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菩萨为什么低眉?是这样的,我曾经遇见一位不结伴的旅行者。 我自己也是不结伴的旅行者。我们给双层巴士载到旅馆,一栋钛银色疑似未来城的耸块建筑,入口窄窄,柜台亦狭,而明亮如冷钢,仰头见电扶梯升入空中,豁然拉开,好阔绰的大厅大顶,通往更高的去处。 我们在柜台前等分配房间,等得不算长,可也不算短,长短恰足以把酷感未来城消解为一席难民收容所,大家纷纷开始上厕所,吃东西,或蹲或坐,行李溃散。配完钥匙后筛出来两个奇数,我,和站在那里的帽子小姐,于是我们同住一房。 迅疾间我们互相望过,眼光擦边而去,但已准确无误交换了彼此的信息:"别,别打招呼,别问我姓名,千万别。我是来放松,当白痴,当野兽的。请你把我看做一张椅子,一盏台灯,一只抽屉,或随便一颗什么东西,总之不要是个人。因为我肯定不会跟你有半句人语的。" 我们这个歌剧魅影团,三天两夜的长周末,五星级饭店,加上戏票,不到两万元,"犒赏自己一下吧--到香港看戏",所以我悄悄搭团来了。 为什么是悄悄呢?唉我很怕被笑吔。 笑我的人挺多。先是那伙比我小十岁,出校门工作了数年薪水三万元上下的女孩们,红酒族。她们节衣缩食,练就得一口红酒经。其实她们喝红酒的历史老早在酒商炒作之前,为了酒里的丹宁酸说是健身、沥脂而喝起来的,当时她们更喝别的酒。又其实喝酒是余事,酒杯,才是主题。她们严格区分白兰地酒杯,葡萄酒杯,香槟杯之间的差异。雪莉杯喝葡萄酒,利口杯喝利口酒,狭长的卡林杯喝发泡性葡萄酒或配方中含碳酸的鸡尾酒。还有岩石杯,平底杯,酸酒杯。我一向小心翼翼,却在那场李婕家的庆生会里,由于无法坐视众人将生日礼物好美丽的包装胡拆乱撕并任其被践踏,便跟抢救古迹般收叠着纸盒丝带纱箔蝴蝶结而给弄得神志荒迷时,竟把Medoc倒进预备喝Absolut调莱姆汁抹盐的岩石杯,喝了一口!一九九○年Medoc,寿星送给自己的礼物,慷慨奉献给酒党。 完了,触犯秘仪禁忌,大祸要临头。我感到四周凝结的眼光,震惊,谴责,与哀悼的,我已经出局了。 怨恨她们吗?不。她们跟古代以来那些千奇百怪或隐秘或公开、繁文缛节得蛮爆笑的男性友谊俱乐部有何不同?她们不过是迟至今天才手上也有了一些可以自由支配的钱。她们是如此辛苦经营以区隔出,唉每个人都辛苦极了的在用各种小把戏区隔出自己,与众不同。 因此第二个会笑我的,乔茵,王皎皎他们。乔茵和她同事,望之普通人而已,普通到,怎么说呢,到令人沮丧的地步。就好比每周五报纸第四十七版,总会辟出一角落让几名自助旅行者投书发表经验谈,我一次一次被惊吓,天啊这位住关庙乡的人去过南极!请问关庙乡在本岛哪里?又这位中埔乡人告诉我,挪威的青年旅馆设有厨房可自行煮食之外也提供晚餐,价格公道,五十克朗合台币两百五十元,某日他去峡湾区史翠恩,下了整天雨湿冷冷饥辘辘回来,排队领餐时再耐不住而大叫一声好香哇!配菜老妇竟无语言隔阂的完全理解,报以同情笑容且给了他超多量鲑鱼。没错,他们都是普通人,他们出国,他们绝不搭团。 乔茵王皎皎之辈,住父母吃父母,可眼见的未来似乎不嫁亦不娶,一年勤勤恳恳,储够了休假日便结伙出游,掷尽千金回国,再计划明年去哪里。他们收集旅行地,而最不屑旅行团。王皎皎更只一人,存饱钱囊,熄掉电脑和手机,一去月余。 夏末至秋天,我收到王皎皎九张不同小镇的风景明信片,全寄自普罗旺斯,一概四点九法郎邮票,旁粘贴纸上面的符文意思是"优先邮寄"。明信片正中两纹戳章,圆戳年月日及小镇名字,方戳乃小镇的好别致的图腾化,空无言,惟署名一个皎字。他用这种挥洒向我表达风格,但其实我们交情甚浅。每回一堆垃圾邮件中我捡出他的明信片,困惑如濒临一则禅宗公案。寄给我,为什么?他认为我是他的同好,还是他的引为天涯知己?三张,四张,五张后,我不乐起来,他就这样未征得我同意而选定我是,不管是什么,我都一点也不想成为他的是。 我闷闷去买了DK版的普罗旺斯指南,根据三点构成一平面,推测出他的活动范围。显然他采取小面积精耕的走法,他只走了普罗旺斯西边,隆河口区域及沃克吕兹,真奢侈。我犹豫未复信(我有他台北家地址),倒着实阅览了一遍他可能的足迹图,在延宕之中模模糊糊牵挂起他来。结果我们不期而遇。正确说应该是,彼此正欲避开目光时亦就彼此看见了。我涨热脸立刻输诚,他听了淡然:"是么?"像是我说谎。我愈说愈多,努力证明他寄给我九张明信片绝对值得,而他仍淡答:"是么。"我怀疑他是否才从北京归来,说得这样侉腔调的是么,是么。我感觉全身起了红疹,更说更乱已沦为病中谵语,最后他帮我收了场:"你要去的时候跟我讲一声,我告诉你怎么走法才好玩。" 不对,一切都不对。那九张明信片并非虚拟,可是结结实实落在我手上的,之后,添加了我的虑心和思辨好像漆器上了一层又一层漆,它变得有重量,有体积,跟着我来来去去。故而突然相遇,他这样轻盈,恰似跷跷板一端他腾往天空,我却一屁股撞在地上。他走了,我爬起来,眼瞧另外一个自己气冲冲拦到他面前诘问:"哎别装了,别装作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过。否则你寄明信片,寄假的吗?" 可叹我只是怔立,兀自为一场不明不白的交错懊恼不已。甚且从此我们互相就定了调似的,他恒常的飘逸,我呢,恒常的笨重。 第三个笑我的,老同学,陈翠伶,奇怪陈翠伶也就是嫁了一名长荣的高级主管,便像染患失忆症的完全忘记她从前怎么过日子了好天真建议我:"唔表带不错,你应该配个Gucci包。"复热烈煽动我,"不过今年最in的是二○○五,香奈儿大反扑了,台湾买也才五万多。它设计得蛮bodyfriendly,就是你坐飞机时能拿来当枕头用的喔。