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到这里,只得,没办法的只得,慢了下来。 是"长远现在钟"吗?又一桩千禧年壮举。 这是一千万美金的投资计划,说是由作家兼发明家布蓝德发起。好奇怪的头衔,作家兼发明家? 我曾经在一场政见发表会上收到陌生人递来的名片,印着粗黑字,OK联盟--找OK,万事OK--对折的名片掀开来,密密麻麻详列服务项目,涵盖范围之广,共十二条,我试列前面六条谨供参考。一、喜庆交际用花圈、花篮、花球、兰花、盆栽。二、法律顾问、咨询、税务、民刑诉讼。三、油漆、水电、木工、装潢、泥水、漏水。四、专利商标(智慧财产权)、新产品开发、工商登记。五、疾病预防、体质改善之天然均衡营养食品介绍。六、红娘联谊、旅游计划、慈善活动。我抬头看名片持有者(准备立刻扔掉名片落跑),确定其人不是变态狂,或会把药物涂在名片上迷昏人的金光党。如此请容我将后面六条服务项目再列出。七、室内设计、园艺造景、水族景观。八、帆布、玻璃、铝门窗、铁栏、空调。九、商业广告刊登、企划、招牌、印刷、摄影。十、保全、电脑资讯、宴席酒会、搬家。十一、房屋租赁及买卖资讯。十二、产物保险、人身保险、旅行平安保险。末了一横字:提供更多更周全的服务,是OK联盟的一贯精神。 各种名片到我手上大约都给撕碎了装在封套里,待收废纸人收去再生。务必撕碎至看不出名字的程度,因为我是先验图形文字的中蛊者,深信名符与实存之间绝无空隙,名字即人,人即名字。没有撕碎的名片,让我感到等同是把那人送去资源回收,这个,未免就太失礼了。 但是这张廖总经理的名片我一直留存至今。曾经,十年前了,曾经它会是一件密码,一张启动它即可通往另一个陌生国度的磁卡。当时只要我够好奇,拨一下OK服务专线,或廖总经理个人专线,我就进去了。 进去一个什么样的国度?只要看看当时我们是在什么样的场合遇见的,政见发表会。 出现于此场合者,既有一种是,隐喻层面上的金光党和变态狂,他们聚拢来一群人自甘被催眠骗倒,或等候被煽动起来好借个胆作疯作怪一番。也有一种是夸夸其谈,迂阔到以为他们能变动现状的,社会畸零人。 偶数人一定不会现身在政见发表会上。畸零人呢,各方面来说,总在寻找另一个奇数,渴望两两相加成为一个偶数而从此稳定下来。畸零人四处流荡,有一部分就流到政见发表会来。 我们,除了在这个场合遇见以外一辈子也碰不列一块儿不相干的奇数人,化学元素般撞上了,产生出形形异异的化学现象。有些像硷金族兄弟碰到水,钠在水面跳舞冒泡放出氢气,钾不但放出氢,还轰然起火炸穿水槽。廖总经理让我想起友善的锡,跟铁结交成为锡器,跟铜合金好耐久,跟盐酸一起变成氯化亚锡可以做镜子。他的服务项目里显然还有一条没列出,十三、竞选、文宣、围事、政见。我没有名片交换给他,没有头衔,没有职称,为了表明我是来听政见而非交际,我说对,我是家庭主妇,以此结束了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的谈话。 作家兼发明家布蓝德?美国的廖总经理?总之是个奇数人罢。但他居然搞到了一千万美金,在内华达州东部买下一座小山,于山顶建造八十尺高大钟,钟体是铁,与铁结盟了钴镍铝的合金钢,与铁结盟了钦钒钼的高科技钢,然后交由世界最慢最慢的电脑控制,叫做"长远现在钟"。它并非每小时响一次钟,它每世纪响一次。不是每秒滴答一声,是每年。廖总经理说,不,不是,抱歉弄错了,是布蓝德说:"此钟乃一帖解毒剂,解除我们对当下,对现在,的耽溺。" 布蓝德且朗诵艾略特的《四季》:"现在时间与过去时间/两者或许都存在于未来时间/而未来时间包含于过去时间/如果所有时间都永恒存在/所有时间都是不可弥补的。" 绕口令的啰嗦诗,不如爱因斯坦直截了当说:"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分野只是一种幻象,即使是顽固的幻象。" 是的在重力的影响下,时间会变慢,或变快。时间穿越捷运木栅线的隧道时,磁场丕变。此隧道,漫游者对之作过一次绝佳的描绘:"隧道里,乘客都自动停止交谈,小声呼吸,微微觉得耳鸣,黯夜般的隧道内,车厢窗玻璃变成了镜子,你们的身影幢幢落在四壁镜里,没有窗外的景物做定点标识,很容易失去速度感,于是你们像飘浮在大气中,更像摆荡往冥府的渡船??" 于是时间丕变,空间换轨。 穿过隧道出来,温度骤凉,天际下屋顶浸着湿湿的深色,行人皆撑伞,柏油马路亮晶晶。时间,慢了下来。 这么说好了。好端端我人在家中坐,忽然收到一份自称"WaCow(哇靠?)灵"机构送来的问卷调查,开宗明义它指出,这一波科技产业大浩劫造成大批雅帝族(Yettie)失业,如果我目前仍在科技界屹立不摇的话,它恭喜我,我已证明自己的实力。至于我是否当今最ㄆㄚ[音趴](?)的雅帝族,请做完以下这份问卷。 一、我拥有最新款的PDA。二、我随身携带膝上型电脑。三、MP3是我出门的必要配备。四、我的行动电话可以上网。五、我身上的衣服多半是上网购买的。六、我出门要带很多东西,拎的包包比一般人要大得多。七、我常穿休闲鞋或球鞋上班。八、我偏好比较休闲品味的名牌服饰。九、我喜欢运动,每周至少上健身房一次。十、公司每年给我的员工配股(台湾股灾发生以前),曾让我赚到一笔可观的财富。十一、我常搭飞机世界各地公差,累积的里程数让我赚到不少免费机票。天啊至目前为止--此时一支Nokia6210广告把我打断,短切画面呈现着雅帝族在煮一杯咖啡的时间里,迅速完成了跟女友调情,跟客户开会,浏览工作行程和备忘录,玩game,查阅球赛结果-- 至目前为止,我是以上皆非。十二、我喜欢异国美食,分辨得出意大利菜、泰国菜、法国菜、日本菜。十三、我常看的杂志是PCHome、《数位时代》、《网路E世界》等专业杂志。十四、我上咖啡馆常点拿铁或花茶。十五、因为使用滑鼠,手腕酸痛难忍。 满分十五,我仅获一分,被哇靠灵归入摩登原始人。 我检视一遍,问卷调查倒没威胁人要去买这买那或订阅什么东西,它只是,对,它只是必须把周末增张的版面设法填满而已。它委婉建议我说:"你坚持质朴简单的生活,是对的,但偶尔也要懂得使用电脑行动电话等科技产品,这会让你生活变得更有趣,眼界更宽阔喔。" 谢谢了。 就像纠葛甚深复又约见的昨日恋人,没错的话,那是葛林,等待之中他说我们盼望什么事情竟能盼望到使自己与失望为伍?此时迟到五分钟的女子进来了。他说他运气真差,刚好被她看到他正在看表。他听到她的声音说对不起,我搭公车来,路上交通很糟。他说地铁比较快。她说我知道,可是我不想要快。 没错,没有一种爱没有攻击性,没有一种无爱之恨,那是葛林,与他的爱情的尽头。 可我呢,尽头?什么的尽头?我想我是那女子的回答,可是我不想要快。 策略很多,卡尔维诺的不失为一种。快与慢,相对于快,推迟时间的流程,他提出离题。从这里到尽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偏离,就能延长此距离。他老先生说:"假如这些偏离变得复杂、纠结、迂回,以至于隐藏了偏离本身的轨迹,谁知道呢,也许死神就找不到我们,也许时间就会迷路,而我们就可以继续隐藏在我们不断变换的匿逃里。" 我选择离题。拖延结局,不断的离题,繁衍出我们自己的时间,回避一切一切,一切的尽头。 所以时间经过隧道,换轨移位,面貌翻然。常常,隧道这头大雨滂沱,那头,炎阳高照下的干旱地,我们连人连车像从水底浮出湿透了的不定还顶着一头水藻贝介,以及不论是拐杖伞或防紫外线的轻薄伞,滴溜水拎来拎去就忘,害人不时折回银行邮局咖啡馆餐厅去捡,最终仍是掉在不知何方。反之,那头下雨,这头飘云,平日发出猫叫声的翘尾鸟挺立于芒草顶端,张大嘴高喊人言"气死你得赔,气死你得赔"(请以闽南语发音)。求偶的春天,鸟皆纷纷讲起人言。隧道穿腹的山上林子,五色鸟又名花和尚盘踞其间,密隐不见身影却整日听见其接近喉音的聒噪声"郭,郭郭郭??"果然就在敲木鱼。于是时间滞留在两棵蔽天大桂花树里,不是白桂是金桂,迷路的时间为芳香所惑,忘记前行,跟那一窝子每每疑似叶片摇闪的绿绣眼共栖于枝间。 于是浓浓树枝子底下一口超级大信箱,超大到不仅扔得进最大开本的八卦杂志,也拨落箱盖即可放进一炉手焙蛋糕。事实上多年老友,老到话也不必说即使屋内灯火通明也过门不必入的,狗也不吠因为熟知那汽车声和气味的,老友打开信箱置入一盒有时是三协成喜饼(他去了淡水),有时是滚满花生粉或白芝麻的(他又回基隆老家了),有时是台中太阳饼,是京都二年坂下来第五家的八桥,是屏东万峦猪脚(没有口蹄疫这档事的古早时代)。随后他再来电告知,信箱里面有东西。碰到不会腐坏的,好比是瓷白烙着双叟标记的两盎司咖啡杯,他连电话也不打了。