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那天晚上别过小冬之后,独个儿回家,在镜子前凝视着自己的头发。她把左边的辫子也剪去一截,然后解开蝴蝶结,让发丝在肩上垂下来,集中精神把那头黑发想像成意大利面。她一直到上床睡觉也在想着小冬的话。 第二天早上醒来,栩栩就有了一头金黄色的天使发。栩栩从此不再扎辫子。 同学们对栩栩的头发变成金黄色深感讶异。关于意大利面的说法不知怎样传开了。有人因此对栩栩变得比较友善。当然也有人说她不过是去了发型屋染发,当中包括大眼妹马尼。这些极端怀疑主义者认为除非栩栩当面吃掉她自己的头发,否则是不会轻易相信这种伪装的。 栩栩想再向小男生小冬说声谢谢,但第二天开始他就没有出现,那个窗前位子仿似从来没人坐过一样的空洞。这难免令栩栩感到失落。化妆帮的女生们有几天没上课,可能是在家里养伤。栩栩想起当晚她们受罚的情况就心寒,心里竟对这些加害者感到同情。一星期后她们陆续回校,除了走路有点拐之外,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她们照样回到整天不绝的化妆工作上,也没有再对栩栩表示什么。 那天午饭时间,不是苹果主动向栩栩滑过来,把一个苹果递给她,又在她旁边坐下,望着她的金黄色头发,说:这是什么回事?栩栩耸耸肩,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那天早上醒来,就变成这样。不是苹果用手指搓捻着栩栩的发丝,说:这很好啊!真的可以吃吗?栩栩说:不知道,没有试过,不过,就算要吃,也要等它再长长一点吧,不然很容易吃到光头。这时她想到吃过她的头发的男生,觉得好像当中有什么含义,就禁不住面红起来。不是苹果说:为什么面红红的?看来你比我还像苹果!栩栩含笑咬了手中的苹果一口,问不是苹果:你知道班里那个男生去了哪里吗?不是苹果不明所以,说:哪个男生?栩栩说:坐在窗前那个,个子小小的,像女孩子有长长的睫毛,还有,双手是一排笔的呢!不是苹果说:有这个人吗?老实说,到现在我也认不得班里的每一个人,我对他们没兴趣。我的人生不在这里。这学校,简直是浪费我的时间!如果可以脱离这里就好了!不是苹果的语气忿忿的,吓了栩栩一跳。对她来说,学校生活虽然沉闷和无聊,但也未至于那么讨厌。她试探地问不是苹果:那你的人生在哪里?不是苹果拉了拉身上的吉他带子,说:这里。栩栩说:你每天也挂着这个东西,它一定是对你很重要对吧?可以让我看看吗?不是苹果摇摇头,牵强地笑着:对不起,不,我不可以和它分开。栩栩说:是吗?那你让我就这样看一下可以吗?不是苹果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吉他从背上拿下来,小心翼翼地交给栩栩。栩栩不懂怎样玩这东西,怕弄坏了它,谨慎地把它抱在怀里。那是个美丽的红色电结化,纤巧而坚固,音箱上有白色的泪滴图形装饰。栩栩察觉到,这东西其实没有哪处和不是苹果的身体连在一起,不是她的一部分。那她为什么说不能和它分开?她很疑惑,但又不知怎样发问。她试着在空弦在线扫了一下,声音清脆但微弱,而且甚不协调,但却不知为何在她胸口内部产生奇怪的共鸣。是实质的,物理现象上的共鸣,而不是比喻的说法。她按了按胸口,仿佛感到里面有细微的丝线在隐隐的震动,但这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她把吉他交还给不是苹果。她突然有点心悸。 栩栩在班里继续和唇膏手艳艳坐在一起。艳艳虽然对一切事情也爱理不理,整天只顾轮流把手上十种颜色的唇膏涂了又抹,抹了又涂,人又没主见,什么也听命于小磨,但她也不记仇,发生过的事情抹去了就没有痕迹。她同样对人没有长久的感情,但这并非出于冷漠,而是健忘。有一次上数学课的时候,数学老师问艳艳圆周率是多少,艳艳正向着镜子涂桃红色的唇膏,头也没抬地说:老师别烦我啦,你不见我很忙吗?老师实在忍无可忍,突然大发雷霆,拿那尺子手向艳艳手中的唇膏挥打过去,大骂:你涂够了没有?你除了涂唇膏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的吗?