它像根骨头,又像殿(臀)部,光看外形你以为装不下什么鬼,告诉你,它容量吓死人。大小皮夹,名片夹,眼镜盒统统放得进去,还可以放行动电话,还有像你们文人放书放本子都没问题。主要是它夹层多,有一层用马甲那种系绳代替拉链,跟真马甲一样,太炫了。你非买个不行。" 二十几年来,陈翠伶依然讲"殿部",讲完二字稍作停顿,待我纠正她,"豚部"。再是酗酒,她说"凶酒",同时便无奈朝空中翻白眼等我发言曰、"蓄酒",她回曰"蓄酒",然后继续谈话。如今她屡屡把我推向"共产"主义,激起我的下流思想:"哎既然你的名牌包那么多,何不分给我一个。" 她拉我参加过一次太太们的西华下午茶,整整三小时,她们谈刚刚在香港铜锣湾结束的路易威登新款发表会。Epi系列,暗哑和光滑交织成似木质似水痕的横压纹包包,今年推出七款,每款芋紫、香草白、褐绿三色,副料亦开发出铁环扣和松紧扎带。某太太的Epi包是金环扣时代产物,她简直太抱怨了:"我一直很喜欢它很内敛的感觉,可是金扣子,怎么搞的!"是的,每个人很明白她的微言大义其实在说:"看,我多早就买了Epi,最早的,比你们大家都早。" 如果人人皆持钛扣包,搭配钢表、银戒、铁拉链衣出现于人人里面时,你如何区别你、与人人?茶凉食,我陷入长考。若一阶层人皆拥有爱马仕皮件后怎么办?不错,他们比旧,比皮件上的旧泽和柔韧皱褶。比旧,所以富过三代。所以知妍丑,所以贵族。是贵族,所以酿造出美丽与哀愁,繁花与颓圮。中产阶级呢?唉中产阶级坏品味,树小墙新,庸庸无文物,所以所以,我还是不该要求陈翠伶分我一个名牌包的,正如我不能用莫桑比克最近这场大洪水惨况来责难她为什么不捐一只路易威登去赈灾??突地,太太们仓皇作鸟兽散,扔下我慢吞吞自昏聩里醒转,原来她们要赶去接小孩放学,霎时跑得精光。我拾起谁遗落的知更鸟蛋蓝(当然,第凡内蓝)大披巾,一点不错,正是那种六十乘一百八十公分大却轻软细薄足以穿越仕女戒指的帕什米纳,我像捡到辛黛蕊拉的玻璃鞋揣怀中带回家,想测试它真能通过一枚戒指吗。如果陈翠伶知道我搭团赴港看歌剧,笑话,她们长荣头等舱飞到维也纳听三大男高音的。 第四个笑我是阿卡,他搞小剧场。他的晶黑小豆眼会狐疑看着我:"啥东东?《歌剧魅影》?太堕落了罢。" 第五个笑我的,我自己。 因为啊有一种泪,它像水泼到防水布上,不沾不滞滚掉了。例如E.T.,它最终跟地球人道别时胸腔内的约莫是心脏物红彤彤亮起来,剧中人哭倒,剧外人亦哭,边哭且边谢谢递过来拉拉纸的同伴:"没办法,我的眼泪从来廉价,不算数的。"它跟拿支羽毛搔鼻孔打喷嚏一样,干的泪,滚过表皮就没了。 我为许多滥情剧掉下这种泪。不过《歌剧魅影》,有不同,它是一次铭记印象,对于黑暗天使的我最初的铭记。 这么说吧,人鱼公主。那是幼小不识字年代,老妈常跟我们讲公主王子美满结局的故事。偶尔老妈瞌睡得仰空长啸几乎要翻倒过去了,被我们一声声执拗的问句,后来呢?妈后来呢?摇扯醒来。这当儿,老妈焕发出异样甜美的柔光和微笑,长大以后我明白,那跟课堂或会议里一盹惊醒遂做出各式零碎动作以掩饰并无打盹是同样的。我们殷切凝望,久久,老妈也许牛头不对马嘴绕了一段岔路后终于回来本题,也许携带着笑晕复沉入梦乡。一如平常的这般惺忪境地,首度,人鱼公主现身了。她未与王子结婚却在太阳升起时化为海上的泡沫。妹妹大哭起来,大人弯身揽她但她不依往后一蹬,四仰八叉跌榻榻米上朝天号啕,眼泪从身上四溅迸出。小的妹妹故也学姊姊,哭躺于旁,人鱼公主,如此向我们揭示她的面纱而演成的好壮烈场面,深深映进我的纯蒙双瞳。 魅影,则现身于我猛暴抽长因此成日价龟驼着肩虾腰虾脚恨不能把自己形灭掉的青春期。暑假下午,我骑老铁马巨沉似坦克到村外四个站牌远的街上看电影,换片必看,浑浑噩噩就看到了至今我亦不知道是哪个版本的魅影。当时,我觉得魅影,真是,真是可怜透了。 那女的,香港译法叫做姬丝婷,跟她未婚夫,他们立于正当面,年轻,美貌,爱情,凡好处他们皆有。那未婚夫,即便在彼幼稚年纪我也都看出来了,他好笨。姬丝婷却一路相信他并靠他解救,让他占尽便宜还卖乖。然而,魅影,他什么也没有。除了只会带给他痛苦的旷世奇才以外他活着是个零!我全部感同身受到他的痛苦,与世间之毫无公平可言。我冰热走出戏院,兜头炸白的流火。踩老铁马回家,避开公车道,小径一边是密森森弯入半空的细竹,一边是快给布袋莲吃光了的大湖呈雾紫色喷吐着沼气。我迷惑陡峭光源里魅影现身时永远以一袭斗篷,若垂天之翼。他又错误,又阴暗,然而我站他这边。 时光啊白驹过隙,《歌剧魅影》再度搬上舞台。这回的噱头,巨无霸水晶吊灯横飞观众席砸在台中央,我遥隔太平洋已得悉诸般细节。演着演着演到亚洲来了,演到香港了,我心想,去看看他罢。当年的魅影,他还在不在?我还跟他站一边吗? 幽晦之秘辛,不足语焉。连跟家人,是的家人,如果我老实告诉他们我赴港看戏的蠢理由,第六个笑我的,是他们。我跟家人就说公司犒劳的免费套券,不去白不去,一派好松垮无聊状。 无论如何,各方作用力加诸我的,其结局便是,悄悄的,我搭旅行团来了。 是这样不自由啊,活在众人眼光之中。 所以帽子小姐跟我,我们分配到同住一间房。我们已相互交换的讯号再清楚不过了:"自由,自由,自由。" 我们留心不让彼此的目光对上,惟恐对上就泄露了原来我们仍是人,并非物。是人,以及跟着人而来的交流,哪怕只有一丁点,对不结伴旅行者来说,都已构成冲突。 我们,我拿钥匙,不是磁卡是钥匙开的门,走进房间我很庆幸正好站在近卫浴的床前,行李顺势朝上一放,这张床归我了。我不要用卫浴的时候贴隔壁躺着一人。多年前嫁到肯尼迪家的贾姬也有这个障碍,她如厕每要打开水龙头让外面人以为她只是洗个手洗个脸什么的,就给她婆婆当成饭桌笑料屡屡拿出来开胃佐餐,大家嘻谑一片。好个家庭暴力图!贾姬遭受的纤细折磨要到她去世后才获解决,日本人发明了音姬装置。