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诺贝特·佩迪洛林,是个便衣警察。一直以来,我都坚定不移地认为我是我身体的绝对主宰。可是有一天,我遇上了一个“麻烦”,情况有些令人不安:我的左手开始有些不听使唤了。 我一点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开始要独立的。灾难开始于那天我想挠挠鼻子的时候。 通常我是用右手挠鼻子的,可是当时我右手恰巧捧着本书,所以很自然,我想举起左手来挠,可它居然一动不动。我压根儿没在意,又用右手挠了挠鼻子,就像往常一样。 噩梦却开始连连不断。有一天,当我开车的时候,我正忙着用右手换挡,左手却自作主张地离开了方向盘。车立刻斜冲了出去,我慌忙用右手紧紧抓住方向盘,刚好来得及把车转回正道。后来,吃饭的时候,左手又不肯拿勺子,结果我就只好用一只手笨拙地吃意大利面。 我的反应再简单不过了:跟它谈谈。 我直接对它说: “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哪不对劲啦?” 它既没有嘴巴,又没有耳朵,当然不能回答我,可是比它开口说话更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它指了指我的右手,更确切地说,是指了指我右手腕上戴着的一个银手链!难道说我的左手嫉妒我的右手了? 我半信半疑地用牙齿将右手腕上的银手链取下来,再戴到左手腕上。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在疑神疑鬼,但是好像从那以后,我的左手又乖乖地听话了。我鼻子痒的时候,它不用我说就会去挠挠,我开车用右手换挡的时候,它也牢牢地握紧方向盘。从此以后,它又是一只温柔又有教养的手。 接下来的一切都无比顺利。可是有一天,我的左手又蠢蠢欲动地想独立了。那天我正坐在歌剧院里看歌剧,它就忽然莫名其妙地打起响指来,在周围观众的嘘声中,我无比窘迫地逃到了剧场外面。它居然还拒绝跟我解释刚才为什么会做出如此粗俗的举动。 然后,我的左手就无时无刻不在激怒我了。它做出很下流的姿势,不停地在我裤子口袋那儿进进出出;扯我的头发;还不肯好好让右手给它剪指甲,反倒把我脸上划了好几道口子。更过分的是,趁我睡着的时候,它居然把两个手指头塞到我鼻孔里,要不是我及时醒过来,我就要窒息了。 但是我从没有想过要向它做出任何让步,可我的左手却似乎要让我明白点什么,不依不饶地要引起我的注意。我们可以对一个可恶的敌人毫不留情,可是当你的对手是个天天躲在你的裤子口袋里耀武扬威的家伙的时候,我敢跟你打赌,它绝对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接下来几周发生的事情更让我终生难忘。我的左手居然发展到在超市里偷东西!面对着那些虎视眈眈的保安,我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可是它还嫌闹得不够,居然把偷来的水果在超市门口的保安眼皮底下掂来掂去。幸好我的警官证救了我一命,要不然我永远也脱不了身。 更过分的事还在后面。我去朋友家做客的时候,左手会假装不小心地打碎人家的小雕塑、小摆设。在我用右手端着茶杯,优雅地喝茶的时候,它就趁机伸到最循规蹈矩的女人的裙子下面,或者去摸陌生女人的胸部,因为这个,我没少挨耳光,可是每次我的左手还报以一个猥亵的手势。 最终,我不得不把我的烦恼告诉了我的朋友郝纳利·帕达特,一名精神分析医生。他回答我说:“这很正常。” 在我们的头颅里,左脑和右脑是对立的,左脑比较理智,而右脑则比较情绪化;左脑偏向于阳刚,而右脑更女性化;左脑注重意识,而右脑相信直觉;左脑使行为井井有条,右脑就容易导致乱成一团。 “可是如果是左脑掌管秩序,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左手在不停作怪呢?” “因为两个半球掌管的区域是相反的。就是说,你的右眼、右手、右脚等等都是你的左脑控制的,反之亦然。你的潜意识,也就是右脑负责的,由于长时间受到忽视,于是就努力要引起你的重视。通常,这种举动会具体表现为突发性歇斯底里、勃然大怒,或者也可以是艺术灵感迸发。被压抑的右脑就是通过这些方式来自我表达的。而你呢,情况则有点特殊,你的右脑通过左手的革命来表达它的挫折感。这很有意思。如果把你的身体比作一个很大的国家,那么就好像有个地区想自治。在法国历史上,就有过旺代省独立运动、布列塔尼自治运动、巴斯克地区自治运动、加泰罗尼亚自治运动等等。