当然,他从巴黎回来,去了那条日本人一定去的圣杰曼大道,一定的花神咖啡馆,一定的萨特和波伏娃,一定的海明威。 树枝子底下摩托车送来一包封套,按门铃知是不管用的,拨手机进来:"快递。"一张新面孔。紫色超宽运动恤长袖,外罩短袖黄衬衫,再套件车棉灰背心,及超宽休闲裤有抽绳裤脚,三角斜背袋,一身行当,板衣板包板鞋酷得冒泡的滑板小子,莫非踩滑板送件来,就像魔女骑扫帚宅急便。不,不是板鞋,是鞋背上一个大A(acupuncture)字的锐舞鞋。我签收完,甚觉要发出识货者鉴赏之叹否则他这套装束简直是锦衣夜行。我目视其鞋说:"是针灸吗?" 滑板小子当场解酷,绽露无比天真的笑靥,且踢高鞋子让我看鞋底,虽已污灰,仍可见那对小熊图案,雌雄性器昭昭可辨。我说:"那你有没有小熊项链?" 他不可置信伸手进领口里掏出乳白的男小熊,橡胶质材颇似一块小熊饼干。他喊我伯母--差点,我掩门逃回屋里,何时我已老到从姊姊变阿姨,不久前还是阿姨,今天首次变伯母,我像空心比干晃荡于市却给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担篮小民的吆喝声"卖空心菜??"喊破,顿时骇亡于地。滑板小子喊我伯母,是我碰到第一个有礼貌的E人类,大致E人类根本不喊人的,都是秃头句。而滑板小子说:"伯母,你也去锐舞ㄋㄟ?" "我是伯母吔。" "那你怎么知道针灸?" 小鬼还是小鬼,这就譬如问我去过非洲吗不然我怎么知道非洲?我说:"对啊,英国街头人脚一双针灸,你们吴彦祖不都穿这个?" 他致上惑异的笑容,仿佛时空错轨他忽闻恐龙说话,固然奇妙透了,但最好还是敬而远之。他以一种肢体语言类似滑板族习惯性的钩板动作向我表达,是的他在表达:"伯母再见。"我答以毫无疑问绝对是恐龙语的:"骑车小心噢。"他像滑板豚跳动作时会秀出鞋底乾坤那样的一翻身,跨上摩托车,或其实是,一蹬滑板,射箭般,弦声还在人已不见了。 镜中人哪,我是伯母,我是恐龙。我是威尼斯圣拉札洛岛修院僧侣,寸步不离自己的一隅,而妄想探求世界最偏远角落的知识。我知道小熊项链的来历。早在一九六○年代,伊比萨小岛涌至大批,对,大批遗世独立的,嬉痞。遗世独立?大批?这半点也不矛盾到了一九八五夏天,岛上已遍地夜吧,挤满了欧洲的灵肉解放者,嗑药、跳舞,绝大部分是已成为雅痞的嬉痞。伊比萨在哪里?在西班牙东岸巴利亚瑞群岛上,出地中海即抵北非阿尔及尔。夜吧中的夜吧,浩室中的浩室,尤其巴利亚瑞式迷幻舞曲,惊动到当时庞克王朝的中心伦敦,马上收编纳入伦敦街头,跟浩室混血变出锐舞,壮大后向外扩张,到欧陆,到亚洲,到全世界,锐舞的日不落国。如此爆发了一九八八英国人称之为的,第二次爱之夏。数万人,随着一个相同的节奏舞动,相同的波长浮沉,面朝相同的月亮或太阳,踩在相同的地球上--喂,这是不行的。常识都知道,即便一列威仪凛凛踢正步的军队碰到桥,也要立即解酷(或解骇),打碎正步,哩哩拉拉胡乱过桥否则桥肯定垮。 总之第二次爱之夏,和平、爱、合一、尊重,锐舞四大信条,蛮像第一次爱之夏的精神复兴。当然,迷幻与反战的乌士托音乐节,第一次爱之夏。但感觉上,显见是第一次大战比较希腊式,第二次大战--唉抱歉嘴误了,第一次爱之夏比较希腊,第二次爱之夏很罗马。那共同踩着平均每分钟一百二十拍,一强一弱拍的砰吱砰吱,面向同太阳同月亮踩着同地球的第二次爱之夏!好熟悉的经典画面,《意志的胜利》,不是吗? 爱之夏之后,迷幻浩室AcidHouse登上排行榜,地下升级到地上,伦敦全是印着黄色圆形笑脸的T恤上面写"Wherestheacidparty?"迷幻派对,狂舞到天明,有人率先配备奶嘴项链用来防护药力骇高时咬破唇舌。奶嘴项链?还得了,人人挂戴起来,取代了皮绳钢圈铆钉或麦当娜的铁血十字架。 上个世纪的事,早就飘忽泯迹,剩下小熊项链变形转世,却是它的质材,橡胶,传了下来,存在对那古老源头的惘惘记忆?? 这在谈什么?伊甸园之东吗?这在谈小熊项链何以是橡胶制品。 可哀的伯母,知道这个干吗呢?就像知道威尼斯有一种极厚的半透明千层玻璃制法,将玻璃无数次浸入热融的玻璃浆中,每次由热浆中抽出即裹上立即散成小气泡的金箔或银箔,一次一次,百层千层,沉沉的水亮片,恰似威尼斯的水和水里的反光。虽然伯母还知道就像日本合成乐器厂Roland生产的那些个TB303、TR909和808之类便宜又好用的杂什儿便给DJ们拿来搞出了浩室的新品种迷幻浩室之后--但是,算了罢,知道这些干吗呢?传道书千年前已厌世地哀感过了:"著书多,没有穷尽。读书多,身体疲倦。" 我拆开滑板小子送来的封套,里面一页电子信拷贝,两筒传真纸。事情是这样的。 传真纸用光了,老还没去买。起先我打电话给远在台中有车的小妹,拜托她下回上来台北时绕道一下数年前她载我们去过的卖场大润发(而今安在否?)买两盒传真纸,十二筒,够用到死了。等这两盒纸抵达之前,皆无人去街上。 所谓街上,步行十五分钟红砖道可到。若逢木棉炸壳时,扑面飞絮叫人直打喷嚏昏花泪眼地走在春末大雪里,被一对逐偶黑剪刀闪电般掣过眼前吓一跳,听见它们漫天扯开喉咙叫:"非常好笑,非常好笑,非常非常哟。"我假设自己是盲人杖行于凸直纹砖铺出来的一窄条盲人专用道上,将恐怖发现,此漆黄导盲道,到不了街上。它犹犹疑疑,心虚地朝前延伸着,拿不定主意继续走还是往左拐因为正前方有,嗳哟撞上了,有红绿两座邮筒。没关系,它重起一段再来,坚定、果决、直直地走入,对,直直走入一堆违规停放的摩托车阵中,复直直走出阵,微笑前行突地,不见了,坠下悬崖了?是个斜坡汇集的分歧十字路口,红砖道高出柏油马路,唔,若非一丈也有几尺,反正得用跳的下去或爬的爬上来,不然若是老婆婆老公公或窄裙高跟鞋女人,只好不顾观瞻地不管采取何种方式最后总会下到马路或爬上红砖道。可是盲人呢?这些兴之所至随意起个头的导盲专用道,果然就也始乱终弃片面消失于一个坑洞前,一柱刺鼻尿骚味的墙基前,消失得如此之不给个说法,还不准人质问,甚且像个,没错像个恼羞成怒的新政府倒过头来骂人:"看吧,看不见还要四处瞎跑,这样子,现在谁有办法咧?谁也没有办法了。" 街上很近,然则对盲人和某些人来说,很远很远。但凡一人宣布要去街上,好比老妈,血压药筋骨药吃光了要去诊所拿药,屋里人都激动起来,奔上奔下忙忙翻找各种证件托老妈办。荒置甚久的不知什么鬼文书,收到当时让人当场变成文盲但此时非要立刻处理就当场也看懂了,填单子盖章的,加减账的,挂号邮寄的火速打包写信封。临了,我还是叫回老妈把提款卡撤下免办,原因有二。其一,为删除老妈跟机器接触的机会。否则面对提款机,首先,她得掏出老花眼镜戴上,而为此老花眼镜,先前已经动员了屋里人到处找,可眼镜这玩意,越找它越不着,非要放弃不找了却乍乍眼梢一亮可不它就搁在滤水壶上或鞋柜旁,气得人咒骂祖宗。如此,老妈权且度过老花眼镜一关。然后她得从一大把五颜六色卡中辨识出我的卡取出,并假设卡没有纷乱掉地于是得僵尸腿(退化性关节炎)折腰去捡而万一僵在那个姿势上直不回来遂导致脑充血的话?然后她得正确无误插入卡,包括辨识出有箭头符号指示的那一面向,以及找到插入口,这两样都可能造成她一阵慌张以为机器故障。当然,密码,为防止忘光光抄哪里了,就抄在最方便可目睹的装所有证件的封袋外面,斗大字以区隔出刚才在封袋上演算账目的各组阿拉伯数字,又伪扮成涂鸦状但恐怕并骗不过谁除了混淆老妈视听,咦这团数字是干吗?故我不得不再用铅笔的轻淡痕迹于其侧注上二字:密码。至此如果老妈都过关了,甜美的电脑女音奇怪从来没有男音的也有效启动指令了,接下来,没错,接下来就交给上帝罢。我祈祷老妈的僵尸指(末端神经麻痹)不要突然发作以致不听使唤按错键,此举会让她极度惊恐之下中风,就像那次投票她竟盖以核对身份用的私章而非规定之杆章等于废票可已经盖下去挽救不及了,她涨红着头跟脸快要血管破裂的样子吓坏我们,她亦是很可能暴毙于提款机前的。 其二,如果上帝保佑安然提到款,现地没遭抢,之后穿越僻静骑楼过斑马线到对面通往传统市场的路上也没被跟踪打劫,那么就祈祷她不要被菜摊上那些旧识灌迷汤又超买了大批货物塞爆冰箱之余,自己把得来不易的提款拜托啊,弄丢了。 我站桂树枝子低低里,目送老妈走出幅盖甚广的树阴直走到烈日下,而就在那荫与日的交界,时间颠震了一下,我看见一个不同于阿法南猿的人属直立原人走出去,抑或那位三百万年前的娇小露西?伴随她是早上十点钟的影子亦步亦趋朝前走。我看着她撑把防紫外线材质的覆盆子色伞,肩挂Sogo赠品凯蒂猫环保购物袋,手提膨膨一包保丽龙盒准备送去连锁超市资源回收,担负着屋里人托办的诸般文明事。