音姬有时是琮琮琤琤,有时是唧唧啾啾,营造出美美的高山流水或鸟语,遮饰着不悦之音。此所以,唉我又陷入长考,此所以泡沫经济破灭前日本人这支迦太基商团的魔法所在吗?其魔法笼罩曾经披靡不能御,被影评家议论为ID4里的外星人(日本人)碟船蔽天而来,日蚀般吃掉洛克菲勒中心、自由女神和黄金双子塔。(世事变化小说追不及,二○○一年九月双子塔从地平线上消失了。) 于是我跟帽子小姐无需交涉,即判然划分了领域,靠窗那侧归她,浴室这边归我。 壁橱在她域内,垃圾筒也在。我戒慎占据着两只吊架挂衣服。不过帽子小姐压根不用橱架,包括大瞎拼来的新衣,扯开后一股脑扔成堆,或是提袋哗啦一倾撒了满床零碎,却累得无暇检点战果,鞋没脱就倒在战利品上睡着了。我小心将另外几只衣架并吞,谦卑跨越边界去取衣挂衣,有一条看不见然而严厉的边界横亘屋中。边界这边,整洁得如不毛之地而那边,大地震之后满目疮痍。 门铃响我去应门,帽子小姐给掩埋在购物袋里挤撞进来,头上橄榄绿圆帽换成一顶麻编钟形帽,双肩带背包亦是新买且塞爆了。她道声谢谢,我说回来了。 "谢谢","回来了"。或者"我先洗澡了","好的你先"。"钥匙你拿","没问题"。诸如此类稀少的发言,绝非人语,倒是符咒。符咒把我们团裹为两件互不干扰的物体,窄促斗室,运行得毫不擦撞。 晚上我回旅馆,购物购得精疲力竭。钥匙在柜台,想当然帽子小姐还未返。可门一打开,怪怪,边界那边,惨遭小偷光顾般到处掀肠剖肚的盒子和包装纸。帽子小姐回来过一趟卸货了。想必她忙不迭把新衣新物在镜前搭穿一番后,连稍微拢拢的空闲也没,复二度出草在商店关门前再拼购一批。脱下来的套衫,裤子,小可爱,木屐式凉鞋,皆各以其被脱下时的形状或瘫痪,或蹲踞,或奔跑的散布着。帽子小姐也匆匆上了厕所,看来是消化不良。卫生纸筒一扯太长,飘荡于地。象牙色香皂泡在水里,她真有本事把盥洗台搞成一汪子水乡泽国。然后,我看见垃圾筒,像心脏教虎头蜂扎了一下。 没错,垃圾筒。 长久以来,我非常病态地发展出自己一套垃圾分类系统,既被这个系统所控制,也用这个系统在度量衡,在阅人,在读物。 瞧,帽子小姐的浴室垃圾筒。 她把三样东西混贬成堆,卫生纸,破丝袜和戳着吸管的优酪乳空盒。三样物件生前,我意思是,变成垃圾前活着使用时,它们是不可能混放在一起的。它们各有位分秩序井然,用后,它们要有用后的待遇。 就从丝袜说起罢。凡此类比丝袜亲密的更亲密物,一定不能变成垃圾。它们曾经太贴近人携带着人的气息和体味,随便把它们用后即弃,等于把人的某一部分当做垃圾扔掉了。这个念头令我感伤。故我掩土埋葬,致上悼辞。譬如有所谓界、门、纲、目、科、属、种,它们属于我的永生界。 但丝袜,由于它的易损性,它与人相处时间不长,总没长到够产生情愫前就先拉丝坏了,所以丝袜应该归到重生界。 亦即家庭小百科里各式偏方及废物利用。像是教人莫扔破丝袜,可以留做打蜡时最佳拭具,或包裹樟脑丸驱虫片,或袋装肥皂碎块,或用来网护有缀饰的绢帕亵衣等以免洗衣机搅拌坏损。或铝窗历经几度卸洗后斗合不牢导致蚊子入侵,我用破丝袜密密实实塞在橡皮条和铝框缝隙间,自上到下,隐迹不见。破丝袜不料获得了它的第二春,我也为它高兴。待数年过去终于又一次大扫除,卸窗时突然一物剥落垂下,逶迤于我眼前,啊久违了破丝袜。我挥掉它满身尘绺,晒在凉风里看它摇曳着。 我的永生界与重生界之外,尚有投胎界,再生界。 投胎界,早几年的话还真是,不得不借道于功德会。 何以是不得不?因为啊,此功德会吸纳了全国最多的供养和声名,富庙富捐,富者愈富的绝佳实例,让人委实很想劫富济贫一下。其不断增殖扩张的结构而结果是有一些钱花在供养这个结构,有一些钱用到宣传公关,然后有一些钱在物流过程中按能趋疲原理消耗于无形,于焉有一些钱最终抵达慈善受惠者手里。所以我们不得不,觉得有必要做点平衡工作好比实践个人一米米微不足道说起来挺可笑的,公平分配。为什么不?远在天边面目模糊的佛?算了罢。我倒心甘情愿供养每周六上午来吆喝"修理皮鞋呃--"的老先生。 但就投胎界入口言,功德会最早提供了方便之门。此会曾于路口电线柱子旁设旧衣回收箱,使人错觉是高压电变电器械之类而危险勿近,当然箱上也写有警告语,微弱威胁人不可丢置垃圾进箱。我将旧衣扣好每一颗纽子,尽最大努力折叠成的专业手法好像它刚从洗衣店取回,甚或平整洁丽伪似它仍放在专柜上待售。我也学日本人的奢华包装法,左一层袋,右一层袋,欣慰平日被我抢救下来的形形色色纸物袋物盒物皆派上用场。这一切无非为了它庄严上路,不致遭人嫌弃。而也许因此获得较佳的际遇投到较好人家的手上亦未可知。我可怜旧衣孤单,总拉拢三五成群一块做伴。推开回收箱盖子,黝黝奥洞,通往无名幽玄之途。我迟之又迟,放物入洞了默念道:"好好投胎去吧。"聆听它可能是咚一声沉沉落到底,可能是噗啦的浅浅软着陆,我合十为祷:"此心本净,无可取舍,各自努力,随缘好去。" 到此为止,我算松手了,不再追索它可能的去处。 谁知道它论斤打秤转过几手后出现在东越边境的市集上出售?那件保暖我好几个冬天的棉袄,墨褐底金黄碎花,一如古早我们家后院还未被财团铲平盖楼时斑斓怒开的虎皮菊草坡,奇怪伴随棉袄的始终是那首《日瓦戈医生》煽泪的主题曲。也许,袄子马上给分解了,棉花掏空,盘纽割下,仍然鲜色的布面若归不了档就给打入物废了?我为它结伙不寂寞而特别搭配一条压克力纱围巾,是也当场生生拆散了?穷究其极,令人发疯。回收箱果然也扮演了宗教抚慰人或者,麻痹人的功效,每有衣物送去投胎,回收箱像一柱立在崖头上的告示牌,冷峻向我戒令:"游客止步。"我便不再往那崖外伊于胡底的遐想处跨越,乖顺折返了。 投胎界入口,若去寻觅也还有。 那双油皮帆船鞋搁在梯阶上太久了,久得已磨石子化与梯阶融为一体不识其貌,某日忽然被我认出来,拎了问妹妹:"这鞋子?"