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文学的因果,尚不欲作整体性的烦冗回顾,只想把离开中国后的十六年,作一番轻捷的掠视,这样做,是为了我要开始新的航程,自当抛掉累赘的东西。旅行最怕的不是关卡,而是自己的行李。 忆昔自少及壮,我从未写过"散文",西席老夫子命题无非"小勇与大勇论",等等,新派家庭教师是杜威博士的徒孙,又是什么"精神生活之诠释"之类,是故唐宋八家桐城竟陵只好当作闲书偷着看。后来的几十年我也只写论文、小说、诗,如果有谁说:何不也写写散文?我会答:"难道我已落到这等地步?"我之颟顸一至于此。其实在阅读上我也很爱看《永州八记》《浮生六记》,以及兰姆、帕斯卡尔……恺撒是散文之帚,大小普林尼,谬托知己,但要我写散文,那是不行的。 来美之初,单纯做个画家,倒也糊涂而松泛,画可以卖钱,钱可以买酒,帝力于我何有哉。不料造化弄人,像夏加尔所画的,从埃菲尔铁塔那边飞来一对天使,男的说:尔当作文章,写了交给我。女的说:你答应,我们就回巴黎,不答应,我们坐在这里不走。男女天使一起说:不要结婚,要写文章--记得我当时确乎昏昏沉沉清清楚楚地允承了下来,街头送别天使后上楼就写,一写十六年。命运之神有两只手,这手安排"那",那手安排"这",我是一介既不抗命也不认命的碌碌凡夫,而能守信于诺言之践履:是不结婚,是没有停笔。 "诺言"振起的不即是"文学家"的复苏,而先是"兵法家"的返祖--写,可以。发表,有方。成败关键在于取什么态度用何种体裁。 诗--看的人少,懂的人尤少。小说--转拨太慢,难显身手。论著--报刊不用,著毋庸议。 鱼丽之宴迟迟告白散文,唯散文方可胡乱挥霍,招摇过市。 当我定夺以散文作为阿世的曲学时,也就决策:一反过去的平淡迷离,而强使自己粉墨登场了。 漫长的年月中,我写那么多自己不愿写的散文,像是在代笔、在办公、在赎身。我秉持"玩世不媚俗"的原则,瞒过了编者和读者,谁也不知我写散文是我自己所勉强的乃至是嫌烦的,偶尔试试我从前的写法,立即引起埋怨、反弹,我连忙收缩,胆小得玲珑剔透,怪可怜见的。 粉墨登场,粉墨是人事,场是天命,从一九八三年至一九八九年,纽约的华文报业是个空前的兴旺期(不意真的绝了后),那时,《中国时报》、《世界日报》、《华侨日报》、《北美日报》,都把文艺版认真当一回事,海外的华文作者们起劲投稿,无形中存在着那么一个"海外华文文坛"(文坛是无形的好,有形的文坛是祭坛)。而媒体总是先要为自己做媒,几乎每月一次举办座谈会或宴请作家欢聚,文艺版的主编都十分敬业,殷勤斡旋,人气文气,煞有介事,也是我写得最快发得最多的一段历程。后来《中国时报》先关门,八九年后《华侨日报》《北美日报》相继闭户,就此冷落下来,残照也不当楼矣。以前在会议上筵席上频频晤谈的一批文人霎时销声匿迹,似乎气数已尽天命难违。 当时在一次宴会中,某女文人上来寒暄,而后道:"木心,你在欧洲走了好多国家才到美国的吗?"对曰:"是呀,像梦游一样。"--我从上海到纽约,什么地方也没有去过。又一次在时报主编特邀的座谈会上,有一大胡子的中年绅士移位过来与我通款:"我拜读过大作《恒河·莲花·姐妹》,佩服佩服,那真是深刻、恳切,观察精到呵。"他是联合国驻印度的外交官员,所以对我这篇散文特别留意,他又问:"木心先生在印度住了很久吧?"我答:"也没多久,浮光掠影浅薄得很,请多多指教。"他又感慨道:"我们坐办公室的人只与资讯数据打交道,比不得你们文学家既理性又感性,才能写得如此鞭辟入里,真是好文章,深入人心呵。"--我急等有人来打断我们的交谈,因为我的脚从未踏上过印度。 此二例,或已足道明我"粉墨登场"的无奈与谐趣。如果对那女文人说我没有去过欧陆,对那大胡子绅士说我未曾侨居印度,他们会发窘,落空失重,局面非常尴尬。所以一定得说"像梦游一样""也没多久"。而后来我盘桓英伦,遍历南北欧,反而畏于描摹目击亲炙的那一切,但丁如果真的下地狱上天堂,他也写不出《神曲》。凭资料加以推理想像,才有我的快感,才能将快感传与读者,不如此,何足以语文学(何足以活跃于社交场),"粉墨"可不是"欺骗",是优伶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