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中世纪的生活伴随着剧烈而激动人心的情感,还不时出现突如其来的奇特能量爆发,但在本质上,每代人之间的变化是慢速而平缓的。就像那些大教堂一样,中世纪的世界也是有条不紊和一丝不苟地修建起来的。而文艺复兴的特点在于其不可思议的速度。今天,我们在一两代人的时间里见证了同样突然的变化— —机械力量的扩张,从第一部电动马达和第一台内燃机引擎到那些强大得多的能源,强大到让人类不再工作成为可能。文艺复兴时期的人们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十年如一日地见证了新的可能性以同样惊人的速度爆发式呈现,只不过种类比今天更为丰富。地理学的发现扩展了世界— —只有想象一下今天向地球内部钻入 2000英里,或者探索海底以寻找新的元素和适宜居住的地方,或者探访其他星球并在那里定居,我们才能体会到当时人们的惊愕之情。与此同时,人类发现了自己的身体,它不仅是雕塑家和画家的美之灵感,也是心怀学术兴趣的解剖学家想要探索的世界。机械发明和科学发现让世界变得更易掌控,人类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强大。印刷术、火药、指南针、望远镜以及带给列奥纳多·达·芬奇灵感的伟大机械原理让人类能够更加容易地掌控周遭环境。而波兰科学家哥白尼提出的革命性宇宙理论则摧毁了中世纪人们的整个物质宇宙。在本书主要关注的文学领域,变化的脚步同样迅捷。许多变化是由新的发现引起的,这符合一个探索时代的特征,但当时的学者称其为重生。许多失传的拉丁文书籍和被遗忘的拉丁文作者的抄本被发现了,它们藏身于图书馆,从几百年前被抄录后就一直无人问津地躺在那里。伟大的书籍搜寻者波吉奥 ·布拉乔里尼(Poggio Bracciolini, 1380—1459年)描述了他如何说服修道院的看守允许自己进入图书馆,最终在漏雨且有老鼠出没的阁楼里找到那些覆盖着灰尘和垃圾的抄本:他带着动人的感情写到,那些抄本用求助的目光看着他,仿佛它们是他被困在医院或身陷囹圄的活生生的朋友。发现某位作者的已知抄本很少能提起人们的兴趣,除非它极为稀少和古老。让文艺复兴时期的学者们兴奋的是发现那些他们知晓而且仰慕的作者的未知作品,或者是那些作品已经完全失传,只在百科全书中的几句引文中留下名字的作者的作品。他们的幸福感因为寻书行动的险阻重重而更加强烈。那就像是在寻找埋藏的钻石。一些作者的抄本是孤本,此后再也没有找到过其他抄本。与之对应的是埋藏地下超过千年的古典艺术品的重新发现:著名的雕塑、多彩宝石浮雕、硬币和奖章今天充斥着世界各地的博物馆。在提图斯浴室遗址上的一处葡萄园中挖出了拉奥孔像,它马上被教皇儒略二世( Julius II)买下并藏入梵蒂冈博物馆。当有某座特别漂亮的雕塑被发掘出来,人们就会特意组成队列,伴随着音乐、鲜花和赞歌将它呈送给教皇。这并非科学发掘,而是艺术搜寻。人们寻找的是艺术品,当它被找到时就会有艺术家对其加以研究。每当有新的雕像出土,艺术家们就会开始模仿和超越它特殊的美。有时,他们还会凭着那个时代特有的盲目自信试图修复残缺的肢体。美第奇家族的教皇列奥十世(Leo X)任命了一位罗马城的古物总监,由后者制定计划,发掘埋在花园、房舍和废墟下的无数宝藏。他的名字叫拉斐尔。 一项更为重要的成就是重新发现了古典希腊文。它的进程相对缓慢,主要包括两个方面。 西方学者从来访意大利的拜占庭人那里学习希腊文。彼得拉克是第一个做此尝试的。1339年,他开始向僧侣巴拉姆(Barlaam)学习希腊文,后者显然是东罗马帝国的密使。但彼得拉克年纪太大,课程半途而废了,他只能望洋兴叹。不过,1360年,彼得拉克更年轻的朋友薄伽丘推荐巴拉姆的一位学生莱昂提乌斯·皮拉图斯(Leontius Pilatus)出任佛罗伦萨的希腊语教授,这在西欧历史上是第一次。此后很长时间,佛罗伦萨一直是此类活动的中心。在莱昂提乌斯的帮助下,薄伽丘第一次将荷马史诗完全翻译成拉丁文,虽然是非常生硬的散文体。后来,其他拜占庭的使者延续了在意大利教授希腊语的工作。拜占庭的官方和宫廷用语通过一条清晰可辨的连续而且活生生的传承纽带与古典希腊文相联系,但它本身并不是古典希腊文。因此,虽然拜占庭人可以将古典希腊文作为一种活生生(尽管古僻)的语言教给意大利人,但他们使用了拜占庭的书写和发音方式,这违背了古典的标准,其影响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消除。