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几次"答客问",除了饬换个别字,全貌一仍其旧,胡说、八道、假语、村言,正体现出当时施粉之厚,涂墨之浓,急功近利之心切。而今披阅检点,俯悯畴昔强自作谑竟至于斯。联想起《牛虻》中的亚瑟,他流亡南美,曾充当过马戏团的小丑,那么我不过是换在北美罢了。有人说我不免用"大字眼",可不是吗,小丑的嘴巴都是画得大大的,人家不远千里而来访问,就要你说几句大话才放你过门,这是双方共持的"卖点"呀。文质彬彬的小丑那是二丑,二丑我不做,你做。 关于评者对我的贬褒,我一向是麻木的,就像爱因斯坦所说:"敌人的箭纷纷射来,我安然无恙,因为他们射中不是我。"我的诗文本来不成其为陷阱,但那些评者接二连三地跌了下去,显得是个无底的陷阱。 我早在回答时报编者问中已经说过,这不仅是"知识的贫困",更是"品性的贫困"。我对法国大批评家圣伯夫也失敬得很,他是知识的富翁,而品性的贫困还不一样毁了他的名声?历史还公道于人心,不必以公道还我,彼者无身无名可减,江河自然不废而大流,杜子美知之,予亦知之。我又早在《战后嘉年华》中聊表寸衷:"会稽鸡,不能啼。"弗明这个典故,那是"知识的贫困",但问明之后恐怕"品性的贫困"更其恶化猖獗。 爱默生觉察到美国的文化从社会表面看是荒漠的,街道上没文化,店铺中没文化,娱乐场所更没文化,然而文化还是在流,在生活的底层流,所以只好称作"潜流"。以前,以前的中国也是如此,少小的我已感知传统的文化,在都市在乡村在我家男仆的白壁题诗中缓缓地流,外婆精通《周易》,祖母为我讲《大乘五蕴论》,这里,那里,总会遇到真心爱读书的人,谈起来,卓有见地,品味纯贞,但不烦写作,了无理想,何必计划,一味清雄雅健,顾盼晔然,晏如也。你若约他一同去买书,步行二十里不出怨言。读到了杰作,谈一个通宵略无倦容--这类文学的信徒、文学的知音,代代辈出,到处都有,所以爱默生也会觉察到这个伟大的"潜流"之存在,他说说又没说下去,爱默生总是这样,其实还可以说下去:如果有一时期,降生了几个文学天才,很大很大的,"潜流"冒上来扈拥着"天才",那成了什么呢,那便是"文艺复兴",或称文学的"盛世","黄金时代"。不出大天才,出些小抖乱,潜流是不升上来的--目前的中国,这流传两三千年的精神命脉是断了,文学的潜流枯涸而消失,真像是受了最刻毒的咒诅。 巴士海峡那边的文化人士来信道:"得知欧美文坛学界对先生的作品有深入研究,不禁感叹此间文学市场的困窘,新新人类的阅读口味是令人汗流浃背的……"另一位诗人兼教授的编辑在电话中明朗地说:"读了你新的诗集,多棒呀,我送你四个字:重振雄风。我们这里呢,什么也没有,除了新新人类什么也没有。" 大陆书市兴旺,各地书店如雨后春笋,热门书一销二十万本,那又是怎么回事呢,那是:"文化断层,一片繁华,就是这繁华使文化断尽,再也接续不起来。"那些书都是玩文化于股掌之间的邪门儿赞物。世界名著呢,以前专家的优良译本不再版,刚愎自译的新版本一塌糊涂,足够证明世界上压根儿没有名著--从前的雅健清雄的文学的信徒文学的知音,似乎都没有留下后代,书也绝版,人也绝版。 海峡一岸是自绝于传统文化,曲解了世界文化,海峡另一岸是曲解了传统文化,自绝于世界文化--文化断层必然是连带风俗习惯人情世故一起断掉的,所以万劫不复。这一征象倒真是中国特色,别的文化古国不致断得如此厉毒酷烈,肇因是海峡两岸各有其意识形态,而相同的一点是价值判断的混乱,混乱的结果是价值判断之死亡,无所谓价值,不需要判断,浑浑噩噩的咬牙切齿,捕风捉影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