妹妹叹口大气痛苦道:"你就趁我不在家或没看见的时候,把它处理了罢。"竟然她采取了这种拙劣的态度面对旧鞋。 鞋子胶底已经脆裂,陪妹妹走过莲花的下埃及与纸莎草的上埃及直上到阿布辛贝荒庙,走过爱琴海之东土耳其西缘亦亚洲之西极,渡海至圣团武士所在罗得岛,至宙斯生死之地克里特岛,至白雪小镇密克诺斯有着蓝窗蓝门蓝天蓝海和蓝色月亮,当然,走过雅典,伯罗奔尼撒,奥林匹亚。因而我将它理容干净,于早上放狗时携之入山。所谓山,即放狗路线一、二、三、四、五的最远第五线,沥青路铺到底,分歧为两条人迹踩出来的泥草路,相思树蔽空,会割人的五节芒高过人头,我有时纵纵狗就走到这里,策狗入林还给它们一点野性。我找到一株相思树根背后的隐蔽地,搁好帆船鞋,陪伴鞋的是只绽口棉袜,我搭置它们如一幅Timberland休旅鞋的平面广告在兴高采烈呼唤着:"上路吧,朋友。"我满意极了这个投胎界入口,与鞋互道珍重,率狗离去。我仿佛听见,它轻捷走进相思树,不,橄榄树林子,翻飞出灰银叶背似波涛的橄榄树林子,月神黛安娜风掣过林梢,我抓住空中飘下来一支羽毛,明白那是帆船鞋给我的暗号,它已重履神话国度。 帽子小姐的浴室垃圾筒,卫生纸用过并不拢好,掩妥,她如果是只猫,是只本能丧失殆尽的猫,不遮盖猫废暴露自己足踪的轻率行为,会陷它于要命险境。破丝袜亦然,毫无尊严的一条腿在筒内,一条腿挂筒外,上面浮着铝箔盒跟吸管。须知,吃的归吃,帽子小姐却把优酪盒混置在此,其乱暴,无异拿洗过脚的水来洗脸。看看两千多年前释迦已再三叮咛门徒阿难洗过脚的盆不要拿来洗脸,更别说上个世纪初,不是十九世纪是二十世纪初,圣雄甘地苦苦教导他的同胞们排过人废后一定要用铲子铲土掩盖。如今帽子小姐随手造成的景观,没救了,照我定义是,永死。我一向不认为大自然里有死,那看来像死的东西,不过是形变。只有人造出来的玩意儿,有死。不被留心,不被注视,不被分别的,死了。没有人纪念的死,永死。它们真的成了垃圾。 那么再生界呢?且看帽子小姐的妆台垃圾筒。 筒子已从她域内的妆台下面移驻到边界,换言之,我也有一半使用权和处分权。 首先我把倒栽葱插在筒里的免税品型录拯救出来,真不解为何有人把它带下飞机,马上又把它扔掉,跟市货比价吗?其次,我救张着口给压缩扭曲的手提袋。袋中塞着,天啊帽子小姐是沙漠还是火炉,喝光光买两罐送一罐的果菜汁三罐,矿泉水两瓶。残汁弄污了低限主义设计的购物袋,就像在日本式禅境里呸了一口痰。接着我救电话卡,两张,三张。再救衣服标签。帽子小姐显然是找不到利器剪割,又啃又咬扯断的标签尼龙线,齿斑累累,一口年轻好牙,还得加上急切的决心,否则尼龙线咬不断的,不信尽管试试。标签煞有介事拴一大串,厂牌,条码,定价,成分,洗濯说明。其字告知是意大利进口质材,百分之百嫘萦,"洗濯时请参照洗标图示,如因贵客处理不当而致产品皱缩变形,本公司歉难受理。"标价换算成台币若没有打折的话,贵。现在帽子小姐将洗标都扔了,收讯不到任何预警,犯下洗濯大错,一件衣服的悲剧故此铸成。 "不看字罢,这就是下场!"我心底对帽子小姐发出悲鸣。 字,举凡纸上有字的,哪怕碎小到是从何处撕下来一截纸头记着号码歪斜难辨的,皆不许弃为垃圾。字的归字,只可回收,然后再生。我的再生界里,字归最高级,应列入第十一诫颁布:"不可废弃字纸。" 不独我然,有位属猴整整大我一轮的同业,他甚至恭敬将字纸焚烧送上天。这是图形文字民族的集体潜意识作祟吗?其来历之久,那句话:"太初有言,言与神同在。" 即字即言,在远之又远的某个远古,远古里,字能通鬼神,占吉凶,是高贵的权柄。字后来当然是世俗化并一路贬值到今天,但它早时的烙记之深烙于用字者之意识底层,已成原罪。我跟猴同业背负着我们的原罪,活在这个超连结超文本的虚拟V世代。 猴同业从不把我当晚辈,倒是同类,相濡以沫。他在我面前毫不修饰他对V世代、V书籍的一肚子不屑或者,一肚子不合时宜。他小小的研究心得与我分享,他说文字的世俗化过程,由先验色彩的图形文字,中文啰,埃及文啰,演变成抽象符号字母,先验色彩便消失了。此是世俗化的第一阶段。第二阶段,发生于上个世纪末,是的就是二十世纪末,文字以超连,结合为新图形。因此管他阿甘阿花,因为这就是民主不管谁都能跑到网页里超连结。繁复的非线性新图形,史上之所未见能负载超多超多超多量资讯,超多到,唉拜托谁要那么多资讯呢?拜托给我最简单有用的讯息罢。"所以你看,"猴同业兼前辈愤愤道,"书店都是傻瓜书,傻瓜报税,傻瓜上网,傻瓜视窗。傻瓜也算了,一不小心你发现手里拿了本《白痴的二次大战史》。随手一抽,一本《白痴的美国南北战争史》。你绝想不到的,真的,就有一本在那里,《白痴的性生活》!" 唉傻瓜和白痴,dummy与idiot,他们是对哥俩好。 总之经我拯救后,妆台垃圾筒里只留下挨次站好的矿泉水瓶果菜汁罐,以及若干封膜塑胶套给团成球坐落筒底,它们获得了条理,心平气和不再怨怒,静待清洁员取走。现在包装纸已摊开熨平,手提纸袋也扳直脊梁折好按大小一一套齐,连同型录衣服标签电话卡,集成薄叠一袋,放到帽子小姐域内的衣橱旁。 现在,我真是越界了。 不但我插手干涉了帽子小姐的垃圾,且整个行径形同一名窥隐狂很猥琐地在人家垃圾里侦伺秘密。我得尽量节制,才能忍住不去把帽子小姐域内那些四处乱扔但暂时还没进垃圾筒的物件一齐拯救。我担心帽子小姐若是发现垃圾被大动手脚会羞愤吗?不,我打赌她对我所作的变动一定视而不见,盲无所觉。老实说,她似乎患了隧道症,漆暗的周遭她只看见前方亮光处,除了购物,她什么也看不见。 我渐渐嗅到,她的购物,散发出一种自虐气味。为了报复什么的,自虐。 黑夜我睁开眼睛,听见房门给带上帽子小姐出去了。我翻过身,见横敞的玻璃窗海景,照得屋里幽明。两天来我进房间第一件事,穿过边界到那头刷地拉开帏帘,脚底下,碧海晴空万丈起,眩摇。