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很冷,微风吹过,柳树的树叶瑟瑟发抖。这里任何植物的高度都没有超过我的靴子,但有一只母绒鸭就躲在这种矮树林里。一连几天,我都在远远地观察它。它把巢筑在一处凹陷的地表,周围开满了紫色的虎耳草花。它的羽毛纤柔、美丽,边缘呈灰白色,中间呈黑色,并点缀有肉桂色、黑色和灰棕色斑点。当它走动时,层叠的羽毛就像一片片相互滑动的瓷砖。它脸部的羽毛呈现明暗相间的点画效果,而且淡淡的眉毛让其温婉了很多。它与花丛间的岩石和土壤非常协调,绝对不能太惹眼,因为北极熊抓像它这样孵蛋的小鸭子简直是探囊取物。有五六只北极熊造访了路易斯的小岛,他也清楚每头熊的特征和癖好。虽然我可以躲在这里,但我真不愿意遇到它们,尤其是那头“电话熊”—这是路易斯给一头北极熊起的绰号,他说这个家伙最不可信。 迈尔斯正在外面打电话:我们可以听到,他向远在布里斯托尔的制片办公室小声抱怨什么。路易斯给我讲了“电话熊”这一外号的由来。手机通信塔让迈尔斯能把电话打到英国去,这是几年前为峡湾深处的一座煤矿架设的。信号进入屋内就很微弱了,所以想打电话只能站在前门台阶的最高处。从那个地方看不到房屋后面的情况。去年夏天,路易斯的一位朋友就处在迈尔斯现在的位置,站在第一级台阶上打电话。“电话熊”送给他的见面礼是一声巨响。当路易斯跑到窗前时,他的朋友已经原地消失了。相反,一头北极熊站在那里,气宇轩昂的样子,比房门还高,正在用爪子连续拍击房门。原来它听到有人说话,便悄悄溜到房屋的拐角处,然后几步蹿上前去。路易斯慌忙抄起猎枪,跑到门廊处,发现朋友仰面躺在地上,双脚死死撑着正在剧烈颤抖的房门,依然在通电话,只听他说:“不,亲爱的,没什么,一头熊而已。”他自始至终挥着手给路易斯打“嘘”的手势,“这是我妻子的电话!不要开枪,否则她就永远不让我再来了。” “路易斯,”我说,“你不认为我们应该告诉迈尔斯吗?” 虽然北极熊频繁光顾这座小房子,但它们极少达到要破门而入的地步。不过在8 月的一天,路易斯回到家发现,一家北极熊已经成功闯入屋内。母熊先是把一座窗台啃成了碎片,接着用爪子把玻璃窗捣烂,最后和它的熊崽子一起爬进了屋子。它们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试图得到放在钢筋水泥橱柜里的食物。路易斯给我看了一片狼藉的现场照片:砸碎的家具、玻璃和餐具器皿。他说最令北极熊一家感到遗憾的,是没能打开食品储藏柜,也许因为它们离开太早了,所以这一部分几乎毫发无损。 他翻修了屋子,这一次他使用了3 英寸(约0.08 米)厚的原木护墙板和凹槽螺栓,并在楼下原来的窗户外侧加装了上锁的金属百叶窗。他在屋顶的边缘和每一处可以攀爬的表面安装了木板条,上面布满了像爪子一样探出的钉子。不过对任何事都百般挑剔的路易斯,唯独在客厅的墙壁上留下了北极熊的爪印。或许它们会提醒他,绝不能有盲目乐观的念头。 我心里总是不踏实,每当到屋外洗漱时,都会带上一把信号枪—决不冒险。这种做法有点儿像过马路: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再通过。虽然“电话熊”并未露面,但我依然很快受到了攻击。北极燕鸥在岛上的栖息地很大,离这间小屋很近,而且燕鸥很注意保护它们的蛋和雏鸟。