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实现自我的人,所有人类都在他们身上获得了部分的自我实现。 ——引自《社会主义制度下人的灵魂》。 王尔德不得不经历两次人生,一次是慢镜头的,然后是高速运转的。第一阶段的他是无赖,第二阶段的他是替罪羊。在他出狱后度过的那三年半的时间里,他目睹过去认识的很多人都想躲避自己,他们从他眼前经过,在很大程度上像是一出哑剧。他的妻子不肯接待他,然后,她死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哪儿。他曾经跟诸如惠斯勒和卡森这样的老对手狭路相逢,这种邂逅是令人生畏的,他们彼此凝视,一语不发。他曾经帮助别人开创他们的事业,但这些人忘了他;虽然莉莉•兰特里后来谎称,她在最后几年里给他寄过钱,但其实她并没有寄过。奥布里•比亚兹莱犹豫了一下,然后丢下了他。马克斯•比尔博姆是心怀同情的,但他跟他保持着距离。谢拉德不再跟王尔德交谈。这或多或少算是两群人对他的排斥,一群人受不了他的同性恋,另一群人受不了他总来要钱。道格拉斯零星给了他一些钱,当王尔德索要更多时,就遭到了他的严厉拒绝。罗斯和特纳无法忽略他,可是为了避免跟他见面,他们确曾途经巴黎而不停。弗兰克•哈里斯代替王尔德撰写了他的剧本——却只给他带来了痛苦。王尔德无论在失败还是在凯旋中都是引人瞩目的,他在巴黎——照他的说法——就跟埃菲尔铁塔一样出名。也有充满善意的时刻。但这种时刻是稀罕的、短暂的。 难怪他凋萎了。他总觉得不幸,苦艾酒和白兰地抑制了这种不幸,却没法消除它。难怪他把越来越多的时间消磨在床上,直到他发现自己已经卧床不起。他的肉体患病是有原因的,他的精神也一样。罗斯想要振奋起来,他否定了自己早先说过的话,他说王尔德的最后几年也没那么糟糕: 虽然他继续追逐年轻男人、聊天、吃饭和喝酒,但所有这一切熟悉的活动,都发生在一种令人沮丧的环境中,他还记得自己的过去,也知道自己现在变成了什么样,他过去会一笑置之的那点债务,如今却只能为之痛哭,每一天都会遭受怠慢和侮辱。英国法律用惩罚错待了他,英国社会用放逐谋杀了他。 王尔德去世之后,他跟道格拉斯的关系可以算是完结了。不过,他们之间还有一种死后的联系,就跟生前的一样纷繁杂乱。是《来自深渊》导致了这种结果。罗斯觉得自己有责任以删节版的形式出版这篇文章,于是,1905年版的《来自深渊》删掉了所有提及道格拉斯的地方。然而,从中可以看出,道格拉斯显然是一个具有毁灭性的爱人。1912年,阿瑟•兰塞姆在关于王尔德的书中隐约说了这样的话,道格拉斯为此提起了诽谤诉讼。(在迫使他人道歉和迫使他人达成庭外和解方面,他已经开始获得一定的成功。)罗斯现在觉得,他必须公开《来自深渊》中那些被删掉的段落,在兰塞姆的顾问的要求下,整封信在法庭上被宣读。道格拉斯当时就站在证人席上,不过,在宣读的过程中,他离开了。他不能忍受这样的话,王尔德说他的诗歌是大学生的诗歌,他的水准太低,他善于巧取豪夺,他天性浅薄。过了几个月,他做好了准备,在《奥斯卡•王尔德和我》(Oscar Wilde and Myself)中作出了回击。 道格拉斯后来否定了这本书籍,不过,在1919年,他重新出版了它,添上了一个新序言,宣布说,他“来到这个世上主要就是为了作为工具,不管我愿意与否,去揭发和摧毁对王尔德的膜拜和王尔德神话”,还有,他是一个诗人,一个诚实的人。他在出版于1928年的《自传》中说了差不多同样的话。这部书籍强调说,他从未参与同性恋行为。荷马描述过,海伦从特洛伊回来之后,指责维纳斯是让她跟帕里斯私奔的罪魁祸首,她坚持说她一直渴望回到丈夫身边。 道格拉斯现在开始以他父亲的风格给罗斯的朋友们写信,对罗斯进行攻击,直到这种压力越来越大,就跟王尔德一样,罗斯不得不提起诽谤诉讼。证人席上的道格拉斯是罗斯无法抵挡的,虽然罗斯本人逃脱了被起诉,但直到1918年去世,他始终深受困扰。在很多人看来,是道格拉斯把他赶进了坟墓。道格拉斯又找到了其他目标: 由于一场针对温斯顿•丘吉尔的刑事诽谤诉讼,他被判在沃姆伍德监狱坐牢六个月,在那期间,他创作了自己的十四行组诗《在高处》(In Excelsis),对《来自深渊》进行回击。