艳艳的唇膏给尺子打断了,地上滚着桃红色的一截断指。她呆了半晌,然后就哭了起来,说:我涂唇膏有什么错?我的手指生成是唇膏的模样,除了涂唇膏,你教我可以做什么?难道用来写数式吗?用来弹钢琴吗?我这样有什么错?数学老师气得满脸通红,把眼镜片掀上去又翻下来,在空中挥动着圆规,说不出话来。其他同学也加入抗议,说自己根本不是学数学的材料,怎可能计算数式和画数学图表。老师给迫紧了,就说:为什么整个班里也没有一个计算器同学!这样教下去有什么意思?说完,老师就气冲冲地走了出去。栩栩望着艳艳的断指,突然生出了同情,搭着她的肩,试着慰问说:痛吗?艳艳哭着摇头:怎会?回家换过一枝新的就没事。栩栩也觉自己的问题很笨,见艳艳的唇膏手指没法揩眼泪,用手背把脸上的化妆也擦糊了,就拿自己的手帕给她拭抹。那天放学后,栩栩去了市中心的化妆品店,买了一枝差不多颜色的唇膏,打算送给艳艳。 第二天上学,栩栩袋着那枝唇膏不知怎样开口。她害怕让人觉得她很造作,或者遭到艳艳拒绝。小息的时候,她在洗手间碰见艳艳。她站在洗手盆前用嘴唇吮着右手手背,眼眶红红的。栩栩问她怎么了,见她的手背上有一道伤痕。艳艳说:小磨说我给她涂的唇膏很糟,就打了我。栩栩咬了咬唇,掏出口袋里的唇膏,说:送给你的。艳艳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从来没有人会想到送唇膏给她。大家都觉得唇膏对她来说太理所当然了。但没有人知道,唇膏是她的一切。栩栩把唇膏塞进艳艳的手里,微微一笑,就转身走开。艳艳却把栩栩叫住了,说:栩栩,你想不想涂唇膏?我可以帮你,我是专家。栩栩回过头来,嘴巴展开灿烂的笑。 回到课室,所有人也看到栩栩唇上美丽的颜色。有几个同学围拢过来欣赏,有人还大声说出来:栩栩你很美!栩栩坐下来。她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了。她的决心没有白费。她得到别人的喜爱了。不是苹果看在眼里,却不期然担心起来。 随着涂唇膏的突破,栩栩在班里很快就得到更广泛的认同。更多人开始认为,栩栩和大家站在一起。那天学校安排高年级同学到礼堂看电影,片名叫做《爱德华剪刀手》。主角爱德华是个双手是剪刀的男孩,他是某古怪博士的创造物,因为物料不足而以剪刀暂代双手。博士死后爱德华独自住在古堡里,但有一天一位好心的人类女士误闯古堡,觉得这男孩十分可怜,于是便把他带回自己的家里,让他过正常人类的生活。起先人类小镇的居民也对爱德华好奇而友善,他也乐于替人修剪树木和理发,他的理发绝技还得到广泛的赞赏。可是慢慢地个性纯真的爱德华开始被人类利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更大的悲剧发生于,爱德华爱上了养母的女儿,女孩的男朋友于是对爱德华作出报复和陷害。剪刀手爱德华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去爱,他锋利的爱抚只会令爱人受到伤害。他身体上的异常令他无法适应人类社会的生活,小镇的居民也开始怀疑和离弃他。最后他为了保护所爱的女孩,被迫杀死女孩的前男友。爱德华只有装死逃脱缉捕,终身躲在城堡里孤独地过活,和与他相爱的女孩分隔两地。和平日上课时各自为政的情景不同,同学们看电影的时候也变得心情沉重,深深给情节打动了。完场时栩栩第一个忍不住哭了出来,其他人也跟着发出呜咽。大概只有不是苹果在黑暗中冷眼旁观。栩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她不知道,是因为那种叫做爱情的东西。 电影播放完毕,负责老师就出来带领讨论。虽然说是讨论,但结果却变成了老师的训话,结论有下列几点:第一,这出电影如实地反映了人类的恶劣本性,当中包括伪善、贪婪、自私、欺骗、残酷等等;第二,这出电影也正确地批判了人类对人物的歧视和边沿化、怪物化;可是,第三,因为这出电影由人类导演和制作,所以它也必然地显示出人类的观点和思维的偏颇和局限,例如,把人物的前景塑造成悲观无望,否定了寻求出路的可能,也没有赋予人物突破困境的力量。