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默斯太太:我记得艾米丽的婚礼。那是多么温馨的婚礼啊!我记得她在毕业典礼上代表全班朗诵诗歌。艾米丽是高中毕业生里最聪明的女生。我听威尔金斯校长常常这么说。我去他们新的农场看望他们,就在我快要去世之前。非常漂亮的农场。 死者中的一个女人:就在我们当年住过的那条路上。 死者中的一个男人:是的,非常不错的农场。 他们退下。墓边的一群人开始唱《以爱相连》。 死者中的一个女人:我一直很喜欢这首圣歌。我希望他们能唱圣歌。 停顿。突然,艾米丽从雨伞之间现身。她穿着一件白色连衣裙,头发垂在后背上,系着个白色蝴蝶结,就像小姑娘一样。她走得很慢,疑惑地看着那些亡者,有点晕头转向。 她停在半途,浅浅地笑了。她看了一会那些悼念的人,然后就缓步走向吉布斯太太旁边的空椅子,坐了下来。 艾米丽(对着他们全体,安静地,微笑地说。): 你们好! 索默斯太太:你好,艾米丽。死者中的一个男人:你好,吉布斯太太。艾米丽(亲切地。):你好,吉布斯妈妈。 吉布斯太太:艾米丽。 艾米丽:你好。吃惊地。 下雨了。 她的视线又移到葬礼的队伍。 吉布斯太太:是的……他们很快就会走了,亲爱的。好好休息一下。 艾米丽:好像距离我……已经几千几万年了。爸爸记得的,那是我最喜欢的赞美诗。哦,我希望我已经待在这里很久了。我不喜欢刚到的感觉。—你还好吗,斯蒂姆森先生。西蒙•斯蒂姆森:你好,艾米丽。 艾米丽继续看着周围,带着惊奇的笑容。仿佛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去想葬礼上的人,她开始带着一丝紧张和吉布斯太太讲起话来。 艾米丽:吉布斯妈妈,乔治和我把那个农场弄得可好了。我们一直都在思念你。我们想让你看看新谷 仓,还有一个特别长的牲畜饮水池,是水泥做的。是用你留给我们的钱买的。 吉布斯太太:是吗? 艾米丽:你不记得了,吉布斯妈妈—你留给我们的遗产啊。 你忘了,有350多美元呢。吉布斯太太:是的,是的,艾米丽。艾米丽:饮水池里有个专利装置,水永远都不会溢出来,吉布斯妈妈。而且它的水面永远不会低于某个高度。很好用的。 她的声音渐渐微弱,目光重新回到葬礼的队伍。 乔治没了我,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了,但那个农场真是好。 突然,她直直地看着吉布斯太太。 活着的人们是不会懂的,对吗? 吉布斯太太:是的,亲爱的—懂得很少。艾米丽:他们就像被封在了小盒子里,对吧?我感觉仿佛一千年前就认识他们了……现在我的儿子在卡特太太家待着。 她看见死者中有卡特先生。 哦,卡特先生,我的小儿子现在正在你家里呢。卡特先生:是吗?艾米丽:是的,他很喜欢那里。吉布斯妈妈,我们也有一辆福特。从来不出毛病。不过我不开车。吉布斯妈妈,这种感觉什么时候会消失?—那种感觉……自己是他们的一员?要多久才会……? 吉布斯太太:唉!亲爱的,耐心地等等。艾米丽(叹了口气。): 我知道。—看,他们结束了。他们要走了。吉布斯太太:唉— 打雨伞的都离开了舞台。吉布斯医生来到妻子的坟墓前,站了一会。艾米丽抬头看着他的脸。吉布斯太太没有抬头。 艾米丽:看!吉布斯爸爸拿了一些我的花给你送来了。他看上去和乔治很像,对吗?哦,吉布斯妈妈,我之前从来没发觉……活着的人原来这么痛苦,而且……这么阴暗。看看他。我很爱他。从早到晚,他们都那样—痛苦。 吉布斯医生离开。 死者:好像变凉一点了。—是的,下雨让气温降低了一点。那些东北风总是会有这种效果,对吧?假如不是下雨,就会刮三天的风。— 舞台陷入了静默之中。舞台经理出现在舞台柱子旁边,抽着烟。