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 现在我这样写给你,却没有想过会得到回复,事实上也没可能得到回复,这反而令我感到舒服一点。因为,栩栩你可能不知道,等待是非常痛苦的经验。不过,没有回复,也不期待回复的传讯,却是世界上最孤寂的事情。那是比不知道所有同类已经灭种而兀自每个深夜持续在空旷的山上发出求偶的哀鸣的最后一鸟更为荒凉的景象。古代的恋人等待那永远不会到达的信,后代的情痴等待那永远不会打来的电话。而等电话比等信更可怕。君不见电话比信更经常地成为恐怖片的题材,可知其勾起疑云的潜力远比信厉害。信毕竟是一种缓冲,在写的当下和读的当下之间,有一段冷静和淡化的距离。但当电话一响起来,那意味着有谁就在那里,无论是人是鬼,在此刻,与自己并时存在。它来的时候强烈地真实,不来的时候,更强烈地虚幻。反过来说,信和文字,虽然间接和缓慢,但却更能够让人想像一个共同的空间,而不是非有或无,非真则假。所以,我不能以电话和你联络,这多少对我是个好处。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得到珍贵的余裕,在文字工场的想像书写过程里,好整以暇地与你倾诉,与你共处。 通讯技术的高速发展已经令人失去惊叹的能力,就像玩厌了冲天过山车的人再也没有头晕作呕的反应。我们麻木地转换着日新又新的产品,彷如滥交者对性爱已感嗒然无味。无线电流动电话可以让两个人在最不可能的时间和场所随时找到对方,在东半球午夜里独守空床的你可以和在西半球大白天于公路上仆仆风尘的恋人互通有无,仿佛大家就相伴在旁耳鬓厮磨一样。这的确大大减轻了分离挂念的苦楚。但当我们把联系视为垂手可得,一旦电话无法搭通,疑虑和惧怕就会加倍奉还。我们可以较安然或至少是无奈地期望信件明天或后天才到达,但一时半刻接不通电话,我们就会立即坐立不安,先是忧虑对方发生意外,继而怀疑事有蹊跷,然后产生千百种无法收服的幻魔。我们失去了等待的耐性,和对人的信任。再者,每天派信的时间只有一个或两个,打电话的可能性却永无止境。打电话和等电话的人整天都活在焦虑中。情侣间的互相监察变本加厉,可是互相欺瞒也因利成便。我们想知道对方在做什么,但对方总有办法说谎。所以,我庆幸和如真的一段纠缠不清的感情发生在还未发明流动电话的年代,传统的家用接线电话至少缩减了可能通话的时段,不用连在街上也无时无刻神经兮兮,担忧是不是接收不良或者错过铃声。 我说过如真第一次打电话来是相识后两个星期,那是一通深夜十二点的电话。她打来叫我开收音机,听一首正在播放的歌剧选曲。我没法收听清楚那首歌,但我却第一次在电话筒里听到如真声线的模拟。通过声波的震动改变说话器内炭粉的电流量,经过电话线的传送,在我的听话器里的线圈上转化为变动的磁场,牵引金属片发出声波震动,还原为如真的声音。那仿佛就是如真向我的耳内呵气,仿佛她的唇在碰触我的耳朵。自此我们就开始了每天通电话的习惯,有时早点,有时晚点,不是她打给我,就是我打给她,很少无故中断。我也开始陷入等电话或者思虑着何时去打电话的精神紧张状态里。对恋人来说,通电话就像上了毒瘾一样,只会越吸越戒不掉。每一次的满足和纾缓,也会加强对下一次的欲望。这大概是所有现代初恋者所共同患过的病。它像流行性感冒一样,十分普通,也没有医治的药,一般只能等身体自行痊愈。而所谓痊愈,要不就是进而共赋同居,从此免除相思之苦,要不就是感情转淡,通话变成可有可无,再不就是分手,一举断绝联络的必要,这亦等同于病重身亡。不过,我说这是初恋其实并不完全恰当。我和如真之间,纵使有过一段感情上很亲近的日子,但我们由始至终也没有确认过彼此的恋人关系。我爱如真,是个久经压抑而最终宣认的事实,但如真有没有爱过我,却永远是个解不开的谜。我和如真之间,从来没有真正搭通过。 栩栩,也许我是遗传了阿爷董富和爸爸董铣的自我闭障的个性,以至于无法在如真面前表达内心真正的感受,错失了和如真联机的机会。正直人董富,电波的发报者,因耿实而曲折,只能发放情感于无形,沟通意念于暗示和代码。但董富遇上阿嫲龙金玉,董铣遇上妈妈何亚芝。龙金玉在沙砾地上画出电报长短符号吸引董富注意,何亚芝假装帮董铣接电话乘机和他说话。如果不是龙金玉和何亚芝,董富和董铣也不会从他们自筑的封闭世界里走出来,至少,是暂时地,走出一点点。但我呢?我遇上如真,却走不出来,或者走不进她的世界,好像是电话机楼偶然地搭错线,结果和对方拉扯攀谈了半天还不知道,其实那不是自己要找的人。那么,从小到大和我经历了四次相遇的练仙呢?把情感编成诗歌的暗语,然后电邮给我品评的哑瓷呢?究竟哪一条线路才是搭对了?哪一种制式才最传真地递送彼此的话语?是模拟声音的模拟,还是必须通过解译的数码? 也许,其实无论是董富还是董铣,也有一个尝试从性格的幽闭底质解放出来的活泼期。正直人董富,从年轻时代起就已经踏实而谨慎。某方面说,他是那种可以用简单的词语来形容的普通人。比如说,勤奋好学,刻苦耐劳。那是近乎品位甚低的文学作品里的样板式人物描绘。但如果我坚持这样去形容董富,那绝不是因为他的个性刻板,或者我的词汇贫乏,而是因为正直人董富的时代还存在着比较单纯的信念、价值和习惯。至少,我们是这样地去想像那个先人的时代的,我们借着这样的想像去寻回一些自己已经失落的东西。又或者,我们是通过这样的想像去打造自己的失落感,并且沉醉其中。换另一个角度看,我们这一代与前代的分别,也可以说是语言上的分别。阿爷因简单而沉默,我因复杂而多言。阿爷董富的故事理应是一则简洁的笔记小说,出之以白描和直陈,但让我写起来却变成了浩繁累赘的长篇,堆栈以曲笔和隐喻。以直接的方式陈说,董富个性温和,从来不向人发怒,出身于低下阶层,却从不说一句粗言秽语,认真而不苛刻,友善但却缺乏热情。虽然和刘升基合作开职业训练学校,又一起研究机电发明,但友情大半只是建基于大家的共同兴趣。所以董富纵使有很多公务上的相识,却几乎没有朋友。晚年在V城生活,除了家人,没有和任何人来往。对于家人,董富有不移的责任感,和绝不松懈的着紧,但他从来没有让心迹外露。就算是妻子龙金玉死去的时候,也没有人见过董富流泪。关于董富,一切说来就是这样简单。但简单并不代表易于理解。相反地,阿爷董富的简单留有太多空白,直接的词句底下蕴藏太多解读的方法。董富固守着他那沉默的简单,用简单来掩蔽内心的秘密。 我尝试把董富的故事想像成顺时序的简单直线图景,却想不到原来那是个迷宫。 正直人董富其实也切实有过一段情感勃发的日子。在刚和龙金玉结婚之后的两年,董富的创作力变得非常旺盛,终于研制出皮箱大小的手提无线电收发机。那是一部四管超外差式收发报机,频域为短波3.0至14.0兆赫,三波段,输出功率20瓦,可用6伏特直流电。董富估计发射距离可远至300英里,不过他还没有机会真正测试过传送的极限。这部机器只是用来和妻子玩电码传报的游戏。那是董富懂得的惟一游戏,或者是勉强可以称为游戏的举措。董富在电报局里的公务之外,自己又兼职办学,工作很忙,常常待到很晚才回家,陪妻子的时间不多。那时电话虽然已经通用多时,对大省市的居民来说,并不算是什么稀罕事物,但一般家庭还是很少个别安装。而且董富非公务必要不打电话,是他抗拒坐汽车之外的另一偏执。这可能是因为他害怕向话筒说话。董富小时候孩童间已经流行玩传声筒游戏,他们用两截竹筒做话筒,中间用线相连,站得远远的互相向竹筒发话和听话。到了我自己童年的时代,孩子还是玩着相同的游戏,分别只是我们用的是厕纸筒。这种游戏多少带有一厢情愿的成分,因为你总分不清对方的声音究竟是直接听到,还是通过相连的线筒传过来的。当年轮到董富拿着话筒时,他总是慌慌的语塞着,老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所以大家也不愿和他玩传声筒游戏,又嘲笑他不识晓文明事物。谁知长大后就只有董富当成了技术员,和魔鬼电报打交道。 董富从未克服过向电话筒说话的障碍,所以当他在外工作的时候,总是用电报机向家里的妻子发出私人电文。这些电文用的不是标准电报明码,而是根据明码本子自订的密码。汉字电码自0000至9999,每字各有统一明码,但一般电码本也会在每页边沿留出空格,让用者自行重编私人密码。只要对方和自己持有相同的编码本,就可以解读出加密的信息。这种随机式私人密码和系统式密码不同。系统式密码是按照一套特定的规律编成的密码,只要掌握编码规律,就可译解。随机密码则没有特定规律,除非对照有关编码本子,其他人基本上无法破解。我们无法得知的是,董富和龙金玉玩的密码信游戏究竟是用随机编码,还是有某种编码的内在规律。龙金玉在家随时也会收到董富电传的讯号。当然,龙金玉和第一次一样,是用听的。她本能地收到董富的波段。虽然董富多次向她解释电波的原理,但龙金玉还是没有从科学方面去理解。她只知道,她听到空中的声音。他们于是把这些电讯传送称为“说话”。我说过,正直人董富不相信神秘和超自然的事物,所以他并不认为龙金玉的能力违反科学原理,他只是觉得那是现有科学知识暂时未能解释的现象。龙金玉根据空中“说话”的长短,把电码在纸上记录译出,就会知道董富想向她说的事情。