这些都牵涉到一个内部机构的政策问题,再正常不过了。” 原来我的问题还有心理学的科学依据,我总算有点安心了。但是跟这个“叛乱地区”有关的麻烦与日俱增,甚至已经影响到了我的工作。 在警署里,我的左手不停地把玩着我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枪套,在我的工作报告上乱涂乱画,把划着的火柴扔进堆得满满的废纸篓里,它还竟敢扯我上司的耳朵! 我不得不问问它究竟要弄到什么程度才能称心。比如说,是不是又想要右手上的那个戒指。我的左手抓起一支笔来,艰难地写道(我是右撇子,也不会左右开弓):“我们来签个协议。” 我不是在做梦吧?跟我的左手签协议,跟与生俱来的左手签协议?!手,就是我的东西,跟已经属于我的东西谈判?门都没有!我的左手,过去是我的,现在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它好像听见了我的心声,于是我干脆直接问道: “你想要什么?” 它又拿过笔写道: “我要有我自己可以支配的零花钱,以我自己的方式生活。如果你不同意的话,我保证会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与其向它妥协,不如我来采取绥靖政策。我来到了美甲中心,一位甜美的年轻姑娘用她温柔的双手给我的左手做了个全面细致的护理,它现在看起来神采奕奕的了,指甲也重新焕发了光彩。我这只反叛的左手现在似乎是完美无瑕的了。可是,这个关切之举并没有满足这个禽兽,只要一有机会,它就写:“签协议!不然就破坏!” 我绝对不会向这个威胁低头的。于是乎,我的左手忽然有一天卡住我的喉咙想掐死我,我的右手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拉开。从此以后,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的左手是个危险分子。可是,我也不是好惹的,于是我警告它: “如果你再为所欲为的话,我就把你给砍了!” 毫无疑问,对于这个主意,我自己都很难笑出来,可是我更不愿意永远生活在一只失控的左手的阴影里。为了证明我的决定给它看,我把它套在了一只滑雪手套里,这样它应该能安静点了吧?谁知一点都没用。我只好又亲手给它做了个橡木套子,它不得不蜷成了个拳头缩在里面。就这样过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我就感觉到左手心有点湿漉漉的,它垂头丧气,哭过了。是呀,对于一只不听话的手来说,蹲监狱确实过于残酷了一点。不过这下它总该明白到底是谁在这儿说了算了吧! “我,诺贝特·佩迪洛林,毫无争议,是我从头到脚每一根骨头的拥有者,所有器官和血管的主人,荷尔蒙和胃酸分泌的惟一负责人,血液循环和脑电波的仲裁。我当然是我身体的主人,这个称号是天生的。所有的分裂企图,不管来自哪个部分,都将遭到暴力镇压!” 我像个联邦制拥护者一样庄严宣称。 我把可怜的左手从“监狱”里放了出来,差不多过了半个月,它一直都老老实实。然后,有一天它抓过一支粉笔在墙上写道: “自由,平等,协议。” 这个贪得无厌的家伙!那干脆把选举权也给你吧,左手投左派,右手就投右派! 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把它封在了石膏里。关你禁闭!别人问我怎么了,我就简单地回答说滑雪的时候摔伤了。左手开始局促不安了,夜里,可以听见它用指甲忧伤地划着石膏内壁。有志气!最后我还是不忍心,就把它给放了。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我感觉到它激动得有点微微颤抖。 从那以后,我必须要承认,我的左手无可指摘。我又开始了正常的生活,直到有一天,一切都被颠覆了。我正在调查一起凶杀案,有个超市的售货员昨天晚上被人掐死了。这起凶案很残酷,凶手的动机并不是打劫,因为就在旁边,塞得满满的钱柜大开着。我搜集了现场的指纹,然后一一拍照,拿回实验室分析。结果使我大吃一惊:我最终辨认出这些指纹居然是我左手的! 调查拖了很长时间。我小心翼翼地进行,因为我可不想最终“束手就擒”。可是调查越深入,就有越来越多的证据证明:就是我的左手干的!而且,在调查的过程中它还越来越洋洋得意,就像在嘲弄我。它在桌子上像弹钢琴一样来回敲着手指,似乎在说:“你不是想打仗嘛,好啊,现在就打!” 