这一程她会搭计程车保持心脉正常抵达诊所量血压拿药,随后走去邮局、超市、银行、照相馆送洗底片并影印身份证,区公所申请户口卷本却发现此处影印身份证便宜一元,在旧市场巷尾一口气买了两箱蔬菜水果摊贩照例答应收摊子完送货到府,最后拎回巷头的汤米粉大肠油豆腐当做屋里人的中餐。道阻且直长啊,露西猿人能够全身而返吗?我感到忧愁。 街上,这么远的街上,不是十五分钟远,是三百万年远。由于暂时没有人去街上,所以没法买传真纸。 那么城里呢?出捷运隧道即城里,可城里,又更远了。 会去城里的,屋里人约有三位。一位不算数,她正充当本岛史无前例第一批废除高中联招的白老鼠,清晨七点进城,下午四点离城。眼看是无甚希望的白老鼠只对昆虫感兴趣,回屋来先要喂食小蜘蛛。她巡睃室内一周,用食指大拇指捏到一只蚊子,这点我倒佩服她。若说体积最大的台中蚊,某次小妹自台中来谓此蚊跟他们台中家的一模一样,尽大,不咬人,惟盘旋声像座老旧引擎好吵人,只要不过分,任其或飞或止也可以。其实不待久,它们将整批不见了,换上一种(当时还没有登革热)腹部黑白条纹分明的斑马蚊(白线斑蚊?埃及斑蚊?)过不久,复被一种灰扑扑的模糊蚊取代。五六种蚊,或更多种已超出我肉眼所能分别,轮番出现消失又出现或永远消失,按什么样的周期和法则,我尚未研究,混血吗?两个物种在相遇处交换基因,结局彼此变得愈来愈像。还是为了避免混血,而同极相斥般彼此排开,这叫特质替换。借由特质替换,物种在生态系中得以更紧密结合。物种之间演化出的差异越大,彼此因竞争或混血而消灭对方的机会愈小,如此能够无限期共居一地的物种数目也愈多,物种多样性就更丰富,求异不合同,上个世纪末生物界留下来的热门话题喔。 还是特化现象?物种(蚊子)一旦有了优渥的资源(屋里人六名或五名,狗八只,猫三只到九只不定)即去适应利用,为着拥有这项资源而对抗竞争者并保持优势,该物种遂放弃竞争其他资源的能力。天择的驱使,此物种世代在此好处下,退缩到较小的活动范围,故而容易遭受环境变迁伤害。某些特化基因的物种,一度获胜,可后来终归失利,乃至全体灭种。 还是生态解除?在缺乏竞争处演化停滞--唉离题的伯母,差不多点罢。说回来中学生白老鼠,她捏到大体积的台中蚊不算本事,连那种短小黑精精的快闪蚊,她亦捏得到,跟着摘菜似的摘掉两翅,喂蜘蛛。 煤玉蜘蛛是初中生念小学五年级那个秋天出现的,借钻进纱窗缝来不断伸延的九重葛为支梁,拉了一条丝至屋顶,在那角落搭开一张谦逊小网。它来时比豌豆略大,这些年不见长,依然那般大,却是往精致上走,愈发长成一枚煤玉(又叫黑琥珀)雕出的小坠物,那刨光效果好亮的卵形凸面切磨,含着黄铜金属泽感,令我很想拿热针触之便会散发一股袅袅煤炭味。以前小五生把蚊子放到网上让煤玉蜘蛛吃,粗心的大人扫除屋子一帚撩掉那网,小五生哭得如丧考妣,给了大人一次震撼教育。煤玉蜘蛛偶尔把网收起,杳无踪迹,当它遭害了,过一季复出现,欢乐雷动,挺招人牵挂的。往后它不再搭网,只要初中生站在它居处底下以前须登上沙发椅,手臂朝上伸直,空中即降下一线,煤玉蜘蛛接过初中生指上的蚊子,一卷裹胁于腋下,升空返巢。小六生时代,她遇见一名昆虫高手小法布尔,相偕赶天黑前跑五色鸟隐居的后山抓昆虫,返屋收妥虫子,黑天了仍转去邻巷抓,回来小六生通报:"金龟子都停在你们投的2号旗上!"选里长,下午投的票,旗海遍插仍未拆除,自然是2号旗的亮黄色(无党籍)把金龟子全吸上去了。次日起床,小六生对母亲表示叹服,昨晚山上听虫鸣,她只听出六种虫,小法布尔听出来八种。 再说第二位会去城里的屋里人,妹妹,小六生的母亲。一阵子,近午时分,妹妹拎着那一阵子拎的提袋出门,对屋里人也像自壮形色,也像知其不可为而为的笑叹口气:"输钱去啦。" 屋里人停下手中调匀着奶粉的叮叮当当银匙声从报纸上抬起眼,那是老爹。端看那天他起床较早一点的话,他便已戴好假牙因此矍矍坐在一团薄荷气息的清辉里,并看完报纸社论浏览到第三版。而若晚一点起床,便颇些狼狈。这要怪上个世纪下半叶屋子正在建的时候,大家,主要就是老爹老妈,全都年轻得,怎么说,年轻得以为可以永远年轻下去不会老,故而楼上三间房外加前后阳台,听谁说何不把后面阳台违建为卫浴或至少隔出半边做一厕,想也别想,大家要的是花草攀满的阳台,以及恨不能开凿得越敞越透光越看到天边树林的大窗户,谁要多一套卫浴设备多一间厕所啊真是蠢。他们不知道,有一天膀胱会松弛夜里必须起来不止一趟,揿亮走道灯下楼,小心睡眼懵懂踩错阶摔个骨折。他们不知道会闪到腰,会瞪视着磨石子楼梯却如何也找不到支点的能使出力气将自己往上搬一阶,只好屁股坐下,背向楼梯,两手撑着阶,一蹬一蹬朝上蹭。他们不知道会生病,会下楼上楼竟然变成一天里最困难的事。不知道女孩会长大,要冲戴隐形眼镜,抹脸,画眉毛,仅有的一间浴室于是挤爆。不知道长大的女孩们当中一个不结婚,蓬头乱颜罕出门,弄瓶弄盏地研配精油蒸出一屋子丁香味仿佛走进牙科诊所,不然用柠檬香茅取代防蚊的薰衣草以免同时熏困人遂熏得精黑快闪蚊摇头晃脑各自跌地,若初中生段考K书就滴迷迭香蒸溢着涩涩皂碱味以固强记忆力。 女孩们一个不结婚,一个假装结婚。假装嫁出去就嫁在对门,因为世间结婚皆如此的便也假装生小孩,每天抱小孩走过来屋子度日,晚上抱回去睡觉。房租每年涨,所以也别装了,搬回来在两层顶上加盖一层永久住定,从此三层屋子多了一间浴厕。夜深人静,楼上水箱哗啦,墙里的水管声经过后阳台壁疑似一群四足动物撒蹄野奔,待那奔蹄过后,夜奇静,一天就这时候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律动得像催眠师在施法。这是和妹妹假装结婚的,人?他盥洗完熄灯入睡了。 三楼假婚人,始终趴在木板地上写字,一册一册字,趴着写出来。他是小津电影的摄影师?为捕捉榻榻米上日常活动且保持平视的观察角度,必须长时间肚皮贴在冰凉地板上以取镜,未几,首任摄影师报销了,后继者呢,靠了一副勇健过人的胃算是撑到底。经年匍匐于地,冥冥中,假婚人渐演变为爬行纲的鬣蜥科。海鬣蜥?加拉巴哥群岛的灰绿海鬣蜥,乃现存惟一海生蜥蜴,登岸时体色全黑,利于吸收阳光提高体温后变回灰绿。或是犀鬣蜥?眼睛前方隆起三五鳞片极似犀牛角故名之,爱吃烛台草和毒木的果实叶子。彼等皆有强力的四肢跟大头颅,假婚人右臂膀则因写字而特别发达粗壮,中指第一骨节处有厚茧如甲壳。 我数得出稀少的几次上三楼,几次恍惚步入石炭纪。那些书,除了书,还是书,盖满每一处可以盖满的地方遂令屋内每一件设施都迷失其原貌,书桌跟椅子不见了,矮几印花布垫不见了,一度发愤减肥斤斤计较码表上减了多少卡路里的踩步机,不见了。厚灰尘的书,晒焦发黄将成矿物的书,如前一个泥盆纪时期的先驱植物群,构成结实的垫层和灌丛,之后(六千万年后),覆生了由石松类乔木、有种子蕨类和树木贼组成的石炭森林,栖息着蜻蜓,一架架老式飞机般的古生代蜻蜓,几乎皆飘浮在空中度过一生。此间,堪堪一条人走出来的可辨小径,从推开纱门悬吊的阿尔卑斯山牛铃当啷一响起,穿过外间,通往里间,通到床铺。妹妹跟女儿蹑步小径走入里间,准备开冷气呼呼大睡,故而心虚又尊敬地不要打扰了林中吹拂着小巴掌电扇热风趴在地面查资料娑娑娑写字的?一点也没错,写字的鬣蜥。 午前或早上,写字鬣蜥进城上班,处理完公务,到附近咖啡馆继续写字,侍应生问亦不问端给他一杯什么都不加的黑咖啡。他的往返动线上,我估计了,并无可卖传真纸的商店,这样勤勉的写字者还兼上下班,就再怎么天大了不起事,我也没法开口请他可否拐出动线弯到哪儿哪儿买一筒传真纸带回来好吗? 至于屋里人老爹,他若晚一点起床的话,手拿荧光红的塑料带盖马桶蛮像持盏油灯当心不要风吹熄,戒慎着一阶一阶下楼来,浴室教女孩们占据了,只得将像油灯的马桶暂搁好在墙侧,坐至茶几前翻报纸等厕所,可直到妹妹拎了提袋出门,老爹仍未排上队梳洗成功。 未戴假牙的老爹,就譬如在他周围画了一圈符咒,叫他乖乖坐那里不许动弹,不许讲话,低眉垂目他俯瞰头条新闻状实则是在收敛着惟恐一晃动便会溢散出来的仓储味,老人味,或干脆称之为的秃鹫味。他盼望符咒赶快解除,然女孩们蜜蜂营巢般进进出出敏捷又穿梭,他非但抓不到机会插队,还被迫要抬起眼回应轮番抛至的各式发话,好比老妈举着一盒冻箱取出的绞肉问他晚饭吃皮蛋肉粥如何,如吃,就解冻。大家毫不察觉他凹陷着无牙之嘴不愿发言的苦衷,他气恼大家欠体谅,虽并不对女孩们表示出不满,可老妈,他就格外怪她粗神经遂回之以怒目睁视。老妈呢,原本也不过是告知多于询问的,径拿肉碎解冻去了,平白搅起老爹一肚子火,自个儿闷烧,自个儿熄止,生灭一场,平白无人见。 是故老爹被迫发展出床上寤来时独对楼下浴室门的关上和打开,超敏感的听力。门关上,或只是掩上,或关上并不锁,代表了不同的室内活动。盥洗声、无声、瓦斯轰水隆隆声、吹风机声、锁匙启嚓声、门打开的空气声、滚滚涌上来洗发精稠香,以及动静节奏属于屋里人哪一个的,他都收纳在耳,自动归档并综合分析后速即通告他:"目前浴室暂空赶快下楼使用。"