上面说过,汉字电码由四位数字组成,而数字的摩尔斯电报讯号分别是:“1”短长长长长,“2”短短长长长,“3”短短短长长,“4”短短短短长,“5”短短短短短,“6”长短短短短,“7”长长短短短,“8”长长长短短,“9”长长长长短,“0”长长长长长。那是非常易于运用和记忆的系统。 问题是,龙金玉识字不多,有时对照了电码本也看不懂那些字词。董富见龙金玉平时反正闲着无事,就要她去村里的学堂念书,学古文和白话文书信写作,自己下班回来也教她。为了读懂丈夫的“说话”,龙金玉用功过一段日子,学习到基本的阅读和写作能力,还给哥哥龙良玉写了几封信。但龙金玉毕竟娇生惯养,而且稚气未脱,老是贪玩,后来就常常逃课,和董富二哥的女儿董珍珠整天跑到山里去玩。我好像说过,董珍珠和董钧两姐弟的父母早死,一直由董富照顾。这时董珍珠年纪不小,已经十二三岁,所以常常和龙金玉一起游玩。龙金玉有时候捉鱼,有时候到村里听说书和看大戏,有时在树下抽水烟袋。龙金玉抽水烟袋的时候,人就突然变得深沉,总是不自觉地蹙着眉,仿佛在咕噜咕噜的水声里过滤着什么混浊的心事似的。待一口烟吐出,她的嘴角才又舒出了微笑。邻里都说龙金玉好命,嫁了老公却自由自在,当然也有人非议她,说董富娶了个懒老婆,又说龙金玉任性或者小姐脾气,没有做一个妻子应该做的事情。因为董富双亲不在,龙金玉就全无家翁婆的压力。但无论龙金玉在做什么,一听到电波,就立即坐下来,掏出拍纸簿和铅笔急急记着符号。除了董富,没有人知道龙金玉能听到电波。所以董珍珠和玩伴们一见龙金玉突然坐下来画符就觉得奇怪。后来有一个常常批评龙金玉不是好媳妇的女人突然摔到桥下死了,人们就谣传龙金玉懂符咒。不过,龙金玉大体上还是得人喜爱,所以不利的传言很快就消散。 龙金玉在生了第一个儿子董铣之后,才突然醒觉到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一个母亲了。龙金玉不知道女人为什么会生儿子,董富也没有向她解释过。她自然联想到,是她和董富每个月定期做的亲昵事情所致。但她也常常接收董富发出的无线电波,所以她也确信这和生儿子有关系。有一次,董富在午间发送了一段和平时有点不同的“说话”。那是婚后一年半的冬天,不知怎的,天气反常地热,阳光像夏天一样暴晒,二月天时只穿一件单衫也流汗。龙金玉刚巧跑到娘家那边,在那棵细叶榕下面一边抽水烟袋,一边拨着葵扇,看着董珍珠在溪里捞鱼。她突然感到耳膜有轻微的颤动,知道是那空中声音。她发觉把拍纸簿留了在学堂里,于是连忙拾了条枯枝,跑去沙砾地那边,在地上画着。不知为什么,这次的电波十分强烈,龙金玉的脑袋有摇撼和灼痛的感觉。她花了很大的力气,在地上刮出坑纹,满头的汗珠掉落在沙粒上,在符码旁边滴写出她的答话。董珍珠在溪里大声喊她,但她听不到。她只顾压着自己的影子,躬身写着,微微喘气,脸上涨满红潮。写好之后,她掏出密码本子,像两年前的董富一样,对照着看。董珍珠从溪里跑过来的时候,看见龙金玉晕倒在沙砾地上,手里却紧紧捏着一个小本子。董珍珠连忙呼喊龙金玉的家人。把龙金玉送回家后,请大夫看过,说是有了身孕。龙金玉于是相信,胎儿是在那空中声音里感生的。至于那次的电文内容,龙金玉却没有说出来。顺带一提,后来那片沙砾地不知何故长出了枇杷树的嫩芽,好几年后长成了一棵小小的枇杷树,年年结出枇杷果。 董富的大儿子在十月十六日出生,他按照韵目代日的电码表,选了十六日的上声代字“铣”作儿子的名字,加上族谱里的辈字“尧”,全名董铣尧。“铣”也是车工机器的一种,主要用于削切工作物。董富认为“铣”字很好,儿子将来适合做机械。怀着大儿子的时候,龙金玉曾经剧烈腰痛和心悸气促,几次差点晕倒,但她不知道是自己先天的脊骨毛病所致。一年后,她又再怀了二儿子锴。病状依然,但她却捱了过去。她不知道再次怀孕令她变形的脊骨受到更大的伤害。龙金玉二十一岁,生了两个儿子,才真的领略到自己是一个妻子和母亲。她没有上学堂,更加没有再满山跑玩,开始学习料理家务和照顾儿子。她是从这时候才真正开始尝试过正直人的生活。只是,她不能不抽水烟袋。董富加倍忙于工作,赚钱养家,没有再和妻子玩电码游戏了。在不知不觉间,游戏时代已经结束。“说话”停止。那空中声音突然沉寂下来,但儿子也不怎么哭,奇怪地静,像父亲,而且脊梁健全,长大后会继承父亲正直人的特质。不过,宁静日子很快就成为过去,龙金玉也没能继续她当母亲的学习。大儿子四岁的时候,日本鬼子来了。 在广州沦陷之前,电报局局长带着大批人马撤出,董富也带着一家大小随行,开始了历时半年的逃难。队伍走水路,坐烧柴的机动船,下船的时候,附近的农家鸡飞狗走,士兵和随船人员四处追猪抓鸡,一时间船上动物比人还多。船艇沿珠江入西江,目的地是广西梧州。董铣年纪小,船上又不乏吃喝,以为这只是一趟有趣的旅行。他看着人们在河里钓鱼,在锅炉里烧柴,鸡和猪在甲舨上随处乱走,开始对身边的事物产生好奇。董富没事就向儿子讲解蒸汽机发动的原理,也不知他有没有听懂。后来上游水太浅,就放弃了机动船,改坐平底船,靠拉夫在岸上拖行。再后来,就改走陆路。这时候,真正艰苦的旅程才开始。一行百多人走走停停总共一个月,才去到广西罗定,期间走失或者捱不住给丢下的有数十人。他们每停驻一地,人员就会抬出手动发电机,在河边放下水线,驱动电报机收发消息。队里有一部大型电报机,得用牛车拉着。另一部是董富随身的手提箱小型收发机。董富负责收发电文,编码和译码。听说也试过截听到日本军队的电报,但没有人能解读出来。不过没有真的遇上过日本人,倒是遇过共产党游击队。 事隔多年,董铣对逃难途中发生的事情印象模糊。他记得最清楚的,是爸爸董富背着微蓝的晨光站在村屋门框里的黑色剪影。可是,关于那个发生在黎明时分的神秘事件的清晰度,对一个四岁孩子的记忆来说,似乎细微得有点不真实,仿佛纯属幻想。那是走陆路之后的第五六天左右,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队伍给几个衣着破烂的人拦着,起先还以为是埋伏抢掠的土匪,后来才知道是共产党游击队。游击队说路线前面有日本人,着他们把大型机械隐藏在竹林里,用禾草掩盖,然后跟他们到山中深处暂避。起先局长半信半疑,还和对方发生争执,后来才万不愿意地听从劝告。他们百多人跟着游击队的带引,来到一条废村躲藏。在废村待了一晚,却不见山下有任何动静,临天亮前,局长的近卫过来找董富,站在门外交头接耳。蜷缩在被铺里整夜也睡不着的董铣不知大人在外面商量什么,只见爸爸走进房子,在暗角里摸到枪袋,一边把那沉沉的东西挂在腰间一边走出去,但那腰带的扣子不知怎的总是对不上,在黑暗里发生徒劳的碰击声。董富于是索性把东西拎在手里。在门框里可以看见董富左手或者右手抽着皮带枪袋的黑色剪影,好像定格在那里,迟迟没有行动的样子。董铣看不见爸爸的表情,爸爸大概也看不见躺在地上的儿子其实还未睡去。不知过了多久,那剪影定格突然像制作粗糙的动画一样突兀地搐动了一下,原本拎在左手或者右手里的东西就飞出框格外面。董铣好像听到什么东西穿过枝叶然后撞击在石头上的钝响。又或者,他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和听到,那些也只是小孩在恐惧中产生的幻觉。最后,爸爸的身影也消失在门框外面了。过了不久,远处就传来零声的枪声,和吆喝。就算听不清楚,董铣也知道那是广东话的喊话。那不是萝卜头。董铣没有见过日本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日本人叫做萝卜头。他怎样也没法把这个名字联想到什么可怕东西。枪声继续有点懒散地响着,后来就连喊话也听不到,清寂的山间只剩下寥落的野兽般的惨嚎。爸爸董富回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只见他两手空空,手枪连同枪袋不知哪里去了。他表面上没有两样,只是微微流汗和喘气,像刚去了晨运一样。龙金玉问起董富的配枪,他就说在下山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说罢就蹲在村屋门外,一声不响,岖嵝着身体抽纸烟。大队下山的时候,董铣没有再见到昨天那些游击队员。局长的人马已经从竹林拿回机械器材,和大队会合后就匆匆上路。正直人董富从此没有再碰过枪械。他只是拖着妻子和孩子,拎着手提电报机,沉默地走路。 走了十四天,董富收到电报说附近的城镇告急,日本人迫近,局长就命令一行人加速前进。要员走在前面,妇孺等跟随在后。那是一段特别难走的山路,走了不久,前后队伍就失散了。那时已经入黑,董富在附近村子买了火把,又雇了挑夫背孩子,就和龙金玉说:小心看着两个孩子,跟着其他人一起向前走,我要先追上去找大队的路线,还记唔记得我们的密码?每到一处我就同你“说话”,你就告诉大家怎样走。说罢董富就一个人擎着火把,背着皮箱子,往深山走去。在山坡的拐弯处,他好像曾经回过头来,火把仿佛在空中摇摆了一下。董富和龙金玉于是又重拾往昔的“说话”。落后的几十人走得很慢,带路的人说经过的地方叫做十八步水,总共要越过十八条溪流。在崎岖山路上只有细细的一串火把光,像一条蠕行的蛇,或者虚弱的脊,在痛苦地扭动着。有时有人滑倒,尖叫,有小孩子的哭声,但董铣没有哭。他自己走一会,又让挑夫背一会。因为挑夫人数有限,所以要轮流背。董铣不记得沿路经过多少条溪水,只知道过不久大人就要涉足走过及膝的水道。