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东回来以后，我丢了工作。我的新同事黑猫警长也是，北欧留学，学成归国，光荣失业。 我们各自鸡鸣狗盗，无所事事，直到我在星期二的万达电影院碰见了她。我们碰巧买的是邻座的票。瞬间我就知道了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一个每逢周二半价时段就独自去电影院的家伙。 我们决定去一个廉价的地方旅行，把遣散费花掉。出发的日子是2012年的3月下旬，上旬北京刚下了一场大雪，人们还穿着羽绒服，但四月正是东南亚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此后的一个多月里，我们从新加坡转机抵达越南，然后从陆路去柬埔寨和泰国，最后从老挝入境中国云南。我们去了湄公河，吴哥窟，皇宫，寺庙，热带雨林，海岛，山区；坐了大巴，三轮，摩托，飞机，长尾船，溜索，大象；吃了河粉，螃蟹，大虾，冬阴功，春卷，咖喱，烧烤，火锅，蜗牛，青蛤，喝了一肚子各种鲜榨果汁、各国啤酒。当然，也为各国的热带蚊子奉上了丰盛的人血大餐。 有时候我们排着队在烈日下参观景点，有时候在旅游者仅仅用于中转的城市停留好几天，只为把有名的餐馆都吃一遍。有时候我们认真地讨论各种问题，兴致勃勃地分享各自在欧洲和中东的见闻，有时候什么也不说，各自琢磨各自的世界。还有的时候我们什么也不干，在漫长的午睡或者凉快的饮料店里混掉一天。 …… 在西贡的各项休闲娱乐活动之中，我们认为最有趣、最惊险、最刺激的是一项广泛普及、人人参与的群众体育活动：过马路。 和河内一样，西贡也是一个在摩托车轮上呼啸的城市，人人胯下一台摩托。不管是叛逆少年还是端庄白领，中年大叔还是花甲大妈，通通都在摩托上飞来飞去。一台摩托上往往有一家三口再加亲戚若干，三代同车的也不在少数。摩托骑手们通常夹带各种货物，并且从来不看红绿灯，从来不避让行人。惊喜是随处可见的，一两米长的钢管，一蓬鸡笼，或者一整棵树，嗖地就从你脸上飞过去了。 当然，有钱的游客也可以选择人力三轮车。三轮车价格并不贵，而且有一个很形象、很好听的名字：客先死。这些三轮车的司机在后面，游客坐前面，所以你会感到自己被推向了飞车横行的道路中央，和各种车轮、把手、活鸡、花盆零距离接触。自从去年在河内体验过一次以后，我认为一生中有这么一回就足够了。 对西方游客来说，如何过马路是到越南后的第一课。相比于自己投身摩托车的洪流，我和黑猫警长更喜欢坐在路边有空调的咖啡馆里，一边喝味道卓越的本地滴漏冰咖啡，一边观赏他们过马路。一开始他们通常按兵不动，站在岸边瞠目结舌、静观其变，一两分钟之后他们发现车流永远没有慢下来的时侯，就会气沉丹田、采取行动。先要看准时机、迈开脚步，但很快又会被吓得缩回已经伸出去的脚，因为他们发现摩托车手们完全没有因为他而慢下来一点半点。如此伸腿缩腿两三次以后，谢天谢地，路旁同样等着过马路的人多了起来，大家同仇敌忾，投鞭断流，扶老携幼，一哄而上，稀里糊涂冲了过去。 这一般是初来乍到者的举动，很快他们就会变得敏捷勇敢、胆大心细。我曾在河内的酒馆里听到一位教授摸样的美国书生向几个小伙子传授经验，他说：“在这儿过马路，你只要牙一咬心一横，麻着胆子大步往前直走就行了，那些飞车会自动避开你的——如果一定要撞，撞摩托也比撞汽车强。” 那些从实战中练出来的高手是最具有观赏性的。他们大步迈向马路，就像纵身跃入湍急的河流，双眼一边冷静地盯着扑向自己的车辆，一边机敏地选择可以下脚的着陆点。他们在马路上跳跃着避开车辆，就像在河心的礁石上蜻蜓点水，优美极了。每当顺利地过去一个人，我和黑猫警长都会在心里为他叫一声好。 不过，更老到的游客没有过马路的烦恼，因为他们纷纷倒戈投向了摩托党。在越南，只要花上几美元就能租一辆摩托，轰轰地开着满城跑，威风极了。这些曾经备受欺凌的游客一旦翻了身，飙车的速度比本地人还快。我也十分想租一辆摩托来骑，因为我骑自行车的技术很好，所以摩托应该也可以。黑猫警长本来对我的想法不置可否，但当我表示可以在后座上带她之后，她断然拒绝了这个邀请。我退而求其次打算租一辆自行车，旅馆小妹告诉我们管自行车的小伙子五分钟后回来，让我们稍事等候。很快我们体会到了关于时间的不同概念和相对论原理，因为一个小时之后这五分钟还没有过完。大概在摩托车以外的事情上，越南人的时间是走得比较慢的。 因为黑猫警长不肯坐摩托，我们只有继续步行。西贡虽然不大，但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也要耗费几个小时。我们在某一天花了小半天走到河岸码头，河水昏黄毫无景致；又在另一天花了更长的时间走到华人市场，结果那里的平淡无奇让喝可乐都变成了娱乐活动。在回来的路上我决定打车，但那些专门揽游客生意的出租车司机从不搭理我们，招手也懒得停。 “他们把我们从视网膜上过滤掉了吗？” “我们看起来跟市场上卖河粉的差不多，哪像游客。” “真的吗？” “嗯。看你鞋，边上破洞呢。” 她低头看了看。 “走不动了，去，拦出租去。”我说。 “我不去，我鞋上有洞。” “我鞋上也有。” “你那是洞洞鞋！” “好吧，我们先去买副墨镜戴上，这样就会有司机停车了。” 我们一人买了一顶游客帽。她买的是明信片上代表越南劳动妇女的斗笠，看起来不但是十足的游客，而且还是很好骗的那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