艾米丽坐在那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艾米丽:可是,吉布斯妈妈,人是可以回去的,可以再回到那里……去生活。我感觉到了,我知道的。刚刚我就在想着……那农场……有那么一会儿,我就仿佛回去了,我的孩子坐在我的膝盖上,就和平常一样。 吉布斯太太:是的,当然,你可以。 艾米丽:我能回到那里,把那些日子再活一遍……多好啊! 吉布斯太太:我能说的就是,艾米丽,别这样。 艾米丽(她急切地请求舞台经理。): 但这是真的,对吗?我能够… 回去生活… 重新活。舞台经理:是的,有些人试过……但是很快他们就会回来。吉布斯太太:别这样,艾米丽。 索默斯太太:艾米丽,别。不会是你想的那个样子的。艾米丽:但是我不会再去过悲伤的一天。我会选择幸福的一天—我会选择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爱着乔治的那天。这有什么好痛苦的? 他们沉默了。她转过去问舞台经理。 舞台经理:你不只是在其中生活;你还要看着自己在里面活着。 艾米丽:什么? 舞台经理:当你看着的时候,你会发现他们—下面的人— 永远不知道的东西。你知道未来。你知道之后会发生一些什么。 艾米丽:但那会—痛苦吗?为什么? 吉布斯太太:这不是你不该去做的唯一原因,艾米丽。当你在 这里多待一段日子,就会明白我们这里的生活就是为了忘却那一切,只去想以后的事,为将来做好准备。当你在这里待久了,你就会明白的。 艾米丽(温柔地。): 但是,吉布斯妈妈,我怎么可能忘记那里的生活?那是我知识的全部。那是我拥有的全部。 索默斯太太:哦,艾米丽。这不明智。真的,不明智。 艾米丽:但这件事我需要自己弄清楚。不管怎样,我会选择幸福的一天的。 吉布斯太太:别!—至少,选个不那么重要的一天。选择你生命里最不重要的一天。它会变得足够重要的。 艾米丽(自言自语。):那样的话就不能选我结婚后的日子,也不能选生了孩子以后的。 迫切地对着舞台经理。 我至少可以选择一个生日,对吧?—我选我12岁生日。舞台经理:好的。1899年2月11日。周二。—你想选这天的哪个特别时间? 艾米丽:哦,我想要一整天。 舞台经理:我们会从黎明开始。你记得的,那时下了好几天的雪;但是在前一夜雪停了。他们开始清理道路。太阳出来了。 艾米丽(喊着,站起身。):是大街……啊,这是改建之前摩根先生的杂货店!……这是马房。 在这一幕中,舞台的光线从末很暗;但是现在,舞台左半边渐渐变得非常亮—是那种冬日早晨的明亮。艾米丽朝着大街走去。 舞台经理:是的,时间是1899年。14年前。 艾米丽:哦,这就是我从小熟悉的镇子。看,这就是当年我们家周围的白色旧篱笆。哦,我都已经忘记了!哦,我好喜欢!他们在里面吗? 舞台经理:是的,你妈妈过会就要下楼来做早饭。 艾米丽(温柔地。):她会吗?舞台经理:你要记住:你父亲离家好几天了。他坐一大早的火车回来。艾米丽:不会吧……? 舞台经理:他回自己母校去做了个演讲—在纽约西部的克林顿。艾米丽:看!那个是豪伊•纽萨姆。那个是我们的警察。但是他去世了;他死了。 豪伊•纽萨姆,华伦警长和小乔•克罗威尔的声音从舞台左边传来。艾米丽欣喜地倾听。 豪伊•纽萨姆:喂,贝西!—贝西!早上好,比尔。华伦警长:早上好,豪伊。 豪伊•纽萨姆:你起得很早啊。华伦警长:刚才救了一个人。他差点就冻死过去了,就在波兰镇的路边。喝得烂醉,就躺在外面雪地里。我摇醒他时,还 以为自己是在床上呢。艾米丽:啊,乔•克罗威尔……乔•克罗威尔:早上好,华伦先生。早上好,豪伊。 韦伯太太出现在厨房,但是艾米丽并没有看见她,直到她喊道: 韦伯太太:孩子们!沃利!艾米丽!……该起床了。艾米丽:妈妈,我在这里!哦!妈妈看上去多么年轻!我都不知道妈妈曾经这么年轻过。