更重要的是,那段所谓的爱情只是从人类的角度对人物的伪善的施予,也是把不公平不合理的现象包装成反智的唯美浪漫和伤感情绪,淡化当中的颠覆性和批判性。所以,同学们最终应该认识到,这出电影在有限的正面讯息之下,其实是包着糖衣的毒药,必须理智地加以判断,汲取当中的菁华,扬弃当中的糟粕,以人类社会的黑暗面为鉴,为自己将来当一个良好的人物社会公民作好准备。 老师训话的时候,栩栩还在哭过不停,半句没有听进耳里,其他同学也故态复萌,没有谁认真地留心。离开礼堂的时候,栩栩还止不住流泪。同学问栩栩怎么了,她说没事,自己避开,走着走着却碰见校长。校长见她双眼红肿,就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是看完电影。校长点点头,往她脸上轻轻一揩,向她张开手掌,上面有两颗珍珠。栩栩惊讶地瞪着校长掌心的珍珠,才止住了泪。校长说:栩栩,别轻易浪费珍珠,要留待重要的时刻,知道吗?他把珍珠放回栩栩手中,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饼干来。这次是人形姜糖饼。他把一块塞给栩栩,把另一块抛进吸尘口里,刷一声就整块不见了。栩栩望着校长巨大的背影,再看看自己双手。珍珠不见了,只剩下人形姜糖饼。 栩栩吃着姜糖饼步出校门的时候,看见不是苹果坐在河道旁边的石栏上的背影,红色电吉他斜斜挂在身后。她的右手从掬着的左手里捡起不知些什么,在空中比拟了一下,然后用柔力把东西向河道下面抛下去。栩栩走过去,看见石栏上躺着吃剩的苹果芯。不是苹果在抛苹果核。她很明显在等栩栩。她向栩栩打开左手,手心只剩下两颗细小的苹果核。栩栩捡了一颗,向着水道抛出去,但因为果核体积太小,反而抛不远,掉落在水道旁干旱的地上。噢,对不起呢!太差劲了!可以检回吗?栩栩喊道。傻瓜!这里很高,不能下去,算了吧,这算是它的命运。不是苹果说。这样抛没用啊,水会流出海湾,果核不会长出树来。栩栩说。不是苹果点了点头,突然拍了拍栩栩的肩,说:来,带你去看好玩的东西!她从石栏上下来,向路上滑出去,回过头来,向栩栩招了招手。栩栩跟着她来到废车场深处的一个角落。那里的废车特别破烂,几乎不能再称为车辆,只是零碎的机件和车壳,像市场上堆满牲畜内脏的肉台。不是苹果在一堆集合在一起的车门后面,抽出一辆电单车。你看,动的!我半年前在那边发现的,平时藏在这里,喜欢的时候就找出来玩玩。来,上来!两个人坐也开得动。栩栩有点怕,但也坐了上去。不是苹果踩了踩油门,车子真的发动了。 那其实只是辆小马力的机动单车,比单车快,但也不算高速。她们没头盔,风把头发吹得乱作一团。栩栩在风中大声问:去哪里?不是苹果回头说:就去海湾吧!去看苹果核出海的地方。机车沿着水道旁的行车道前进,过不久就进入市区。那虽然是栩栩常常途经的地方,但坐机车经过感觉却完全不同。平时觉得海湾是很远的地方,想不到不一会就到了。她们把车泊在水道出海口旁边的空地上。已经是尽头,不能再远了。向外面望出去,远处还有陆地包围。这只是个内海湾,还不算是大海。栩栩突然感到,自己生活的这个地方是那么的小。来到边缘,也还是看不到外面。但外面究竟是什么地方?外面又究竟有多大?听说这里以前有人下去采珍珠,所以叫做吐珠湾。不是苹果说。可能连同我们这个市镇,和对面的山和岛,在很多年前也是一片海洋。你想想,都是一片汪洋啊!海底住满了鱼类和贝壳。然后地面上升,变成陆地和山。所以人们才会在山上找到贝壳化石。栩栩瞪着眼睛,说:是吗?会在山上找到贝壳吗?不会有这样的事吧!你怎知道这些怪事情?不是苹果说:一点不怪,是普通常识,只是你太无知。栩栩抿了抿嘴,无从辩驳。她真的有太多东西不知道了。她又想起今天校长从她脸上采下珍珠的事。不是苹果盘腿坐下来,她的校服裙很短,整条大腿也露在外面。栩栩也在她旁边坐下,看着太阳在海那边斜斜落下。你今天怎么啦?看电影的时候。不是苹果问。栩栩摇摇头,拨了拨额前的发。没什么,只是觉得很惨。大家都想哭吧?你不觉得是出好电影吗?不是苹果叹了口气,说:是好电影,但在学校里放就不好,什么都破坏了,你听那老师说什么垃圾,什么好东西一放在学校里就搞臭了,这才教人气愤!栩栩说:你真偏激,你真是那么讨厌学校?不是苹果说:不是我偏激,是你太天真吧。栩栩说:别老是那么说吧,好像我是白痴似的。