半夜三点钟吔,帽子小姐这时间出去?她的床,床罩没掀堆着杂什,她晚上回来后就鞋也未脱往床上一倒,至今?我再醒来时,有水声刷刷,是帽子小姐在洗澡。四点半了。 翌晨我下楼吃早餐,午前退房集合,我有的是时间喝长长的咖啡,看久久的维多利亚港。帽子小姐睡得沉,她只扒开被褥一隅蠕进里头蛹眠。她床罩上乱覆着无数罐高单位维他命C,E,B综合,善存,香港买固然便宜但即使是亲朋好友托带或托买,也太狂买了点。又有一大把黑加仑,此类糖果跟一些小零嘴小玩意儿总是处心积虑给安排在收银机旁边,成功诱发不少准备结账的人又掏出来更多钱。若顺两天来的轨道行事,钥匙是由稍晚离房的人持交柜台,而我为了等会儿回房不论帽子小姐还睡或也出去,遂打破规则留下纸条,告之我在三楼某厅吃早餐,集合前不会离开,如需钥匙请来找。 早餐有好丰丽的各类谷物加牛奶和各色调酱干果种子配生菜,让人不由得神农尝百草地每样都试。港湾对面天星码头,鸥在空中低回。一八八○年代,煤气灯微光颤动里的巴黎,歌剧院魅影。 是的,什么没有照亮,什么被审慎照亮,怎么样照亮,于是让观众去想像没有照亮的地方。魅影从镜子背后出现,诱引姬丝婷进入镜内秘道。歌剧院地下幢幢迷宫,魅影摇颤的手提灯光簇投射出百条千条阑干,幻造出庞然一座骚动的笼子罩着魅影和姬丝婷像两只松鼠徒劳在奔跑。 穿渡歌剧院的地下湖。我已悉知这个地下湖,十寸高平台,藏有一百八十三度活门及一百五十支蜡烛,每支蜡烛其实是电动弹簧闪烁着硅胶罩内的细灯。湖面,湖底,烛焰映生出双倍的烛焰,忽忽粼粼,魅影和姬丝婷划舟而来。湖的远方,魅影藏身地。 唱:"除了这个世界以外,去哪里都好。" 唱:"不想迷路就只有认路,终结时总会到达某处??" 音乐天使之窟,姬丝婷从未亲见的无言师,以暗的部分更暗而亮的部分更亮,现身了。魅影告诉姬丝婷她一直是他的灵感,他教她声乐就是要她唱出他的作品。魅影戴着一张光所变形的面具,如诉如泣。 我待到必须上楼取行李了。等电梯时,见帽子小姐据着一间电话,仅仅一瞥,我也感觉到她一定是打了很久而接不通的十分懊丧。她全部人,那埋藏在钟形帽底下的半张脸,那戳键的手势,那从顶到脚一身新行头光鲜无比,全部的,都是忧烦。 我进房间拿行李,收好那袋帽子小姐当做垃圾却被我救下来的字纸们。同时那遍地遭帽子小姐劫后的余生,无二话我都一一救走。如今,我行李里有三分之一装载人家的弃物,搭机提回家,取出放在廊角旧报纸篮内待收废纸的人领去。每次我千里迢迢带回来自己的,室友的,同行者的垃圾,不是隐喻亦非象征,它们真的就是扎扎实实会占据行李空间的实物。除非没见到,见到了,我无法见死不救,这已成为道德的一部分。 最后,登机前我跟帽子小姐在免税店专柜与专柜间狭挤的通道遇见了。同居两夜,这回,我们才算初次遇见。我意思是,我们的眼睛,正正式式看到对方的眼睛,我们已从物,恢复为人。不会,不会再有交流的机会了,所以我们放胆拉起眼睛的帘幕,坦白望向对方,竟如一对老搭档哥俩好,一对嫖友狎黠而笑:"瞎拼喔。" "唔,瞎拼。" 我们的招呼,我们的道别。不结伴旅行者,首度抬起来目光互相见到时,一点也不用担心,因为天堂陌路,前头便好投胎自去了。 轻若鸿毛之生,互相看见了,顿时变得好重好重。我感觉自己的行李越来越重不是办法,必须学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应该,垂下眼帘,眼不见为净。 我徘徊在学习的门外,东张西望,一不注意便身陷感情交流的进退维谷中。看啊湖的远方,魅影要姬丝婷选择,或永远留在他身边,或目睹未婚夫被绞死。然而时刻到来的瞬息,魅影放手了,命姬丝婷二人离去。缉捕者追临,已不见魅影,空无一物的舞台上留下了骨白面具。 唉结果魅影还是放手了。那时,黑暗消融了,然而光亮也没有了。 没有亮,没有暗。那时,放下眼帘,目光低垂,死神一袭长袍如曳着沉香木浓浓的绿荫行过大地,所经之处不见生灵,无有兴灭。 那时好寂寞。 匿名戒酒协会里有个戒酒满九十天获得满堂彩的孩子也是演讲人说:"你知道九十天以后跟着的是什么?第九十一天。" 那时,轮到另一名戒酒人站起来说话。他说:"我叫马修,我今晚只听不说。" 没错,那时我只听不说。 你知道菩萨为什么低眉?是这样的,我曾经遇见一位不结伴的旅行者。 我自己也是不结伴的旅行者。我们给双层巴士载到旅馆,一栋钛银色疑似未来城的耸块建筑,入口窄窄,柜台亦狭,而明亮如冷钢,仰头见电扶梯升入空中,豁然拉开,好阔绰的大厅大顶,通往更高的去处。 我们在柜台前等分配房间,等得不算长,可也不算短,长短恰足以把酷感未来城消解为一席难民收容所,大家纷纷开始上厕所,吃东西,或蹲或坐,行李溃散。配完钥匙后筛出来两个奇数,我,和站在那里的帽子小姐,于是我们同住一房。 迅疾间我们互相望过,眼光擦边而去,但已准确无误交换了彼此的信息:"别,别打招呼,别问我姓名,千万别。我是来放松,当白痴,当野兽的。请你把我看做一张椅子,一盏台灯,一只抽屉,或随便一颗什么东西,总之不要是个人。因为我肯定不会跟你有半句人语的。" 我们这个歌剧魅影团,三天两夜的长周末,五星级饭店,加上戏票,不到两万元,"犒赏自己一下吧--到香港看戏",所以我悄悄搭团来了。 为什么是悄悄呢?唉我很怕被笑吔。 笑我的人挺多。先是那伙比我小十岁,出校门工作了数年薪水三万元上下的女孩们,红酒族。她们节衣缩食,练就得一口红酒经。其实她们喝红酒的历史老早在酒商炒作之前,为了酒里的丹宁酸说是健身、沥脂而喝起来的,当时她们更喝别的酒。又其实喝酒是余事,酒杯,才是主题。她们严格区分白兰地酒杯,葡萄酒杯,香槟杯之间的差异。雪莉杯喝葡萄酒,利口杯喝利口酒,狭长的卡林杯喝发泡性葡萄酒或配方中含碳酸的鸡尾酒。