这样,大致回避了假牙没戴给晾在那里的窘境。这样听见二女孩对屋里人说输钱去啦,他便得以从容抬起眼颔首微笑,无言,意思是:"抱歉帮不上忙但是,你做得到的,而且一定做得好,比我好。去吧。" 妹妹拎提袋出门,去她惯去的咖啡馆,吃顿早午餐,咖啡无限量续杯,坐到下午差不多女儿放学时间离开。坐那儿干吗?怪了,也是写字。妹妹拎提袋返家,门推开,屋里人,啊屋里人像分针停格的与午前出门时一个样,都在看报纸固然看的是晚报,抬起眼见她回来了,招呼道:"成绩怎么样?" "还在输钱。" 输家全拿吗?那是葛林,他的赌城缘遇。 那时,他游荡于蔚蓝海岸,偶得一名老汉卖给他赌方,若按赌方去赌,可赢得全部钱。惟一是,老汉告诉他,此赌方必须先输,一直输,输到你信心动摇,意志溃决,输到没得输了输到底了才开始赢,一赢,全部赢。我根本怀疑那老汉是高僧,是一则公案向世人偈示曰:"输家全拿。" 于是那一阵子日日进城的葛林,不,妹妹,面对她那摊在咖啡桌上的空白本子呆坐,一字未写,回家。次日再进城去坐。坐到尾椎酸痛,无意识的咬牙切齿引起三叉神经紧绷而致耳鸣,坐到白纸发黄卷起了毛边,回家。空白依然空白,空白得像在煤矿堆里寻找黑猫,找一只本来就没有在那里的猫。到底了,还是去坐。终于这一天,妹妹拎提袋回来,对屋里人说:"开始赢钱了。" 妹妹是可以托她买传真纸的。前世纪末尚不能在路口OK便利商店缴水电和电话费的时候,妹妹是最常进城顺便缴费的人。捷运动线上,她也负责拐进Sogo凭DM卡换取赠品,或地下超市买些生鲜,带回一盒蛤仔煮汤令疑似乙肝带原者小六生喝掉。不过传真纸用完的这一阵子,妹妹并未在输钱赢钱的状况中,她跟屋里人一样,不出路口,不进城。总之,没法子了,没人买传真纸。 公司人,这要分别出旧公司,新公司。旧公司人一向知道我的慢船慢时间,传输系统到传真机止,既缺留言装置亦无自动切换,需电话告知请开机后再拨传真。我们默契良好,运作无间。是以某日,某E人类竟催我校对完的话就派快递来取磁片,各方面来说,都惹毛了我。我恶意诧笑起来:"对不起我不用电脑。" 对方小朋友哑着。我很高兴吓到了他。 新经济,不,新公司,走得顺风到了我这里很倒楣的就凸槌。它把巴黎E来的邮件要传真给我,我说真是对不起传真纸没有了。公司派快递送来,一张纸而已。它不是密函,不是情书,不是要封蜡姓氏的缩写图案或家徽以遣人专程送至亲启,它不过一纸普通商务信,只因我暂缺传真纸或不用电脑,就必须行使了这种古典的专人亲送传输法,其名实之不符,其动员资源之奢侈,令我不舒坦极了。 隔日,又有电子信要快递,我还来不及建议请以限时邮寄很快也可收到的。仍是一张纸。若说纸的内容有何急迫性,我评估了,今天,明天,后天,毫无差别。可过两日又仍有急件要传,永远是急件?每件都是急件?骗阿财吧。我语气不善地要求,请勿用快递,用寄。不听我言,不但快递来所谓急件两张纸,且附上一筒日制富士龙,而非台产永丰余的,它叫做,Fujilong感热记录纸。 装上不久,合该是自投罗网,我密集收到一个组织不断传来的通讯。此组织是,自作主张把我列入为他们的精英分子,干吗呢?除了缴交年费外,要捐款,要募款。这是由于几年前我偶尔获得一笔巨额奖金,大学校友会立刻跟我联系上,适逢校庆,将在活动中心颁发杰出校友奖,恭喜我是此届四位得主之一。这便好比人生过了一半忽然跑出个激动人自称是幼年失散的兄弟与你相认,认是不认?我是不认的。不能认。我效法菩萨低眉,垂下眼帘不看见。 这类困境,好难回绝的困境,我意思是,强者你当然可以回绝,弱者你如何回?或是你可以不理人家的坏心,但善意呢?这时候,我真谢谢还有写信邮寄一项法宝可以使。 我可以写信回绝。我会先抛开自己而跟对方站在同盟阵线,陈述出九十九条我应该接受的理由,包括对方都想不到而我可以替他想出来的理由。但是,那惟一的但是,极其卑微的但是,那最后剩下一条还未被陈述的理由,是否可以保留给我,容我表白一下我不能接受的立场。那朦胧如昧几至成立不了的可疑立场,那一比九十九的悬殊恐怕是个笑柄的理由,那惟一的理由却也是全部的理由,无法用说(电话),只能用字(写信)回绝。是的,用字,字的密度如此之大之高我相信只有字,才挡得住人情渗透,义理游说--唉我在扯什么,回绝一宗贿赂?一个职务?一件密谋举事?我只是想告诉校友会,可不可以不要颁这个奖给我。 电话回绝不行吗?肯定不行,电话是个大疏网。对方的声气、音质、语调甚至停顿,四面八方穿进网来逼在面前,我只能投降。 传真呢?传真用字也不行?不行。它少了一道关键步骤,用纸。一枚不收边的手漉纸,其所负荷之情感重量(压力),大于使用随手撕下来的三百字稿纸好多倍。用纸不当,我曾经收到诗人把字写在含金箔碎屑的珍珠色笺纸上寄来,让我无以回应且起了莫名反心,遂不了了之一场并未开始即已结束的来往。 给校友会写信的结局是,颁奖当天由于我人在外不克出席,家属代表皆忙也无可参加者,只好请校方派人代领,返台后再去取回。我自知弱点,连电话都抵抗不了,何况人跟人碰。也亏得没碰人。此后一位声音昂扬的女秘书开始打电话来,寄文件给我因为只要是杰出校友便自动成为组织的成员而无需任何入会资格或推荐。我仔细看了成员名单及简介,发现隐隐一幅政商学界勾连图。原来这么回事。那我倒可以好干脆好痛快回绝了。我还升起黑暗心,待昂扬女音三次来电要我去拿奖座,我哼出报复的笑声:"那也没关系,就暂时放你们那里罢。" 报复什么呢?报复那幅政商学界勾连图。可惜不是组织首领接听的,白费了无辜的女音执行者消降其昂扬度若干。奖座搁在他们办公室里不去领,上面有名有姓表达着一个人对于他们组织的轻蔑,不言语一个比言语更令他们不安适的存在,想像其景,我很快乐。 自此女秘书不再催电,除了传真前得先打电话,年年寄来年会通知,认捐,募款餐会,活动报告,甚至一张年费积欠列表。"做你的美梦!"我扔进回收篮里,简直笑不出来。 后来联络人换为工读生,我亦变成组织的一项例行公事继续给骚扰着。亦果不出其然,逢到选举,组织就或深或浅,或含蓄或露骨,转化为某一方竞选者的后援部队。又或是,成员名册落入某参选人手中,情况就更糟?我收到一堆垃圾传真。这多少要怪老妈,最诚实的露西猿人,她有机器恐惧症乃至傻瓜相机也是一种机器,连带那些来电说要传真的人,都让她慌慌张张像债主上门,叫楼上的赶快拨传真。她无法当即辨听出又是那恭腔恭气的造作声遂应之以谎言,诸如传真纸没有了传真机坏了之类而拒收。我抢接过数通,意欲封杀掉彼传真,却接不到。偏偏没接的一通因为在门外签收包括好几户上班邻居的挂号邮件,没接的一通,就又被露西猿人接到了。猿人忙不迭攀爬上楼,像是若赶不及在铃声复响起前拨妥传真便会发生灾祸。终至,坐视着垃圾涌进屋来。 不久前似乎才安装好的,对,它叫做富士龙感热记录纸,吐光画有水红色直杠记号以警示纸将用罄的纸卷后,在我的惨叫声中真的,又没有了。 没有人买传真纸。 公司要传真,真是无从说起,当我在讹公司的纸罢。随即我收到快递送来电子信一张,跟两筒,感热记录纸。 快递和邮差,皆知坏掉的电铃。坏掉至少二十年以上即等于不存在,有狗吠。若猛一串凶恶的拍门混杂着凶回去的狗吠,肯定是新来者不明电铃状况,不然是受了老板气或交通不良气借此发泄煞出一张凶脸:"拜托电铃修一下!" 屋里人咕哝着:"急吗呀。" 邮差则熟腔熟调叫喊某某某挂号。无回答,就再喊某某某。吆喝出一股韵味可入曲入谣像冬夜里听见的卖烧肉粽。我拿印章出来,没人,邮差善于调度地先去转弯几户送信再回来盖章。正午无影,树荫子收束起来矮矮簇簇掩挡着人。刚才我惊闻自己的名字给大叫出,像晴空霹雳,一道电光来摄魂。空巷子空人,一辆没熄火的邮绿摩托车支在巷中央,一名手持印章披萝挂荔头插鲨鱼夹的空空儿,一个滞留忘行的时间?? 一栋桂树盘踞的老屋。 花落如毯,其厚度,可推测它看不见的树根在地底多广多深蔓延,交结成迷宫网路伸到财团铲山所建高楼公寓的地底,伸到放狗路径最远再去就是生着五节芒和相思树的隧道顶。林间群集丝光椋鸟,飞行时,直线,快速,银镖互射。我曾在饭局上遇一蓄须着功夫装者忽然点指我说:"你家里两棵树吧?" 须者素有善卜之名,酬酢场合,我也乐于成全其名遂显得十分之惊讶。须者道:"砍掉。" 嘎? 须者语止。席众都帮我追问,须者只一句:"否则你婚姻难成。" 为什么为什么的喧哗声中,我与须者,该怎么说法好,须者是笑而不言,我呢,我就配合着捻花一悟罢。 桂花低,一次伯母恐龙与E人类的相遇。 以前没见过,以后也再没见,我想快递两筒感热记录纸来的滑板小子是代朋友的班。又或者其实是未来时间,不,是共时的异次元,在某种明迷不可捉摸的跳轨交错之瞬我们恰巧抬起眼,恰巧看见互相的目光停留。