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时代,文明并未完全消亡。那么,有多少文明留存了下来,又是通过什么渠道和演变实现的呢? 首先,希腊—罗马世界的语言留存了下来,但二者命运迥异。 希腊语曾在东地中海广为流行。它不仅是具有希腊血统的民族的语言,在埃及、巴勒斯坦等地也被使用。 简单的希腊语口语是拥有各自语言的近东国家间标准的交流用语:这就是为什么《新约》是用希腊语写成的。 在意大利大部、西欧和北非,人们说拉丁语。在拉丁语面前,这些地方的数十种土著方言和像迦太基语这样的被征服民族的语言几乎都消失了,完全没有留下书面传统,只是在日常生活中留有少量痕迹。不过,即使在其鼎盛时期,罗马帝国也不是由拉丁语一统天下,而是拉丁语和希腊语的双语世界。由于希腊语的灵活性,罗马人自己也将其用作社交和学术语言。当然,民族主义感情确保了他们(除了少数异类)不会完全抛弃拉丁语。不过,共和国晚期和帝国早期几乎所有的上层罗马人不仅在哲学探讨和创作文学时使用希腊语,他们在社交对话甚至做爱时也会用到它(在腓特烈大帝的宫廷和 19世纪的俄国,法语扮演着类似的角色。而在并不太遥远的记忆中,一些巴伐利亚的贵族家庭从不在家里说德语,他们总是说法语)。在被谋杀的那一刻,尤利乌斯·恺撒说的是希腊语,而马可·奥勒留皇帝的私人精神日记也是用希腊语写的。 然而在 4世纪,这两股汇聚起来缔造了古典希腊—罗马文明的语言和文化泉流再次分道扬镳了。罗马帝国分裂是造成这种后果的首要原因。公元 364年,当帝国再不可能作为一个整体被治理和防卫时,它被一分为二:瓦伦提尼安(Valentinian)控制着西部的帝国,定都米兰;他的弟弟瓦伦斯(Valens)控制着东部的帝国,定都君士坦丁堡。从此之后,尽管双方仍有频繁接触,东西方的分歧开始越来越大。公元 476年,双方的裂痕更是突然加深。这一年,西罗马帝国最后的皇帝(他名字中的罗慕路斯让人想起了罗马城的奠基者,而奥古斯图卢斯的意思则是“小奥古斯都”)被黜,他的权力落到了那些半蛮族的国王之手。 东西方的矛盾从此愈演愈烈。在经过了 8世纪和 9世纪的严重分歧后,基督教会终于在 1054年分裂了,教皇把君士坦丁堡的牧首革出教门,并将东正教会斥为异端。冲突最后演变成事实上的战争。1204年,在第四次十字军东征中,代表西方罗马天主教传统的法国和威尼斯基督徒军队洗劫了君士坦丁堡这座希腊基督徒的城市。帝国之间的这次分裂对现代世界仍有强大影响。欧洲西部和中西部的异教徒在罗马教会的影响下皈依基督教,而在俄罗斯和巴尔干,皈依工作是由君士坦丁堡完成的。二者的分界线位于波兰和俄罗斯之间,这从它们的文字中可见端倪。虽然波兰语和俄语是近亲,但波兰(公元 965年皈依罗马教会)用的是罗马字母,而俄罗斯(公元 988年皈依君士坦丁堡)用的是希腊字母。不过,东西方的近代君主都自称恺撒——在西部的叫法是Kaiser,在东部则是 Czar或者 Tsar 。早在君士坦丁堡之劫前很久,希腊语在西方就已被遗忘。而直到 1453年被土耳其人征服前,它一直是东部帝国的官方语言。即使在土耳其人统治时期,它仍以一种俗化了的形式流行于希腊本土的部分地区和一些岛屿。它留存至今,并长期保留了历史上的名字“罗麦语”(Romaic) ,即罗马帝国的语言。但在黑暗时代,除了阿拉伯人和犹太人挖出的涓涓细流,希腊文化和欧洲西部的联系被切断了。直到数百年后,它才回归西方,及时逃过了野蛮的土耳其人在其家乡对它的摧残。 拉丁语的命运有所不同而且更加复杂。它通过三条而不是一条途径留存下来。 首先,它通过七种现代语言和一些方言留存了下来,包括西班牙语、葡萄牙语、法语、意大利语、罗马尼亚语、加泰罗尼亚语、普罗旺斯语、科西嘉方言、撒丁岛方言、罗曼什方言(Romansch)和拉登方言(Ladin)等。 上述语言和方言并非脱胎于我们从西塞罗的演讲和维吉尔的诗篇中所读到的书面拉丁语,而是来自士兵、商人和农民所说的更加通俗的“基本”拉丁语。但7无论是结构抑或情感,它们在根本上都是拉丁语。