还有岩石杯,平底杯,酸酒杯。我一向小心翼翼,却在那场李婕家的庆生会里,由于无法坐视众人将生日礼物好美丽的包装胡拆乱撕并任其被践踏,便跟抢救古迹般收叠着纸盒丝带纱箔蝴蝶结而给弄得神志荒迷时,竟把Medoc倒进预备喝Absolut调莱姆汁抹盐的岩石杯,喝了一口!一九九○年Medoc,寿星送给自己的礼物,慷慨奉献给酒党。 完了,触犯秘仪禁忌,大祸要临头。我感到四周凝结的眼光,震惊,谴责,与哀悼的,我已经出局了。 怨恨她们吗?不。她们跟古代以来那些千奇百怪或隐秘或公开、繁文缛节得蛮爆笑的男性友谊俱乐部有何不同?她们不过是迟至今天才手上也有了一些可以自由支配的钱。她们是如此辛苦经营以区隔出,唉每个人都辛苦极了的在用各种小把戏区隔出自己,与众不同。 因此第二个会笑我的,乔茵,王皎皎他们。乔茵和她同事,望之普通人而已,普通到,怎么说呢,到令人沮丧的地步。就好比每周五报纸第四十七版,总会辟出一角落让几名自助旅行者投书发表经验谈,我一次一次被惊吓,天啊这位住关庙乡的人去过南极!请问关庙乡在本岛哪里?又这位中埔乡人告诉我,挪威的青年旅馆设有厨房可自行煮食之外也提供晚餐,价格公道,五十克朗合台币两百五十元,某日他去峡湾区史翠恩,下了整天雨湿冷冷饥辘辘回来,排队领餐时再耐不住而大叫一声好香哇!配菜老妇竟无语言隔阂的完全理解,报以同情笑容且给了他超多量鲑鱼。没错,他们都是普通人,他们出国,他们绝不搭团。 乔茵王皎皎之辈,住父母吃父母,可眼见的未来似乎不嫁亦不娶,一年勤勤恳恳,储够了休假日便结伙出游,掷尽千金回国,再计划明年去哪里。他们收集旅行地,而最不屑旅行团。王皎皎更只一人,存饱钱囊,熄掉电脑和手机,一去月余。 夏末至秋天,我收到王皎皎九张不同小镇的风景明信片,全寄自普罗旺斯,一概四点九法郎邮票,旁粘贴纸上面的符文意思是"优先邮寄"。明信片正中两纹戳章,圆戳年月日及小镇名字,方戳乃小镇的好别致的图腾化,空无言,惟署名一个皎字。他用这种挥洒向我表达风格,但其实我们交情甚浅。每回一堆垃圾邮件中我捡出他的明信片,困惑如濒临一则禅宗公案。寄给我,为什么?他认为我是他的同好,还是他的引为天涯知己?三张,四张,五张后,我不乐起来,他就这样未征得我同意而选定我是,不管是什么,我都一点也不想成为他的是。 我闷闷去买了DK版的普罗旺斯指南,根据三点构成一平面,推测出他的活动范围。显然他采取小面积精耕的走法,他只走了普罗旺斯西边,隆河口区域及沃克吕兹,真奢侈。我犹豫未复信(我有他台北家地址),倒着实阅览了一遍他可能的足迹图,在延宕之中模模糊糊牵挂起他来。结果我们不期而遇。正确说应该是,彼此正欲避开目光时亦就彼此看见了。我涨热脸立刻输诚,他听了淡然:"是么?"像是我说谎。我愈说愈多,努力证明他寄给我九张明信片绝对值得,而他仍淡答:"是么。"我怀疑他是否才从北京归来,说得这样侉腔调的是么,是么。我感觉全身起了红疹,更说更乱已沦为病中谵语,最后他帮我收了场:"你要去的时候跟我讲一声,我告诉你怎么走法才好玩。" 不对,一切都不对。那九张明信片并非虚拟,可是结结实实落在我手上的,之后,添加了我的虑心和思辨好像漆器上了一层又一层漆,它变得有重量,有体积,跟着我来来去去。故而突然相遇,他这样轻盈,恰似跷跷板一端他腾往天空,我却一屁股撞在地上。他走了,我爬起来,眼瞧另外一个自己气冲冲拦到他面前诘问:"哎别装了,别装作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过。否则你寄明信片,寄假的吗?" 可叹我只是怔立,兀自为一场不明不白的交错懊恼不已。甚且从此我们互相就定了调似的,他恒常的飘逸,我呢,恒常的笨重。 第三个笑我的,老同学,陈翠伶,奇怪陈翠伶也就是嫁了一名长荣的高级主管,便像染患失忆症的完全忘记她从前怎么过日子了好天真建议我:"唔表带不错,你应该配个Gucci包。"复热烈煽动我,"不过今年最in的是二○○五,香奈儿大反扑了,台湾买也才五万多。它设计得蛮bodyfriendly,就是你坐飞机时能拿来当枕头用的喔。它像根骨头,又像殿(臀)部,光看外形你以为装不下什么鬼,告诉你,它容量吓死人。大小皮夹,名片夹,眼镜盒统统放得进去,还可以放行动电话,还有像你们文人放书放本子都没问题。主要是它夹层多,有一层用马甲那种系绳代替拉链,跟真马甲一样,太炫了。你非买个不行。" 二十几年来,陈翠伶依然讲"殿部",讲完二字稍作停顿,待我纠正她,"豚部"。再是酗酒,她说"凶酒",同时便无奈朝空中翻白眼等我发言曰、"蓄酒",她回曰"蓄酒",然后继续谈话。如今她屡屡把我推向"共产"主义,激起我的下流思想:"哎既然你的名牌包那么多,何不分给我一个。" 她拉我参加过一次太太们的西华下午茶,整整三小时,她们谈刚刚在香港铜锣湾结束的路易威登新款发表会。Epi系列,暗哑和光滑交织成似木质似水痕的横压纹包包,今年推出七款,每款芋紫、香草白、褐绿三色,副料亦开发出铁环扣和松紧扎带。某太太的Epi包是金环扣时代产物,她简直太抱怨了:"我一直很喜欢它很内敛的感觉,可是金扣子,怎么搞的!"是的,每个人很明白她的微言大义其实在说:"看,我多早就买了Epi,最早的,比你们大家都早。" 如果人人皆持钛扣包,搭配钢表、银戒、铁拉链衣出现于人人里面时,你如何区别你、与人人?茶凉食,我陷入长考。若一阶层人皆拥有爱马仕皮件后怎么办?不错,他们比旧,比皮件上的旧泽和柔韧皱褶。比旧,所以富过三代。所以知妍丑,所以贵族。是贵族,所以酿造出美丽与哀愁,繁花与颓圮。中产阶级呢?唉中产阶级坏品味,树小墙新,庸庸无文物,所以所以,我还是不该要求陈翠伶分我一个名牌包的,正如我不能用莫桑比克最近这场大洪水惨况来责难她为什么不捐一只路易威登去赈灾??