吉本用一条诙谐的注释展现了这种困难:现代希腊人把 b念成像辅音 V那样,还搞混了三个元音和几个双元音。严格的加迪纳( Gardiner)为剑桥(吉本是牛津人)立下严规,要求必须使用这种粗俗的发音。但在阿提卡人耳中, bh这个音节犹如羊的叫声,而一只领头公羊是比主教或校长更好的证据。 在字体方面,最早的印刷商们总是以所能找到的最标准手写体为模板。因此,当准备印刷希腊文时,他们要求拜占庭的抄写工写下字母表以便制作字模。但拜占庭人的手写体与古典时代的写法大相径庭,为了加快书写速度,它充斥着缩合或连写:比如 ou变成了 .,kai,则被写成 .。在罗马字体中我们也保留了几个类似的缩合,比如 fl和 &,但它们不会造成麻烦。相反,早期希腊字体却充斥着此类缩合字,多到让非专业人士无法辨识,让排版变得困难而昂贵。一套牛津希腊文 模具需要 354个字模。在 16和 17世纪,它们被逐渐淘汰。但拜占庭希腊文手写体在大多数大学出版社使用的希腊文字体那里留存了下来。为此,纯正癖者仍在呼吁重新设计希腊文字模,以消除拜占庭人的最后影响,让这种语言回归古典时期希腊人的写法。 重新发现古典希腊文的第二个方面是古希腊作者的抄本在西方的出现。如同1933年中欧学者纷纷流亡美国那样,随着土耳其人兵临城下,君士坦丁堡也出现了类似的景象,流亡者们随身带走了希腊文抄本。与此同时,意大利的学术赞助人正在东西方四处搜寻希腊文抄本。吉本在引文中提到,佛罗伦萨的洛伦佐·德·美第奇(Lorenzo de’ Medici)曾经委派希腊人雅努斯·拉斯卡里斯(Janus Lascaris)前往希腊,“不惜代价”地购买善本。拉斯卡里斯拜访了阿托斯山(Athos)的偏远修道院,在那里找到了雅典雄辩家的作品。在洛伦佐之前,他的祖父柯西莫(Cosimo)和教皇尼古拉五世(Nicolas V,1447—1455年在位)就已经进行过相同的活动了。正是尼古拉五世创立了今天的梵蒂冈图书馆,他雇佣了数百名抄写18员和学者,在“八年任期内建立起一座拥有 5000卷藏书的图书馆”。 于是,古典文化中更为重要的那部分被当作全新的知识而发现,而人们对于拉丁语部分的了解也极大地扩展了。近代语言和文学立即受到了影响,这种影响至今仍未消失。它显示了人类头脑拥有神奇的力量和灵活性,能够轻而易举地正确领会所有新的理念、情感和艺术手法。这就好像人眼可以分辨的颜色突然增加了,光谱从现在的七色变成了十二色,又好像艺术家们被赋予了新的创作媒介和绘画主题。我们将在后文详细研究这场革命的影响,并对其作出小结。 当然,古典学术也有了突飞猛进的进展。人们终于开始真正理解古人,并同他们产生共鸣。从蛮荒时代开始,阐释困难、对人物和传统的混淆、愚蠢的神话和可笑的误读就挥之不去,许多个世纪以来的自圆其说和错误解释助长了这些现象,现在它们开始快速消失。大量古迹被探索和测绘,不再只存在于神话中。西欧学者的拉丁语水平开始向西塞罗看齐。西蒙兹(Symonds)特别称赞了科鲁奇奥·萨鲁达蒂(Coluccio Salutati)的作品。1375年,萨鲁达蒂成为佛罗伦萨的执政官,在超过二十五年的时间里,他用极为纯正精练的拉丁语撰写外交信件和政治宣传册,得到包括梵蒂冈在内的其他意大利邦国的法官的仰慕和效仿。29 罗曼语进一步丰富了自己,它直接从古典拉丁语和古典希腊语借取词汇,虽然后者对其影响较小,但仍然相当重要。英语也吸收了希腊语和拉丁语词汇,一些直接来自这两种古典语言,一些则经过了法语和意大利语作者的改变。只有词典学家才能找出英语中这两种类型的外来词的确切比例。它们与英语的盎格鲁—撒克逊语和诺曼法语基础一起让这种语言成为比任何罗曼语都要丰富得多的文学载体。莎士比亚一次又一次地将直白而强烈的纯正古英语同更加委婉的诺曼法语和更加恢宏的拉丁语衍生词结合起来,营造出了最佳效果,比如: This my hand will rather The multitudinous seas incarnadine, Making the green one red.30 恐怕我这一手的血,倒要把一碧无垠的海水染成一片殷红呢。(朱生豪译文) 但德语和其他北欧语言——如瑞典语、弗莱芒语等——几乎没有因为对拉丁语和希腊语的了解而扩充自己。毕竟,作为英语祖先之一的诺曼法语同拉丁语存在亲缘关系。德语没有这种关系,更难借取和吸收拉丁语单词。此外,当时日耳曼诸邦的文化水准相对较低,虽然也有古典学者和人文主义者,但他们和公众的交流要比在法国和意大利少得多。 在此期间,波兰人的诗文几乎全是用拉丁语写的,俄罗斯人则使用古斯拉夫语。他们的民族文学按照各自的道路发展,几乎没有受到西方对古典文学再发现的影响。土耳其人的征服切断了从拜占庭流向斯拉夫人的文明源泉,令俄罗斯文化遭受重挫。 