每过溪水挑夫就每人捧两个孩子。穿过一个山谷的时候,董铣听见风中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向导说那是鬼在敲打金塔的声音,又说那是鬼唱歌。董铣给吓得打颤,但又不敢哭出来。妈妈龙金玉就骂那向导胡说。突然她就真的听到声音。那是久遗了的空中声音。是丈夫董富向她发出的声音。奇怪的是,她脑海中仿佛清晰地印着电码本子,不用翻查也立即能够把电文在心里直接译出,就像真的是听见董富的话语一样。她听见董富说:十三家村,转右,上山。龙金玉在心中紧记着。过不久队伍真的来到十三家村,带路的猜想应该是走左边,龙金玉却说:唔系,转右,上山!带路人说左边的路好走,其他人也拿不定主意,龙金玉却坚持转右,说:董富话系右边。人们唯有相信她。整个晚上,在荒山里,董富一边走一边向龙金玉“说话”。到了天亮,龙金玉背着董锴,拖着董铣,和一行人走出山谷。景色顿然开阔,在一条河畔小村前,一个瘦削的人影摇摇摆摆向他们走过来。董铣拉了拉妈妈的手,指着远处那人,说:爸爸呀!龙金玉的双腿一软,就整个人倒下去,伏在地上。远远那人突然急步跑起来,在草坡上滑了一跤,爬起,又跑。董富来到跟前的时候,龙金玉才张开眼睛,向他疲弱地笑了笑。董富把她抱起来。她的脸涨红着,她的脑袋在燃烧。 电报说日本人的行军路线突然远离,余下的行程于是就没那么紧急。董富雇了辆牛车来载妻子和儿子。龙金玉躺在牛车上,一直在发高热,路上没有药,队里又没有医生。局长的一个年轻女仆小凌常常过来帮忙带孩子,董富就送了个白色暖水壶给她以示感谢。小凌建议龙金玉在中途村子留下来养病。董富知道她有道理,但他难以抉择。他怕龙金玉在路上捱不住,但又怕给日本人赶上。加上局长不能没有电报人员,他根本不可能让妻子一个人留下来。队伍缓缓前进,来到河边,坐上局长弄来的拖渡,用了十天才去到罗定。在罗定停留的时间颇长,生活仿佛比较安稳。局长租了间大屋,董富一家就住在旁边的小屋里。董铣常常和局长儿子们玩,董富就去找工作赚钱。起先收购乡村鸡蛋到市集转卖,后来又去了参加新开的白药厂,弄内燃机和发电机,电解化学溶液,制造火柴火药。董富有时带董铣去工厂,向他讲解机器的运作和火药的制作原理。在儿子的记忆中,父亲最早和最常和他说的话题就是这些,也不理他听不听得懂。这是正直人董富表达父爱的方式。龙金玉安顿下来之后,还是继续卧病不起。这时很多人也得了疟疾,俗称发冷病,没药医,多半不测。年轻女仆小凌发病七天后就死了。有人却勉强走去跑步,出一身汗,竟然把病跑好,真是奇迹。龙金玉患的却不是疟疾。她长期高热不退,又呼吸困难,心跳虚弱,再加上腰背僵痛,四肢麻痹。董富不知道这是什么病,但他相信和龙金玉侧曲的脊骨有关。后来听说梧州有退高热的药,他便决定动身回到日军占领区把药弄回来,顺便给其他人带医治疟疾的金鸡纳霜。临行前董富和龙金玉说:你记住等我回来。龙金玉便说:你在外边,会同我讲“说话”吗?董富迟疑了一下,说:我怕你受唔住,你唔好再听我讲“说话”喇,对你身体唔好。金玉却说:唔怕,你同我讲啦,我想知道你在外边没事,想听你讲“说话”。董富却说,如果带电报机过去,给日本人抓住,一定会说他是间谍。 董富去了梧州的第七天下午,龙金玉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她打开一个包包,捡出里面藏着的两块白垩质贝壳化石。她细步走到屋外,举起瘦削的手臂挡着白花花的阳光,看见不远处有一棵细叶榕,就走到树荫下坐着。她想抽水烟袋,但却没有带在身边。她瞇着眼,看见旁边的大屋园子里有几个小孩在玩耍。再看清楚,才知道有两个是自己儿子,董铣和董锴。那是我的儿子啊!龙金玉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她抬头看看树荫,心想,那不是自己老家外面的榕树吗?那年董富不就是坐在这树下用那机器发出那些长长短短的古怪声音吗?那天的阳光和眼前是多么的相似。那已经是七前年的事情吗?董富,七年来你和我说过些什么?不就是第一天的那句说话吗?然后她把那两块贝壳化石放在两只耳朵旁边,闭上眼睛,倾听着。那是无风的凝固的夏日,树叶、鸟和云静止,只有远处的孩子颤动的笑声,和藏在贝壳里的问答。龙金玉站起来,在地上挑了条竹枝,走到房子旁边的空地,在干泥沙上浅浅地画出长长短短的线和点。然后就合上双手,静静地躺在线和点上面。 董富第二天就回来,只弄了金鸡纳霜。葬了龙金玉之后,董富就和儿子董铣说:我们去粉岭。 栩栩,关于龙金玉的故事,我没法说得更详细。也许我原本所知更少,也许我根本一无所知。董富什么也没有说,董铣记忆尚浅,而我,就只有想像。我心里只萦绕着一个奇怪的事实,那就是,龙金玉虽然是我阿嫲,是我爸爸的母亲,但她比我还年轻。如果我能够见到十七岁的龙金玉,那她一定和十七岁的你没有分别。就算是去世时的龙金玉,也不过和我第四次遇上的练仙一样,二十四岁。我不能想像一个老去的龙金玉,事实上老去的龙金玉也不曾存在。那么,龙金玉永远年轻,在我想像里,在爸爸董铣的记忆里,在阿爷董富的心目中。当然,也在她哥哥龙良玉的心目中。 董富想到的是告诉龙良玉。往殖民地V城是漫长的旅程。董富和电报局长请辞,带了两个儿子,手提电报收发机,和龙金玉的贝壳化石,南下到广州弯,从那里坐船到V城。董富没有在市区停留,一到达就坐火车到新界北区粉岭。他记得七年前走过的路,路边一样的水稻田,那一样的林荫隧道,一样的水塘,一样的群山,一样的盘地,和一样的龙村。那都是董富和妻子龙金玉曾经一起看过的景物。但却奇怪地没有金黄色的蜻蜓,和电波似的蝉鸣。那是缺少了些什么的夏天。董富见了龙良玉,简单交代了事情,就嘱咐儿子们坐好,自己一个人往村后山岗上的树林走去,一去就是大半天。龙良玉蹲下来,抚着两个小孩的脑袋,眼睛瞇作一线,仿佛想在他们脸上辨别出妹妹的模样,但突然又别脸望向远方,喉头发出像田鸡般的咽音。 然后董富就在沙头角租了个小房子和儿子住下。那是从粉岭再往东一点的殖民地边境,也即是很多年后我和一个叫做练仙的女孩子共同度过一个看海的夏天的地方。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在沙头角市华界那边设有无线电台。董富拿着局长的介绍信在电台找到工作,日间到华界上班,晚上回到英界那边的家。但住了不多久,就传来日本人将要进攻V城的消息。董富于是又带儿子离开沙头角南下。那时侄女董珍珠刚嫁到V城不久,住在九龙半岛,董富便到那里暂住。那条街叫做塘尾道,位于旺角和大角咀之间,那时候还是山边,环境颇为荒芜。他当时一定不知道,自己将会在这条街上终老。董珍珠的丈夫是做藤器的,塘尾道的房子也是工场所在,门外空地和天井堆满藤条和竹管。后来日本兵来搜花姑娘的时候,家里的女眷就躲到藤竹物料后面暂避。那还未曾是董富流离生活的终结。日军不久就攻陷了V城,当生活回复秩序,董富就开始出外找工作。新成立的日本市政府为了控制人口,推行归乡政策。董富于是又带着儿子回广州西村,在一家衣车公司打做车针。因为缺乏钢材,唯有自行研究出用旧单车和伞骨来溶造和加硬打磨的方法。那又少不免给儿子上一课。回到老家,董富大概也难免想起昔日龙金玉的种种。但他没有再打开电报机皮箱,也没有再谈到关于龙金玉的事。直至抗日战争胜利,国军重占广州,有人上门找董富,说军队需要无线电人材。董富起先推辞了,后来电报局长亲自写信来,才不得不答应。董富提出的惟一条件是,他不要配枪。正直人董富随何世礼将军带领的新一军紧急南下,抢在英军之前从日本人手里接收V城。因为家属不能同行,就把儿子暂时留在广州让董钧照顾。那时董钧已经是个自食其力的青年,在一家工场当学徒。据董富忆述,新一军是当时国军里配备最精良的部队,又说,当时是新一军首先开进V城的,英国海军随后才赶到。可是,国军却没有乘机宣示对V城的主权,结束V城的殖民地统治,反而把受降的主权拱手让回给英国人,只是列席仪式,之后就匆匆撤回内地。于是V城的殖民时期又延续了达半个世纪。新一军撒出V城之后,董富立即申请退伍,返广州接了儿子,再回到V城塘尾道。这次他知道,他不会再到任何别的地方去。 董富停下来,不再辗转,不再变化。他在东方船务做过船上的无线电维修,又在国民政府位于中环的电台工作过。儿子董铣念小学的时候,参加了学校的合唱团,也到过中环水星大厦的V城市电台录过音。董富后来买了部美国车床,在深水埗租了个小单位,做些零件制作小工。直至儿子们长大,就开了董富记,让他们包办工程,自己正式退休了。董富心想,儿子董铣的名字来自一种机械车床,做零件制作最适合不过。后来董富记搬到塘尾道198号A地铺,儿子们已经成家立室,住在楼上,董富就住在工场里,每晚呼吸着机油和金属碎屑的气味入睡。董富每天在董富记坐柜台,写账簿,听收音机,看报纸,生意都由儿子去做。曾经好学不倦的董富不再接触新制品,对无线电工程的新技术一无所知。不看电视机,不坐车子,不看西医,不穿新装,不用原子笔。他拒绝一切后来出现的事物,他的时间停在龙金玉二十四岁那一年。他甚至不接电话,有时候儿子们不在,电话响了大半天,他也好像没有听见。他差不多不说话,除了和儿子们日常事务上的交谈,整天也沉默着。