不是苹果说: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栩栩又说:如果你不想上学的话,你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啊!你是喜欢弹吉他的吧?你可以去玩音乐之类的。 不是苹果没有答话,望着远处在沉思着。海面上有海鸥和白鹭在打转,仿佛毫不费力地在空气中升沉。一艘甲板上堆满了不知是什么旧机器零件的货船在缓缓驶过,向着水道口另一边的工业区前进。工厂的烟囱持续地冒着微黄色的烟,在半空中散开,融入云霞里,为黄昏景色加添情调。远山和海已经是茫茫一片了,天地间浮着不知是雾气还是污染物的美丽晕光。天气还是热,晚风不凉,地面反而渗透出吸收了整天的高温,烘着她俩的四条腿。这里仿佛永远也是夏天。但栩栩和不是苹果在夏日里还是那么的白。 你记得艳艳那天的话吗?给怪镜老师骂的时候。不是苹果开腔了。栩栩记得,但她不明白不是苹果的意思。不是苹果继续说:你知道吗?我们每个人物也有我们的个性,而我们的个性也是由我们的身体决定的。艳艳有一双唇膏手,她就有唇膏的个性,也只能做唇膏能做的事。那就好像有些同学只能打球,画画,烘面包,吹口琴。这些都早已经给决定了,没办法改变。也好像,当我们被注定了要当学生,我们就只能够过学生的生活,另外有些人物就当老师,有些当父母,有些做警察,有些做贼,或者做工人,或者做打字员,做乞丐,又或者做艺术家。这些身分都是早已经给安排了的。每个人的个性也只适合做一种事,或者很少数的事,视乎你的对象弹性而定。你可以说这是专长,但也可以说除了专长,每个人物也是个废物。有些人物甚至不能自己好好吃东西,或者穿衣服。结果我们必须互相依赖,说好听点就是互相帮助。我们独力做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这是个什么世界?学校教导我们这是个美好的世界,安稳,有秩序,每人有每人的岗位,分工合作。这是狗屎!栩栩,你说我将来可以做别的事,做我喜欢的事。但是,你以为我们会长大吗?你以为我们终于会脱离这种浪费生命的学校生活吗?你以为我们有童年吗?你一定还未知道,你和我永远也会是十七岁。无论我们活多少年,我们也永远是十七岁!已成定局的东西是不会变化的啊! 栩栩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能相信,十七岁的自己是个刚刚诞生的人物。为什么一个人物可以不经历成长而突然在十七岁诞生?这怎么可能?她懂说话,懂这么多一个十七岁女孩子懂的事,甚至有某种熟悉的生活经验。妈妈不能向她说的,就是这件事吗?但为什么大家对这种处境视为正常,乖乖服从这种规则,而不会统统发狂,或者群起反抗?为什么她又会有不同的预期,有不同的想法,而对这种最正常不过的规律感到震惊和害怕?难道她真的不是人物?所以没法服从人物的法则?那不是苹果呢?为什么她又会产生反叛的思想?难道她也不是人物吗?还有那个男孩,小冬呢?他又是谁?是什么? 不是苹果见栩栩呆着不说话,有点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也许,这时候一下子向她揭露这些事实真是太残酷了。这并不是每个人物的必经阶段。大部分的人物并不知道,也不追究自己的命运。它们顺着自己的本性理所当然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并不怀疑生存的幻觉,直至它们不再被需要。但如果它开始追究,它必会有一天发现自己的人生的虚假,并且必须学习跟这虚假一起共处下去。不是苹果觉得和栩栩说这些只是迟早的事。打从第一天在上学的路上遇见她,她就知道这个女孩拥有其他人物没有的敏感,和对生命的期望。就算不向她说出来,她也必会自行发现。她早就感觉到,栩栩不是个普通人物。栩栩不是工厂生产出来的机器人。她是想像力的产物。栩栩就是想像本身。 不是苹果拿出最后一颗苹果核,交给栩栩。栩栩捻着那小颗粒,在鼻子尖上碰了一下,然后把它弹到河道里。它不动声色地在湍流中消失。如果海可以变成陆地,海中的种子也可能有一天会在某处发芽。不是苹果站起来,扫了扫裙子,解下吉他,交给栩栩,自己在空地上溜开。