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依然常常微笑,但她的微笑里却带着点点忧郁。自从那天一起去看海,不是苹果就没再回校上课。栩栩知道,不是苹果一定是下了决心。她要彻底地逃出去。这是很罕有的事情,一向也没有人物能成功逃离自己的角色。更令栩栩失落的是,不是苹果出走也没有和她说一声,把她单独一人留在孤寂的自觉中。那是可怕的知识的觉醒。自从听了不是苹果那番话之后,她格外留意每个同学的个性,对每个人的行为有更多的谅解,但也为着每个人无法脱解的命运而感到悲哀。那真是个简单易明的世界,人物们看起来也单纯得有点扁平,像轻飘飘的,站不稳的剪纸公仔。她也尝试这样去了解妈妈,去体会她抚慰者的角色。但她不敢直接和妈妈谈到这些。她害怕知道更多。有时候,她渴望继续做一个无知者。对于自己的本性,栩栩却觉得困惑。作为一个人物,她自己的个性是什么?她自己的生活规律又是什么?虽然大家已经开始接受她了,但她却没有同学们那种鲜明的性格特点。她的性情似乎和意大利面没有很密切的关系。至少,单单意大利面并不能说明全部。她觉得小男生小冬可以帮她认识自己。她的天使发是小冬教她变出来的。他一定知道更多秘密。但小冬还没有回校上课。栩栩试过到不同的班级去找他。说不定他真的不是念六甲班的。集会的时候,栩栩在人群中搜索那小天使一样的男孩,小息和午饭时间又不停在校园里巡视,但也徒劳无功。 一天下课之后,栩栩在课室门口给一个捧着鲜花的男生吓了一跳。男生的头发凌乱,脸庞瘦削,但身材结实高大,有一双仿佛能透射出X光的眼睛。他把手上的一束黄玫瑰递向栩栩,说:栩栩同学,金黄玫瑰和你的金黄头发最相衬。栩栩退了一步,看见他抓着花束的剪刀手。作为一个十七岁女孩子,她仿佛知道自己在期待这种事情发生,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一样,而且这真是个如假包换的剪刀手啊。但当这种典型的场面真的在眼前展现,栩栩却想逃开,好像当中有一种虚假的气味。对方继续自我介绍说:我叫万能刀手爱克斯,六乙班的同学,上星期看电影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你,当时你哭得很厉害,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感情丰富的女孩子!你看看!我的刀手比爱德华还厉害,有剪刀、刺刀、罐头刀、开瓶刀、修甲刀!他张开右手向栩栩展示着,好像那是什么骄人的成绩。栩栩定下神来,说:对不起,我不能收你的花。说罢就低头走开。那男生似乎没打算退让,在走廊上大声说:栩栩同学,我每天也会给你送花,直至你接受我!我叫万能刀手爱克斯!走廊上的同学也停下来观看,栩栩慌忙钻进人堆里。栩栩见过这人和小磨一起,她不想再惹上和小磨有关的事。而且,纵使女生们谈起万能刀手爱克斯也带着倾慕的眼神,栩栩却对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抗拒。 果然,第二天开始,小息之后栩栩的桌子上就会出现一束黄玫瑰,而学校花园里的玫瑰则日渐稀少。同学们也起哄了,说给万人迷爱克斯看上真是幸运。栩栩却总是尴尬地把花推开。她不忍心把花丢进垃圾筒,但又不想拿走它,这会令人误会她已经接受了爱克斯的追求。结果花束总是给插在花瓶同学的头上,使她的头顶近来特别鲜艳丰盛。有一次,小磨突然上前把花瓶同学头上的玫瑰霍一声剪掉一朵,吓得栩栩心里暗自乱跳。 再见到小冬那天,送来的花束变成了兰花。大概是玫瑰已经给剪光了。