恰巧,这般的恰巧,其几率,也许是一兆光年的平方。 时间到这里,只得,没办法的只得,慢了下来。 是"长远现在钟"吗?又一桩千禧年壮举。 这是一千万美金的投资计划,说是由作家兼发明家布蓝德发起。好奇怪的头衔,作家兼发明家? 我曾经在一场政见发表会上收到陌生人递来的名片,印着粗黑字,OK联盟--找OK,万事OK--对折的名片掀开来,密密麻麻详列服务项目,涵盖范围之广,共十二条,我试列前面六条谨供参考。一、喜庆交际用花圈、花篮、花球、兰花、盆栽。二、法律顾问、咨询、税务、民刑诉讼。三、油漆、水电、木工、装潢、泥水、漏水。四、专利商标(智慧财产权)、新产品开发、工商登记。五、疾病预防、体质改善之天然均衡营养食品介绍。六、红娘联谊、旅游计划、慈善活动。我抬头看名片持有者(准备立刻扔掉名片落跑),确定其人不是变态狂,或会把药物涂在名片上迷昏人的金光党。如此请容我将后面六条服务项目再列出。七、室内设计、园艺造景、水族景观。八、帆布、玻璃、铝门窗、铁栏、空调。九、商业广告刊登、企划、招牌、印刷、摄影。十、保全、电脑资讯、宴席酒会、搬家。十一、房屋租赁及买卖资讯。十二、产物保险、人身保险、旅行平安保险。末了一横字:提供更多更周全的服务,是OK联盟的一贯精神。 各种名片到我手上大约都给撕碎了装在封套里,待收废纸人收去再生。务必撕碎至看不出名字的程度,因为我是先验图形文字的中蛊者,深信名符与实存之间绝无空隙,名字即人,人即名字。没有撕碎的名片,让我感到等同是把那人送去资源回收,这个,未免就太失礼了。 但是这张廖总经理的名片我一直留存至今。曾经,十年前了,曾经它会是一件密码,一张启动它即可通往另一个陌生国度的磁卡。当时只要我够好奇,拨一下OK服务专线,或廖总经理个人专线,我就进去了。 进去一个什么样的国度?只要看看当时我们是在什么样的场合遇见的,政见发表会。 出现于此场合者,既有一种是,隐喻层面上的金光党和变态狂,他们聚拢来一群人自甘被催眠骗倒,或等候被煽动起来好借个胆作疯作怪一番。也有一种是夸夸其谈,迂阔到以为他们能变动现状的,社会畸零人。 偶数人一定不会现身在政见发表会上。畸零人呢,各方面来说,总在寻找另一个奇数,渴望两两相加成为一个偶数而从此稳定下来。畸零人四处流荡,有一部分就流到政见发表会来。 我们,除了在这个场合遇见以外一辈子也碰不列一块儿不相干的奇数人,化学元素般撞上了,产生出形形异异的化学现象。有些像硷金族兄弟碰到水,钠在水面跳舞冒泡放出氢气,钾不但放出氢,还轰然起火炸穿水槽。廖总经理让我想起友善的锡,跟铁结交成为锡器,跟铜合金好耐久,跟盐酸一起变成氯化亚锡可以做镜子。他的服务项目里显然还有一条没列出,十三、竞选、文宣、围事、政见。我没有名片交换给他,没有头衔,没有职称,为了表明我是来听政见而非交际,我说对,我是家庭主妇,以此结束了我们八竿子打不着的谈话。 作家兼发明家布蓝德?美国的廖总经理?总之是个奇数人罢。但他居然搞到了一千万美金,在内华达州东部买下一座小山,于山顶建造八十尺高大钟,钟体是铁,与铁结盟了钴镍铝的合金钢,与铁结盟了钦钒钼的高科技钢,然后交由世界最慢最慢的电脑控制,叫做"长远现在钟"。它并非每小时响一次钟,它每世纪响一次。不是每秒滴答一声,是每年。廖总经理说,不,不是,抱歉弄错了,是布蓝德说:"此钟乃一帖解毒剂,解除我们对当下,对现在,的耽溺。" 布蓝德且朗诵艾略特的《四季》:"现在时间与过去时间/两者或许都存在于未来时间/而未来时间包含于过去时间/如果所有时间都永恒存在/所有时间都是不可弥补的。" 绕口令的啰嗦诗,不如爱因斯坦直截了当说:"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分野只是一种幻象,即使是顽固的幻象。" 是的在重力的影响下,时间会变慢,或变快。时间穿越捷运木栅线的隧道时,磁场丕变。此隧道,漫游者对之作过一次绝佳的描绘:"隧道里,乘客都自动停止交谈,小声呼吸,微微觉得耳鸣,黯夜般的隧道内,车厢窗玻璃变成了镜子,你们的身影幢幢落在四壁镜里,没有窗外的景物做定点标识,很容易失去速度感,于是你们像飘浮在大气中,更像摆荡往冥府的渡船??" 于是时间丕变,空间换轨。 穿过隧道出来,温度骤凉,天际下屋顶浸着湿湿的深色,行人皆撑伞,柏油马路亮晶晶。时间,慢了下来。 这么说好了。好端端我人在家中坐,忽然收到一份自称"WaCow(哇靠?)灵"机构送来的问卷调查,开宗明义它指出,这一波科技产业大浩劫造成大批雅帝族(Yettie)失业,如果我目前仍在科技界屹立不摇的话,它恭喜我,我已证明自己的实力。至于我是否当今最ㄆㄚ[音趴](?)的雅帝族,请做完以下这份问卷。 一、我拥有最新款的PDA。二、我随身携带膝上型电脑。三、MP3是我出门的必要配备。四、我的行动电话可以上网。五、我身上的衣服多半是上网购买的。六、我出门要带很多东西,拎的包包比一般人要大得多。七、我常穿休闲鞋或球鞋上班。八、我偏好比较休闲品味的名牌服饰。九、我喜欢运动,每周至少上健身房一次。十、公司每年给我的员工配股(台湾股灾发生以前),曾让我赚到一笔可观的财富。十一、我常搭飞机世界各地公差,累积的里程数让我赚到不少免费机票。天啊至目前为止--此时一支Nokia6210广告把我打断,短切画面呈现着雅帝族在煮一杯咖啡的时间里,迅速完成了跟女友调情,跟客户开会,浏览工作行程和备忘录,玩game,查阅球赛结果-- 至目前为止,我是以上皆非。十二、我喜欢异国美食,分辨得出意大利菜、泰国菜、法国菜、日本菜。十三、我常看的杂志是PCHome、《数位时代》、《网路E世界》等专业杂志。十四、我上咖啡馆常点拿铁或花茶。十五、因为使用滑鼠,手腕酸痛难忍。 满分十五,我仅获一分,被哇靠灵归入摩登原始人。 我检视一遍,问卷调查倒没威胁人要去买这买那或订阅什么东西,它只是,对,它只是必须把周末增张的版面设法填满而已。它委婉建议我说:"你坚持质朴简单的生活,是对的,但偶尔也要懂得使用电脑行动电话等科技产品,这会让你生活变得更有趣,眼界更宽阔喔。" 谢谢了。 就像纠葛甚深复又约见的昨日恋人,没错的话,那是葛林,等待之中他说我们盼望什么事情竟能盼望到使自己与失望为伍?此时迟到五分钟的女子进来了。他说他运气真差,刚好被她看到他正在看表。他听到她的声音说对不起,我搭公车来,路上交通很糟。他说地铁比较快。她说我知道,可是我不想要快。 没错,没有一种爱没有攻击性,没有一种无爱之恨,那是葛林,与他的爱情的尽头。 可我呢,尽头?什么的尽头?我想我是那女子的回答,可是我不想要快。 策略很多,卡尔维诺的不失为一种。快与慢,相对于快,推迟时间的流程,他提出离题。从这里到尽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偏离,就能延长此距离。他老先生说:"假如这些偏离变得复杂、纠结、迂回,以至于隐藏了偏离本身的轨迹,谁知道呢,也许死神就找不到我们,也许时间就会迷路,而我们就可以继续隐藏在我们不断变换的匿逃里。" 我选择离题。拖延结局,不断的离题,繁衍出我们自己的时间,回避一切一切,一切的尽头。 所以时间经过隧道,换轨移位,面貌翻然。常常,隧道这头大雨滂沱,那头,炎阳高照下的干旱地,我们连人连车像从水底浮出湿透了的不定还顶着一头水藻贝介,以及不论是拐杖伞或防紫外线的轻薄伞,滴溜水拎来拎去就忘,害人不时折回银行邮局咖啡馆餐厅去捡,最终仍是掉在不知何方。反之,那头下雨,这头飘云,平日发出猫叫声的翘尾鸟挺立于芒草顶端,张大嘴高喊人言"气死你得赔,气死你得赔"(请以闽南语发音)。求偶的春天,鸟皆纷纷讲起人言。隧道穿腹的山上林子,五色鸟又名花和尚盘踞其间,密隐不见身影却整日听见其接近喉音的聒噪声"郭,郭郭郭??"果然就在敲木鱼。于是时间滞留在两棵蔽天大桂花树里,不是白桂是金桂,迷路的时间为芳香所惑,忘记前行,跟那一窝子每每疑似叶片摇闪的绿绣眼共栖于枝间。 于是浓浓树枝子底下一口超级大信箱,超大到不仅扔得进最大开本的八卦杂志,也拨落箱盖即可放进一炉手焙蛋糕。事实上多年老友,老到话也不必说即使屋内灯火通明也过门不必入的,狗也不吠因为熟知那汽车声和气味的,老友打开信箱置入一盒有时是三协成喜饼(他去了淡水),有时是滚满花生粉或白芝麻的(他又回基隆老家了),有时是台中太阳饼,是京都二年坂下来第五家的八桥,是屏东万峦猪脚(没有口蹄疫这档事的古早时代)。随后他再来电告知,信箱里面有东西。碰到不会腐坏的,好比是瓷白烙着双叟标记的两盎司咖啡杯,他连电话也不打了。当然,他从巴黎回来,去了那条日本人一定去的圣杰曼大道,一定的花神咖啡馆,一定的萨特和波伏娃,一定的海明威。 