他在诗中说,作为邪恶领袖,王尔德把英国引向黑夜。他父亲会为他感到骄傲的。 二十年代末,他开始改变对王尔德的看法。到了撰写《自传》的时候,他已经变成了虔诚的天主教徒,虽然可想而知,他的婚姻是以离婚告终,但他并没有,或据说他并没有,回到同性恋的老路上。他试图达到超然和宽恕的境界,然而,“罗斯”的名字依然会让他心烦意乱。晚年他每天都玩一把赛马赌博。去世的当天,他赌了两把而不是一把,两把都输了。 道格拉斯的爱是猛烈的,王尔德没法摆脱他,也没法跟他好好生活。然而,王尔德最杰出的作品《不可儿戏》佯称爱情可以很顺利地发展下去。它以排斥的方式记录了他的情绪,而且以挑衅的态度证明,这些情绪是可以被排斥在外的。道格拉斯在《自传》中也留下了一份记录。这是一部目标明确的作品,不过,无意之中,它也显得很有趣。虽然这部书籍是公开反对同性恋的,但道格拉斯觉得上帝把他引向“一个最漂亮的小男孩,长着天使般的脸庞,有着天使般的笑容”,小男孩告诉他可以去哪儿寻找证人反驳罗斯。他自己也期待着在天堂中再次变成男孩,他说,在那里,一个人可以处于他想要身处的任何年龄。 跟叶芝、道森或A. E.豪斯曼那种无望的爱情相比,王尔德的情史例证了一种甚至更疯狂的激情,一种维纳斯对自己的猎物的深情。它只会发生在那种充斥着半公开信息、勒索和诽谤案的偷偷摸摸的时期。他被迫通过审判向世人宣布自己的爱情,但他不可能考虑认罪,他否认了一切,拒绝让道格拉斯透露他们的关系,或自己坦白这种关系。他的行为毁掉了康斯坦斯。起初,道格拉斯在思考之后作了坦白(通过法文),后来他也陷入了同样的缄默,他隐瞒了好些年,最后才说出来,如果不是全部的话,至少也差不多都说了,不过,他这么做的时候,其身份只是一个改过自新的浪子。然而,他当然是从没有真的改变。整整二十七年,他一直是那个不可抗拒的波西,一位伟大作家的情人。历史以琥珀的形式保存了他的美貌、他的贪婪、他的狂暴和他的残酷。 1898年,康斯坦斯去世,1900年,王尔德也去世了,那之后,罗伯特•罗斯扶助了他们的儿子西里尔和维维安•霍兰德,作为遗稿保管人,罗斯付清了王尔德的债务,为儿子们争回了版权。西里尔在一战中志愿走上战场,阵亡了。维维安写书、结婚,还生了一个名叫默林的儿子,默林生活在伦敦,结婚了,也生了一个儿子,名叫卢西恩。威利•王尔德和妻子莉莉有一个孩子,是个名叫多莉的女儿,在巴黎,在著名的“亚马逊女战士”巴尼的圈子里,多莉赢得了显赫的名声。 1909年,王尔德的遗体从巴涅墓地被迁往拉雪兹神甫墓地,由爱泼斯坦制作的著名纪念碑就是在那个时候被树立起来的。科尔里奇•肯纳德爵士(Sir Coleridge Kennard)的母亲卡鲁太太为纪念碑支付了费用。罗斯死于1918年,他的遗嘱指示说要把自己的骨灰安放在王尔德的坟墓中。人们照办了。纪念碑上刻着《雷丁监狱之歌》中的句子: 外人的眼泪将会盛满 他那早已破损的怜悯之瓮, 因为哀悼他的人将会是被放逐者, 被放逐的人总是心怀哀悼。 “所有的成功里都会有庸俗的东西。”王尔德告诉欧沙利文。“最伟大的人倒下了,或看起来是倒下了。”他讲的是帕内尔,但适合帕内尔的话在另一方面也适合王尔德。跟他预言的一样,他的作品流传了下来。在他的身后,我们前赴后继,去争取艺术中的最高虚构,把艺术和社会变革联系起来,把个人和社会的推动力结合起来,保护那些反常和独特的事物,让它们免受净化和标准化的侵袭,用同情的道德观去取代严厉的道德观。与其说他属于维多利亚的时代,不如说他属于我们的时代。如今,他再也不会遭到丑闻的打击了,他最好的作品经受住了时间的检验,他仍然活在我们的心中,一个高大的身影,笑着,哭着,编织着寓言,讲述着悖论;那么慷慨,那么逗趣,那么正确。
奥斯卡·王尔德传——结 语
书名: 奥斯卡·王尔德传
作者: [美] 理查德·艾尔曼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原作名: Oscar Wilde
副标题: 全二册
译者: 萧易
出版年: 2015-1
页数: 976
定价: 118.00元
装帧: 精装
丛书: 文学纪念碑
ISBN: 9787549559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