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前来的二姐夫马吾烈一家,他们开着一个活动的小杂货店,驻扎在额尔齐斯河北岸快一个月了。这次是来送面粉并前来道别的,三天后,他家杂货店就要出发进入夏牧场了。我们则还要再等一个月。 马吾烈姐夫人高马大,头发刚硬,面无表情。家里两个孩子长得像他。很不幸,两个孩子都是女孩,有事没事统统吊着脸。 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马吾列一家才起身告辞。沙勒玛罕姐姐用大衣把三岁半的玛妮拉裹得刀枪不入,稳稳当当架在摩托车上,再把一岁半的小女儿阿依地旦紧紧掖在怀里。在我们的注视下,一家四口绝尘而去。 斯马胡力也是骑摩托车来的,从南面乌伦古河畔的春秋定居点阿克哈拉到吉尔阿特,得穿过阿尔泰前山一带大片的戈壁滩,再经过县城进入吉尔阿特连绵的丘陵地带。我也曾坐摩托车走过那条荒野中的路,八个多小时,迷了两次路。顶着大风前行,被吹得呲牙咧嘴。到地方后,门牙被风沙吹得黑乎乎的,板结着厚厚的泥土,刘海像打过半瓶啫喱水一样硬如钢丝。 此时,可可也将沿那条路离去,把摩托车再骑回阿克哈拉。 我们站在门口,看着他骑着摩托车绕过毡房,冲向坡底,经过溪水时溅起老高的水花。很快,身影就消失在北面的山谷尽头,只剩摩托引擎声在空谷间回荡。 客人散尽的吉尔阿特,寂静得就像阿姆斯特朗到来之前的月球表面。虽然客人在的时候也没有掀起过什么喧哗。 自从斯马胡力来了之后,大约有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再见到其它人了。只有一天清晨,有一支搬迁的驼队远远经过了山脚下的土路。 我和卡西站在家门口看了半天,一共三匹马,三峰骆驼,一架婴儿摇篮和一只狗。羊也不多,大大小小百十只,看来是一个刚分出大家庭不久的小家户。 还在前天,斯马胡力放羊回来,在晚餐桌边就告诉了我们:南面牧场的某某家快要转场了。于是这两天妈妈一直在等着他们的经过,还为之准备了一点点酸奶。 春牧场上母牛产奶量低,又刚产了春犊,几乎没什么奶水可供人食用的。其实从冬天以来,扎克拜妈妈家就很少喝奶茶了,平时我们只喝茯砖煮的黑茶,喝的时候只在茶里放一点盐。黄油也没有,只有白油(用绵羊肥大的尾巴上的肥肉提炼出来的凝固油脂)可供抹在馕块(我们的日常主食,用没有发酵过的面团烘烤的干面包)上或泡进茶里食用。难得某一天能在黑茶里加一点点牛奶。尽管这样,妈妈还是想法子省出了一部分做成了全脂酸奶。 那天,一看到驼队刚刚出现在南面的山谷口,妈妈就转身回毡房,解下头上的绿底紫花的棉线头巾重新扎裹了一遍,换上干净体面的一件外套。然后拧下暖水瓶的塑料盖子,从查巴袋(发酵酸奶的帆布袋)里小心地倒出了大半盖子酸奶。她端着出门走下山坡,远远地前去迎接。 我们一直站在门口看着,看到驼队缓缓停下来,马背上的人接过妈妈递上的酸奶,喝几口再递还给妈妈,妈妈又将它送向另一匹马上的人。这个暖瓶盖子在马背上的三个人之间传来传去,直到喝空为止。然后他们和妈妈匆匆聊了几句什么,就继续前进了,妈妈也持着空盖子往回走。但她走到半坡上又站住,转过身目送驼队远去,直到完全消失在土路拐弯处的山背后。 给路过自家门口的驼队准备酸奶,是哈萨克牧民的传统礼性。黏乎乎的酸奶是牛奶的华美蜕变,又解渴又能充饥。对于辛苦行进在转场途中的人们来说,是莫大的安慰和享受。 妈妈持着空盖子回来后,对我们说:“我们也快搬啦,吉尔阿特,哎——吉尔阿特!” 我问卡西:“我们下一个牧场是哪儿?” “塔门儿图。” “远么?” “很近,骑马一天的时间。” “那里人多吗?” “多!”她开始掰着指头列举:“有爷爷家、还有努尔兰家……还有……” 又想了半天,却说:“没了!” 我一听,总共也就两家邻居嘛。不过总算比吉尔阿特强些,吉尔阿特只 有阿勒玛罕一家邻居。还隔了一座小山。 连忙高兴地问:“我们会在那里住多久呢?” “十天。” 我气馁。 “多住几天不行吗?” “那里羊多,草不好。” 我心想:那不就和现在的吉尔阿特一样吗?何必再搬? 尽管如此,还是非常地向往。 在吉尔阿特的日子,寂静得如漂流在大海上。而海天一色,四面茫茫。 但有一天,喝上午的第二遍茶的时候,山谷里突然回响起摩托车的声音。于是漂流在茫茫大海中的我们总算发现了一点点岛屿的影子。赶紧一起跑出去看,果然,有两辆骑摩托车在荒野中远远过来了。我们目视着他们来到山脚下熄火,把车停放在水流对面,然后一起向坡上走来。 妈妈说:“是汉族,收山羊绒的。” 我们家有二三十只山羊,这个季节刚刚梳完羊绒,用一个装面粉的口袋装了大半袋呢。