树枝子底下摩托车送来一包封套,按门铃知是不管用的,拨手机进来:"快递。"一张新面孔。紫色超宽运动恤长袖,外罩短袖黄衬衫,再套件车棉灰背心,及超宽休闲裤有抽绳裤脚,三角斜背袋,一身行当,板衣板包板鞋酷得冒泡的滑板小子,莫非踩滑板送件来,就像魔女骑扫帚宅急便。不,不是板鞋,是鞋背上一个大A(acupuncture)字的锐舞鞋。我签收完,甚觉要发出识货者鉴赏之叹否则他这套装束简直是锦衣夜行。我目视其鞋说:"是针灸吗?" 滑板小子当场解酷,绽露无比天真的笑靥,且踢高鞋子让我看鞋底,虽已污灰,仍可见那对小熊图案,雌雄性器昭昭可辨。我说:"那你有没有小熊项链?" 他不可置信伸手进领口里掏出乳白的男小熊,橡胶质材颇似一块小熊饼干。他喊我伯母--差点,我掩门逃回屋里,何时我已老到从姊姊变阿姨,不久前还是阿姨,今天首次变伯母,我像空心比干晃荡于市却给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担篮小民的吆喝声"卖空心菜??"喊破,顿时骇亡于地。滑板小子喊我伯母,是我碰到第一个有礼貌的E人类,大致E人类根本不喊人的,都是秃头句。而滑板小子说:"伯母,你也去锐舞ㄋㄟ?" "我是伯母吔。" "那你怎么知道针灸?" 小鬼还是小鬼,这就譬如问我去过非洲吗不然我怎么知道非洲?我说:"对啊,英国街头人脚一双针灸,你们吴彦祖不都穿这个?" 他致上惑异的笑容,仿佛时空错轨他忽闻恐龙说话,固然奇妙透了,但最好还是敬而远之。他以一种肢体语言类似滑板族习惯性的钩板动作向我表达,是的他在表达:"伯母再见。"我答以毫无疑问绝对是恐龙语的:"骑车小心噢。"他像滑板豚跳动作时会秀出鞋底乾坤那样的一翻身,跨上摩托车,或其实是,一蹬滑板,射箭般,弦声还在人已不见了。 镜中人哪,我是伯母,我是恐龙。我是威尼斯圣拉札洛岛修院僧侣,寸步不离自己的一隅,而妄想探求世界最偏远角落的知识。我知道小熊项链的来历。早在一九六○年代,伊比萨小岛涌至大批,对,大批遗世独立的,嬉痞。遗世独立?大批?这半点也不矛盾到了一九八五夏天,岛上已遍地夜吧,挤满了欧洲的灵肉解放者,嗑药、跳舞,绝大部分是已成为雅痞的嬉痞。伊比萨在哪里?在西班牙东岸巴利亚瑞群岛上,出地中海即抵北非阿尔及尔。夜吧中的夜吧,浩室中的浩室,尤其巴利亚瑞式迷幻舞曲,惊动到当时庞克王朝的中心伦敦,马上收编纳入伦敦街头,跟浩室混血变出锐舞,壮大后向外扩张,到欧陆,到亚洲,到全世界,锐舞的日不落国。如此爆发了一九八八英国人称之为的,第二次爱之夏。数万人,随着一个相同的节奏舞动,相同的波长浮沉,面朝相同的月亮或太阳,踩在相同的地球上--喂,这是不行的。常识都知道,即便一列威仪凛凛踢正步的军队碰到桥,也要立即解酷(或解骇),打碎正步,哩哩拉拉胡乱过桥否则桥肯定垮。 总之第二次爱之夏,和平、爱、合一、尊重,锐舞四大信条,蛮像第一次爱之夏的精神复兴。当然,迷幻与反战的乌士托音乐节,第一次爱之夏。但感觉上,显见是第一次大战比较希腊式,第二次大战--唉抱歉嘴误了,第一次爱之夏比较希腊,第二次爱之夏很罗马。那共同踩着平均每分钟一百二十拍,一强一弱拍的砰吱砰吱,面向同太阳同月亮踩着同地球的第二次爱之夏!好熟悉的经典画面,《意志的胜利》,不是吗? 爱之夏之后,迷幻浩室AcidHouse登上排行榜,地下升级到地上,伦敦全是印着黄色圆形笑脸的T恤上面写"Wherestheacidparty?"迷幻派对,狂舞到天明,有人率先配备奶嘴项链用来防护药力骇高时咬破唇舌。奶嘴项链?还得了,人人挂戴起来,取代了皮绳钢圈铆钉或麦当娜的铁血十字架。 上个世纪的事,早就飘忽泯迹,剩下小熊项链变形转世,却是它的质材,橡胶,传了下来,存在对那古老源头的惘惘记忆?? 这在谈什么?伊甸园之东吗?这在谈小熊项链何以是橡胶制品。 可哀的伯母,知道这个干吗呢?就像知道威尼斯有一种极厚的半透明千层玻璃制法,将玻璃无数次浸入热融的玻璃浆中,每次由热浆中抽出即裹上立即散成小气泡的金箔或银箔,一次一次,百层千层,沉沉的水亮片,恰似威尼斯的水和水里的反光。虽然伯母还知道就像日本合成乐器厂Roland生产的那些个TB303、TR909和808之类便宜又好用的杂什儿便给DJ们拿来搞出了浩室的新品种迷幻浩室之后--但是,算了罢,知道这些干吗呢?传道书千年前已厌世地哀感过了:"著书多,没有穷尽。读书多,身体疲倦。" 我拆开滑板小子送来的封套,里面一页电子信拷贝,两筒传真纸。事情是这样的。 传真纸用光了,老还没去买。起先我打电话给远在台中有车的小妹,拜托她下回上来台北时绕道一下数年前她载我们去过的卖场大润发(而今安在否?)买两盒传真纸,十二筒,够用到死了。等这两盒纸抵达之前,皆无人去街上。 所谓街上,步行十五分钟红砖道可到。若逢木棉炸壳时,扑面飞絮叫人直打喷嚏昏花泪眼地走在春末大雪里,被一对逐偶黑剪刀闪电般掣过眼前吓一跳,听见它们漫天扯开喉咙叫:"非常好笑,非常好笑,非常非常哟。"我假设自己是盲人杖行于凸直纹砖铺出来的一窄条盲人专用道上,将恐怖发现,此漆黄导盲道,到不了街上。它犹犹疑疑,心虚地朝前延伸着,拿不定主意继续走还是往左拐因为正前方有,嗳哟撞上了,有红绿两座邮筒。没关系,它重起一段再来,坚定、果决、直直地走入,对,直直走入一堆违规停放的摩托车阵中,复直直走出阵,微笑前行突地,不见了,坠下悬崖了?是个斜坡汇集的分歧十字路口,红砖道高出柏油马路,唔,若非一丈也有几尺,反正得用跳的下去或爬的爬上来,不然若是老婆婆老公公或窄裙高跟鞋女人,只好不顾观瞻地不管采取何种方式最后总会下到马路或爬上红砖道。可是盲人呢?这些兴之所至随意起个头的导盲专用道,果然就也始乱终弃片面消失于一个坑洞前,一柱刺鼻尿骚味的墙基前,消失得如此之不给个说法,还不准人质问,甚且像个,没错像个恼羞成怒的新政府倒过头来骂人:"看吧,看不见还要四处瞎跑,这样子,现在谁有办法咧?谁也没有办法了。" 街上很近,然则对盲人和某些人来说,很远很远。但凡一人宣布要去街上,好比老妈,血压药筋骨药吃光了要去诊所拿药,屋里人都激动起来,奔上奔下忙忙翻找各种证件托老妈办。荒置甚久的不知什么鬼文书,收到当时让人当场变成文盲但此时非要立刻处理就当场也看懂了,填单子盖章的,加减账的,挂号邮寄的火速打包写信封。临了,我还是叫回老妈把提款卡撤下免办,原因有二。其一,为删除老妈跟机器接触的机会。否则面对提款机,首先,她得掏出老花眼镜戴上,而为此老花眼镜,先前已经动员了屋里人到处找,可眼镜这玩意,越找它越不着,非要放弃不找了却乍乍眼梢一亮可不它就搁在滤水壶上或鞋柜旁,气得人咒骂祖宗。如此,老妈权且度过老花眼镜一关。然后她得从一大把五颜六色卡中辨识出我的卡取出,并假设卡没有纷乱掉地于是得僵尸腿(退化性关节炎)折腰去捡而万一僵在那个姿势上直不回来遂导致脑充血的话?然后她得正确无误插入卡,包括辨识出有箭头符号指示的那一面向,以及找到插入口,这两样都可能造成她一阵慌张以为机器故障。当然,密码,为防止忘光光抄哪里了,就抄在最方便可目睹的装所有证件的封袋外面,斗大字以区隔出刚才在封袋上演算账目的各组阿拉伯数字,又伪扮成涂鸦状但恐怕并骗不过谁除了混淆老妈视听,咦这团数字是干吗?故我不得不再用铅笔的轻淡痕迹于其侧注上二字:密码。至此如果老妈都过关了,甜美的电脑女音奇怪从来没有男音的也有效启动指令了,接下来,没错,接下来就交给上帝罢。我祈祷老妈的僵尸指(末端神经麻痹)不要突然发作以致不听使唤按错键,此举会让她极度惊恐之下中风,就像那次投票她竟盖以核对身份用的私章而非规定之杆章等于废票可已经盖下去挽救不及了,她涨红着头跟脸快要血管破裂的样子吓坏我们,她亦是很可能暴毙于提款机前的。 其二,如果上帝保佑安然提到款,现地没遭抢,之后穿越僻静骑楼过斑马线到对面通往传统市场的路上也没被跟踪打劫,那么就祈祷她不要被菜摊上那些旧识灌迷汤又超买了大批货物塞爆冰箱之余,自己把得来不易的提款拜托啊,弄丢了。 我站桂树枝子低低里,目送老妈走出幅盖甚广的树阴直走到烈日下,而就在那荫与日的交界,时间颠震了一下,我看见一个不同于阿法南猿的人属直立原人走出去,抑或那位三百万年前的娇小露西?伴随她是早上十点钟的影子亦步亦趋朝前走。我看着她撑把防紫外线材质的覆盆子色伞,肩挂Sogo赠品凯蒂猫环保购物袋,手提膨膨一包保丽龙盒准备送去连锁超市资源回收,担负着屋里人托办的诸般文明事。这一程她会搭计程车保持心脉正常抵达诊所量血压拿药,随后走去邮局、超市、银行、照相馆送洗底片并影印身份证,区公所申请户口卷本却发现此处影印身份证便宜一元,在旧市场巷尾一口气买了两箱蔬菜水果摊贩照例答应收摊子完送货到府,最后拎回巷头的汤米粉大肠油豆腐当做屋里人的中餐。