突地,太太们仓皇作鸟兽散,扔下我慢吞吞自昏聩里醒转,原来她们要赶去接小孩放学,霎时跑得精光。我拾起谁遗落的知更鸟蛋蓝(当然,第凡内蓝)大披巾,一点不错,正是那种六十乘一百八十公分大却轻软细薄足以穿越仕女戒指的帕什米纳,我像捡到辛黛蕊拉的玻璃鞋揣怀中带回家,想测试它真能通过一枚戒指吗。如果陈翠伶知道我搭团赴港看歌剧,笑话,她们长荣头等舱飞到维也纳听三大男高音的。 第四个笑我是阿卡,他搞小剧场。他的晶黑小豆眼会狐疑看着我:"啥东东?《歌剧魅影》?太堕落了罢。" 第五个笑我的,我自己。 因为啊有一种泪,它像水泼到防水布上,不沾不滞滚掉了。例如E.T.,它最终跟地球人道别时胸腔内的约莫是心脏物红彤彤亮起来,剧中人哭倒,剧外人亦哭,边哭且边谢谢递过来拉拉纸的同伴:"没办法,我的眼泪从来廉价,不算数的。"它跟拿支羽毛搔鼻孔打喷嚏一样,干的泪,滚过表皮就没了。 我为许多滥情剧掉下这种泪。不过《歌剧魅影》,有不同,它是一次铭记印象,对于黑暗天使的我最初的铭记。 这么说吧,人鱼公主。那是幼小不识字年代,老妈常跟我们讲公主王子美满结局的故事。偶尔老妈瞌睡得仰空长啸几乎要翻倒过去了,被我们一声声执拗的问句,后来呢?妈后来呢?摇扯醒来。这当儿,老妈焕发出异样甜美的柔光和微笑,长大以后我明白,那跟课堂或会议里一盹惊醒遂做出各式零碎动作以掩饰并无打盹是同样的。我们殷切凝望,久久,老妈也许牛头不对马嘴绕了一段岔路后终于回来本题,也许携带着笑晕复沉入梦乡。一如平常的这般惺忪境地,首度,人鱼公主现身了。她未与王子结婚却在太阳升起时化为海上的泡沫。妹妹大哭起来,大人弯身揽她但她不依往后一蹬,四仰八叉跌榻榻米上朝天号啕,眼泪从身上四溅迸出。小的妹妹故也学姊姊,哭躺于旁,人鱼公主,如此向我们揭示她的面纱而演成的好壮烈场面,深深映进我的纯蒙双瞳。 魅影,则现身于我猛暴抽长因此成日价龟驼着肩虾腰虾脚恨不能把自己形灭掉的青春期。暑假下午,我骑老铁马巨沉似坦克到村外四个站牌远的街上看电影,换片必看,浑浑噩噩就看到了至今我亦不知道是哪个版本的魅影。当时,我觉得魅影,真是,真是可怜透了。 那女的,香港译法叫做姬丝婷,跟她未婚夫,他们立于正当面,年轻,美貌,爱情,凡好处他们皆有。那未婚夫,即便在彼幼稚年纪我也都看出来了,他好笨。姬丝婷却一路相信他并靠他解救,让他占尽便宜还卖乖。然而,魅影,他什么也没有。除了只会带给他痛苦的旷世奇才以外他活着是个零!我全部感同身受到他的痛苦,与世间之毫无公平可言。我冰热走出戏院,兜头炸白的流火。踩老铁马回家,避开公车道,小径一边是密森森弯入半空的细竹,一边是快给布袋莲吃光了的大湖呈雾紫色喷吐着沼气。我迷惑陡峭光源里魅影现身时永远以一袭斗篷,若垂天之翼。他又错误,又阴暗,然而我站他这边。 时光啊白驹过隙,《歌剧魅影》再度搬上舞台。这回的噱头,巨无霸水晶吊灯横飞观众席砸在台中央,我遥隔太平洋已得悉诸般细节。演着演着演到亚洲来了,演到香港了,我心想,去看看他罢。当年的魅影,他还在不在?我还跟他站一边吗? 幽晦之秘辛,不足语焉。连跟家人,是的家人,如果我老实告诉他们我赴港看戏的蠢理由,第六个笑我的,是他们。我跟家人就说公司犒劳的免费套券,不去白不去,一派好松垮无聊状。 无论如何,各方作用力加诸我的,其结局便是,悄悄的,我搭旅行团来了。 是这样不自由啊,活在众人眼光之中。 所以帽子小姐跟我,我们分配到同住一间房。我们已相互交换的讯号再清楚不过了:"自由,自由,自由。" 我们留心不让彼此的目光对上,惟恐对上就泄露了原来我们仍是人,并非物。是人,以及跟着人而来的交流,哪怕只有一丁点,对不结伴旅行者来说,都已构成冲突。 我们,我拿钥匙,不是磁卡是钥匙开的门,走进房间我很庆幸正好站在近卫浴的床前,行李顺势朝上一放,这张床归我了。我不要用卫浴的时候贴隔壁躺着一人。多年前嫁到肯尼迪家的贾姬也有这个障碍,她如厕每要打开水龙头让外面人以为她只是洗个手洗个脸什么的,就给她婆婆当成饭桌笑料屡屡拿出来开胃佐餐,大家嘻谑一片。好个家庭暴力图!贾姬遭受的纤细折磨要到她去世后才获解决,日本人发明了音姬装置。音姬有时是琮琮琤琤,有时是唧唧啾啾,营造出美美的高山流水或鸟语,遮饰着不悦之音。此所以,唉我又陷入长考,此所以泡沫经济破灭前日本人这支迦太基商团的魔法所在吗?其魔法笼罩曾经披靡不能御,被影评家议论为ID4里的外星人(日本人)碟船蔽天而来,日蚀般吃掉洛克菲勒中心、自由女神和黄金双子塔。(世事变化小说追不及,二○○一年九月双子塔从地平线上消失了。) 于是我跟帽子小姐无需交涉,即判然划分了领域,靠窗那侧归她,浴室这边归我。 壁橱在她域内,垃圾筒也在。我戒慎占据着两只吊架挂衣服。不过帽子小姐压根不用橱架,包括大瞎拼来的新衣,扯开后一股脑扔成堆,或是提袋哗啦一倾撒了满床零碎,却累得无暇检点战果,鞋没脱就倒在战利品上睡着了。我小心将另外几只衣架并吞,谦卑跨越边界去取衣挂衣,有一条看不见然而严厉的边界横亘屋中。边界这边,整洁得如不毛之地而那边,大地震之后满目疮痍。 门铃响我去应门,帽子小姐给掩埋在购物袋里挤撞进来,头上橄榄绿圆帽换成一顶麻编钟形帽,双肩带背包亦是新买且塞爆了。她道声谢谢,我说回来了。 "谢谢","回来了"。或者"我先洗澡了","好的你先"。"钥匙你拿","没问题"。诸如此类稀少的发言,绝非人语,倒是符咒。符咒把我们团裹为两件互不干扰的物体,窄促斗室,运行得毫不擦撞。 晚上我回旅馆,购物购得精疲力竭。钥匙在柜台,想当然帽子小姐还未返。可门一打开,怪怪,边界那边,惨遭小偷光顾般到处掀肠剖肚的盒子和包装纸。帽子小姐回来过一趟卸货了。想必她忙不迭把新衣新物在镜前搭穿一番后,连稍微拢拢的空闲也没,复二度出草在商店关门前再拼购一批。