正是通过这些说拉丁语的民族,大部分古典文化得以被传播到西欧和美洲。 另一条途径是天主教会。在这点上,它的经历更为复杂。教会的信众是说通俗拉丁语的普通民众,为了迎合他们,教会最初故意将自己使用的口头和书面拉丁语变得通俗和口语化。《圣经》被翻译成通俗的拉丁语,以便于“民众理解”。许多教父一再指出,自己对优雅的古典语言及其风格不屑一顾,甚至对其语法也毫不关心。他们的目的只是让每个人都能理解福音书和布道文。(比如,好战教皇格里高利一世就曾对古典教育痛加斥责,表示自己所说所写的口语化和不合语法的拉丁语才是唯一适合基督徒教育的语言。圣本笃会修道院的戒律是我们所能找到的关于晚期拉丁口语词汇和语法的最佳记录之一。) 然而,随着蛮族入侵的继续,帝国的行省变成了独立的王国,拉丁口语也开始分裂,逐渐发展为上面提到的各种语言和方言。同时,它们沿着不同的方向渐渐远离了《圣经》和教会使用的通俗拉丁语。这时,教会做了其历史上最大胆的决定之一:究竟应该将《圣经》、祈祷文和仪式翻译成西方基督教国家的各种语言,还是保留原先的拉丁语形式?这种原本通俗的拉丁语现在正变成死语言,它被人遗忘,必须通过学习来重新掌握。出于统一的考虑,教会选择了后者,于是通俗拉丁语《圣经》所用的拉丁语成了一种晦涩而学究的语言,虽然它最初的目的是为了便于大众理解教义。于是,无论是从小说古爱尔兰语的爱尔兰僧侣,抑或从小说原始法语土话的法国神父,出于职业需要,他们从此都不得不学习教会拉丁语。对他们来说,学习古典拉丁语就更加困难和恼人了,这种语言更加精巧,拥有不同的词汇甚至使用不同的语法。很少有教士这样做,而且在教会内部也一直存在着反对任何古典文明研究的强烈呼声,因为那是一个腐朽、死亡和受诅咒的异教徒世界的作品。 不过,古典拉丁语言和文学还是在教会的图书馆和学校里留存了下来。除了保存抄本,作为修道院戒律的一部分,僧侣们还抄写了副本。一些作品被教给程度较高的学生,水平较高的老师则会对作品加以注疏。但许许多多其他作者的作品部分或全部地永远失传了。与基督徒作者相比,异教徒的作品更难幸免。知识性的作品比情感和个人性质的更可能留存下来。于是我们拥有了许多不太重要的地理学家和百科全书学家的作品,却很少见到抒情诗和戏剧诗——虽然在希腊—罗马世界的鼎盛时期,人们对纯粹诗歌的重视要远远超过二手知识。道德批评家的作品比不道德作者的更有可能留存:所以讽刺诗人尤维纳尔(Juvenal)的作品流传了下来,而贺拉斯(Horace)也主要是以讽刺诗人的形象呈现在后人眼前的。但卡图卢斯(Catullus)流传至今的只有一份保存在其家乡维罗纳的抄本,而佩特罗尼乌斯(Petronius)则几乎永远失传了。 此外,黑暗时代的学者们更可能阅读和抄录那些在时间上与其更加接近的作品。今天,我们可以像飞行员俯瞰整条山脉那样全景式地审视古典文明。但在 6世纪或 9世纪,学者们就像阿尔卑斯山的登山者,近处的山峰对他们而言显得陡峻而壮观,远一些的即使更高也显得相对不起眼。所以他们把很大一部分时间和精力花在了那些相对不重要但年代上更晚近的作者身上。 古典文化在黑暗时代留存的第二个主要渠道是宗教。尽管基督教起源于犹太文明,但东西方的教会还在其中加入了非犹太起源的元素。譬如,它的早期支持者引入了一些民间传说。宣示和平与幸福的新时代来临的婴儿以神奇的方式诞生,这是异教徒时代最后几个世纪里所有地中海民族的梦想。它出现在年轻的维吉尔写于耶稣诞生前四十年的著名的美丽诗篇中 13:《马太福音》第 1、2节讲述的故事与耶稣的真实生活和所传之道无甚关系,在其他福音书中被略去了。不久,希腊哲学也被加了进来。耶稣本人的传道很难被纳入单一的哲学体系,但基督教的攻击者和辩护者们以哲学为基础,对上帝派遣耶稣下凡的目的、异教神祇的存在、基督教在国家中的地位等话题展开了讨论。圣奥古斯丁在自传中的确说过,将其头脑引向宗教或者说基督教的正是西塞罗的哲学导论《霍腾修斯篇》( Hortensius)。通过他和其他许多教父的作品,古典哲学存活了下来,它转而为基督教服务,并流传到现在。与古典哲学的传播相比,罗马人的法律和政治意识也通过教会留存下来,这更为重要。