正直人董富彻底沉回他那底质的幽闭里,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热爱求知的青年,曾经向一个女孩每天发放表面重复单调,实则隐藏着波动的空中说话。 后来我出世,学懂走路,阿爷董富就常常带我到附近的三角公园或者大角咀码头,而且打破多年的哑默,开口和我说话。正直人董富回复了董铣初出生那几年的感觉,回到了那些还能够无障碍地和儿子说话的日子。但这段日子不长,我五岁那年,阿爷就去世。阿爷董富和稚幼的我说些什么呢?也许,他向我讲解了无线电的原理,收音机和电报机的制作,或者,关于那个叫做龙金玉的少女的事情。但我不但听不懂,我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记不起阿爷董富的说话内容,我甚至记不起阿爷董富的样子,我只是隐约记得那仿佛从远山后传来的电波的声音,经过重重屏障,散射,衰减,到达我的耳朵,已经微弱不堪,难以辨析。然后,它就消逝,回归于无形,无感。 董富之后,就是电话的时代。 栩栩,你也许不知道,我这样说,并不完全符合历史事实。电话不是继电报之后才出现的产物,它的发明和普遍使用,并不比电报迟很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者并行不悖,各司其职,电话用作城市内近距离通讯工具,而电报则用作州省之间或者是越洋过海的长程联络方式。这种状况,一直到长途电话的普及化才告终,那才是电报正式成为历史陈迹的时候。所以,我所指的并不是实况的历史,而是电报、电话,以至于其他事物在我家里的几代人之间所标志着的人生阶段。这些个人的阶段和集体的阶段在很多地方并不对应,有时参差,有时先后,有时跳断,有时反向。不过,个人生命总不会和事物发展完全脱离,两者总是必然互相关联反映,有时事物限制了个人的可能,决定了个人的命运,但有时个人却可以改变事物的用途和功能,因而为事物和为自己的人生创造新的意义。栩栩,这就是对象史最奇妙的地方。 儿子董铣和妻子何亚芝的相识,虽然和电话有关,却和通话无关。董铣和何亚芝自相识到结婚也很少通电话。他们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们住得很近。那时董富一家租住新填地街一层唐楼的头房,何亚芝一家则租住尾房。两家人共享走廊上的一个电话。何家搬到牛头角公共屋邨则是后来的事。何亚芝一家共七姊妹,电话多半给她们霸占。不过,事实上很少人打到家里找董铣兄弟俩,更加不会有人打电话给董富。何亚芝是家里大姐,念书念到中学,毕业后在西药行当打字员,旧同学们常常打电话来,约会一起看电影或逛街。有时何亚芝在走廊上谈电话,看见住前房的青年男子走过,也会点点头,但两人一直没有说话。何亚芝和二妹何亚萍常常奇怪,为什么不见人打电话找住前屋的两兄弟。何亚萍就说不如戏弄他们一下。 何亚芝拿起话筒,拨了自家的电话号码。那电话是个黑色的沉沉的东西,机身上有圆形转盘,转盘上有十个圆洞,分别对应十个数目字。把指头插进转盘上标示着某个数字的圆洞,往尽头一端旋拨,电话筒里就会发出的的答答的脉冲讯号。那时候的电话号码只有五个数字。何亚芝拨完号码就立即挂上电话,不一会,机楼的讯息就会回传,电话铃声响起。那是和闹钟差不多的敲铃声。何亚芝想伸手拿起话筒,何亚萍却示意让电话多响一会。不久,有人揭开前房门口的布帘,把头伸出来。那是兄弟里的哥哥。何芝就立即拿起话筒,大声喂了一下,装作在听的样子,然后说等一下,搁下话筒,向前房那边喊说:喂,找董铣的,董铣系咪你?那青年男子惊奇地点点头,应道:系我,唔该!他有点过于匆忙地跑出来,膝盖笨拙地在门框上碰了一下,木板间隔的门墙发出震颤的巨响。何亚萍在旁边窃笑,何亚芝却继续一本正经地假装下去。男子过来拿起话筒,喂了一下,却发现那边是断线的声音,莫名其妙,自言自语说:怎么收了线?转过来问何亚芝打来的是什么人,何亚芝没有想到这一点,一时搭不上话,何亚萍就接道:好似系个后生女仔把声。男子随即露出想辩解的样子,好像给人诬捏了似的,何亚萍就更加忍不住笑。这时电话突然又响起来,把大家也吓了一跳。董铣最接近电话,就把话筒拿起,短促地喂了一声,很专注地听着,然后他转向两姊妹,声调紧张,问:找何亚芝,你们边个系?何亚芝心虚,半信半疑,心想,难道给这人识穿了,说不定给他反过来戏弄。她拿过话筒,小心翼翼地应了。是同学潘丽珍打来的。那真是找她的。她看着董铣钻进房门布帘的背影,二妹何亚萍在旁边说:这个人真系老实得好笑! 何亚芝和董铣之间两通间接的电话,造就了两个人命运的交接。我和如真长达半年的通话,最终却只是虚谈。后来我和如真度过了一个黄金夏天,几乎天天见面,电话便变成了无关重要的东西。我以为,治疗电话焦虑症的惟一方法就是见面,而每天见面的结果就是和对方终身厮守。但我在和如真共度的黄金夏天里,却没有把这渴望说出来。跟阿爷董富,或者是爸爸董铣相比,我自以为更懂得和异性相处,态度更自如,更擅于表露看法,直诉心事,但来到心底最深处,我却和他们一样,埋藏着一个曲折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涌动着表达和沟通的热望,但却偏偏只能以隐晦的密码编写,只能以看不见的特定频率的电波发放。如果找到接收体的话,可以产生强烈共振,但结果大半却是渺茫。我不知究竟是因为我和如真的系统完全不同,根本无法接通,还是我错过了接驳的时机,线路给另外的通话占据。过了黄金夏天,我就突然和如真断线了。之后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没法再打通。栩栩,这一方面是比喻的说法,另一方面也是事实。如真开始拒绝听我的电话,有时见我打急了,就索性搁起话筒。我开始反复做着打不通电话的梦。每次也是焦急地打电话给如真,但不知为什么总是按错号码。栩栩,这时代我们已经开始用按键的音频电话,拨盘式的脉频电话已成绝响。我在梦里明明是记得如真的号码,但无论按键的时候是如何地小心翼翼,结果总是按不对。那时候的电话号码已经增加至七个字。起先通常是在最后一个数字弄错,这时我还未至于过分警觉,以为只要再按一次就没事。但一错再错之后,我就开始慌乱了。到了最后,竟然连第一个数字也老是按了别的。那真是教人疯掉的状况。那种感觉就好像意识和行动分裂开来,手指不听脑袋的指挥。不,不是那么简单。那好像是,当意识里清晰地知道要按下9字的时候,突然被一层迷雾蔽障,给什么在眼前遮挡了一下,就发现自己按了0字。又或者,另一种状况是,明明按的那个位置是0字,按了才发现那改成了1字。按出来的号码不再是有系统,有意义的替代,而是乱码。密码之为密码,无论破译之难易,也终有解法。但乱码不可解。 栩栩,事物之多变,有取替也有循环。由最初通过电缆传送的电报,到无线电报,再回到有线电话通话,最后又回到无线流动电话网络。有线广播被无线广播取代,电缆被电波淘汰,到光纤出现,数码取代模拟,有线又回复优势。有事物一去不返,绝迹人间,有事物累变相传,生生不息。就像自然界一样,有复制,有变异,有灭种,有繁衍,有断绝,有承传。人事和天理,也许本来就跟随相同的规律。想到这些,我就安然。从最初对如真的爱情,或者从遗传自更久之前,萌芽在时间之先的感应之源,衍生出想像之树,演化出并行的枝条,长出你,栩栩,或者是练仙,或者是哑瓷的果实。果实里遗传了先人意志和情感的密码,而我努力地去解读它,以至于改写它,曲解它,创造它。 关于无线电技术员董富,我还可以说些什么呢?董富的故事其实在龙金玉去世那一年已经结束,之后的事情乏善足陈。栩栩,你也许会问,那董富发明的手提无线电收发报机呢?或者问,你不是和我说过,龙金玉的耳朵里有真空管,董富晚年每个夜里也会向天空发射电波吗?这样说来,正直人董富到最终其实相信超自然和神秘的事情,幻想可以用电报和妻子的亡魂沟通吧?可不可以说,董富童年时鬼魂传信的电报启蒙,像种子一样一直深埋在他的心底,到老年时终于摆脱理性的压抑,重新茁长出隐喻的魔力?好的,栩栩,让我尝试再补充一下。那手提收发机,后来没有留存下来,不知是何时丢弃的,还是早就没有带在身旁,又或者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在董富的旧物里只找到一本一九三六年版的《天工开物》,两块贝壳化石,和一颗小灯泡模样的真空二极管。后者可能就是收发报机的放大器。如果细心观察,可以看见真空管里的钨丝已经烧断。至于发现电码纸,却是董富身后很久的事情。那是在殖民地历史结束之后第二年,董富记因为经济问题面临结业,我和爸爸在收拾杂物时,发现早年的账簿里夹着一张写满电码的古老信笺。信笺的确切年期已不可考,凭纸质的霉黄程度也很难判断,究竟是早于账簿还是同期。我去图书馆找到旧日的明码电码本,照纸上的电码翻查对照,译出的却是无意义的杂乱字词。照推断电文应该是经过加密改编,不然,那就是阿爷董富晚年的迷糊呓语。但如果真是密码的话,我不知道那是有系统的换码还是随机的私人密码。假使是后者,除非找到阿爷自订的密码本子,否则永远无法解读。我反复读着随时会在指间化为碎屑的信笺,默念上面成串的数字,却对深藏的意义一无所知。如果,这是董富发给亡者龙金玉的书信,里面会蕴藏他严加盖掩的热情吗?