即使洗漱时我也不得安宁,大喊大叫的燕鸥飞过来撞我的头,所以我把洗脸盆放在一根漂流木上,以最快速度洗漱,同时还要留心北极熊—还要多久才能冻冰呢? 燕鸥的威慑很有效,但它无疑向外界宣布它们正在筑巢。绒鸭的策略正好相反:它们静静地待着,相信它们的伪装,而且同样重要的是,它们的身上没有味道。把鸟巢筑在燕鸥的近旁,它们甚至可以获得某种程度的空中防护,但事实也摆在那里:它们没有成功逃脱的可能性,因为它们必须在地上孵蛋,而且要持续一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要确保不被北极熊发现。接下来的两周里,我就坐在帆布帐篷里陪着它们,试图拍到绒鸭的真实故事—它们以为没有人注意到它们。说到这个伪装物,它的视角其实非常有限,而且一点儿保护都起不到。“电话熊”也许正在监视我—这个想法一直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 绒鸭的巢在岛上随处可见,甚至就筑在小屋的窗台下,但选出一个拍摄对象却很难,因为我们无法知道什么时候小鸭子会破壳而出。昨天晚上,形势发生了变化,当迈尔斯观察住在这处“虎耳草花园别墅”里的绒鸭时,他注意到其中一枚鸟蛋上出现细微的裂痕,所以现在我们三个人—迈尔斯、斯泰纳尔和我—正在慢慢向它靠近。它蹲在花团锦簇的鸟巢里,脖子伸得长长的,但把身体压得扁扁的。我们表现得不慌不忙,一边靠近它,一边和它说话:“嘿,嘿,别怕我们,我们不会伤害你,留在原地不要动,好妹子,好妹子……”我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仿佛它是一个心神不宁的小姑娘。 拍摄筑巢的鸟儿也会遇到生与死的问题。它的宝宝一生下来就要面对这个寒冷、危险的地方,而它无非是希望安安稳稳地待在这里,但为了拍摄它孵蛋,我要在仅仅几米远的地方,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如果我把它吓得飞走了,巢里的鸟蛋很快就会变凉,它的小鸭子肯定会被冻死。这便是我一直努力淡化结果的原因—我们毕竟只是拍电视而已。 我有两点理由认为这一方法会奏效:绒鸭是出了名的自信狂,因为它们非常相信自己的伪装,而我可以利用我的伪装—大多数动物都不会注意它。我们首先支好金属杆,接着在上面盖上帆布,虽然多年的风吹日晒已经让它褪了色,但它依然可以让我凭空消失。我钻进去,斯泰纳尔递给我三脚架、摄像机和对讲机。他再帮我把拉链拉上,随后便和迈尔斯离开了。通过用丝网遮蔽的观察孔,我可以看到那只绒鸭平卧在巢里。想必它做了巨大的心理斗争,没有以牺牲自己的鸟蛋为代价去寻找新的藏身之处。我感谢它安静地留下来,希望它相信我已经和其他人一起离开了。 阳光照在它的后背上,也穿过观察孔的网眼,变幻成爬行动物鳞片般的图案洒落在小帐篷的内壁上。我静静地坐在里面,看着这只绒鸭。它这会儿的表现有些索然无味,因为它的翅膀和尾巴柔滑地垂到地面上。除了它水汪汪的眼睛上的反光,所有有关它的一切都是模糊的、暗淡的。15 分钟过去了,它完全放松下来,头也伸了出来。 绒鸭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大海上,或像此地这样荒凉的北方海岸线上,夏季风平浪静的日子就是对它们艰苦生活的优待了。20 年前,我和未婚妻玛丽·卢来到斯瓦尔巴群岛,第一次拍摄它们。