即使在罗马帝国解体并被蛮族王国取代之后,西方教会仍然沿用了罗马法。从 6世纪的一部早期日耳曼法律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点,尽管在原理上有所发展,但并未有实质性改变。 16教会法脱胎于罗马司法制度在教化方面的伟大成就,在整个黑暗时代,它不仅延续了罗马法的方法和原理,还传承了这样的基本理念:法律是公义的持久化身,修改法律时要极为谨慎,法律总是高于任何个人或群体。与这个星球上的其他地区相比,该理念在西欧、美洲和英语世界更加深入人心,我们应该将之归功于罗马。 教会是罗马人政治意识的主要继承者,但它同样也在查理大帝等君主身上得到了复兴,这种意识使西欧免于陷入巴尔干式的无序。尽管罗马不是基督教发源和开始壮大的城市,尽管公元 1世纪末的一位罗马饱学之士对于基督教几乎一无所知,只是在近东接触过它 17,我们还是本能地感觉到,如果把天主教廷从罗马搬到耶路撒冷将会摧毁它的一种重要价值。而尽管天主教在南美比在欧洲拥有更深厚的根基,将教会中心迁往布宜诺斯艾利斯或里约热内卢就更为不妥了。首先感到这一点的正是圣徒保罗:就像斯宾格勒(Spengler)指出的那样 18,保罗没有前往埃德萨(Edessa)和泰西封(Ctesiphon)这些东方城市,而是来到了科林斯10(哥林多,Corinth)和雅典,然后是罗马。天主教会是罗马帝国的精神后裔。圣奥古斯丁早就在他的《上帝之城》(City of God)中指出了上述传承关系,但丁也再次强调了它。这种关系是必要的。甚至教会势力的地理分布(美洲除外)也和罗马帝国的版图极为相似。此外,教会拥有庞大的组织,包括唯一的地上统治者、由 70名“教会王公”组成的元老院 、由可靠的管理者确保各省的安全、向反叛或未征服地区(未皈依地区)派遣远征军,它还拥有丰富的外交经验和技巧、庞大的财富和不屈的坚忍,因此教会不仅对应了帝国的结构,而且还是唯一能与罗马相媲美的持续有效的国际体系。 最后,一些关于希腊—罗马的历史和神话知识也在黑暗时代中留存了下来,尽管不少经过了夸张的篡改和简化。当时的许多(甚至大部分)人缺乏历史纵深感。早期的画家们会在同一画面中混合时间上相去甚远的场景,或者在同一平面上描绘出属于不同透视位置的人物,仅仅用大小来区分他们。类似地,黑暗时代的人也把眼前的和遥远过去的,历史的和虚幻的混为一谈。这方面的一个很好的非文字作品的例子就是著名的法兰克之匣(Franks Casket)。这只用鲸鱼骨雕刻而成的盎格鲁—撒克逊匣子完成于约公元 8世纪 20,匣子上描绘的六幅英雄场景属于至少三个相距遥远的时代: 罗慕路斯、雷慕斯和两条狼(约公元前 800年?); 三博士来朝(公元 1年); 罗马人占领耶路撒冷(公元 70年); 维兰德和贝阿多希尔德(Weland and Beadohild)的故事(约公元 400年?); 未知神话和鲸鱼像。 显然,艺术家并没有把这些不同起源和性质的场景按照时间远近依次放在一千五百年的历史长廊中,而是把它们看作单一整体,即英雄传统。但这个传统的一部分是希腊—罗马的。随着黑暗时代有所开化,这种一体化的历史观变得更加有序和复杂,最终在但丁的伟大的历史回顾作品中得到了最彻底的展现,他称之为《神曲》。
古典传统——黑暗时代
书名: 古典传统
作者: [美] 吉尔伯特·海厄特
出版社: 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后浪出版公司
原作名: THE CLASSICAL TRADITION : Greek and Roman Influences on Western Literature
副标题: 希腊—罗马对西方文学的影响
译者: 王晨
出版年: 2015-10
页数: 640
定价: 78.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50258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