栩栩懊恼地叹了口气,望向窗子那边,却看见小冬坐在那里。奇怪的是,早上上课的时候还未见他,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栩栩突然低头不敢望他,拿起桌上的橙黄色兰花,走到花瓶同学跟前。花瓶同学非常乐意地低下头,让栩栩把花朵插进花瓶里去。栩栩偷望了小冬一下,却见他又埋头在写东西。那像鸟拍翼的手势,令她想起不是苹果的溜冰动作。栩栩咬了咬嘴唇,心里作了个决定。 下课的钟声一响起,栩栩就回头望向小冬那边。见他还在那里,就盯着他不放。她不会再让他溜走。待同学们也都走了,只剩下栩栩和小冬二人,她才说:你去了哪里,这么久不上学?小冬合上桌上的本子,说:没什么,家里有点事。栩栩问:什么事?可以说出来吗?小冬说:不要紧的。栩栩有点泄气了,小冬好像变得很冷淡。是今天看到那花束的影响吗?她想。她更加讨厌那自作多情的爱克斯了。她一着急,就说:今天那束花,不是我想要的,是那个家伙硬要放在这里的!小冬微笑着没说话,一边在收拾东西。栩栩更心急了,又转了话题:那次的事,还未多谢你,我,请你吃东西好吗?小冬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笔手指,说:好啊,不过不是吃硬面包吧?栩栩这才放下心来,说:不,当然不是硬面包啦,你想吃什么?小冬夹着书包向课室门口走去,栩栩就跟着。他回过头来,望着她的天使发,说:头发很好看呢!是怎样弄的?栩栩觉得奇怪:难道他不知道吗?又想起他吃过她的头发,脸就红了。 栩栩想请小冬吃意大利面,但自己不懂得弄,到外面吃又太昂贵。正踌躇着,小冬说:我想吃棉花糖,可以请我吃棉花糖吗?栩栩说:但你想吃哪种棉花糖呢?是棒棒的,还是粒装的。小冬说:想吃棒棒的。栩栩突然又觉得,小冬真是幼稚,居然想吃棒棒棉花糖。她心中不知有点什么沉了一下。也许,他真的只是个小孩。小冬走在栩栩旁边,比她还要矮一截,样子就像两姐弟。不,说是姐妹也不算过分。他那又长又乱的头发也不修剪,像女孩子似的垂在脖子上,如果穿上校服裙,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女生了。 过了桥,两人就跳上轻型火车,往市区的方向去。栩栩不知道哪里找棒棒棉花糖。曾经在街边见过,或者是戏院之类的地方。他们在市中心下车,在热闹的食肆和游乐区穿插,寻找棒棒棉花糖。街上人很挤,栩栩和小冬走得很近,有时给挤散,然后又会合。小冬走在她左边,她就把布书包挂到右边,小冬走在她右边,她就把书包转到左边。看见戏院上演添布顿的《无头谷》,栩栩就说:你缺课的时候,学校放了《爱德华剪刀手》,很好看,你看过没有?小冬漫不经意地说:我认识他。栩栩以为自己听错了。真的啊,我认识爱德华,我去过他的古堡,那当然是在他失去了心爱的人之后,那里很残旧,不过很有气派,尤其是那些园艺,树木剪成的恐龙,真是可爱。栩栩说:你说笑吧?小冬认真地说:你不信我吗?栩栩疑惑道:我不知道。小冬自言自语说:人们都不信我,从来也是这样。栩栩连忙说:我相信你啊,真的,你看看我的头发,我不信的话就不会真的变成意大利面了!你不记得天使发意大利面了吗?小冬不知想了想什么,就满意地笑。 结果他们还是找不到棒棒棉花糖。这种东西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栩栩在超级市场买了颗粒装棉花糖。那是软棉棉的像小枕头一样的圆柱体状东西,咬在牙齿间又软又粘,像甜甜的溶化中的云团。