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我自己在内,许多朋友刚到巴黎时会觉得很不习惯。巴黎的地铁是面对面的四个座位,常常可以看到对面的情侣热烈地亲吻,甚至可以看到牵连的唾液,却要假装看不见,因为“关你什么事?”这是他们的私领域,你看是你的不对,不是他们的不对。 我每次看到这一幕,就会想起沈从文的小说。这是不同的文化对孤独感的诠释。 希腊神话里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甘犯奥林匹克山上众神的禁忌,将火带到人间,因此受到宙斯的惩罚,以铁链将他锁铐在岩石上,早上老鹰会用利爪将他的胸口撕裂,啄食他的心肝肺;到了晚上,伤口复原,长出新的心肝肺,忍受日复一日遭到猎食的痛苦。这是希腊神话中悲剧英雄(hero)的原型,但在现实社会中,我们从来不会觉得一个因为特立独行而被凌迟至死的人是好人。 鲁迅的小说《药》,写的是秋瑾的故事。当时村子里有个孩子生了肺病,村人相信医治肺病唯一的方法,就是吃下蘸了刚刚被砍头的人所喷出来的血的馒头。强烈的对比,是这部小说惊心动魄之处:一方面是一个希望改变社会的人被斩首示众;另一方面是愚昧的民众,拿了个热馒头来蘸鲜血,回去给他的孩子吃。我相信,五四运动所要对抗的就是这一种存在于群体文化中愚昧到惊人地步的东西,使孤独的秋瑾走上刑场,值得吗?她的血只能救助一个得肺痨的孩子? 鲁迅的小说如《狂人日记》《药》等,都是在触碰传统社会所压抑的孤独感;他的散文更明显,如以孤独为主题的《孤独者》等。鲁迅是一个极度孤独的人,孤独使他一直在逃避群体,所以我们看到他作为一个作家、文学家,最重要的是他要维持他的特立独行、维持他的孤独感,因为他成名了,影响了那么多人。他最早发表作品在《新青年》杂志上,所以《新青年》这一批人便拥护他为旗手。可是孤独者不能当旗手,一旦成为旗手,后面就会跟着一群人,孤独成了矛盾,他必须出走。他走出去了,却又被左翼联盟推为领袖,共产党并认为他是最好的文学家,他害怕被卷入群体之中,只好再次出走…… 他一直在出走,因为作为一个社会心灵的思考者,他必须保有长期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