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没有结婚?”才坐停当,他就问。 她耸耸肩,用食指单击眼角,她临下班向同事借了蓝眼膏涂一圈,不习惯化妆,总觉得搽到眼睛里去了。 “为了我?”他小心地吃着豆腐,往椅背上一靠,拉远因为这话拉近的距离。咧开的嘴里一颗蛀去半边的黑牙,也是她没见过的。 “不是,”伦婷老老实实地说,“一直碰不到什么好人。” “哦——”拉长的尾音里透露出不信,“该结婚了啦。” 伦婷忽然不耐了起来,她为这个约会已经慌乱了一整天,公事办错一大堆,明天她将要为这些过错付出种种代价,她诚恳地,原谅了他一切地想和他叙叙别后,他却用无礼而幼稚的挑衅来回报她。 她按捺着起身就走的冲动,正好侍者端上她的菜,她把一条红黄格子餐巾提遮在胸前,假装专心地等待那灼热铁盘里油花四溅骚动的停止,不再说话。 “哼,我们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他突然冷笑道。 她凌厉地瞪过去,他无畏地迎着她的目光,手里也提着餐巾。他们像两个执盾的战士,不能相让。 “你就不能好好讲一句话?一定要吵架?”她生气了。 “咦,我是关心你啊,虽然你把我甩了,我还是很关心你啊,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这样,实话实说。”他满不在乎地把餐巾往膝上一铺,开始用餐,“吃啊吃啊,美国的西餐可没有台北的好吃。” 她吃不下,没出息地只想痛哭;一个离得这样远的人举着刀叉诉说对她的关心?她倒真是想向他倾诉一番,虽然她急于挽回的应是岁月而不是情感。 “吃啊,你节食啊?”他粗鲁地一挥右手的餐刀,催她。 “我吃不下。”她索性把盘子一推,颓然地把头别过一边。 他似乎终于承认了她的感伤,静默了下来。她没看他,只倾听着他的刀叉偶尔击在盘上的声音。呢喃着情话的西洋歌曲从他们身边柔柔流过,与谁都不相干。 “范伦婷——” “你饶了我好不好?”她截住他的粗声叫唤,“我们谁也没有甩谁,你明明知道。你对我好一点行不行?” “我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他还是一点不让,“我从前就是这个样子,你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她没回嘴,左手支额,眼泪一颗颗地沿着腮帮往下流。这泪诚然发作得有些师出无名,却悲痛得很,一开口就会变成号啕,以致不能不忍声等着他损下去。 她等着,他却不作声了。她放下手,泪眼望他,他居然也停止大嚼凝视着她。半晌,他说:“怎么办?” 他说得温柔而低,这才是她梦里的声音,心中一阵牵痛,又要泪下,赶快开皮包找手帕,餐厅里不能太惊世。 “怎么办?”他又说,声音高了一点,“我还是爱你。” 她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忙抬头看他,他却正好叉了一大块鱼往嘴里塞,看见她看,双眉一挑,做了一个“如何”的表情。 她慌道:“我也是。”说了又悔,只因伟颂那个样子实在不算庄重。 他果然轻浮地笑起来,包着一嘴鱼肉,不清不楚地道:“怎么办?哈!我们是缘尽情未了。” “缘并没有了呀!”她吸吸鼻子,也强笑着说话,“随时可以重新开始。” 他又笑,好像很欣赏她的幽默,却一面摇着头道:“太迟了,可是太迟了。” “为什么太迟了?因为吴静静?”那是伦婷的心头刺,伟颂的学妹,一直跟在伟颂身后紧追,一路追到美国去了。 他忽然暴怒起来:“你为什么要提她?不错,我现在跟她很好,可是我绝对没有对不起你,我扪心自问,在你和我吵架以前,我跟她什么都没有,我跟你之间的事情,你不要扯到她!” “是是,‘她是无辜的’!”她也气极,引用他信上的句子反击,不争气的眼泪又往下掉。“你给我的每一封信都叫我等你,你给她的信就叫她去找你,你知道她拿给我看的时候,有多得意?你有没有想到我是什么滋味?” “我并没有叫她来,我只是告诉她我们那一系是全美最强的——算了,这些话现在讲都太迟了。你为什么不反省一下自己?你对我哪里有一点信任?我们七八年的感情,你宁可去相信别人,我走的时候,你多么吝啬,你连一句承诺都不肯给我——” “你给过我一句承诺?!”她打断他。 “好了好了,餐厅里面,我们不要吵了好不好?人家都在看了。” 