有个问题始终困扰着我:我的左手是怎么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把我的整个身体弄到作案现场的呢? 我问了几个目击证人,他们都一口咬定说那天晚上在凶案现场附近见过我,当时我用左手拄着一根拐杖。这只卑鄙的“肢体末梢”用一个拐杖把熟睡的我搬到了现场,这可能吗?绝对不可能!我的手腕还承受不住我这身85公斤的肥肉。而且到目前为止,这场独立运动还没波及到我的手腕。 我又咨询了一位医生,结果他说我得了一种很罕见的病。他想把我介绍给他的同事,还想就我的病情做个博士论文。我拔腿就跑,而我的左手却不断地去抓途经的门来跟我捣乱。 一回到家,我就开始直截了当地盘问我的左手,只要它一答非所问,我就拿把铁尺狠狠地打它。当然,起初它还想负隅顽抗,不停抓过笔啊、橡皮啊没头没脑地往我脸上扔,但是我很快就把它绑在了桌腿上,然后用一本厚厚的电话黄页拼命揍它,直到它最终同意写字承认。我们警察拷问犯人的时候,当然要尽量避免使用暴力,但是有的时候还是得用点手段才能使他们开口。 我的左手终于采取了合作的态度。它拿支笔写道:“是的,是我杀了超市的售货员。你再也不在意我了,我只好这样来吸引你的注意。” “可是你是怎么把我整个人都搬到作案现场去的?” 它接着写道: “被封在石膏里的时候,我很痛苦,但是也有了充分的时间来酝酿这个计划。我用了催眠法。在你睡着的时候,我把你掐到半醒,然后我就拿一个摆坠在你眼前晃,你就被催眠了,接着我在本子上写什么,你就照着做什么。甚至右手都一直乖乖地托着本子。我在本子上写:‘去超市’,你就去了。当时那里就剩一个女售货员在算当天的账。她就一个人,对我来说简直是个绝好的机会。我一把抓过去,你紧紧跟着,然后我就掐紧了她的脖子。” 太恐怖了!我永远也解释不清事情的真相了,谁会相信我说我的左手因为失宠就杀了人。 我犹豫了很久,该不该惩罚我的左手呢? 我是不是要一直咬左手的指甲直到咬出血来? 我把它举到眼前,细细端详。它很好看,我的左手,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只很舒服的手。它能灵活地夹东西、托东西、切东西。所有的手指都很有主见,末端变硬的指甲还可以用来挠痒,用来切断纤维。多亏我的双手,我才能又快又好地打好我的报告,可以尽情游戏,可以洗澡,可以翻书,可以开车。我欠它们太多了。一样东西总是在失去的时候,你才能感觉到它的不可替代。我的双手是造物主的奇迹,任何机器人都无法与之相媲美。 我需要我的双手,当然包括这只反叛的左手。 我最终得出一个结论: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这只手,不管怎么说以前一直对我很有用,以后也将一直很珍贵。它想要独立,也不错啊。这样我随“手”的想法,直到有第二种不同意见……终于,我同意在跟左手的协议上签字了。 从今以后,我的右手代表我的利益,而左手则代表它自己的。在我们协议的主要条款中还规定,我定期给左手零花钱,每周还要给它做一次美容护理。作为对我的回报,它会尽心尽责地参与我身体各部件之间的协调工作。比如,我清晨慢跑的时候,它会兢兢业业地摆动,保持我身体的平衡;而当我弹吉他的时候,它也会配合右手演奏优美的乐曲。而且,作为我身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它还同时享受到所有的福利:恒温供暖、血液循环、与全身各器官相连的疼痛预警系统、日常清洁、保暖手套和保护手套等等,外加每天九小时的休息时间。 实际上,我从此还有了个重量级的盟友,它无论何时都会陪在我身边,永远对我忠诚。而且,还是在它的建议下我才下定决心辞了警察的工作,开了家自己的私人侦探社“MGVA”,全称就是“左手和佩迪洛林侦探社”。 有的人可能出于嫉妒,会说些什么,诸如侦探社里我的左手大权独揽,所有重要的决定都是它定的,等等。这些话肯定是被憋在那些黄牙臭嘴里大半天才变成这样的,他的嘴不会是得了幽闭恐惧症吧?他的嘴可能也想独立,就像我的左手一样,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嘛。
大树——想独立的左手
书名: 大树
作者: [法] 贝纳尔·韦尔贝
出版社: 中国城市出版社
译者: 戴露
出版年: 2009-08-01
页数: 254页
定价: 26.00元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074215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