些地方小机场,早晨的班机都取消了,提醒大家先打电话查询。 “可是整个晚上我都看到喷气式飞机在飞。”我从房间的窗户看到那些飞机的夜航灯,像星星一样,飞得很快。“那应该是军方的飞机吧。可能又有恐怖分子了。” “杰森在房间里听收音机。他把频道调到波士顿和纽约的电台。他跟我说,电台有人谈到军事行动,封闭机场,可是没有提到恐怖分子。而且,没有人提到星星。” “一定有人注意到。” “就算他们注意到了,他们也都不说。也许他们接到命令,不准泄露。他们也没有说到日出。” “他们为什么要说?太阳应该快出来了,再过……嗯,你说多久?一个钟头?所以说,太阳正在从海那边升起来了。大西洋外海,一定有船看到太阳了。我们很快就会看到了。” “但愿如此。”她的声音听起来又害怕又难为情。“但愿你是对的。” “你放心。” “我喜欢你的声音,泰勒。我告诉过你吗?你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安全感。” 就算我说的全是废话也一样吗? 不过,听到她的赞美,我内心还是激荡了起来,激荡到我不会想让她知道。她挂了电话之后,我还一直在想。我脑海中一直重复着她说的话,品味着她的话所激起的那种温暖的感觉。我寻思着她话中的含意。黛安比我大一岁,比我世故得多,那么,为什么我突然会有一股冲动想保护她,为什么我渴望能够更靠近她,可以轻抚着她的脸,告诉她一切都很好?我想解开这个谜,那种迫切,那种焦虑,正如同我渴望知道天空是怎么一回事。四点五十分的时候,她又打电话来了。当时,我已经昏昏沉沉差不多快睡着了,衣服都没换。很丢脸的。我连忙从衬衫的口袋里把电话掏出来。“喂?” “是我。天还是很黑,泰勒。” 我瞄了一下窗外,没错,外面还是黑漆漆的。然后我看看床头的闹钟。“黛安,日出的时间还没到。” “你是不是睡着了?” “没有。” “哼,我知道你睡着了。好幸福。天还是很黑,而且很冷。我去看过厨房窗户外面的温度计。华氏三十五度。这么冷正常吗?” “昨天早上也是一样冷。你们家还有别人醒了吗?” “杰森关在房间里听收音机。我,呃,我爸妈,呃,我猜他们宴会玩得太累了,还在补眠。你妈醒了吗?” “没这么早,周末没这么早。”我有点紧张地瞄了一眼窗外。照理说,这个时间天空应该有点亮光了,就算只有一点点微曦,也会让人比较安心。 “你没有叫她起来?” “叫她起来做什么,黛安?把星星变回来吗?” “我想也是。”她顿了一下,又说:“泰勒。” “怎么了?” “你记得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你在说什么,你是说今天吗?” “不是,我是说,这一辈子你记得的第一件事。我知道问这个很蠢,不过,如果我们可以不谈天空,聊一点别的事情,聊个五分钟十分钟,我心情会好一点。” “我记得的第一件事?”我想了一下,“那应该是还在洛杉矶的时候,在我们搬来东部之前。”那个时候,我爸爸还活着,在爱德华·罗顿的公司上班。他们的公司才刚起步,在加州的萨克拉门托。“我们住的那间公寓,房间里有很大的白色窗帘。我真正记得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那些窗帘被风吹得飘来飘去。我记得那一天太阳很大,窗户开着,有一阵风轻轻地吹进来。”没想到这样的回忆忽然有点辛酸,仿佛看着逐渐消退的海岸线,最后的一瞥。“你呢?” 黛安记得的第一件事,也是萨克拉门托的往事。不过,她的记忆和我截然不同。爱德华带两个孩子去参观工厂。当时,尽管杰森的角色已经公认是理所当然的继承人,爱德华还是把黛安也带去了。黛安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地板上有一根根穿了孔的巨大圆柱,像房子一样大的滚动条缠绕着极细的铝纤维,还有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噪音。每一样东西都如此巨大,让黛安产生一种预期,说不定会看到一个童话故事里的巨人被铁链绑在墙上,那是她父亲的囚犯。 那并非美好的记忆。她说,她感觉自己几乎迷失了,被遗忘了,被遗弃在一个巨大骇人的机械世界里。 我们聊着从前,聊了好一会儿。后来黛安说:“看看天空吧。” 我看看窗外。西方的地平线已经浮现出一丝微光,让无边的黑暗转变为深深的蓝色。 我不想承认自己松了一口气。 “看来你是对的。”她忽然开朗起来。她说:“太阳终于要出来了。” 当然,那其实不是原来的太阳了。那是一个假的太阳,一个仿造得很精巧的太阳。只不过,当时我们还不知道。
时间回旋——大房子
书名: 时间回旋
作者: [加蓬] 罗伯特·查尔斯·威尔森
出版社: 新星出版社
原作名: Spin
译者: 陈宗琛
出版年: 2008-4
页数: 534
定价: 29.00元
装帧: 平装
丛书: 幻想基地丛书
ISBN: 97878022544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