我们看着成群的公绒鸭扬起头,充满柔情地鸣叫,由此我们喜爱上了这种动物。作为订婚礼物,我送给她一枚戒指,上面镌刻着一只钻出水面并展翅欲飞的公绒鸭。 一个月前,这里的绒鸭度过了求偶期,自此以后,这只鲜花丛中的母绒鸭便一直卧在自己的蛋上。在这段时间里,它见到的北极熊要比人多得多。就在昨天,便有一只北极熊在海岸上留下了足印;这里有残存的冬日浮冰,还有小岛,它找到了一个后背挠痒痒的好地方。还没有脱落的皮毛已经长得很长,而且竟然变得无色透明,而不是白色。 一种并不常见的声音吓了我一跳—石头敲击声—我侧耳聆听。或许是波涛撞击海岸礁石的回声,但有没有可能是北极熊发怒时弄出的声响,或者仅仅是风声?斯泰纳尔在我身后山坡的某个地方,不过已经超出了我的视线,他负责监视北极熊。我自我安慰,刚才只是虚惊一场,我要通过镜头继续关注这只绒鸭。它相信不会有北极熊过来,并继续它的“孵蛋大计”—一窝卡其色的鸟蛋。 对于每只雌鸟几乎都要面对的问题,鸟蛋是一个绝妙的解决方案:如果它们的宝宝待在母体内,母亲的身体会变得非常沉重而无法飞上蓝天,但如果采用把它们的宝宝包裹在壳内的方式,它们可以把鸟蛋放在巢里。这种方式的潜在难点是雏鸟只有保持温暖才能发育,将巢筑在北极地区的鸟类则尤为困难。即使到了7 月份,这只绒鸭都可能发现它和它的巢会被埋在8 英寸(约0.2 米)厚的雪下。针对困扰绒鸭这一问题的解决方案,正是路易斯将自己的小屋建在这里的理由,也是他在地下室里堆放那些值钱的棉包的原因,也是鸭绒被—最温暖舒适的床上用品—得名于鸭子的原因。 当儿时第一次听说被子里填充的是羽毛的时候,我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它们先是被野鸭从自己的胸脯上拔下,之后被绒鸭农收集起来:听起来很吸引人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很多年以后,当我在苏格兰拍摄那些求偶中的绒鸭时,我才获得了最直接的了解。一只绒鸭在石楠属植物间的地表挖出一个光秃秃的巢穴,把蛋下在里面,现在它要为它们遮风御寒。它把脖子伸得高高的,然后喙部向下翻转,贴在前胸的羽毛上,向上逆向摩擦喙部,仿佛在打磨一把老式的剃刀。神奇的是,片片绒毛从羽毛间轻松飘落。它们几乎没有重量。它把每一根羽毛处理得如同蛋白霜一般蓬松,然后衔在嘴里并仔细地隐藏在身下。一个小时后,它的巢里已经积攒了足够多的绒毛并把它们盖在鸟蛋上。绒鸭的绒毛是自然界中最好的保温材料。一茶匙蓬松的鸭绒会充满一个茶杯,被困其中的温暖空气可以达到为鸟巢中的鸟蛋保暖或者一个人安卧在鸭绒被下同样的效果。如此优异的保暖性是物有所值的,在日本,最好的鸭绒被可以卖到3 万美元。路易斯就是一位绒鸭农,但生活在他的岛上的鸟类都是野生的,可以在它们喜欢的地方随意筑巢。他只会收集它们换毛时多余的绒毛,而且保护它们免受捕食者的侵害。自从他来到这座小岛后,绒鸭栖息地的规模已经扩大一倍,有3000 多座鸟巢。人们早在1000 多年前便开始保护绒鸭,诺森伯兰郡的圣库斯伯特,制定了可能是全世界最早的自然保护法律。或许,路易斯在晚上也是靠它们的绒毛保暖的。 不过,这只绒鸭现在有些坐立不安,或许它已经感到小宝宝在壳内的异动。如果确实是这样的话,显然它正在把小秘密紧紧地抱在胸前。不过在其委身下蹲的过程中,我瞥见了一枚鸭蛋上的小洞,还没有我的小指甲盖大。这是一只雏鸟的第一扇窗,迎接它的是斯瓦尔巴群岛无尽的夏日骄阳和清冽的空气。