她前仰着身体,张开双臂,往后提腿单脚滑行,像在海面上掠行的鹭鸟。太阳在她身后落下,把她剪成变幻的影子。 栩栩抱着吉他。她又再感到那体内的弦线在颤动。 栩栩那天晚上别过小冬之后,独个儿回家,在镜子前凝视着自己的头发。她把左边的辫子也剪去一截,然后解开蝴蝶结,让发丝在肩上垂下来,集中精神把那头黑发想像成意大利面。她一直到上床睡觉也在想着小冬的话。 第二天早上醒来,栩栩就有了一头金黄色的天使发。栩栩从此不再扎辫子。 同学们对栩栩的头发变成金黄色深感讶异。关于意大利面的说法不知怎样传开了。有人因此对栩栩变得比较友善。当然也有人说她不过是去了发型屋染发,当中包括大眼妹马尼。这些极端怀疑主义者认为除非栩栩当面吃掉她自己的头发,否则是不会轻易相信这种伪装的。 栩栩想再向小男生小冬说声谢谢,但第二天开始他就没有出现,那个窗前位子仿似从来没人坐过一样的空洞。这难免令栩栩感到失落。化妆帮的女生们有几天没上课,可能是在家里养伤。栩栩想起当晚她们受罚的情况就心寒,心里竟对这些加害者感到同情。一星期后她们陆续回校,除了走路有点拐之外,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异样。她们照样回到整天不绝的化妆工作上,也没有再对栩栩表示什么。 那天午饭时间,不是苹果主动向栩栩滑过来,把一个苹果递给她,又在她旁边坐下,望着她的金黄色头发,说:这是什么回事?栩栩耸耸肩,笑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那天早上醒来,就变成这样。不是苹果用手指搓捻着栩栩的发丝,说:这很好啊!真的可以吃吗?栩栩说:不知道,没有试过,不过,就算要吃,也要等它再长长一点吧,不然很容易吃到光头。这时她想到吃过她的头发的男生,觉得好像当中有什么含义,就禁不住面红起来。不是苹果说:为什么面红红的?看来你比我还像苹果!栩栩含笑咬了手中的苹果一口,问不是苹果:你知道班里那个男生去了哪里吗?不是苹果不明所以,说:哪个男生?栩栩说:坐在窗前那个,个子小小的,像女孩子有长长的睫毛,还有,双手是一排笔的呢!不是苹果说:有这个人吗?老实说,到现在我也认不得班里的每一个人,我对他们没兴趣。我的人生不在这里。这学校,简直是浪费我的时间!如果可以脱离这里就好了!不是苹果的语气忿忿的,吓了栩栩一跳。对她来说,学校生活虽然沉闷和无聊,但也未至于那么讨厌。她试探地问不是苹果:那你的人生在哪里?不是苹果拉了拉身上的吉他带子,说:这里。栩栩说:你每天也挂着这个东西,它一定是对你很重要对吧?可以让我看看吗?不是苹果摇摇头,牵强地笑着:对不起,不,我不可以和它分开。栩栩说:是吗?那你让我就这样看一下可以吗?不是苹果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把吉他从背上拿下来,小心翼翼地交给栩栩。栩栩不懂怎样玩这东西,怕弄坏了它,谨慎地把它抱在怀里。那是个美丽的红色电结化,纤巧而坚固,音箱上有白色的泪滴图形装饰。栩栩察觉到,这东西其实没有哪处和不是苹果的身体连在一起,不是她的一部分。那她为什么说不能和它分开?她很疑惑,但又不知怎样发问。她试着在空弦在线扫了一下,声音清脆但微弱,而且甚不协调,但却不知为何在她胸口内部产生奇怪的共鸣。是实质的,物理现象上的共鸣,而不是比喻的说法。她按了按胸口,仿佛感到里面有细微的丝线在隐隐的震动,但这感觉很快就消失了。她把吉他交还给不是苹果。她突然有点心悸。 栩栩在班里继续和唇膏手艳艳坐在一起。艳艳虽然对一切事情也爱理不理,整天只顾轮流把手上十种颜色的唇膏涂了又抹,抹了又涂,人又没主见,什么也听命于小磨,但她也不记仇,发生过的事情抹去了就没有痕迹。她同样对人没有长久的感情,但这并非出于冷漠,而是健忘。有一次上数学课的时候,数学老师问艳艳圆周率是多少,艳艳正向着镜子涂桃红色的唇膏,头也没抬地说:老师别烦我啦,你不见我很忙吗?老师实在忍无可忍,突然大发雷霆,拿那尺子手向艳艳手中的唇膏挥打过去,大骂:你涂够了没有?你除了涂唇膏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的吗?