我把笺纸影印了一份,以妨它像阿爷的语音一样慢慢消隐。有时我仿佛可以真的看到,在深夜已关上铁闸的工场里,亮着一盏钨丝灯泡,阿爷董富拿出他的手提皮箱电报机,装上真空管,打开电源,在电报键上轻轻敲击。茫茫的夜空中,会掠过长长短短的说话,寻找它的聆听者。 栩栩: 现在我这样写给你,却没有想过会得到回复,事实上也没可能得到回复,这反而令我感到舒服一点。因为,栩栩你可能不知道,等待是非常痛苦的经验。不过,没有回复,也不期待回复的传讯,却是世界上最孤寂的事情。那是比不知道所有同类已经灭种而兀自每个深夜持续在空旷的山上发出求偶的哀鸣的最后一鸟更为荒凉的景象。古代的恋人等待那永远不会到达的信,后代的情痴等待那永远不会打来的电话。而等电话比等信更可怕。君不见电话比信更经常地成为恐怖片的题材,可知其勾起疑云的潜力远比信厉害。信毕竟是一种缓冲,在写的当下和读的当下之间,有一段冷静和淡化的距离。但当电话一响起来,那意味着有谁就在那里,无论是人是鬼,在此刻,与自己并时存在。它来的时候强烈地真实,不来的时候,更强烈地虚幻。反过来说,信和文字,虽然间接和缓慢,但却更能够让人想像一个共同的空间,而不是非有或无,非真则假。所以,我不能以电话和你联络,这多少对我是个好处。因为这样我就可以得到珍贵的余裕,在文字工场的想像书写过程里,好整以暇地与你倾诉,与你共处。 通讯技术的高速发展已经令人失去惊叹的能力,就像玩厌了冲天过山车的人再也没有头晕作呕的反应。我们麻木地转换着日新又新的产品,彷如滥交者对性爱已感嗒然无味。无线电流动电话可以让两个人在最不可能的时间和场所随时找到对方,在东半球午夜里独守空床的你可以和在西半球大白天于公路上仆仆风尘的恋人互通有无,仿佛大家就相伴在旁耳鬓厮磨一样。这的确大大减轻了分离挂念的苦楚。但当我们把联系视为垂手可得,一旦电话无法搭通,疑虑和惧怕就会加倍奉还。我们可以较安然或至少是无奈地期望信件明天或后天才到达,但一时半刻接不通电话,我们就会立即坐立不安,先是忧虑对方发生意外,继而怀疑事有蹊跷,然后产生千百种无法收服的幻魔。我们失去了等待的耐性,和对人的信任。再者,每天派信的时间只有一个或两个,打电话的可能性却永无止境。打电话和等电话的人整天都活在焦虑中。情侣间的互相监察变本加厉,可是互相欺瞒也因利成便。我们想知道对方在做什么,但对方总有办法说谎。所以,我庆幸和如真的一段纠缠不清的感情发生在还未发明流动电话的年代,传统的家用接线电话至少缩减了可能通话的时段,不用连在街上也无时无刻神经兮兮,担忧是不是接收不良或者错过铃声。 我说过如真第一次打电话来是相识后两个星期,那是一通深夜十二点的电话。她打来叫我开收音机,听一首正在播放的歌剧选曲。我没法收听清楚那首歌,但我却第一次在电话筒里听到如真声线的模拟。通过声波的震动改变说话器内炭粉的电流量,经过电话线的传送,在我的听话器里的线圈上转化为变动的磁场,牵引金属片发出声波震动,还原为如真的声音。那仿佛就是如真向我的耳内呵气,仿佛她的唇在碰触我的耳朵。自此我们就开始了每天通电话的习惯,有时早点,有时晚点,不是她打给我,就是我打给她,很少无故中断。我也开始陷入等电话或者思虑着何时去打电话的精神紧张状态里。对恋人来说,通电话就像上了毒瘾一样,只会越吸越戒不掉。每一次的满足和纾缓,也会加强对下一次的欲望。这大概是所有现代初恋者所共同患过的病。它像流行性感冒一样,十分普通,也没有医治的药,一般只能等身体自行痊愈。而所谓痊愈,要不就是进而共赋同居,从此免除相思之苦,要不就是感情转淡,通话变成可有可无,再不就是分手,一举断绝联络的必要,这亦等同于病重身亡。不过,我说这是初恋其实并不完全恰当。我和如真之间,纵使有过一段感情上很亲近的日子,但我们由始至终也没有确认过彼此的恋人关系。我爱如真,是个久经压抑而最终宣认的事实,但如真有没有爱过我,却永远是个解不开的谜。我和如真之间,从来没有真正搭通过。 栩栩,也许我是遗传了阿爷董富和爸爸董铣的自我闭障的个性,以至于无法在如真面前表达内心真正的感受,错失了和如真联机的机会。正直人董富,电波的发报者,因耿实而曲折,只能发放情感于无形,沟通意念于暗示和代码。但董富遇上阿嫲龙金玉,董铣遇上妈妈何亚芝。龙金玉在沙砾地上画出电报长短符号吸引董富注意,何亚芝假装帮董铣接电话乘机和他说话。如果不是龙金玉和何亚芝,董富和董铣也不会从他们自筑的封闭世界里走出来,至少,是暂时地,走出一点点。但我呢?我遇上如真,却走不出来,或者走不进她的世界,好像是电话机楼偶然地搭错线,结果和对方拉扯攀谈了半天还不知道,其实那不是自己要找的人。那么,从小到大和我经历了四次相遇的练仙呢?把情感编成诗歌的暗语,然后电邮给我品评的哑瓷呢?究竟哪一条线路才是搭对了?哪一种制式才最传真地递送彼此的话语?是模拟声音的模拟,还是必须通过解译的数码? 也许,其实无论是董富还是董铣,也有一个尝试从性格的幽闭底质解放出来的活泼期。正直人董富,从年轻时代起就已经踏实而谨慎。某方面说,他是那种可以用简单的词语来形容的普通人。比如说,勤奋好学,刻苦耐劳。那是近乎品位甚低的文学作品里的样板式人物描绘。但如果我坚持这样去形容董富,那绝不是因为他的个性刻板,或者我的词汇贫乏,而是因为正直人董富的时代还存在着比较单纯的信念、价值和习惯。至少,我们是这样地去想像那个先人的时代的,我们借着这样的想像去寻回一些自己已经失落的东西。又或者,我们是通过这样的想像去打造自己的失落感,并且沉醉其中。换另一个角度看,我们这一代与前代的分别,也可以说是语言上的分别。阿爷因简单而沉默,我因复杂而多言。阿爷董富的故事理应是一则简洁的笔记小说,出之以白描和直陈,但让我写起来却变成了浩繁累赘的长篇,堆栈以曲笔和隐喻。以直接的方式陈说,董富个性温和,从来不向人发怒,出身于低下阶层,却从不说一句粗言秽语,认真而不苛刻,友善但却缺乏热情。虽然和刘升基合作开职业训练学校,又一起研究机电发明,但友情大半只是建基于大家的共同兴趣。所以董富纵使有很多公务上的相识,却几乎没有朋友。晚年在V城生活,除了家人,没有和任何人来往。对于家人,董富有不移的责任感,和绝不松懈的着紧,但他从来没有让心迹外露。就算是妻子龙金玉死去的时候,也没有人见过董富流泪。关于董富,一切说来就是这样简单。但简单并不代表易于理解。相反地,阿爷董富的简单留有太多空白,直接的词句底下蕴藏太多解读的方法。董富固守着他那沉默的简单,用简单来掩蔽内心的秘密。 我尝试把董富的故事想像成顺时序的简单直线图景,却想不到原来那是个迷宫。 正直人董富其实也切实有过一段情感勃发的日子。在刚和龙金玉结婚之后的两年,董富的创作力变得非常旺盛,终于研制出皮箱大小的手提无线电收发机。那是一部四管超外差式收发报机,频域为短波3.0至14.0兆赫,三波段,输出功率20瓦,可用6伏特直流电。董富估计发射距离可远至300英里,不过他还没有机会真正测试过传送的极限。这部机器只是用来和妻子玩电码传报的游戏。那是董富懂得的惟一游戏,或者是勉强可以称为游戏的举措。董富在电报局里的公务之外,自己又兼职办学,工作很忙,常常待到很晚才回家,陪妻子的时间不多。那时电话虽然已经通用多时,对大省市的居民来说,并不算是什么稀罕事物,但一般家庭还是很少个别安装。而且董富非公务必要不打电话,是他抗拒坐汽车之外的另一偏执。这可能是因为他害怕向话筒说话。董富小时候孩童间已经流行玩传声筒游戏,他们用两截竹筒做话筒,中间用线相连,站得远远的互相向竹筒发话和听话。到了我自己童年的时代,孩子还是玩着相同的游戏,分别只是我们用的是厕纸筒。这种游戏多少带有一厢情愿的成分,因为你总分不清对方的声音究竟是直接听到,还是通过相连的线筒传过来的。当年轮到董富拿着话筒时,他总是慌慌的语塞着,老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所以大家也不愿和他玩传声筒游戏,又嘲笑他不识晓文明事物。谁知长大后就只有董富当成了技术员,和魔鬼电报打交道。 董富从未克服过向电话筒说话的障碍,所以当他在外工作的时候,总是用电报机向家里的妻子发出私人电文。这些电文用的不是标准电报明码,而是根据明码本子自订的密码。汉字电码自0000至9999,每字各有统一明码,但一般电码本也会在每页边沿留出空格,让用者自行重编私人密码。只要对方和自己持有相同的编码本,就可以解读出加密的信息。这种随机式私人密码和系统式密码不同。系统式密码是按照一套特定的规律编成的密码,只要掌握编码规律,就可译解。随机密码则没有特定规律,除非对照有关编码本子,其他人基本上无法破解。我们无法得知的是,董富和龙金玉玩的密码信游戏究竟是用随机编码,还是有某种编码的内在规律。龙金玉在家随时也会收到董富电传的讯号。当然,龙金玉和第一次一样,是用听的。她本能地收到董富的波段。虽然董富多次向她解释电波的原理,但龙金玉还是没有从科学方面去理解。她只知道,她听到空中的声音。他们于是把这些电讯传送称为“说话”。我说过,正直人董富不相信神秘和超自然的事物,所以他并不认为龙金玉的能力违反科学原理,他只是觉得那是现有科学知识暂时未能解释的现象。龙金玉根据空中“说话”的长短,把电码在纸上记录译出,就会知道董富想向她说的事情。