栩栩把一颗棉花糖塞进口里,一边嚼一边说:我觉得这种棉花糖好吃点,棒棒棉花糖好看不好吃,像在吃假的东西,一放进口里就变得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相反粒粒棉花糖就很实在,你可以用舌头感觉它的形状,还有弹性呢!小冬也含着一颗棉花糖,好像也在试着去感觉它。 不知不觉就走到栩栩家附近。这个区域比较零乱,路上进行着工程,架起了天桥的支柱,横街里挂满了彩色的灯箱,都是些色情事业的招牌。因为开始入夜,有些装扮性感的女人陆续出现,站在阴暗的楼梯口兜揽生意。表面上看不出这些女人的身体结构上有什么特别,似乎是和真人十分相像。在路旁又开满了摆卖冒牌货和翻版光盘的摊子,看文件的都是和栩栩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但栩栩并不讨厌住在这里。她还请小冬上她家里坐。那是一幢六层高的旧楼,在挤满车子的大街上,没有电梯,要靠走的。那狭窄的楼梯上挂满乱七八糟的电表和信箱,和上面下来的人几乎要侧身而过。小冬跟在栩栩后面,看着她瘦削的臀在他眼前一晃一晃。锁匙打开铁闸的声音特别响亮。妈妈已经出去了,桌上有买晚饭的零钱。栩栩和小冬放下东西,相对坐在狭小的客厅里,突然沉默下来。天已黑了,窗外是其他房子的天台,都竖着东歪西斜的天线和晾衣架,在昏暗里仿似枯萎的树林残迹。下面街道上传来车子响号声。巴士经过的时候可以感到地板在颤动。栩栩说:地方乱糟糟的。小冬摇摇头说:不是啊,我家也差不多。栩栩问:是吗?你住哪里?小冬说:我家在很远的地方,但和这里一样。大家又没话说了。栩栩拿着最后一颗棉花糖在捏来捏去,想到一件事情,就说:不是苹果说山上有贝壳化石,你说是不是真的?小冬肯定地说:当然是真的啦!我还知道哪里有贝壳化石,你想不想看看?栩栩突然变得兴奋了:真的吗?远不远?可以去到的吗?小冬说:可以,放假我可以带你去,就在那边山上。栩栩猛点着头,吞掉那最后的一颗棉花糖。 小冬回家后,栩栩发现他把那写字的本子忘了在沙发上。那是一个米色硬皮本子,颇厚,半新不旧,封面上印着红色的钟状花朵绘图。栩栩不知那是什么花。红色的书签带夹在约前三分一的页数。她把本子捧在手中,秤量着它的重量。她想知道小冬常常在这本子上写些什么,但她迟疑着,觉得不应该未经同意自行偷看,又仿佛害怕读到什么料想不到的内容。她把本子放进布袋里,站在窗前,看着枯树林上空暗红色的云团,仿佛能用舌头感到它们的形状,和那慢慢溶化的甜味。 那封面印着大红色花朵的本子在栩栩的布袋里放了五天。小冬又缺课了。她唯有等待星期天见面的日子。挂着布袋走在路上的时候,栩栩总害怕本子会突然不见了,于是一直用手隔着布袋抚着它硬硬的封皮,一刻放开手也感不安。但只要能按着那方方的本子,心里就感到实在,好像给她的步伐加添了重量。晚上她就把本子拿出来,正正的放在大腿上,欣赏着它封面上美丽的花朵,用手指把它那五块瓣子向外舒张的弧度比画着,把花蕊的数目一一细算。她仿佛觉得,本子里面描画的一定是和这朵红花有关的东西。好几次她差点忍不住把它揭开,连指尖也已经插到纸页之间,只要一挑起就会展现里面的内容。但她结果还是把手缩回。第二天晚上开始,她把本子小心翼翼用手帕包裹着,放在枕头下面陪她一起入睡。栩栩在夜里听到枕头里仿佛有隐约的剥裂的微响,那又好像是从自己脑袋里发出来的,就像是种子成熟时慢慢破开的那种难以察觉的挤压所产生的声音。她梦到嫩芽从圆枕里钻出来,迅速向上笔直拔起,枝条横向伸出,然后挂满绿叶,长出红色的巨型钟状五瓣花朵,强风一吹,花朵就旋转着坠落,在脱落处长出大蒴果,蒴果裂开,飞散出棉絮状的种子。梦中的自己仿佛渐渐变得透明,和轻盈,和棉籽一起在空中飘浮,向着山里的密林深处飞去。