艳艳的唇膏给尺子打断了,地上滚着桃红色的一截断指。她呆了半晌,然后就哭了起来,说:我涂唇膏有什么错?我的手指生成是唇膏的模样,除了涂唇膏,你教我可以做什么?难道用来写数式吗?用来弹钢琴吗?我这样有什么错?数学老师气得满脸通红,把眼镜片掀上去又翻下来,在空中挥动着圆规,说不出话来。其他同学也加入抗议,说自己根本不是学数学的材料,怎可能计算数式和画数学图表。老师给迫紧了,就说:为什么整个班里也没有一个计算器同学!这样教下去有什么意思?说完,老师就气冲冲地走了出去。栩栩望着艳艳的断指,突然生出了同情,搭着她的肩,试着慰问说:痛吗?艳艳哭着摇头:怎会?回家换过一枝新的就没事。栩栩也觉自己的问题很笨,见艳艳的唇膏手指没法揩眼泪,用手背把脸上的化妆也擦糊了,就拿自己的手帕给她拭抹。那天放学后,栩栩去了市中心的化妆品店,买了一枝差不多颜色的唇膏,打算送给艳艳。 第二天上学,栩栩袋着那枝唇膏不知怎样开口。她害怕让人觉得她很造作,或者遭到艳艳拒绝。小息的时候,她在洗手间碰见艳艳。她站在洗手盆前用嘴唇吮着右手手背,眼眶红红的。栩栩问她怎么了,见她的手背上有一道伤痕。艳艳说:小磨说我给她涂的唇膏很糟,就打了我。栩栩咬了咬唇,掏出口袋里的唇膏,说:送给你的。艳艳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从来没有人会想到送唇膏给她。大家都觉得唇膏对她来说太理所当然了。但没有人知道,唇膏是她的一切。栩栩把唇膏塞进艳艳的手里,微微一笑,就转身走开。艳艳却把栩栩叫住了,说:栩栩,你想不想涂唇膏?我可以帮你,我是专家。栩栩回过头来,嘴巴展开灿烂的笑。 回到课室,所有人也看到栩栩唇上美丽的颜色。有几个同学围拢过来欣赏,有人还大声说出来:栩栩你很美!栩栩坐下来。她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了。她的决心没有白费。她得到别人的喜爱了。不是苹果看在眼里,却不期然担心起来。 随着涂唇膏的突破,栩栩在班里很快就得到更广泛的认同。更多人开始认为,栩栩和大家站在一起。那天学校安排高年级同学到礼堂看电影,片名叫做《爱德华剪刀手》。主角爱德华是个双手是剪刀的男孩,他是某古怪博士的创造物,因为物料不足而以剪刀暂代双手。博士死后爱德华独自住在古堡里,但有一天一位好心的人类女士误闯古堡,觉得这男孩十分可怜,于是便把他带回自己的家里,让他过正常人类的生活。起先人类小镇的居民也对爱德华好奇而友善,他也乐于替人修剪树木和理发,他的理发绝技还得到广泛的赞赏。可是慢慢地个性纯真的爱德华开始被人类利用来满足自己的私欲。更大的悲剧发生于,爱德华爱上了养母的女儿,女孩的男朋友于是对爱德华作出报复和陷害。剪刀手爱德华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去爱,他锋利的爱抚只会令爱人受到伤害。他身体上的异常令他无法适应人类社会的生活,小镇的居民也开始怀疑和离弃他。最后他为了保护所爱的女孩,被迫杀死女孩的前男友。爱德华只有装死逃脱缉捕,终身躲在城堡里孤独地过活,和与他相爱的女孩分隔两地。和平日上课时各自为政的情景不同,同学们看电影的时候也变得心情沉重,深深给情节打动了。完场时栩栩第一个忍不住哭了出来,其他人也跟着发出呜咽。大概只有不是苹果在黑暗中冷眼旁观。栩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得那么厉害。她不知道,是因为那种叫做爱情的东西。 电影播放完毕,负责老师就出来带领讨论。虽然说是讨论,但结果却变成了老师的训话,结论有下列几点:第一,这出电影如实地反映了人类的恶劣本性,当中包括伪善、贪婪、自私、欺骗、残酷等等;第二,这出电影也正确地批判了人类对人物的歧视和边沿化、怪物化;可是,第三,因为这出电影由人类导演和制作,所以它也必然地显示出人类的观点和思维的偏颇和局限,例如,把人物的前景塑造成悲观无望,否定了寻求出路的可能,也没有赋予人物突破困境的力量。更重要的是,那段所谓的爱情只是从人类的角度对人物的伪善的施予,也是把不公平不合理的现象包装成反智的唯美浪漫和伤感情绪,淡化当中的颠覆性和批判性。