上面说过,汉字电码由四位数字组成,而数字的摩尔斯电报讯号分别是:“1”短长长长长,“2”短短长长长,“3”短短短长长,“4”短短短短长,“5”短短短短短,“6”长短短短短,“7”长长短短短,“8”长长长短短,“9”长长长长短,“0”长长长长长。那是非常易于运用和记忆的系统。 问题是,龙金玉识字不多,有时对照了电码本也看不懂那些字词。董富见龙金玉平时反正闲着无事,就要她去村里的学堂念书,学古文和白话文书信写作,自己下班回来也教她。为了读懂丈夫的“说话”,龙金玉用功过一段日子,学习到基本的阅读和写作能力,还给哥哥龙良玉写了几封信。但龙金玉毕竟娇生惯养,而且稚气未脱,老是贪玩,后来就常常逃课,和董富二哥的女儿董珍珠整天跑到山里去玩。我好像说过,董珍珠和董钧两姐弟的父母早死,一直由董富照顾。这时董珍珠年纪不小,已经十二三岁,所以常常和龙金玉一起游玩。龙金玉有时候捉鱼,有时候到村里听说书和看大戏,有时在树下抽水烟袋。龙金玉抽水烟袋的时候,人就突然变得深沉,总是不自觉地蹙着眉,仿佛在咕噜咕噜的水声里过滤着什么混浊的心事似的。待一口烟吐出,她的嘴角才又舒出了微笑。邻里都说龙金玉好命,嫁了老公却自由自在,当然也有人非议她,说董富娶了个懒老婆,又说龙金玉任性或者小姐脾气,没有做一个妻子应该做的事情。因为董富双亲不在,龙金玉就全无家翁婆的压力。但无论龙金玉在做什么,一听到电波,就立即坐下来,掏出拍纸簿和铅笔急急记着符号。除了董富,没有人知道龙金玉能听到电波。所以董珍珠和玩伴们一见龙金玉突然坐下来画符就觉得奇怪。后来有一个常常批评龙金玉不是好媳妇的女人突然摔到桥下死了,人们就谣传龙金玉懂符咒。不过,龙金玉大体上还是得人喜爱,所以不利的传言很快就消散。 龙金玉在生了第一个儿子董铣之后,才突然醒觉到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小女孩,而是一个母亲了。龙金玉不知道女人为什么会生儿子,董富也没有向她解释过。她自然联想到,是她和董富每个月定期做的亲昵事情所致。但她也常常接收董富发出的无线电波,所以她也确信这和生儿子有关系。有一次,董富在午间发送了一段和平时有点不同的“说话”。那是婚后一年半的冬天,不知怎的,天气反常地热,阳光像夏天一样暴晒,二月天时只穿一件单衫也流汗。龙金玉刚巧跑到娘家那边,在那棵细叶榕下面一边抽水烟袋,一边拨着葵扇,看着董珍珠在溪里捞鱼。她突然感到耳膜有轻微的颤动,知道是那空中声音。她发觉把拍纸簿留了在学堂里,于是连忙拾了条枯枝,跑去沙砾地那边,在地上画着。不知为什么,这次的电波十分强烈,龙金玉的脑袋有摇撼和灼痛的感觉。她花了很大的力气,在地上刮出坑纹,满头的汗珠掉落在沙粒上,在符码旁边滴写出她的答话。董珍珠在溪里大声喊她,但她听不到。她只顾压着自己的影子,躬身写着,微微喘气,脸上涨满红潮。写好之后,她掏出密码本子,像两年前的董富一样,对照着看。董珍珠从溪里跑过来的时候,看见龙金玉晕倒在沙砾地上,手里却紧紧捏着一个小本子。董珍珠连忙呼喊龙金玉的家人。把龙金玉送回家后,请大夫看过,说是有了身孕。龙金玉于是相信,胎儿是在那空中声音里感生的。至于那次的电文内容,龙金玉却没有说出来。顺带一提,后来那片沙砾地不知何故长出了枇杷树的嫩芽,好几年后长成了一棵小小的枇杷树,年年结出枇杷果。 董富的大儿子在十月十六日出生,他按照韵目代日的电码表,选了十六日的上声代字“铣”作儿子的名字,加上族谱里的辈字“尧”,全名董铣尧。“铣”也是车工机器的一种,主要用于削切工作物。董富认为“铣”字很好,儿子将来适合做机械。怀着大儿子的时候,龙金玉曾经剧烈腰痛和心悸气促,几次差点晕倒,但她不知道是自己先天的脊骨毛病所致。一年后,她又再怀了二儿子锴。病状依然,但她却捱了过去。她不知道再次怀孕令她变形的脊骨受到更大的伤害。龙金玉二十一岁,生了两个儿子,才真的领略到自己是一个妻子和母亲。她没有上学堂,更加没有再满山跑玩,开始学习料理家务和照顾儿子。她是从这时候才真正开始尝试过正直人的生活。只是,她不能不抽水烟袋。董富加倍忙于工作,赚钱养家,没有再和妻子玩电码游戏了。在不知不觉间,游戏时代已经结束。“说话”停止。那空中声音突然沉寂下来,但儿子也不怎么哭,奇怪地静,像父亲,而且脊梁健全,长大后会继承父亲正直人的特质。不过,宁静日子很快就成为过去,龙金玉也没能继续她当母亲的学习。大儿子四岁的时候,日本鬼子来了。 在广州沦陷之前,电报局局长带着大批人马撤出,董富也带着一家大小随行,开始了历时半年的逃难。队伍走水路,坐烧柴的机动船,下船的时候,附近的农家鸡飞狗走,士兵和随船人员四处追猪抓鸡,一时间船上动物比人还多。船艇沿珠江入西江,目的地是广西梧州。董铣年纪小,船上又不乏吃喝,以为这只是一趟有趣的旅行。他看着人们在河里钓鱼,在锅炉里烧柴,鸡和猪在甲舨上随处乱走,开始对身边的事物产生好奇。董富没事就向儿子讲解蒸汽机发动的原理,也不知他有没有听懂。后来上游水太浅,就放弃了机动船,改坐平底船,靠拉夫在岸上拖行。再后来,就改走陆路。这时候,真正艰苦的旅程才开始。一行百多人走走停停总共一个月,才去到广西罗定,期间走失或者捱不住给丢下的有数十人。他们每停驻一地,人员就会抬出手动发电机,在河边放下水线,驱动电报机收发消息。队里有一部大型电报机,得用牛车拉着。另一部是董富随身的手提箱小型收发机。董富负责收发电文,编码和译码。听说也试过截听到日本军队的电报,但没有人能解读出来。不过没有真的遇上过日本人,倒是遇过共产党游击队。 事隔多年,董铣对逃难途中发生的事情印象模糊。他记得最清楚的,是爸爸董富背着微蓝的晨光站在村屋门框里的黑色剪影。可是,关于那个发生在黎明时分的神秘事件的清晰度,对一个四岁孩子的记忆来说,似乎细微得有点不真实,仿佛纯属幻想。那是走陆路之后的第五六天左右,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队伍给几个衣着破烂的人拦着,起先还以为是埋伏抢掠的土匪,后来才知道是共产党游击队。游击队说路线前面有日本人,着他们把大型机械隐藏在竹林里,用禾草掩盖,然后跟他们到山中深处暂避。起先局长半信半疑,还和对方发生争执,后来才万不愿意地听从劝告。他们百多人跟着游击队的带引,来到一条废村躲藏。在废村待了一晚,却不见山下有任何动静,临天亮前,局长的近卫过来找董富,站在门外交头接耳。蜷缩在被铺里整夜也睡不着的董铣不知大人在外面商量什么,只见爸爸走进房子,在暗角里摸到枪袋,一边把那沉沉的东西挂在腰间一边走出去,但那腰带的扣子不知怎的总是对不上,在黑暗里发生徒劳的碰击声。董富于是索性把东西拎在手里。在门框里可以看见董富左手或者右手抽着皮带枪袋的黑色剪影,好像定格在那里,迟迟没有行动的样子。董铣看不见爸爸的表情,爸爸大概也看不见躺在地上的儿子其实还未睡去。不知过了多久,那剪影定格突然像制作粗糙的动画一样突兀地搐动了一下,原本拎在左手或者右手里的东西就飞出框格外面。董铣好像听到什么东西穿过枝叶然后撞击在石头上的钝响。又或者,他其实什么也没有看到和听到,那些也只是小孩在恐惧中产生的幻觉。最后,爸爸的身影也消失在门框外面了。过了不久,远处就传来零声的枪声,和吆喝。就算听不清楚,董铣也知道那是广东话的喊话。那不是萝卜头。董铣没有见过日本人,也不知道为什么日本人叫做萝卜头。他怎样也没法把这个名字联想到什么可怕东西。枪声继续有点懒散地响着,后来就连喊话也听不到,清寂的山间只剩下寥落的野兽般的惨嚎。爸爸董富回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只见他两手空空,手枪连同枪袋不知哪里去了。他表面上没有两样,只是微微流汗和喘气,像刚去了晨运一样。龙金玉问起董富的配枪,他就说在下山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说罢就蹲在村屋门外,一声不响,岖嵝着身体抽纸烟。大队下山的时候,董铣没有再见到昨天那些游击队员。局长的人马已经从竹林拿回机械器材,和大队会合后就匆匆上路。正直人董富从此没有再碰过枪械。他只是拖着妻子和孩子,拎着手提电报机,沉默地走路。 走了十四天,董富收到电报说附近的城镇告急,日本人迫近,局长就命令一行人加速前进。要员走在前面,妇孺等跟随在后。那是一段特别难走的山路,走了不久,前后队伍就失散了。那时已经入黑,董富在附近村子买了火把,又雇了挑夫背孩子,就和龙金玉说:小心看着两个孩子,跟着其他人一起向前走,我要先追上去找大队的路线,还记唔记得我们的密码?每到一处我就同你“说话”,你就告诉大家怎样走。说罢董富就一个人擎着火把,背着皮箱子,往深山走去。在山坡的拐弯处,他好像曾经回过头来,火把仿佛在空中摇摆了一下。董富和龙金玉于是又重拾往昔的“说话”。落后的几十人走得很慢,带路的人说经过的地方叫做十八步水,总共要越过十八条溪流。在崎岖山路上只有细细的一串火把光,像一条蠕行的蛇,或者虚弱的脊,在痛苦地扭动着。有时有人滑倒,尖叫,有小孩子的哭声,但董铣没有哭。他自己走一会,又让挑夫背一会。因为挑夫人数有限,所以要轮流背。董铣不记得沿路经过多少条溪水,只知道过不久大人就要涉足走过及膝的水道。每过溪水挑夫就每人捧两个孩子。