道阻且直长啊,露西猿人能够全身而返吗?我感到忧愁。 街上,这么远的街上,不是十五分钟远,是三百万年远。由于暂时没有人去街上,所以没法买传真纸。 那么城里呢?出捷运隧道即城里,可城里,又更远了。 会去城里的,屋里人约有三位。一位不算数,她正充当本岛史无前例第一批废除高中联招的白老鼠,清晨七点进城,下午四点离城。眼看是无甚希望的白老鼠只对昆虫感兴趣,回屋来先要喂食小蜘蛛。她巡睃室内一周,用食指大拇指捏到一只蚊子,这点我倒佩服她。若说体积最大的台中蚊,某次小妹自台中来谓此蚊跟他们台中家的一模一样,尽大,不咬人,惟盘旋声像座老旧引擎好吵人,只要不过分,任其或飞或止也可以。其实不待久,它们将整批不见了,换上一种(当时还没有登革热)腹部黑白条纹分明的斑马蚊(白线斑蚊?埃及斑蚊?)过不久,复被一种灰扑扑的模糊蚊取代。五六种蚊,或更多种已超出我肉眼所能分别,轮番出现消失又出现或永远消失,按什么样的周期和法则,我尚未研究,混血吗?两个物种在相遇处交换基因,结局彼此变得愈来愈像。还是为了避免混血,而同极相斥般彼此排开,这叫特质替换。借由特质替换,物种在生态系中得以更紧密结合。物种之间演化出的差异越大,彼此因竞争或混血而消灭对方的机会愈小,如此能够无限期共居一地的物种数目也愈多,物种多样性就更丰富,求异不合同,上个世纪末生物界留下来的热门话题喔。 还是特化现象?物种(蚊子)一旦有了优渥的资源(屋里人六名或五名,狗八只,猫三只到九只不定)即去适应利用,为着拥有这项资源而对抗竞争者并保持优势,该物种遂放弃竞争其他资源的能力。天择的驱使,此物种世代在此好处下,退缩到较小的活动范围,故而容易遭受环境变迁伤害。某些特化基因的物种,一度获胜,可后来终归失利,乃至全体灭种。 还是生态解除?在缺乏竞争处演化停滞--唉离题的伯母,差不多点罢。说回来中学生白老鼠,她捏到大体积的台中蚊不算本事,连那种短小黑精精的快闪蚊,她亦捏得到,跟着摘菜似的摘掉两翅,喂蜘蛛。 煤玉蜘蛛是初中生念小学五年级那个秋天出现的,借钻进纱窗缝来不断伸延的九重葛为支梁,拉了一条丝至屋顶,在那角落搭开一张谦逊小网。它来时比豌豆略大,这些年不见长,依然那般大,却是往精致上走,愈发长成一枚煤玉(又叫黑琥珀)雕出的小坠物,那刨光效果好亮的卵形凸面切磨,含着黄铜金属泽感,令我很想拿热针触之便会散发一股袅袅煤炭味。以前小五生把蚊子放到网上让煤玉蜘蛛吃,粗心的大人扫除屋子一帚撩掉那网,小五生哭得如丧考妣,给了大人一次震撼教育。煤玉蜘蛛偶尔把网收起,杳无踪迹,当它遭害了,过一季复出现,欢乐雷动,挺招人牵挂的。往后它不再搭网,只要初中生站在它居处底下以前须登上沙发椅,手臂朝上伸直,空中即降下一线,煤玉蜘蛛接过初中生指上的蚊子,一卷裹胁于腋下,升空返巢。小六生时代,她遇见一名昆虫高手小法布尔,相偕赶天黑前跑五色鸟隐居的后山抓昆虫,返屋收妥虫子,黑天了仍转去邻巷抓,回来小六生通报:"金龟子都停在你们投的2号旗上!"选里长,下午投的票,旗海遍插仍未拆除,自然是2号旗的亮黄色(无党籍)把金龟子全吸上去了。次日起床,小六生对母亲表示叹服,昨晚山上听虫鸣,她只听出六种虫,小法布尔听出来八种。 再说第二位会去城里的屋里人,妹妹,小六生的母亲。一阵子,近午时分,妹妹拎着那一阵子拎的提袋出门,对屋里人也像自壮形色,也像知其不可为而为的笑叹口气:"输钱去啦。" 屋里人停下手中调匀着奶粉的叮叮当当银匙声从报纸上抬起眼,那是老爹。端看那天他起床较早一点的话,他便已戴好假牙因此矍矍坐在一团薄荷气息的清辉里,并看完报纸社论浏览到第三版。而若晚一点起床,便颇些狼狈。这要怪上个世纪下半叶屋子正在建的时候,大家,主要就是老爹老妈,全都年轻得,怎么说,年轻得以为可以永远年轻下去不会老,故而楼上三间房外加前后阳台,听谁说何不把后面阳台违建为卫浴或至少隔出半边做一厕,想也别想,大家要的是花草攀满的阳台,以及恨不能开凿得越敞越透光越看到天边树林的大窗户,谁要多一套卫浴设备多一间厕所啊真是蠢。他们不知道,有一天膀胱会松弛夜里必须起来不止一趟,揿亮走道灯下楼,小心睡眼懵懂踩错阶摔个骨折。他们不知道会闪到腰,会瞪视着磨石子楼梯却如何也找不到支点的能使出力气将自己往上搬一阶,只好屁股坐下,背向楼梯,两手撑着阶,一蹬一蹬朝上蹭。他们不知道会生病,会下楼上楼竟然变成一天里最困难的事。不知道女孩会长大,要冲戴隐形眼镜,抹脸,画眉毛,仅有的一间浴室于是挤爆。不知道长大的女孩们当中一个不结婚,蓬头乱颜罕出门,弄瓶弄盏地研配精油蒸出一屋子丁香味仿佛走进牙科诊所,不然用柠檬香茅取代防蚊的薰衣草以免同时熏困人遂熏得精黑快闪蚊摇头晃脑各自跌地,若初中生段考K书就滴迷迭香蒸溢着涩涩皂碱味以固强记忆力。 女孩们一个不结婚,一个假装结婚。假装嫁出去就嫁在对门,因为世间结婚皆如此的便也假装生小孩,每天抱小孩走过来屋子度日,晚上抱回去睡觉。房租每年涨,所以也别装了,搬回来在两层顶上加盖一层永久住定,从此三层屋子多了一间浴厕。夜深人静,楼上水箱哗啦,墙里的水管声经过后阳台壁疑似一群四足动物撒蹄野奔,待那奔蹄过后,夜奇静,一天就这时候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律动得像催眠师在施法。这是和妹妹假装结婚的,人?他盥洗完熄灯入睡了。 三楼假婚人,始终趴在木板地上写字,一册一册字,趴着写出来。他是小津电影的摄影师?为捕捉榻榻米上日常活动且保持平视的观察角度,必须长时间肚皮贴在冰凉地板上以取镜,未几,首任摄影师报销了,后继者呢,靠了一副勇健过人的胃算是撑到底。经年匍匐于地,冥冥中,假婚人渐演变为爬行纲的鬣蜥科。海鬣蜥?加拉巴哥群岛的灰绿海鬣蜥,乃现存惟一海生蜥蜴,登岸时体色全黑,利于吸收阳光提高体温后变回灰绿。或是犀鬣蜥?眼睛前方隆起三五鳞片极似犀牛角故名之,爱吃烛台草和毒木的果实叶子。彼等皆有强力的四肢跟大头颅,假婚人右臂膀则因写字而特别发达粗壮,中指第一骨节处有厚茧如甲壳。 我数得出稀少的几次上三楼,几次恍惚步入石炭纪。那些书,除了书,还是书,盖满每一处可以盖满的地方遂令屋内每一件设施都迷失其原貌,书桌跟椅子不见了,矮几印花布垫不见了,一度发愤减肥斤斤计较码表上减了多少卡路里的踩步机,不见了。厚灰尘的书,晒焦发黄将成矿物的书,如前一个泥盆纪时期的先驱植物群,构成结实的垫层和灌丛,之后(六千万年后),覆生了由石松类乔木、有种子蕨类和树木贼组成的石炭森林,栖息着蜻蜓,一架架老式飞机般的古生代蜻蜓,几乎皆飘浮在空中度过一生。此间,堪堪一条人走出来的可辨小径,从推开纱门悬吊的阿尔卑斯山牛铃当啷一响起,穿过外间,通往里间,通到床铺。妹妹跟女儿蹑步小径走入里间,准备开冷气呼呼大睡,故而心虚又尊敬地不要打扰了林中吹拂着小巴掌电扇热风趴在地面查资料娑娑娑写字的?一点也没错,写字的鬣蜥。 午前或早上,写字鬣蜥进城上班,处理完公务,到附近咖啡馆继续写字,侍应生问亦不问端给他一杯什么都不加的黑咖啡。他的往返动线上,我估计了,并无可卖传真纸的商店,这样勤勉的写字者还兼上下班,就再怎么天大了不起事,我也没法开口请他可否拐出动线弯到哪儿哪儿买一筒传真纸带回来好吗? 至于屋里人老爹,他若晚一点起床的话,手拿荧光红的塑料带盖马桶蛮像持盏油灯当心不要风吹熄,戒慎着一阶一阶下楼来,浴室教女孩们占据了,只得将像油灯的马桶暂搁好在墙侧,坐至茶几前翻报纸等厕所,可直到妹妹拎了提袋出门,老爹仍未排上队梳洗成功。 未戴假牙的老爹,就譬如在他周围画了一圈符咒,叫他乖乖坐那里不许动弹,不许讲话,低眉垂目他俯瞰头条新闻状实则是在收敛着惟恐一晃动便会溢散出来的仓储味,老人味,或干脆称之为的秃鹫味。他盼望符咒赶快解除,然女孩们蜜蜂营巢般进进出出敏捷又穿梭,他非但抓不到机会插队,还被迫要抬起眼回应轮番抛至的各式发话,好比老妈举着一盒冻箱取出的绞肉问他晚饭吃皮蛋肉粥如何,如吃,就解冻。大家毫不察觉他凹陷着无牙之嘴不愿发言的苦衷,他气恼大家欠体谅,虽并不对女孩们表示出不满,可老妈,他就格外怪她粗神经遂回之以怒目睁视。老妈呢,原本也不过是告知多于询问的,径拿肉碎解冻去了,平白搅起老爹一肚子火,自个儿闷烧,自个儿熄止,生灭一场,平白无人见。 是故老爹被迫发展出床上寤来时独对楼下浴室门的关上和打开,超敏感的听力。门关上,或只是掩上,或关上并不锁,代表了不同的室内活动。盥洗声、无声、瓦斯轰水隆隆声、吹风机声、锁匙启嚓声、门打开的空气声、滚滚涌上来洗发精稠香,以及动静节奏属于屋里人哪一个的,他都收纳在耳,自动归档并综合分析后速即通告他:"目前浴室暂空赶快下楼使用。"这样,大致回避了假牙没戴给晾在那里的窘境。