韦伯太太:如果你们想的话,可以来厨房灶火跟前穿衣服,但要抓紧了。 豪伊•纽萨姆沿着大街过来,拿着牛奶到韦伯太太门口。 早上好,纽萨姆先生。噢—真冷。豪伊•纽萨姆:我谷仓那边都零下十度了,韦伯太太。韦伯太太:真吓人!你要多穿点啊。 她拿过奶瓶,直哆嗦。 艾米丽(努力地。): 妈妈,我怎么也找不到我的蓝色头花了。 韦伯太太:睁眼好好看看,亲爱的,就这样。我放好了特意给你戴的—就在梳妆台上。假如它是条蛇,肯定会咬你一口。 艾米丽:是的,是的…… 她将手放在胸口。韦伯先生沿着大街过来,遇到了华伦警长。在冰冷的空气里,他们的行动和声音被听得愈发真切。 韦伯先生:早上好,比尔。华伦警长:早上好,韦伯先生。你起得早啊。韦伯先生:是的,刚刚从我纽约州的母校回来。没遇到什么状况吧? 华伦警长:哎,我今天早上被叫起来去救一个波兰佬—他差点就要冻死过去了。 韦伯先生:我们得把它写到报纸上。华伦警长:小事一桩吧。 艾米丽(呢喃道。):爸爸。 韦伯先生将脚上的雪抖掉,进入家里。华伦警长从右边离开。 韦伯先生:早上好,孩子他妈。韦伯太太:事情办得怎么样,查尔斯?韦伯先生:哦,不错的。我对他们讲了些事。—这里一切都 好吧?韦伯太太:是的—没啥特别的事。就是很冷。豪伊•纽萨姆说他谷仓那边有零下十度。 韦伯先生:是的,汉密尔顿学院那边更冷,学生们的耳朵都要冻掉了,真惨啊。—报纸上没出啥岔子吧? 韦伯太太:我没发现什么。咖啡弄好了,你随时可以喝。 他走上楼梯。 查尔斯!别忘记了,今天是艾米丽生日。你记得给她带什么礼物了吗? 韦伯先生(拍拍口袋。): 是的,我带东西了。 朝楼上喊道。 我的丫头在哪里?我的小寿星丫头在哪里? 他从左边离开。 韦伯太太:现在别打搅她,查尔斯。你可以在吃早饭时看见她。她动作总是很慢。快点了,孩子们!已经七点钟了。听着,我不想再叫你们了。 艾米丽(温柔地,但惊奇多于悲伤。):我受不了了。他们是如此年轻,如此美丽。他们为什么要变老?妈妈,我在这里。我已经长大了。我爱你们,所有的一切都爱。—这一切我怎么看 都看不够。她疑惑地望着舞台经理,说道或建议道:“我能进来吗?”他点了一下头。她穿过内门进入厨房,站在母亲的左边。她仿佛进入了房间,说话时的声音就像一个12岁的女孩: 早上好,妈妈。 韦伯太太(走过去拥抱并亲吻她,动作带着她惯有的那种平淡。): 好了,亲爱的,祝我的闺女生日快乐,年年有今日。在厨房桌子上有很多惊喜等着你呢。艾米丽:哦,妈妈,你不应该这样的。 她用痛苦的眼神看了一眼舞台经理。 我不能—我不能。 韦伯太太(面朝观众,隔着炉子。):但是不管你生不生日的,我都想让你好好吃早饭。我想让你长大,变成一个健健康康的女孩。蓝色纸包着的,是你姨妈凯莉送的。我想你能猜到那个明信片本子是谁拿来的。我是拿牛奶时在门口发现的—乔治•吉布斯……肯定是在这个大冷天起了个大早……他真是不错啊。 艾米丽(自言自语。): 哦,乔治!我已经忘记这事了……韦伯太太:好好吃熏肉,慢慢嚼。它会让你在冷天里保持暖和。 艾米丽(愈发急切地。):哦,妈妈,你看看我,就像你真的看见我一样。妈妈,14年过去了。我已经死了,而你也当了姥姥,妈妈。我嫁给了乔治•吉布斯,妈妈。沃利也死了,妈妈,他在去北康威的宿营旅行时阑尾破裂。我们当时为这事很难受—你不记得了吗?但是,趁着我们都还在,妈妈,趁着我们都还在,妈妈,趁着我们都还幸福,让我们互相看对方一眼。 韦伯太太:黄色纸包着的是我在阁楼里你姥姥那堆东西中翻出来的。你的年纪已经可以戴这个了,我想你会喜欢的。 艾米丽:这是你送给我的。哦,妈妈,这个真漂亮,正是我想要的。真漂亮!她伸出双臂搂住妈妈的脖子。她妈妈继续做着饭,但却很高兴。 韦伯太太:哦,你喜欢就好。我可是找了老半天。你诺拉姨妈在康考德买不到这个,所以我得一直给送到波士顿去。笑了。 