这是栩栩第一次真正的做梦。从此她就知道梦的感觉。 栩栩依然常常微笑,但她的微笑里却带着点点忧郁。自从那天一起去看海,不是苹果就没再回校上课。栩栩知道,不是苹果一定是下了决心。她要彻底地逃出去。这是很罕有的事情,一向也没有人物能成功逃离自己的角色。更令栩栩失落的是,不是苹果出走也没有和她说一声,把她单独一人留在孤寂的自觉中。那是可怕的知识的觉醒。自从听了不是苹果那番话之后,她格外留意每个同学的个性,对每个人的行为有更多的谅解,但也为着每个人无法脱解的命运而感到悲哀。那真是个简单易明的世界,人物们看起来也单纯得有点扁平,像轻飘飘的,站不稳的剪纸公仔。她也尝试这样去了解妈妈,去体会她抚慰者的角色。但她不敢直接和妈妈谈到这些。她害怕知道更多。有时候,她渴望继续做一个无知者。对于自己的本性,栩栩却觉得困惑。作为一个人物,她自己的个性是什么?她自己的生活规律又是什么?虽然大家已经开始接受她了,但她却没有同学们那种鲜明的性格特点。她的性情似乎和意大利面没有很密切的关系。至少,单单意大利面并不能说明全部。她觉得小男生小冬可以帮她认识自己。她的天使发是小冬教她变出来的。他一定知道更多秘密。但小冬还没有回校上课。栩栩试过到不同的班级去找他。说不定他真的不是念六甲班的。集会的时候,栩栩在人群中搜索那小天使一样的男孩,小息和午饭时间又不停在校园里巡视,但也徒劳无功。 一天下课之后,栩栩在课室门口给一个捧着鲜花的男生吓了一跳。男生的头发凌乱,脸庞瘦削,但身材结实高大,有一双仿佛能透射出X光的眼睛。他把手上的一束黄玫瑰递向栩栩,说:栩栩同学,金黄玫瑰和你的金黄头发最相衬。栩栩退了一步,看见他抓着花束的剪刀手。作为一个十七岁女孩子,她仿佛知道自己在期待这种事情发生,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一样,而且这真是个如假包换的剪刀手啊。但当这种典型的场面真的在眼前展现,栩栩却想逃开,好像当中有一种虚假的气味。对方继续自我介绍说:我叫万能刀手爱克斯,六乙班的同学,上星期看电影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你,当时你哭得很厉害,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感情丰富的女孩子!你看看!我的刀手比爱德华还厉害,有剪刀、刺刀、罐头刀、开瓶刀、修甲刀!他张开右手向栩栩展示着,好像那是什么骄人的成绩。栩栩定下神来,说:对不起,我不能收你的花。说罢就低头走开。那男生似乎没打算退让,在走廊上大声说:栩栩同学,我每天也会给你送花,直至你接受我!我叫万能刀手爱克斯!走廊上的同学也停下来观看,栩栩慌忙钻进人堆里。栩栩见过这人和小磨一起,她不想再惹上和小磨有关的事。而且,纵使女生们谈起万能刀手爱克斯也带着倾慕的眼神,栩栩却对他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抗拒。 果然,第二天开始,小息之后栩栩的桌子上就会出现一束黄玫瑰,而学校花园里的玫瑰则日渐稀少。同学们也起哄了,说给万人迷爱克斯看上真是幸运。栩栩却总是尴尬地把花推开。她不忍心把花丢进垃圾筒,但又不想拿走它,这会令人误会她已经接受了爱克斯的追求。结果花束总是给插在花瓶同学的头上,使她的头顶近来特别鲜艳丰盛。有一次,小磨突然上前把花瓶同学头上的玫瑰霍一声剪掉一朵,吓得栩栩心里暗自乱跳。 再见到小冬那天,送来的花束变成了兰花。大概是玫瑰已经给剪光了。