这样听见二女孩对屋里人说输钱去啦,他便得以从容抬起眼颔首微笑,无言,意思是:"抱歉帮不上忙但是,你做得到的,而且一定做得好,比我好。去吧。" 妹妹拎提袋出门,去她惯去的咖啡馆,吃顿早午餐,咖啡无限量续杯,坐到下午差不多女儿放学时间离开。坐那儿干吗?怪了,也是写字。妹妹拎提袋返家,门推开,屋里人,啊屋里人像分针停格的与午前出门时一个样,都在看报纸固然看的是晚报,抬起眼见她回来了,招呼道:"成绩怎么样?" "还在输钱。" 输家全拿吗?那是葛林,他的赌城缘遇。 那时,他游荡于蔚蓝海岸,偶得一名老汉卖给他赌方,若按赌方去赌,可赢得全部钱。惟一是,老汉告诉他,此赌方必须先输,一直输,输到你信心动摇,意志溃决,输到没得输了输到底了才开始赢,一赢,全部赢。我根本怀疑那老汉是高僧,是一则公案向世人偈示曰:"输家全拿。" 于是那一阵子日日进城的葛林,不,妹妹,面对她那摊在咖啡桌上的空白本子呆坐,一字未写,回家。次日再进城去坐。坐到尾椎酸痛,无意识的咬牙切齿引起三叉神经紧绷而致耳鸣,坐到白纸发黄卷起了毛边,回家。空白依然空白,空白得像在煤矿堆里寻找黑猫,找一只本来就没有在那里的猫。到底了,还是去坐。终于这一天,妹妹拎提袋回来,对屋里人说:"开始赢钱了。" 妹妹是可以托她买传真纸的。前世纪末尚不能在路口OK便利商店缴水电和电话费的时候,妹妹是最常进城顺便缴费的人。捷运动线上,她也负责拐进Sogo凭DM卡换取赠品,或地下超市买些生鲜,带回一盒蛤仔煮汤令疑似乙肝带原者小六生喝掉。不过传真纸用完的这一阵子,妹妹并未在输钱赢钱的状况中,她跟屋里人一样,不出路口,不进城。总之,没法子了,没人买传真纸。 公司人,这要分别出旧公司,新公司。旧公司人一向知道我的慢船慢时间,传输系统到传真机止,既缺留言装置亦无自动切换,需电话告知请开机后再拨传真。我们默契良好,运作无间。是以某日,某E人类竟催我校对完的话就派快递来取磁片,各方面来说,都惹毛了我。我恶意诧笑起来:"对不起我不用电脑。" 对方小朋友哑着。我很高兴吓到了他。 新经济,不,新公司,走得顺风到了我这里很倒楣的就凸槌。它把巴黎E来的邮件要传真给我,我说真是对不起传真纸没有了。公司派快递送来,一张纸而已。它不是密函,不是情书,不是要封蜡姓氏的缩写图案或家徽以遣人专程送至亲启,它不过一纸普通商务信,只因我暂缺传真纸或不用电脑,就必须行使了这种古典的专人亲送传输法,其名实之不符,其动员资源之奢侈,令我不舒坦极了。 隔日,又有电子信要快递,我还来不及建议请以限时邮寄很快也可收到的。仍是一张纸。若说纸的内容有何急迫性,我评估了,今天,明天,后天,毫无差别。可过两日又仍有急件要传,永远是急件?每件都是急件?骗阿财吧。我语气不善地要求,请勿用快递,用寄。不听我言,不但快递来所谓急件两张纸,且附上一筒日制富士龙,而非台产永丰余的,它叫做,Fujilong感热记录纸。 装上不久,合该是自投罗网,我密集收到一个组织不断传来的通讯。此组织是,自作主张把我列入为他们的精英分子,干吗呢?除了缴交年费外,要捐款,要募款。这是由于几年前我偶尔获得一笔巨额奖金,大学校友会立刻跟我联系上,适逢校庆,将在活动中心颁发杰出校友奖,恭喜我是此届四位得主之一。这便好比人生过了一半忽然跑出个激动人自称是幼年失散的兄弟与你相认,认是不认?我是不认的。不能认。我效法菩萨低眉,垂下眼帘不看见。 这类困境,好难回绝的困境,我意思是,强者你当然可以回绝,弱者你如何回?或是你可以不理人家的坏心,但善意呢?这时候,我真谢谢还有写信邮寄一项法宝可以使。 我可以写信回绝。我会先抛开自己而跟对方站在同盟阵线,陈述出九十九条我应该接受的理由,包括对方都想不到而我可以替他想出来的理由。但是,那惟一的但是,极其卑微的但是,那最后剩下一条还未被陈述的理由,是否可以保留给我,容我表白一下我不能接受的立场。那朦胧如昧几至成立不了的可疑立场,那一比九十九的悬殊恐怕是个笑柄的理由,那惟一的理由却也是全部的理由,无法用说(电话),只能用字(写信)回绝。是的,用字,字的密度如此之大之高我相信只有字,才挡得住人情渗透,义理游说--唉我在扯什么,回绝一宗贿赂?一个职务?一件密谋举事?我只是想告诉校友会,可不可以不要颁这个奖给我。 电话回绝不行吗?肯定不行,电话是个大疏网。对方的声气、音质、语调甚至停顿,四面八方穿进网来逼在面前,我只能投降。 传真呢?传真用字也不行?不行。它少了一道关键步骤,用纸。一枚不收边的手漉纸,其所负荷之情感重量(压力),大于使用随手撕下来的三百字稿纸好多倍。用纸不当,我曾经收到诗人把字写在含金箔碎屑的珍珠色笺纸上寄来,让我无以回应且起了莫名反心,遂不了了之一场并未开始即已结束的来往。 给校友会写信的结局是,颁奖当天由于我人在外不克出席,家属代表皆忙也无可参加者,只好请校方派人代领,返台后再去取回。我自知弱点,连电话都抵抗不了,何况人跟人碰。也亏得没碰人。此后一位声音昂扬的女秘书开始打电话来,寄文件给我因为只要是杰出校友便自动成为组织的成员而无需任何入会资格或推荐。我仔细看了成员名单及简介,发现隐隐一幅政商学界勾连图。原来这么回事。那我倒可以好干脆好痛快回绝了。我还升起黑暗心,待昂扬女音三次来电要我去拿奖座,我哼出报复的笑声:"那也没关系,就暂时放你们那里罢。" 报复什么呢?报复那幅政商学界勾连图。可惜不是组织首领接听的,白费了无辜的女音执行者消降其昂扬度若干。奖座搁在他们办公室里不去领,上面有名有姓表达着一个人对于他们组织的轻蔑,不言语一个比言语更令他们不安适的存在,想像其景,我很快乐。 自此女秘书不再催电,除了传真前得先打电话,年年寄来年会通知,认捐,募款餐会,活动报告,甚至一张年费积欠列表。"做你的美梦!"我扔进回收篮里,简直笑不出来。 后来联络人换为工读生,我亦变成组织的一项例行公事继续给骚扰着。亦果不出其然,逢到选举,组织就或深或浅,或含蓄或露骨,转化为某一方竞选者的后援部队。又或是,成员名册落入某参选人手中,情况就更糟?我收到一堆垃圾传真。这多少要怪老妈,最诚实的露西猿人,她有机器恐惧症乃至傻瓜相机也是一种机器,连带那些来电说要传真的人,都让她慌慌张张像债主上门,叫楼上的赶快拨传真。她无法当即辨听出又是那恭腔恭气的造作声遂应之以谎言,诸如传真纸没有了传真机坏了之类而拒收。我抢接过数通,意欲封杀掉彼传真,却接不到。偏偏没接的一通因为在门外签收包括好几户上班邻居的挂号邮件,没接的一通,就又被露西猿人接到了。猿人忙不迭攀爬上楼,像是若赶不及在铃声复响起前拨妥传真便会发生灾祸。终至,坐视着垃圾涌进屋来。 不久前似乎才安装好的,对,它叫做富士龙感热记录纸,吐光画有水红色直杠记号以警示纸将用罄的纸卷后,在我的惨叫声中真的,又没有了。 没有人买传真纸。 公司要传真,真是无从说起,当我在讹公司的纸罢。随即我收到快递送来电子信一张,跟两筒,感热记录纸。 快递和邮差,皆知坏掉的电铃。坏掉至少二十年以上即等于不存在,有狗吠。若猛一串凶恶的拍门混杂着凶回去的狗吠,肯定是新来者不明电铃状况,不然是受了老板气或交通不良气借此发泄煞出一张凶脸:"拜托电铃修一下!" 屋里人咕哝着:"急吗呀。" 邮差则熟腔熟调叫喊某某某挂号。无回答,就再喊某某某。吆喝出一股韵味可入曲入谣像冬夜里听见的卖烧肉粽。我拿印章出来,没人,邮差善于调度地先去转弯几户送信再回来盖章。正午无影,树荫子收束起来矮矮簇簇掩挡着人。刚才我惊闻自己的名字给大叫出,像晴空霹雳,一道电光来摄魂。空巷子空人,一辆没熄火的邮绿摩托车支在巷中央,一名手持印章披萝挂荔头插鲨鱼夹的空空儿,一个滞留忘行的时间?? 一栋桂树盘踞的老屋。 花落如毯,其厚度,可推测它看不见的树根在地底多广多深蔓延,交结成迷宫网路伸到财团铲山所建高楼公寓的地底,伸到放狗路径最远再去就是生着五节芒和相思树的隧道顶。林间群集丝光椋鸟,飞行时,直线,快速,银镖互射。我曾在饭局上遇一蓄须着功夫装者忽然点指我说:"你家里两棵树吧?" 须者素有善卜之名,酬酢场合,我也乐于成全其名遂显得十分之惊讶。须者道:"砍掉。" 嘎? 须者语止。席众都帮我追问,须者只一句:"否则你婚姻难成。" 为什么为什么的喧哗声中,我与须者,该怎么说法好,须者是笑而不言,我呢,我就配合着捻花一悟罢。 桂花低,一次伯母恐龙与E人类的相遇。 以前没见过,以后也再没见,我想快递两筒感热记录纸来的滑板小子是代朋友的班。又或者其实是未来时间,不,是共时的异次元,在某种明迷不可捉摸的跳轨交错之瞬我们恰巧抬起眼,恰巧看见互相的目光停留。恰巧,这般的恰巧,其几率,也许是一兆光年的平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