穿过一个山谷的时候,董铣听见风中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向导说那是鬼在敲打金塔的声音,又说那是鬼唱歌。董铣给吓得打颤,但又不敢哭出来。妈妈龙金玉就骂那向导胡说。突然她就真的听到声音。那是久遗了的空中声音。是丈夫董富向她发出的声音。奇怪的是,她脑海中仿佛清晰地印着电码本子,不用翻查也立即能够把电文在心里直接译出,就像真的是听见董富的话语一样。她听见董富说:十三家村,转右,上山。龙金玉在心中紧记着。过不久队伍真的来到十三家村,带路的猜想应该是走左边,龙金玉却说:唔系,转右,上山!带路人说左边的路好走,其他人也拿不定主意,龙金玉却坚持转右,说:董富话系右边。人们唯有相信她。整个晚上,在荒山里,董富一边走一边向龙金玉“说话”。到了天亮,龙金玉背着董锴,拖着董铣,和一行人走出山谷。景色顿然开阔,在一条河畔小村前,一个瘦削的人影摇摇摆摆向他们走过来。董铣拉了拉妈妈的手,指着远处那人,说:爸爸呀!龙金玉的双腿一软,就整个人倒下去,伏在地上。远远那人突然急步跑起来,在草坡上滑了一跤,爬起,又跑。董富来到跟前的时候,龙金玉才张开眼睛,向他疲弱地笑了笑。董富把她抱起来。她的脸涨红着,她的脑袋在燃烧。 电报说日本人的行军路线突然远离,余下的行程于是就没那么紧急。董富雇了辆牛车来载妻子和儿子。龙金玉躺在牛车上,一直在发高热,路上没有药,队里又没有医生。局长的一个年轻女仆小凌常常过来帮忙带孩子,董富就送了个白色暖水壶给她以示感谢。小凌建议龙金玉在中途村子留下来养病。董富知道她有道理,但他难以抉择。他怕龙金玉在路上捱不住,但又怕给日本人赶上。加上局长不能没有电报人员,他根本不可能让妻子一个人留下来。队伍缓缓前进,来到河边,坐上局长弄来的拖渡,用了十天才去到罗定。在罗定停留的时间颇长,生活仿佛比较安稳。局长租了间大屋,董富一家就住在旁边的小屋里。董铣常常和局长儿子们玩,董富就去找工作赚钱。起先收购乡村鸡蛋到市集转卖,后来又去了参加新开的白药厂,弄内燃机和发电机,电解化学溶液,制造火柴火药。董富有时带董铣去工厂,向他讲解机器的运作和火药的制作原理。在儿子的记忆中,父亲最早和最常和他说的话题就是这些,也不理他听不听得懂。这是正直人董富表达父爱的方式。龙金玉安顿下来之后,还是继续卧病不起。这时很多人也得了疟疾,俗称发冷病,没药医,多半不测。年轻女仆小凌发病七天后就死了。有人却勉强走去跑步,出一身汗,竟然把病跑好,真是奇迹。龙金玉患的却不是疟疾。她长期高热不退,又呼吸困难,心跳虚弱,再加上腰背僵痛,四肢麻痹。董富不知道这是什么病,但他相信和龙金玉侧曲的脊骨有关。后来听说梧州有退高热的药,他便决定动身回到日军占领区把药弄回来,顺便给其他人带医治疟疾的金鸡纳霜。临行前董富和龙金玉说:你记住等我回来。龙金玉便说:你在外边,会同我讲“说话”吗?董富迟疑了一下,说:我怕你受唔住,你唔好再听我讲“说话”喇,对你身体唔好。金玉却说:唔怕,你同我讲啦,我想知道你在外边没事,想听你讲“说话”。董富却说,如果带电报机过去,给日本人抓住,一定会说他是间谍。 董富去了梧州的第七天下午,龙金玉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她打开一个包包,捡出里面藏着的两块白垩质贝壳化石。她细步走到屋外,举起瘦削的手臂挡着白花花的阳光,看见不远处有一棵细叶榕,就走到树荫下坐着。她想抽水烟袋,但却没有带在身边。她瞇着眼,看见旁边的大屋园子里有几个小孩在玩耍。再看清楚,才知道有两个是自己儿子,董铣和董锴。那是我的儿子啊!龙金玉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她抬头看看树荫,心想,那不是自己老家外面的榕树吗?那年董富不就是坐在这树下用那机器发出那些长长短短的古怪声音吗?那天的阳光和眼前是多么的相似。那已经是七前年的事情吗?董富,七年来你和我说过些什么?不就是第一天的那句说话吗?然后她把那两块贝壳化石放在两只耳朵旁边,闭上眼睛,倾听着。那是无风的凝固的夏日,树叶、鸟和云静止,只有远处的孩子颤动的笑声,和藏在贝壳里的问答。龙金玉站起来,在地上挑了条竹枝,走到房子旁边的空地,在干泥沙上浅浅地画出长长短短的线和点。然后就合上双手,静静地躺在线和点上面。 董富第二天就回来,只弄了金鸡纳霜。葬了龙金玉之后,董富就和儿子董铣说:我们去粉岭。 栩栩,关于龙金玉的故事,我没法说得更详细。也许我原本所知更少,也许我根本一无所知。董富什么也没有说,董铣记忆尚浅,而我,就只有想像。我心里只萦绕着一个奇怪的事实,那就是,龙金玉虽然是我阿嫲,是我爸爸的母亲,但她比我还年轻。如果我能够见到十七岁的龙金玉,那她一定和十七岁的你没有分别。就算是去世时的龙金玉,也不过和我第四次遇上的练仙一样,二十四岁。我不能想像一个老去的龙金玉,事实上老去的龙金玉也不曾存在。那么,龙金玉永远年轻,在我想像里,在爸爸董铣的记忆里,在阿爷董富的心目中。当然,也在她哥哥龙良玉的心目中。 董富想到的是告诉龙良玉。往殖民地V城是漫长的旅程。董富和电报局长请辞,带了两个儿子,手提电报收发机,和龙金玉的贝壳化石,南下到广州弯,从那里坐船到V城。董富没有在市区停留,一到达就坐火车到新界北区粉岭。他记得七年前走过的路,路边一样的水稻田,那一样的林荫隧道,一样的水塘,一样的群山,一样的盘地,和一样的龙村。那都是董富和妻子龙金玉曾经一起看过的景物。但却奇怪地没有金黄色的蜻蜓,和电波似的蝉鸣。那是缺少了些什么的夏天。董富见了龙良玉,简单交代了事情,就嘱咐儿子们坐好,自己一个人往村后山岗上的树林走去,一去就是大半天。龙良玉蹲下来,抚着两个小孩的脑袋,眼睛瞇作一线,仿佛想在他们脸上辨别出妹妹的模样,但突然又别脸望向远方,喉头发出像田鸡般的咽音。 然后董富就在沙头角租了个小房子和儿子住下。那是从粉岭再往东一点的殖民地边境,也即是很多年后我和一个叫做练仙的女孩子共同度过一个看海的夏天的地方。抗日战争时期国民政府在沙头角市华界那边设有无线电台。董富拿着局长的介绍信在电台找到工作,日间到华界上班,晚上回到英界那边的家。但住了不多久,就传来日本人将要进攻V城的消息。董富于是又带儿子离开沙头角南下。那时侄女董珍珠刚嫁到V城不久,住在九龙半岛,董富便到那里暂住。那条街叫做塘尾道,位于旺角和大角咀之间,那时候还是山边,环境颇为荒芜。他当时一定不知道,自己将会在这条街上终老。董珍珠的丈夫是做藤器的,塘尾道的房子也是工场所在,门外空地和天井堆满藤条和竹管。后来日本兵来搜花姑娘的时候,家里的女眷就躲到藤竹物料后面暂避。那还未曾是董富流离生活的终结。日军不久就攻陷了V城,当生活回复秩序,董富就开始出外找工作。新成立的日本市政府为了控制人口,推行归乡政策。董富于是又带着儿子回广州西村,在一家衣车公司打做车针。因为缺乏钢材,唯有自行研究出用旧单车和伞骨来溶造和加硬打磨的方法。那又少不免给儿子上一课。回到老家,董富大概也难免想起昔日龙金玉的种种。但他没有再打开电报机皮箱,也没有再谈到关于龙金玉的事。直至抗日战争胜利,国军重占广州,有人上门找董富,说军队需要无线电人材。董富起先推辞了,后来电报局长亲自写信来,才不得不答应。董富提出的惟一条件是,他不要配枪。正直人董富随何世礼将军带领的新一军紧急南下,抢在英军之前从日本人手里接收V城。因为家属不能同行,就把儿子暂时留在广州让董钧照顾。那时董钧已经是个自食其力的青年,在一家工场当学徒。据董富忆述,新一军是当时国军里配备最精良的部队,又说,当时是新一军首先开进V城的,英国海军随后才赶到。可是,国军却没有乘机宣示对V城的主权,结束V城的殖民地统治,反而把受降的主权拱手让回给英国人,只是列席仪式,之后就匆匆撤回内地。于是V城的殖民时期又延续了达半个世纪。新一军撒出V城之后,董富立即申请退伍,返广州接了儿子,再回到V城塘尾道。这次他知道,他不会再到任何别的地方去。 董富停下来,不再辗转,不再变化。他在东方船务做过船上的无线电维修,又在国民政府位于中环的电台工作过。儿子董铣念小学的时候,参加了学校的合唱团,也到过中环水星大厦的V城市电台录过音。董富后来买了部美国车床,在深水埗租了个小单位,做些零件制作小工。直至儿子们长大,就开了董富记,让他们包办工程,自己正式退休了。董富心想,儿子董铣的名字来自一种机械车床,做零件制作最适合不过。后来董富记搬到塘尾道198号A地铺,儿子们已经成家立室,住在楼上,董富就住在工场里,每晚呼吸着机油和金属碎屑的气味入睡。董富每天在董富记坐柜台,写账簿,听收音机,看报纸,生意都由儿子去做。曾经好学不倦的董富不再接触新制品,对无线电工程的新技术一无所知。不看电视机,不坐车子,不看西医,不穿新装,不用原子笔。他拒绝一切后来出现的事物,他的时间停在龙金玉二十四岁那一年。他甚至不接电话,有时候儿子们不在,电话响了大半天,他也好像没有听见。他差不多不说话,除了和儿子们日常事务上的交谈,整天也沉默着。正直人董富彻底沉回他那底质的幽闭里,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个热爱求知的青年,曾经向一个女孩每天发放表面重复单调,实则隐藏着波动的空中说话。 