对西欧来说,重新发现古典文明不仅意味着罗曼语和英语词汇的扩充。它还改进和丰富了诗人、演说家和散文家的风格。罗马和希腊(后者尤甚)的作家和演说家是极富经验和技巧的语言工匠。现代写作中使用的风格技巧几乎都是他们发明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俗语作家们热切地模仿各种新发现的句子和段落结构、诗律格式、意象和修辞方法,就像同时期的拉丁语作家用拉丁语所做的那样,他们也用近代语言模仿和改编上述写作技巧。正是这些工作真正促生了前文艺复兴和后文艺复兴文学的分水岭。我们可以感觉到,许多中世纪的作家因为风格的幼稚和别扭而束缚了自己的思想:他们很难把思想转变成文字,把文字组合成意群。 20但从文艺复兴开始,这样的困难消失了,甚至有些矫枉过正:出现了许多言之无物的文体家。今天,我们能够相对顺畅地写作,这要归功于在文艺复兴时期重新进入西欧文学的丰富古典风格传统。与风格上的创新相比,文学体裁的发现更为重要。只有希腊人能够发明出多种适用于其他语言并带来持久美学愉悦的文体。在由希腊人发展完善和罗马人发扬光大的各种体裁被重新发现前,西欧人不得不发明自己的形式。他们的工作很糟糕,除了歌谣和寓言之类的民俗小品之外难有建树。伴随着众多风格技巧的引入、语言的扩展以及古典历史和传奇提供的丰富资料,希腊—罗马文学形式的出现激发了近代欧洲历史上最汹涌的一波伟大作品浪潮: 英格兰、法国和西班牙的悲剧; 意大利、英格兰和法国的喜剧; 意大利、英格兰和葡萄牙的史诗; 意大利、法国、英格兰、西班牙和德国的抒情诗和田园诗; 意大利、法国和英格兰的讽刺诗; 西欧各地的随笔和哲学论文; 西欧各地的演说词:从文艺复兴时期的文体家到亚伯拉罕·林肯这样的近代演说家之间存在着连续的传承纽带,后者利用数十种源自希腊—罗马人的修辞技巧取得了良好的效果。 文艺复兴还以古典历史和神话的形式向西欧的作家们打开了一座庞大的新素材仓库。其中一些在中世纪已经为人所知,但并不完整。现在,作家们纷纷投身这座宝库,热切地对其加以开发,以至于他们创作出的经常是精心打造的垃圾。今天,这些作品很难不让我们厌烦,它们或者无休止地引经据典——常识性的例子显得陈词滥调,高深的典故则让人摸不着头脑;或者将今人与古代人物相提并论——每个演说家都是西塞罗,每个战士都是赫克托耳;或者充斥着神话形象——酒神和牧神,狄安娜和宁芙,牧羊人和鸟身女怪(harpies),提坦和丘比特——21这些形象在 16和 17世纪的文学中随处可见,往往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由希腊人的想象力创造出来的神话是真正不朽的,最好的例子就是即便经过了这样的滥用,它们仍能激发诗人和艺术家的想象力。 最后,文艺复兴时期对古典文化的重新发现不仅意味着图书馆有了更多藏书。它还表现为各种艺术门类的力量和资源的扩张——雕塑、建筑、绘画和音乐——以及它们之间更加富有成果的联姻。就像在所有伟大艺术时代发生的那样,各种艺术门类相互激励。对美的感受被加强,同时变得更加微妙。绘制画卷、创作诗歌、设计园林、打造盔甲和印刷图书的主要目的都是为了获得美的愉悦。从一切事实和艺术品中引申出道德教育的中世纪恼人做法被渐渐抛弃(当然并不彻底)。此前局限于哲学和宗教争议的批判能力,现在被集中应用到艺术上——甚至不仅是艺术,还从艺术辐射到社交生活,如举止、服饰、体态习惯、马匹、园艺、装饰,乃至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对美的感受一直存在于人类心中。在黑暗时代,它几乎彻底被鲜血和风暴所吞没,在中世纪它重新浮出水面,但受到限制和误导。在文艺复兴时期,美感作为一种批判性和创造性的能力得以复生,这是希腊和罗马精神的最伟大成就之一。
古典传统——文艺复兴
书名: 古典传统
作者: [美] 吉尔伯特·海厄特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后浪出版公司
原作名: THE CLASSICAL TRADITION : Greek and Roman Influences on Western Literature
副标题: 希腊—罗马对西方文学的影响
译者: 王晨
出版年: 2015-10
页数: 640
定价: 78.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50258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