所以,同学们最终应该认识到,这出电影在有限的正面讯息之下,其实是包着糖衣的毒药,必须理智地加以判断,汲取当中的菁华,扬弃当中的糟粕,以人类社会的黑暗面为鉴,为自己将来当一个良好的人物社会公民作好准备。 老师训话的时候,栩栩还在哭过不停,半句没有听进耳里,其他同学也故态复萌,没有谁认真地留心。离开礼堂的时候,栩栩还止不住流泪。同学问栩栩怎么了,她说没事,自己避开,走着走着却碰见校长。校长见她双眼红肿,就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是看完电影。校长点点头,往她脸上轻轻一揩,向她张开手掌,上面有两颗珍珠。栩栩惊讶地瞪着校长掌心的珍珠,才止住了泪。校长说:栩栩,别轻易浪费珍珠,要留待重要的时刻,知道吗?他把珍珠放回栩栩手中,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饼干来。这次是人形姜糖饼。他把一块塞给栩栩,把另一块抛进吸尘口里,刷一声就整块不见了。栩栩望着校长巨大的背影,再看看自己双手。珍珠不见了,只剩下人形姜糖饼。 栩栩吃着姜糖饼步出校门的时候,看见不是苹果坐在河道旁边的石栏上的背影,红色电吉他斜斜挂在身后。她的右手从掬着的左手里捡起不知些什么,在空中比拟了一下,然后用柔力把东西向河道下面抛下去。栩栩走过去,看见石栏上躺着吃剩的苹果芯。不是苹果在抛苹果核。她很明显在等栩栩。她向栩栩打开左手,手心只剩下两颗细小的苹果核。栩栩捡了一颗,向着水道抛出去,但因为果核体积太小,反而抛不远,掉落在水道旁干旱的地上。噢,对不起呢!太差劲了!可以检回吗?栩栩喊道。傻瓜!这里很高,不能下去,算了吧,这算是它的命运。不是苹果说。这样抛没用啊,水会流出海湾,果核不会长出树来。栩栩说。不是苹果点了点头,突然拍了拍栩栩的肩,说:来,带你去看好玩的东西!她从石栏上下来,向路上滑出去,回过头来,向栩栩招了招手。栩栩跟着她来到废车场深处的一个角落。那里的废车特别破烂,几乎不能再称为车辆,只是零碎的机件和车壳,像市场上堆满牲畜内脏的肉台。不是苹果在一堆集合在一起的车门后面,抽出一辆电单车。你看,动的!我半年前在那边发现的,平时藏在这里,喜欢的时候就找出来玩玩。来,上来!两个人坐也开得动。栩栩有点怕,但也坐了上去。不是苹果踩了踩油门,车子真的发动了。 那其实只是辆小马力的机动单车,比单车快,但也不算高速。她们没头盔,风把头发吹得乱作一团。栩栩在风中大声问:去哪里?不是苹果回头说:就去海湾吧!去看苹果核出海的地方。机车沿着水道旁的行车道前进,过不久就进入市区。那虽然是栩栩常常途经的地方,但坐机车经过感觉却完全不同。平时觉得海湾是很远的地方,想不到不一会就到了。她们把车泊在水道出海口旁边的空地上。已经是尽头,不能再远了。向外面望出去,远处还有陆地包围。这只是个内海湾,还不算是大海。栩栩突然感到,自己生活的这个地方是那么的小。来到边缘,也还是看不到外面。但外面究竟是什么地方?外面又究竟有多大?听说这里以前有人下去采珍珠,所以叫做吐珠湾。不是苹果说。可能连同我们这个市镇,和对面的山和岛,在很多年前也是一片海洋。你想想,都是一片汪洋啊!海底住满了鱼类和贝壳。然后地面上升,变成陆地和山。所以人们才会在山上找到贝壳化石。栩栩瞪着眼睛,说:是吗?会在山上找到贝壳吗?不会有这样的事吧!你怎知道这些怪事情?不是苹果说:一点不怪,是普通常识,只是你太无知。栩栩抿了抿嘴,无从辩驳。她真的有太多东西不知道了。她又想起今天校长从她脸上采下珍珠的事。不是苹果盘腿坐下来,她的校服裙很短,整条大腿也露在外面。栩栩也在她旁边坐下,看着太阳在海那边斜斜落下。你今天怎么啦?看电影的时候。不是苹果问。栩栩摇摇头,拨了拨额前的发。没什么,只是觉得很惨。大家都想哭吧?你不觉得是出好电影吗?不是苹果叹了口气,说:是好电影,但在学校里放就不好,什么都破坏了,你听那老师说什么垃圾,什么好东西一放在学校里就搞臭了,这才教人气愤!栩栩说:你真偏激,你真是那么讨厌学校?不是苹果说:不是我偏激,是你太天真吧。栩栩说:别老是那么说吧,好像我是白痴似的。不是苹果说: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栩栩又说:如果你不想上学的话,你可以做你喜欢做的事啊!