她真的蹧蹋了一顿饭,心情恶劣得一口也咽不下,等他匆匆吃完,两人会账出门,她以为就此一别了,他却忽然把臂一伸,圈住了她的肩,就这样环着她,无言地顺着路走下去。天到这时已经晚成了宝石一样美丽的蓝。 “为什么要把事情弄到这样?”他在她耳边低喟,“为什么你要把事情弄到这样?” 是她吗?她摇摇头,不承认也不知道,她甚至不懂他的惆怅,他们男未婚,女未嫁,究竟是怎样的不可收拾呢?他圈着她像从前一样,台北的街头像从前一样,荡漾在她心头的柔情像从前一样…… “怎么办?”他又说,“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爱不爱吴静静。” “你跟她,”她有点难以启齿,可是他的手移到了她的颈后,那透过掌心的温热正为她做着两人亲密的保证,“你跟她发生关系了?” “哼哼哼,”他从鼻子里透着气算是笑,“你早就想问了对不对?你一直在想怎么问最自然对不对?不要问了,我不会告诉你的。” 她头一扬,甩开了他的手,心中又怨又愤。他那里却被激怒似的咆哮起来:“你就是这个样子!你就是这个样子!你不要我,可是你要我讲别人的坏话来满足你的虚荣心!” “你怎么这样说话?”伦婷的诧异比她的怨愤还多,不管当街,声音也越说越大。“我并没有要刺探你或她的隐私,只是你自己的态度让我觉得不管隔了多久,你还是和我最亲,我当然以为我可以问——” “算了!”他用力地挥着手,“三年!三年很长你知不知道!我最苦的时候你在哪里?” “你呢?我最苦的时候你在哪里?”她的泪又来了,“你连我在信上写自己的病你都不耐烦看,你明明知道我脾气不好是因为有病,你连同情都没有!” “马路上,你不要歇斯底里好不好!” 他理智而冷酷的声音立刻教她收了泪。召来出租车,她还是让他送到巷口。下车时候,他为让她,先下车在门旁伫候,临行紧紧一握她的手,仿佛仍依依,却未道再见。 第二天她勉强上了一天班,就支持不下去了,请了病假待在家里,本来以为是心病的,却果真都到了身上来。她不能进食,吃了东西就吐,她不肯去看医生,恹恹地躺在床上,自暴自弃地想着就这样死了吧,听说她死了,洪伟颂也许要后悔的。 家里其他的人都上班去了,深巷里的住家房子,连市声都听不见。 她床头柜上搁着妈妈出门前备好的早点,他们似乎也有所觉,既不迫她去看医生,也不特别问什么,只早上她妈妈看她又不吃,忍不住说了句:“不值得嘛,你自己想想看!”也许是林美娜告诉他们姓洪的回来了。 她不梳不洗地躺着,屋里这么亮,自然睡不着。她不晓得这个样子算不算失恋,照算这恋早该在一年多前就失了,却拖延到了今天才来反应,也是笑话了。她像温习功课似的,一遍又一遍地回顾他们重逢的情形,将他和她自己的对话一句句背起来细嚼,在这样的回忆里,有时穿插进来一些更早的,他们还在读大学时候交游的情景。她努力地想为他们这一段感情的终站找出一个更合适——至少对她合理——的脚注。 然而她通常是在对自己的怜悯与对他的不能释怀中哭一场了事。 但是,这样也好,他们两人这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往深一层想,因为想穿了,并没有一个值得同情:两个自私的现代青年,花了许多青春在口头上谈着精神恋爱,生活上各为自己的前程奔忙,跌跤的时候,怨人家不扶,却忘了本来并未携手的。 想得不深,就件件都美,相簿翻出来,一大本一大本都是她和他,她渐渐地忘了他走后她相过的许多次亲,她渐渐地相信了她是为他才三年不嫁,错过了许多许多人。最后,她成功地说服了自己:他所以回来了拖着不找她,他所以见了面后恶言恶语刺激她,就是因为他忘不了她,他爱她,才恨她。 客厅里倏然而响的电话铃,使她从床上一跃而起,跌跌撞撞地从房里奔出。躺久了又没吃饭,几步路也走得她眼前发黑,可是到话筒抢在手里,那边已是断了线嘟嘟嘟嘟地空留惆怅。是他!一定是他!她毫不犹疑地拨电话过去,手抖着,心里恨一个零怎么滞那么久才归位。等听见拨通的铃声,一——二——三——四——五……一下下地打击着她的希望:没人接听,刚刚不是他,不是他…… 她丢下电话,就势斜倚在沙发上,壁上的钟指着九点三十五,她还有好长好长的一天;她二十七,还有好长好长的一辈子。他要害她一辈子都痛苦伤心迷惑不解么?她无端想起好几年前,两个人玩到夜深了还去永和喝豆浆,一路走过中正桥,他把她一只手扛在肩上,大声地唱着歌,她也和,两个人都不会唱,每一首歌都是点到为止,他大笑:“音乐是我们共同的弱点!