它向它们打招呼,“咕—咕—咕—”小宝宝们在壳内发出最微弱的应答,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到,不过它们刚好传入我的小帐篷内。 我还记得产房内令人心焦的等待,那种不确定性和痛苦,以及孩子出生后多年的依赖感让我记忆犹新。这些年幼的绒鸭一定要成长得更快些。不是要它们摇摇摆摆地走在沙滩上,而是必须跑得越快越好,同时还要学会游泳、潜水和自己觅食。至少今天是个孵化的好日子:风小了,除了路易斯小屋周围燕鸥的叫声,现在岛上很安静。依然看不到北极熊的影子。我的后背贴着小帐篷的壁布。我要在这儿待很长时间,当然这和绒鸭的等待根本没有可比性。它已经有四周没有吃东西了,而且每隔一两天在仔细盖好鸟蛋之后,才会离开巢穴几分钟,也就外出吞几口雪的时间。 我口袋里就有一簇绒毛。这是今天早上我从一处废弃的鸟巢中捡来的。 当我刚把它们握在手中,便立刻感受到它们的温暖:这是我自己的热量,我紧紧地握在手中。我摩挲着绒毛,手指在表面滑动,仿佛在涂抹嫩肤霜。据我所知,路易斯是唯一一位使用电子显微镜研究鸭绒毛特殊构造的人。他说鸭绒毛实际上并无羽茎,但每根纤维在其长度上都有鼓包,只不过太小看不到。为了展示鸭绒毛非凡的弹性,他十指相扣并搓动双手,防止指关节相互滑动。当我梳理绒毛时,我能感觉到这种情况。它起初是抵触、拉伸,接着裂开并伴随类似“维可牢”尼龙搭扣打开时发出的撕裂声。在羽毛内,我能感到微小的缺陷。我将一根羽毛缠在指尖的表面,一粒虎耳草的种子像穿透迷雾一样露出头来。挑出种子和小树枝是一种颇为奇妙的抚平思绪、消磨时间的方式,20 分钟后,我甚至发现了更为细小的颗粒物,这种感觉,就像公主在自己的很多层褥子下发现了一粒豌豆。毫无疑问,她也睡在鸭绒被下。 我正在失去时间的概念,但当太阳扫过四分之一的天空时,绒鸭变得焦躁不安起来,不断挥动翅膀并发出类似昂贵的纸张摩擦时的沙沙声。它反复站立、坐下,频率越来越快,还伴随有破碎声。或许它正帮助雏鸭破壳而出。 它的肋部开始抽搐,和我妻子生宝宝时的表现无异。两个黑黑的小脑袋出现了,全身布满刚毛,细脖颈摇摇晃晃,接着一个趔趄,又摔回巢内。母鸭弓起身子,用翅膀为它们搭起帐篷,虽然雏鸟在尝试着挣脱庇护,但母鸭此时不合时宜地打起瞌睡。它知道它们还没有出去闯荡的资本。 我睁开眼睛,看到这只绒鸭,这才意识到我也在打瞌睡。北极熊随时可能光顾,所以这不是什么好状态,不过在半睡半醒之间,什么都没发生,真的平安无事;我也半眯着眼睛盯着绒鸭。一只贼鸥从低空飞过,绒鸭浑身一激灵。那家伙会在转瞬之间吞下小鸭子,但它的伪装发挥了作用,贼鸥飞走了,未察觉到什么。
消失的脚印——鸭绒被和北极熊
书名: 消失的脚印
作者: [英] 约翰·艾奇逊
出版社: 未读·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原作名: The Shark and the Albatross
副标题: BBC御用摄影师20年野生动物拍摄笔记
译者: 王尔笙
出版年: 2016-8
页数: 280
定价: 49.8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502806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