上次马吾列姐夫来的时候,拼命往袋子上浇热茶,希望它能吸收潮气变得沉重一些。妈妈大声喝斥他,但并没有真正地阻止。 但是这一天这笔生意没做成,价钱始终谈不拢。两个汉族人茶也没喝就走了。我们又站在老地方目送他们离去。妈妈说:“羊绒、羊毛,越来越便宜了!油啊面粉啊,越来越贵!” 但我觉得哪怕羊绒真的越来越来便宜了,那些进山做这种生意的人仍然很辛苦。何况他们大约还不知道绒上浇过水。 (嗯,后来,这袋山羊绒到底还是卖给干坏事的马吾列了……) 就在那天之后的第二天上午,我和卡西干完家里的活,一起去唯一的邻居阿勒玛罕大姐家串门子。 我们翻过西面的小山,沿着纤细寂静的土路在荒野中走了好一会,土路的尽头就是阿勒玛罕家低矮的石头房子,旁边是更加低矮的石头羊圈。 低头一进门,意外地看到了两个从没见过的女孩子,都很细白的肤色,一看就不是牧业上的姑娘。一问,果然是北面额河南岸一带村庄的农民孩子,与阿依横别克姐夫有亲戚关系的。大的十二三岁模样,小的才八九岁。 据说两人一大早就徒步出发了,走了十几公里的山路呢。 哈萨克人的作客通常是很郑重的事情,哪怕只是孩子,也带有礼物上门。这两人的礼物是一块旧软绸包裹的风干羊肉和几块胡尔图(脱脂酸奶制作的干奶酪)。 大家都对那个小一点的,叫做“阿依娜”的孩子赞不绝口。她一副机灵的样子,五官俊俏,寸把长的短发漆黑油亮。所有人都没完没了地夸她头发好,黑得根本不用染。 不知为什么,很多人头发明明很黑了,还要继续往黑里染。我家杂货店里廉价的染发剂“一洗黑”一年四季都在卖个不停。 其实,我觉得大一点的那个叫“哈夏”的孩子更漂亮。眼睛乍一看是浅灰色的,仔细看却是淡蓝色,做梦一般轻轻睁着,动人极了。肤色较之另一个更浅一些,头发是浅褐色的,柔顺光滑地编成细细的辫子。 虽然两人还是孩子,但都规矩得不得了,并排静静坐在炕上,礼貌而拘谨,一句话也不说。对大人的提问也只压着嗓子简洁仔细地回答一两句。显然,她们对我的存在同样也惊奇不已,不住地偷偷地打量我。 一般来说,农民没有牧民那么辛苦,但比起牧民来穷困多了。但这两个孩子面对阿勒玛罕铺满餐布的食物,无论看上去再诱人,每样也只尝一次。 阿勒玛罕还特意为两个小客人闷了抓饭,像招待真正的大人那样郑重。热气腾腾的一大盘白米饭端上来后,大家赶紧七手八脚拨开餐布上的其它食物,腾出地方来放这只大盘子。可是面对这么诱人的香喷喷的新鲜抓饭,两个孩子也只吃了不到十勺,而且吃得很整齐,只在自己面前的盘沿边挖了浅浅一道弯。 在我们家里,女人也是很少吃饭的,我、妈妈和卡西,三个人只吃全部主食的一小半,剩下一大半全是斯马胡力一个人的。 要是觉得不饱的话,我们三个就多多地喝茶,用茶水泡硬馕块吃。 因为家庭里的男人总是最辛苦的,一定要由着他吃好吃饱。 这两个孩子才这么小,就已经很熟谙本民族传统女性应有的忍耐和节制似的。 大人离开后,屋里就只剩姑娘们了,女孩哈夏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均匀的小石子,粒粒都只有指头大。于是大家开始抓石子玩,气氛顿时轻松多了。 我小时也很痴迷这种游戏,但因为太笨了,没人肯和我玩。惭愧的是,二十年过去了仍没啥长劲,一轮下来,就输得干干净,只好看着大家玩。 由于实在很丢人,我便努力地解释:“我的手太小了嘛!”并且把手伸出来给她们看——这就是为什么我一次顶多能抢握三粒石子的原因。 但加依娜立刻也把手伸出来和我比,她的手和我一样的大,但她一次能抓七八粒…… 真是没面子,我只好声色俱厉地说:“坏孩子!太坏了!”但谁也不理我。 石子抓得比我多倒也罢了,下午背冰的时候,俩孩子居然也背得比我多! 沼泽里流出那道薄薄的水流无法采集,而且太浑浊,只有牲畜才饮用的。于是在吉尔阿特,能供我们食用的水,便只有山体背阴的褶隙间堆积的厚厚冰层。我们得用斧头把冰一块一块砍下来,再背回家化开使用。取用最近的冰源得翻过一座山坡,再顺着山谷一直走到西南面尽头的山梁下。 就算是客人,赶上劳动的时候也得参与。两岁的沙吾列吃了我家的晚饭后,还得帮着赶羊呢。 人多背冰倒是蛮愉快的事情。加上阿勒玛罕和胡安西,我们一共六个人。砍冰的时候,一人抡斧头来那么一下子,冰屑满天,大家叽叽喳喳、躲躲闪闪、推推攮攮,不时有人在坚硬的冰层上重重滑倒,再顺着冰的大斜坡一路溜下去。运气不好的话,就会一直溜到断层处再高高地摔下地面,引起轰堂大笑。两个小姑娘这时才表现得像孩子的模样,又跳又叫,又唱又笑,越是最危险的地方,越是憋足了劲地疯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