以后我们生一个女儿,眼睛像你,鼻子像我,送她当歌星,一定大红大紫,好弥补我们的遗憾!” 她真的想替他生一个孩子,来弥补一些什么。林美娜也失过恋的,她的那个男朋友骑了摩托车从她身后过,忽然停下来拍拍她的肩说:“我觉得我们不适合!”两年交情就这样完了。林美娜事后反省总是咬牙切齿:“我们的问题就是我们没有上过床!” 她自己的问题恐怕也就是这样吧,精神恋爱越来越不可靠,肉体恋爱——如果是处女的话——还抓得到一点责任和道德的庇护,可是也够危险的了,智者不为。她为她想替分手男友生一个孩子的想法感到羞惭,可是这怪诞的念头却越来越强烈。她想找个人说一说,可是女孩子长大了就没什么信得过的朋友了,林美娜是好朋友,偏偏她和洪伟颂也是好朋友,与其让林美娜传过去变成笑柄,她为什么不自己和他诚恳地谈一谈;她对他已经一无所求,他应该能够体谅她,人家离婚夫妇都能做朋友,她和VV 为什么不行,更何况他们曾经那样地有过默契。 伦婷又拿起电话,她心中暗自决定让它响一百声,再没人接当然算了。 可是才三声,那边就响起伟颂浊重的声音:“喂?” “洪伟颂,我——范伦婷。”她有点吃惊地道。 “哦。刚才你有没有打电话过来?差不多二十分钟以前!” “刚才?没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扯谎。 “没有就好。刚才不知道哪个王八蛋打电话来,我正在睡觉,等我爬起来去接就断了。” 她很气,他当然猜到是她,还故意在她跟前骂,她正想了两句挖苦话要顶回去,那边又开腔了:“你找我什么事?” 她想起自己的凄凉,又软了,柔声说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你说嘛。”他也柔和下来。 “我现在很难过,真的很难过,我现在在家里,连上班都没办法上。我想问你,从前我写信和你吵架,你怎么排遣你的难过,你教我好不好?”她诚心讨教,以为这件事朋友之间也能切磋琢磨,交换心得。 “你不要提这个好不好?”他毫无风度地怒吼起来,“告诉你,我已经忘记了,我永远都不要记得这件事!” “可是,可是我真的真的很难过,”她又哭了,翻来覆去喃喃地只会说一样的话,“我很难过,我真的很难过……” “你会好的!”他无情地又是当头一棒,“你打电话给我就是为了这件事?” “你,你真的一点都一点一点都不爱我了?哇——”她抱着听筒放声大哭,哭她流逝的青春,哭她一直觅不到佳婿的霉运,当然也哭她受伤的自信与自尊。 隔着电话线的眼泪效果较差,他安静了良久良久,才用一种低而焦灼的声音开始对她进行劝解:“宝,不哭,不哭了好不好?我爱你,真的,不爱你,我不会到现在还拿着电话。宝,不哭了好不好?宝宝,宝宝,你二十八岁了,怎么还是长不大?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宝宝,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他再说什么都劝不住了,她这样伤着心,自然不能去纠正他的二十七、二十八之误,她知道他再怎么叫她宝宝,她也小不过二十四五的吴静静,这才是真正挽不回的颓势,她只好任她的泪流不完,电话却一定得挂了。 然而一面说我爱你,一面要分手,这样的逻辑对女人来说是行不通的。伦婷思前想后,终于决定采信伟颂最后的保证,于是打起精神回去上班,并且每天打扮得整洁漂亮,等待着他那里随时可能发出的邀请。 洪伟颂又教她失望了,他再也没有出现。他的事她得要一件件从别的同学朋友那边辗转听来:洪伟颂去南部玩了,系主任欣赏他要他留下,他去补习德文当作第三外国语,准备回美国念博士…… 再后来,也许觉察到了她的悲惨,就没有人在她跟前提起洪伟颂这个人了。 就这样完结了吗?应该是的吧,还能怎么样呢?伦婷也茫然了。 大学毕业五年了,她把自己的小姐生活安排得还不错,至少一切在少女时代为课业所迫以致无暇学习的才艺,她都如愿地稍加涉猎:她学现代舞保持身材,学钢琴培养气质,学平剧维护传统艺术,学插花怡情养性,学素描……可是这种种忙碌的学习背后,有一份婚姻问题对她造成怅怅的威胁,她知道一年年芳华逝去,她再遇见多好的人,这恋爱也没时间谈了。洪伟颂当然不好,她多早就认识清楚了这个人的无情和自私,只是他们初识在十八岁,她现在怎么也拿不出这许多年去挥霍了。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