栩栩懊恼地叹了口气,望向窗子那边,却看见小冬坐在那里。奇怪的是,早上上课的时候还未见他,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溜进来的。栩栩突然低头不敢望他,拿起桌上的橙黄色兰花,走到花瓶同学跟前。花瓶同学非常乐意地低下头,让栩栩把花朵插进花瓶里去。栩栩偷望了小冬一下,却见他又埋头在写东西。那像鸟拍翼的手势,令她想起不是苹果的溜冰动作。栩栩咬了咬嘴唇,心里作了个决定。 下课的钟声一响起,栩栩就回头望向小冬那边。见他还在那里,就盯着他不放。她不会再让他溜走。待同学们也都走了,只剩下栩栩和小冬二人,她才说:你去了哪里,这么久不上学?小冬合上桌上的本子,说:没什么,家里有点事。栩栩问:什么事?可以说出来吗?小冬说:不要紧的。栩栩有点泄气了,小冬好像变得很冷淡。是今天看到那花束的影响吗?她想。她更加讨厌那自作多情的爱克斯了。她一着急,就说:今天那束花,不是我想要的,是那个家伙硬要放在这里的!小冬微笑着没说话,一边在收拾东西。栩栩更心急了,又转了话题:那次的事,还未多谢你,我,请你吃东西好吗?小冬站起来,舒展了一下笔手指,说:好啊,不过不是吃硬面包吧?栩栩这才放下心来,说:不,当然不是硬面包啦,你想吃什么?小冬夹着书包向课室门口走去,栩栩就跟着。他回过头来,望着她的天使发,说:头发很好看呢!是怎样弄的?栩栩觉得奇怪:难道他不知道吗?又想起他吃过她的头发,脸就红了。 栩栩想请小冬吃意大利面,但自己不懂得弄,到外面吃又太昂贵。正踌躇着,小冬说:我想吃棉花糖,可以请我吃棉花糖吗?栩栩说:但你想吃哪种棉花糖呢?是棒棒的,还是粒装的。小冬说:想吃棒棒的。栩栩突然又觉得,小冬真是幼稚,居然想吃棒棒棉花糖。她心中不知有点什么沉了一下。也许,他真的只是个小孩。小冬走在栩栩旁边,比她还要矮一截,样子就像两姐弟。不,说是姐妹也不算过分。他那又长又乱的头发也不修剪,像女孩子似的垂在脖子上,如果穿上校服裙,那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女生了。 过了桥,两人就跳上轻型火车,往市区的方向去。栩栩不知道哪里找棒棒棉花糖。曾经在街边见过,或者是戏院之类的地方。他们在市中心下车,在热闹的食肆和游乐区穿插,寻找棒棒棉花糖。街上人很挤,栩栩和小冬走得很近,有时给挤散,然后又会合。小冬走在她左边,她就把布书包挂到右边,小冬走在她右边,她就把书包转到左边。看见戏院上演添布顿的《无头谷》,栩栩就说:你缺课的时候,学校放了《爱德华剪刀手》,很好看,你看过没有?小冬漫不经意地说:我认识他。栩栩以为自己听错了。真的啊,我认识爱德华,我去过他的古堡,那当然是在他失去了心爱的人之后,那里很残旧,不过很有气派,尤其是那些园艺,树木剪成的恐龙,真是可爱。栩栩说:你说笑吧?小冬认真地说:你不信我吗?栩栩疑惑道:我不知道。小冬自言自语说:人们都不信我,从来也是这样。栩栩连忙说:我相信你啊,真的,你看看我的头发,我不信的话就不会真的变成意大利面了!你不记得天使发意大利面了吗?小冬不知想了想什么,就满意地笑。 结果他们还是找不到棒棒棉花糖。这种东西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栩栩在超级市场买了颗粒装棉花糖。那是软棉棉的像小枕头一样的圆柱体状东西,咬在牙齿间又软又粘,像甜甜的溶化中的云团。栩栩把一颗棉花糖塞进口里,一边嚼一边说:我觉得这种棉花糖好吃点,棒棒棉花糖好看不好吃,像在吃假的东西,一放进口里就变得空空的什么也没有,相反粒粒棉花糖就很实在,你可以用舌头感觉它的形状,还有弹性呢!