沃利也给你准备东西了。他在手工课上做的,自己可得意了。你一定要表现得很喜欢啊。—你父亲也给你准备惊喜了。我自己还不知道什么。嘘—他过来了。 韦伯先生(舞台后。):我的丫头在哪?我的小寿星丫头在哪? 艾米丽(大声地对舞台经理说。):我不行了。我不能再继续了。它进行得太快了。我们根本没时间看对方。 她失声痛哭。舞台左边的光暗了下来。韦伯太太消失。 我之前没有意识到。所有的一切都在进行,而我们却从未留意到。带我回去—上山去—去我的坟墓。但首先:等等!再看一眼。 再见,再见,世界。再见,格洛佛角……妈妈,爸爸。再见,我的闹钟……妈妈的太阳花。食物和咖啡。新熨好的衣服,还有热水澡……睡觉和起床。哦,地球,你太美妙了,以至于无人能认识到你的好。 她看着舞台经理,突然哭着问道: 有没有人在活着的时候,意识到生命的意义—每一分,每一秒?舞台经理:没有。 停顿。 也许圣人和诗人会—他们能有一些认识。 艾米丽:我准备好回去了。 她回到吉布斯太太的椅子旁。 停顿。 吉布斯太太:你刚才幸福吗? 艾米丽:不……我应该听你的话。人都是这样子的!瞎子! 吉布斯太太:你看,天要晴了。星星就要出来了。 艾米丽:哦,斯蒂姆森,我应该听他们的话的。 西蒙•斯蒂姆森(愈发激烈地愤愤道):是的,现在你明白了。现在你明白了!活着就是这样子。在无知之中浑浑噩噩过活;不停地践踏着那些感情……那些与你们有关的感情。你们挥霍着时间,就好像你们能活一百万年似的。总是沉浸在自我为中心的激情里不可自拔,要么就是别的什么。现在你知道了—这就是你想回归的幸福之所。不过是无知和盲目罢了。 吉布斯太太(勇敢地。):西蒙•斯蒂姆森,这不是全部的真相,你知道的。艾米丽,看着那星星。我忘记它名字了。一个死去的男人:我儿子乔是一个水手,—这些他都认识。 他晚上就会坐在门口,认出它们的名字。是的,先生,很漂亮!另一个死去的男人:星星是非常好的伙伴。一个死去的女人:是的,是的。西蒙•斯蒂姆森:有个人过来了。死者:真奇怪。这不是他们来这里的时间啊。—天啊。艾米丽:吉布斯妈妈,是乔治。吉布斯太太:哎,亲爱的。好好休息吧。 艾米丽:是乔治。 乔治从左边进来,慢慢地走向他们。 一个死去的女人:我的儿子乔,他认识这些星星—他曾经说过,星星的那点点光要几百万年才能到达地球。听上去不太可信,不过他就是这么说的—几百万年。 乔治双膝跪下,然后整个人都趴在艾米丽脚下。 一个死去的女人:天哪!这样干可不好!索默斯太太:他应该回家。艾米丽:吉布斯妈妈?吉布斯太太:怎么了,艾米丽?艾米丽:他们并不明白的,对吗?吉布斯太太:是的,亲爱的。他们不明白。 舞台经理在右边出现,一只手拉着黑色的台幕,然后缓慢地穿过舞台。在远处能听见一座钟在微弱地报时。 舞台经理:格洛佛角大部分人都睡了。还有几盏灯亮着:肖迪•霍金斯在车站那里,看着奥伯尼的火车路过。在马房还有人在一边弄着马车,一边说话。—是的,天晴了。还有星星—在天穹进行着它们古老的交叉旅行。学者们还没搞清楚这个问题,不过他们似乎认为那儿没有生命存在。只有尘粉……或者火。只有在这个星球上,人们在孜孜地劳作,一直在孜孜地劳作,想自己弄出点名堂来。这种活法实在是辛苦,所以每隔16个小时,所有人都要躺下来,休息休息。 他给手表上了发条。 嗯……格洛佛角的11点钟。—你们也好好休息。晚安。
我们的小镇——片段:艾米丽亡灵重回故里
书名: 我们的小镇
作者: [美] 桑顿·怀尔德
出版社: 译林出版社
原作名: Our town
译者: 但汉松
出版年: 2013-9
页数: 180
定价: 36.00元
装帧: 精装
丛书: 桑顿·怀尔德作品系列
ISBN: 97875447407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