你是喜欢弹吉他的吧?你可以去玩音乐之类的。 不是苹果没有答话,望着远处在沉思着。海面上有海鸥和白鹭在打转,仿佛毫不费力地在空气中升沉。一艘甲板上堆满了不知是什么旧机器零件的货船在缓缓驶过,向着水道口另一边的工业区前进。工厂的烟囱持续地冒着微黄色的烟,在半空中散开,融入云霞里,为黄昏景色加添情调。远山和海已经是茫茫一片了,天地间浮着不知是雾气还是污染物的美丽晕光。天气还是热,晚风不凉,地面反而渗透出吸收了整天的高温,烘着她俩的四条腿。这里仿佛永远也是夏天。但栩栩和不是苹果在夏日里还是那么的白。 你记得艳艳那天的话吗?给怪镜老师骂的时候。不是苹果开腔了。栩栩记得,但她不明白不是苹果的意思。不是苹果继续说:你知道吗?我们每个人物也有我们的个性,而我们的个性也是由我们的身体决定的。艳艳有一双唇膏手,她就有唇膏的个性,也只能做唇膏能做的事。那就好像有些同学只能打球,画画,烘面包,吹口琴。这些都早已经给决定了,没办法改变。也好像,当我们被注定了要当学生,我们就只能够过学生的生活,另外有些人物就当老师,有些当父母,有些做警察,有些做贼,或者做工人,或者做打字员,做乞丐,又或者做艺术家。这些身分都是早已经给安排了的。每个人的个性也只适合做一种事,或者很少数的事,视乎你的对象弹性而定。你可以说这是专长,但也可以说除了专长,每个人物也是个废物。有些人物甚至不能自己好好吃东西,或者穿衣服。结果我们必须互相依赖,说好听点就是互相帮助。我们独力做不到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这是个什么世界?学校教导我们这是个美好的世界,安稳,有秩序,每人有每人的岗位,分工合作。这是狗屎!栩栩,你说我将来可以做别的事,做我喜欢的事。但是,你以为我们会长大吗?你以为我们终于会脱离这种浪费生命的学校生活吗?你以为我们有童年吗?你一定还未知道,你和我永远也会是十七岁。无论我们活多少年,我们也永远是十七岁!已成定局的东西是不会变化的啊! 栩栩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不能相信,十七岁的自己是个刚刚诞生的人物。为什么一个人物可以不经历成长而突然在十七岁诞生?这怎么可能?她懂说话,懂这么多一个十七岁女孩子懂的事,甚至有某种熟悉的生活经验。妈妈不能向她说的,就是这件事吗?但为什么大家对这种处境视为正常,乖乖服从这种规则,而不会统统发狂,或者群起反抗?为什么她又会有不同的预期,有不同的想法,而对这种最正常不过的规律感到震惊和害怕?难道她真的不是人物?所以没法服从人物的法则?那不是苹果呢?为什么她又会产生反叛的思想?难道她也不是人物吗?还有那个男孩,小冬呢?他又是谁?是什么? 不是苹果见栩栩呆着不说话,有点后悔自己说得太多了。也许,这时候一下子向她揭露这些事实真是太残酷了。这并不是每个人物的必经阶段。大部分的人物并不知道,也不追究自己的命运。它们顺着自己的本性理所当然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并不怀疑生存的幻觉,直至它们不再被需要。但如果它开始追究,它必会有一天发现自己的人生的虚假,并且必须学习跟这虚假一起共处下去。不是苹果觉得和栩栩说这些只是迟早的事。打从第一天在上学的路上遇见她,她就知道这个女孩拥有其他人物没有的敏感,和对生命的期望。就算不向她说出来,她也必会自行发现。她早就感觉到,栩栩不是个普通人物。栩栩不是工厂生产出来的机器人。她是想像力的产物。栩栩就是想像本身。 不是苹果拿出最后一颗苹果核,交给栩栩。栩栩捻着那小颗粒,在鼻子尖上碰了一下,然后把它弹到河道里。它不动声色地在湍流中消失。如果海可以变成陆地,海中的种子也可能有一天会在某处发芽。不是苹果站起来,扫了扫裙子,解下吉他,交给栩栩,自己在空地上溜开。她前仰着身体,张开双臂,往后提腿单脚滑行,像在海面上掠行的鹭鸟。太阳在她身后落下,把她剪成变幻的影子。 栩栩抱着吉他。她又再感到那体内的弦线在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