小冬也含着一颗棉花糖,好像也在试着去感觉它。 不知不觉就走到栩栩家附近。这个区域比较零乱,路上进行着工程,架起了天桥的支柱,横街里挂满了彩色的灯箱,都是些色情事业的招牌。因为开始入夜,有些装扮性感的女人陆续出现,站在阴暗的楼梯口兜揽生意。表面上看不出这些女人的身体结构上有什么特别,似乎是和真人十分相像。在路旁又开满了摆卖冒牌货和翻版光盘的摊子,看文件的都是和栩栩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但栩栩并不讨厌住在这里。她还请小冬上她家里坐。那是一幢六层高的旧楼,在挤满车子的大街上,没有电梯,要靠走的。那狭窄的楼梯上挂满乱七八糟的电表和信箱,和上面下来的人几乎要侧身而过。小冬跟在栩栩后面,看着她瘦削的臀在他眼前一晃一晃。锁匙打开铁闸的声音特别响亮。妈妈已经出去了,桌上有买晚饭的零钱。栩栩和小冬放下东西,相对坐在狭小的客厅里,突然沉默下来。天已黑了,窗外是其他房子的天台,都竖着东歪西斜的天线和晾衣架,在昏暗里仿似枯萎的树林残迹。下面街道上传来车子响号声。巴士经过的时候可以感到地板在颤动。栩栩说:地方乱糟糟的。小冬摇摇头说:不是啊,我家也差不多。栩栩问:是吗?你住哪里?小冬说:我家在很远的地方,但和这里一样。大家又没话说了。栩栩拿着最后一颗棉花糖在捏来捏去,想到一件事情,就说:不是苹果说山上有贝壳化石,你说是不是真的?小冬肯定地说:当然是真的啦!我还知道哪里有贝壳化石,你想不想看看?栩栩突然变得兴奋了:真的吗?远不远?可以去到的吗?小冬说:可以,放假我可以带你去,就在那边山上。栩栩猛点着头,吞掉那最后的一颗棉花糖。 小冬回家后,栩栩发现他把那写字的本子忘了在沙发上。那是一个米色硬皮本子,颇厚,半新不旧,封面上印着红色的钟状花朵绘图。栩栩不知那是什么花。红色的书签带夹在约前三分一的页数。她把本子捧在手中,秤量着它的重量。她想知道小冬常常在这本子上写些什么,但她迟疑着,觉得不应该未经同意自行偷看,又仿佛害怕读到什么料想不到的内容。她把本子放进布袋里,站在窗前,看着枯树林上空暗红色的云团,仿佛能用舌头感到它们的形状,和那慢慢溶化的甜味。 那封面印着大红色花朵的本子在栩栩的布袋里放了五天。小冬又缺课了。她唯有等待星期天见面的日子。挂着布袋走在路上的时候,栩栩总害怕本子会突然不见了,于是一直用手隔着布袋抚着它硬硬的封皮,一刻放开手也感不安。但只要能按着那方方的本子,心里就感到实在,好像给她的步伐加添了重量。晚上她就把本子拿出来,正正的放在大腿上,欣赏着它封面上美丽的花朵,用手指把它那五块瓣子向外舒张的弧度比画着,把花蕊的数目一一细算。她仿佛觉得,本子里面描画的一定是和这朵红花有关的东西。好几次她差点忍不住把它揭开,连指尖也已经插到纸页之间,只要一挑起就会展现里面的内容。但她结果还是把手缩回。第二天晚上开始,她把本子小心翼翼用手帕包裹着,放在枕头下面陪她一起入睡。栩栩在夜里听到枕头里仿佛有隐约的剥裂的微响,那又好像是从自己脑袋里发出来的,就像是种子成熟时慢慢破开的那种难以察觉的挤压所产生的声音。她梦到嫩芽从圆枕里钻出来,迅速向上笔直拔起,枝条横向伸出,然后挂满绿叶,长出红色的巨型钟状五瓣花朵,强风一吹,花朵就旋转着坠落,在脱落处长出大蒴果,蒴果裂开,飞散出棉絮状的种子。梦中的自己仿佛渐渐变得透明,和轻盈,和棉籽一起在空中飘浮,向着山里的密林深处飞去。这是栩栩第一次真正的做梦。从此她就知道梦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