后来我出世,学懂走路,阿爷董富就常常带我到附近的三角公园或者大角咀码头,而且打破多年的哑默,开口和我说话。正直人董富回复了董铣初出生那几年的感觉,回到了那些还能够无障碍地和儿子说话的日子。但这段日子不长,我五岁那年,阿爷就去世。阿爷董富和稚幼的我说些什么呢?也许,他向我讲解了无线电的原理,收音机和电报机的制作,或者,关于那个叫做龙金玉的少女的事情。但我不但听不懂,我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我记不起阿爷董富的说话内容,我甚至记不起阿爷董富的样子,我只是隐约记得那仿佛从远山后传来的电波的声音,经过重重屏障,散射,衰减,到达我的耳朵,已经微弱不堪,难以辨析。然后,它就消逝,回归于无形,无感。 董富之后,就是电话的时代。 栩栩,你也许不知道,我这样说,并不完全符合历史事实。电话不是继电报之后才出现的产物,它的发明和普遍使用,并不比电报迟很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两者并行不悖,各司其职,电话用作城市内近距离通讯工具,而电报则用作州省之间或者是越洋过海的长程联络方式。这种状况,一直到长途电话的普及化才告终,那才是电报正式成为历史陈迹的时候。所以,我所指的并不是实况的历史,而是电报、电话,以至于其他事物在我家里的几代人之间所标志着的人生阶段。这些个人的阶段和集体的阶段在很多地方并不对应,有时参差,有时先后,有时跳断,有时反向。不过,个人生命总不会和事物发展完全脱离,两者总是必然互相关联反映,有时事物限制了个人的可能,决定了个人的命运,但有时个人却可以改变事物的用途和功能,因而为事物和为自己的人生创造新的意义。栩栩,这就是对象史最奇妙的地方。 儿子董铣和妻子何亚芝的相识,虽然和电话有关,却和通话无关。董铣和何亚芝自相识到结婚也很少通电话。他们没有这个必要,因为他们住得很近。那时董富一家租住新填地街一层唐楼的头房,何亚芝一家则租住尾房。两家人共享走廊上的一个电话。何家搬到牛头角公共屋邨则是后来的事。何亚芝一家共七姊妹,电话多半给她们霸占。不过,事实上很少人打到家里找董铣兄弟俩,更加不会有人打电话给董富。何亚芝是家里大姐,念书念到中学,毕业后在西药行当打字员,旧同学们常常打电话来,约会一起看电影或逛街。有时何亚芝在走廊上谈电话,看见住前房的青年男子走过,也会点点头,但两人一直没有说话。何亚芝和二妹何亚萍常常奇怪,为什么不见人打电话找住前屋的两兄弟。何亚萍就说不如戏弄他们一下。 何亚芝拿起话筒,拨了自家的电话号码。那电话是个黑色的沉沉的东西,机身上有圆形转盘,转盘上有十个圆洞,分别对应十个数目字。把指头插进转盘上标示着某个数字的圆洞,往尽头一端旋拨,电话筒里就会发出的的答答的脉冲讯号。那时候的电话号码只有五个数字。何亚芝拨完号码就立即挂上电话,不一会,机楼的讯息就会回传,电话铃声响起。那是和闹钟差不多的敲铃声。何亚芝想伸手拿起话筒,何亚萍却示意让电话多响一会。不久,有人揭开前房门口的布帘,把头伸出来。那是兄弟里的哥哥。何芝就立即拿起话筒,大声喂了一下,装作在听的样子,然后说等一下,搁下话筒,向前房那边喊说:喂,找董铣的,董铣系咪你?那青年男子惊奇地点点头,应道:系我,唔该!他有点过于匆忙地跑出来,膝盖笨拙地在门框上碰了一下,木板间隔的门墙发出震颤的巨响。何亚萍在旁边窃笑,何亚芝却继续一本正经地假装下去。男子过来拿起话筒,喂了一下,却发现那边是断线的声音,莫名其妙,自言自语说:怎么收了线?转过来问何亚芝打来的是什么人,何亚芝没有想到这一点,一时搭不上话,何亚萍就接道:好似系个后生女仔把声。男子随即露出想辩解的样子,好像给人诬捏了似的,何亚萍就更加忍不住笑。这时电话突然又响起来,把大家也吓了一跳。董铣最接近电话,就把话筒拿起,短促地喂了一声,很专注地听着,然后他转向两姊妹,声调紧张,问:找何亚芝,你们边个系?何亚芝心虚,半信半疑,心想,难道给这人识穿了,说不定给他反过来戏弄。她拿过话筒,小心翼翼地应了。是同学潘丽珍打来的。那真是找她的。她看着董铣钻进房门布帘的背影,二妹何亚萍在旁边说:这个人真系老实得好笑! 何亚芝和董铣之间两通间接的电话,造就了两个人命运的交接。我和如真长达半年的通话,最终却只是虚谈。后来我和如真度过了一个黄金夏天,几乎天天见面,电话便变成了无关重要的东西。我以为,治疗电话焦虑症的惟一方法就是见面,而每天见面的结果就是和对方终身厮守。但我在和如真共度的黄金夏天里,却没有把这渴望说出来。跟阿爷董富,或者是爸爸董铣相比,我自以为更懂得和异性相处,态度更自如,更擅于表露看法,直诉心事,但来到心底最深处,我却和他们一样,埋藏着一个曲折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涌动着表达和沟通的热望,但却偏偏只能以隐晦的密码编写,只能以看不见的特定频率的电波发放。如果找到接收体的话,可以产生强烈共振,但结果大半却是渺茫。我不知究竟是因为我和如真的系统完全不同,根本无法接通,还是我错过了接驳的时机,线路给另外的通话占据。过了黄金夏天,我就突然和如真断线了。之后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没法再打通。栩栩,这一方面是比喻的说法,另一方面也是事实。如真开始拒绝听我的电话,有时见我打急了,就索性搁起话筒。我开始反复做着打不通电话的梦。每次也是焦急地打电话给如真,但不知为什么总是按错号码。栩栩,这时代我们已经开始用按键的音频电话,拨盘式的脉频电话已成绝响。我在梦里明明是记得如真的号码,但无论按键的时候是如何地小心翼翼,结果总是按不对。那时候的电话号码已经增加至七个字。起先通常是在最后一个数字弄错,这时我还未至于过分警觉,以为只要再按一次就没事。但一错再错之后,我就开始慌乱了。到了最后,竟然连第一个数字也老是按了别的。那真是教人疯掉的状况。那种感觉就好像意识和行动分裂开来,手指不听脑袋的指挥。不,不是那么简单。那好像是,当意识里清晰地知道要按下9字的时候,突然被一层迷雾蔽障,给什么在眼前遮挡了一下,就发现自己按了0字。又或者,另一种状况是,明明按的那个位置是0字,按了才发现那改成了1字。按出来的号码不再是有系统,有意义的替代,而是乱码。密码之为密码,无论破译之难易,也终有解法。但乱码不可解。 栩栩,事物之多变,有取替也有循环。由最初通过电缆传送的电报,到无线电报,再回到有线电话通话,最后又回到无线流动电话网络。有线广播被无线广播取代,电缆被电波淘汰,到光纤出现,数码取代模拟,有线又回复优势。有事物一去不返,绝迹人间,有事物累变相传,生生不息。就像自然界一样,有复制,有变异,有灭种,有繁衍,有断绝,有承传。人事和天理,也许本来就跟随相同的规律。想到这些,我就安然。从最初对如真的爱情,或者从遗传自更久之前,萌芽在时间之先的感应之源,衍生出想像之树,演化出并行的枝条,长出你,栩栩,或者是练仙,或者是哑瓷的果实。果实里遗传了先人意志和情感的密码,而我努力地去解读它,以至于改写它,曲解它,创造它。 关于无线电技术员董富,我还可以说些什么呢?董富的故事其实在龙金玉去世那一年已经结束,之后的事情乏善足陈。栩栩,你也许会问,那董富发明的手提无线电收发报机呢?或者问,你不是和我说过,龙金玉的耳朵里有真空管,董富晚年每个夜里也会向天空发射电波吗?这样说来,正直人董富到最终其实相信超自然和神秘的事情,幻想可以用电报和妻子的亡魂沟通吧?可不可以说,董富童年时鬼魂传信的电报启蒙,像种子一样一直深埋在他的心底,到老年时终于摆脱理性的压抑,重新茁长出隐喻的魔力?好的,栩栩,让我尝试再补充一下。那手提收发机,后来没有留存下来,不知是何时丢弃的,还是早就没有带在身旁,又或者根本就没有这回事。在董富的旧物里只找到一本一九三六年版的《天工开物》,两块贝壳化石,和一颗小灯泡模样的真空二极管。后者可能就是收发报机的放大器。如果细心观察,可以看见真空管里的钨丝已经烧断。至于发现电码纸,却是董富身后很久的事情。那是在殖民地历史结束之后第二年,董富记因为经济问题面临结业,我和爸爸在收拾杂物时,发现早年的账簿里夹着一张写满电码的古老信笺。信笺的确切年期已不可考,凭纸质的霉黄程度也很难判断,究竟是早于账簿还是同期。我去图书馆找到旧日的明码电码本,照纸上的电码翻查对照,译出的却是无意义的杂乱字词。照推断电文应该是经过加密改编,不然,那就是阿爷董富晚年的迷糊呓语。但如果真是密码的话,我不知道那是有系统的换码还是随机的私人密码。假使是后者,除非找到阿爷自订的密码本子,否则永远无法解读。我反复读着随时会在指间化为碎屑的信笺,默念上面成串的数字,却对深藏的意义一无所知。如果,这是董富发给亡者龙金玉的书信,里面会蕴藏他严加盖掩的热情吗?我把笺纸影印了一份,以妨它像阿爷的语音一样慢慢消隐。有时我仿佛可以真的看到,在深夜已关上铁闸的工场里,亮着一盏钨丝灯泡,阿爷董富拿出他的手提皮箱电报机,装上真空管,打开电源,在电报键上轻轻敲击。茫茫的夜空中,会掠过长长短短的说话,寻找它的聆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