脱下来的套衫,裤子,小可爱,木屐式凉鞋,皆各以其被脱下时的形状或瘫痪,或蹲踞,或奔跑的散布着。帽子小姐也匆匆上了厕所,看来是消化不良。卫生纸筒一扯太长,飘荡于地。象牙色香皂泡在水里,她真有本事把盥洗台搞成一汪子水乡泽国。然后,我看见垃圾筒,像心脏教虎头蜂扎了一下。 没错,垃圾筒。 长久以来,我非常病态地发展出自己一套垃圾分类系统,既被这个系统所控制,也用这个系统在度量衡,在阅人,在读物。 瞧,帽子小姐的浴室垃圾筒。 她把三样东西混贬成堆,卫生纸,破丝袜和戳着吸管的优酪乳空盒。三样物件生前,我意思是,变成垃圾前活着使用时,它们是不可能混放在一起的。它们各有位分秩序井然,用后,它们要有用后的待遇。 就从丝袜说起罢。凡此类比丝袜亲密的更亲密物,一定不能变成垃圾。它们曾经太贴近人携带着人的气息和体味,随便把它们用后即弃,等于把人的某一部分当做垃圾扔掉了。这个念头令我感伤。故我掩土埋葬,致上悼辞。譬如有所谓界、门、纲、目、科、属、种,它们属于我的永生界。 但丝袜,由于它的易损性,它与人相处时间不长,总没长到够产生情愫前就先拉丝坏了,所以丝袜应该归到重生界。 亦即家庭小百科里各式偏方及废物利用。像是教人莫扔破丝袜,可以留做打蜡时最佳拭具,或包裹樟脑丸驱虫片,或袋装肥皂碎块,或用来网护有缀饰的绢帕亵衣等以免洗衣机搅拌坏损。或铝窗历经几度卸洗后斗合不牢导致蚊子入侵,我用破丝袜密密实实塞在橡皮条和铝框缝隙间,自上到下,隐迹不见。破丝袜不料获得了它的第二春,我也为它高兴。待数年过去终于又一次大扫除,卸窗时突然一物剥落垂下,逶迤于我眼前,啊久违了破丝袜。我挥掉它满身尘绺,晒在凉风里看它摇曳着。 我的永生界与重生界之外,尚有投胎界,再生界。 投胎界,早几年的话还真是,不得不借道于功德会。 何以是不得不?因为啊,此功德会吸纳了全国最多的供养和声名,富庙富捐,富者愈富的绝佳实例,让人委实很想劫富济贫一下。其不断增殖扩张的结构而结果是有一些钱花在供养这个结构,有一些钱用到宣传公关,然后有一些钱在物流过程中按能趋疲原理消耗于无形,于焉有一些钱最终抵达慈善受惠者手里。所以我们不得不,觉得有必要做点平衡工作好比实践个人一米米微不足道说起来挺可笑的,公平分配。为什么不?远在天边面目模糊的佛?算了罢。我倒心甘情愿供养每周六上午来吆喝"修理皮鞋呃--"的老先生。 但就投胎界入口言,功德会最早提供了方便之门。此会曾于路口电线柱子旁设旧衣回收箱,使人错觉是高压电变电器械之类而危险勿近,当然箱上也写有警告语,微弱威胁人不可丢置垃圾进箱。我将旧衣扣好每一颗纽子,尽最大努力折叠成的专业手法好像它刚从洗衣店取回,甚或平整洁丽伪似它仍放在专柜上待售。我也学日本人的奢华包装法,左一层袋,右一层袋,欣慰平日被我抢救下来的形形色色纸物袋物盒物皆派上用场。这一切无非为了它庄严上路,不致遭人嫌弃。而也许因此获得较佳的际遇投到较好人家的手上亦未可知。我可怜旧衣孤单,总拉拢三五成群一块做伴。推开回收箱盖子,黝黝奥洞,通往无名幽玄之途。我迟之又迟,放物入洞了默念道:"好好投胎去吧。"聆听它可能是咚一声沉沉落到底,可能是噗啦的浅浅软着陆,我合十为祷:"此心本净,无可取舍,各自努力,随缘好去。" 到此为止,我算松手了,不再追索它可能的去处。 谁知道它论斤打秤转过几手后出现在东越边境的市集上出售?那件保暖我好几个冬天的棉袄,墨褐底金黄碎花,一如古早我们家后院还未被财团铲平盖楼时斑斓怒开的虎皮菊草坡,奇怪伴随棉袄的始终是那首《日瓦戈医生》煽泪的主题曲。也许,袄子马上给分解了,棉花掏空,盘纽割下,仍然鲜色的布面若归不了档就给打入物废了?我为它结伙不寂寞而特别搭配一条压克力纱围巾,是也当场生生拆散了?穷究其极,令人发疯。回收箱果然也扮演了宗教抚慰人或者,麻痹人的功效,每有衣物送去投胎,回收箱像一柱立在崖头上的告示牌,冷峻向我戒令:"游客止步。"我便不再往那崖外伊于胡底的遐想处跨越,乖顺折返了。 投胎界入口,若去寻觅也还有。 那双油皮帆船鞋搁在梯阶上太久了,久得已磨石子化与梯阶融为一体不识其貌,某日忽然被我认出来,拎了问妹妹:"这鞋子?"妹妹叹口大气痛苦道:"你就趁我不在家或没看见的时候,把它处理了罢。"竟然她采取了这种拙劣的态度面对旧鞋。 鞋子胶底已经脆裂,陪妹妹走过莲花的下埃及与纸莎草的上埃及直上到阿布辛贝荒庙,走过爱琴海之东土耳其西缘亦亚洲之西极,渡海至圣团武士所在罗得岛,至宙斯生死之地克里特岛,至白雪小镇密克诺斯有着蓝窗蓝门蓝天蓝海和蓝色月亮,当然,走过雅典,伯罗奔尼撒,奥林匹亚。因而我将它理容干净,于早上放狗时携之入山。所谓山,即放狗路线一、二、三、四、五的最远第五线,沥青路铺到底,分歧为两条人迹踩出来的泥草路,相思树蔽空,会割人的五节芒高过人头,我有时纵纵狗就走到这里,策狗入林还给它们一点野性。我找到一株相思树根背后的隐蔽地,搁好帆船鞋,陪伴鞋的是只绽口棉袜,我搭置它们如一幅Timberland休旅鞋的平面广告在兴高采烈呼唤着:"上路吧,朋友。"我满意极了这个投胎界入口,与鞋互道珍重,率狗离去。我仿佛听见,它轻捷走进相思树,不,橄榄树林子,翻飞出灰银叶背似波涛的橄榄树林子,月神黛安娜风掣过林梢,我抓住空中飘下来一支羽毛,明白那是帆船鞋给我的暗号,它已重履神话国度。 帽子小姐的浴室垃圾筒,卫生纸用过并不拢好,掩妥,她如果是只猫,是只本能丧失殆尽的猫,不遮盖猫废暴露自己足踪的轻率行为,会陷它于要命险境。破丝袜亦然,毫无尊严的一条腿在筒内,一条腿挂筒外,上面浮着铝箔盒跟吸管。须知,吃的归吃,帽子小姐却把优酪盒混置在此,其乱暴,无异拿洗过脚的水来洗脸。看看两千多年前释迦已再三叮咛门徒阿难洗过脚的盆不要拿来洗脸,更别说上个世纪初,不是十九世纪是二十世纪初,圣雄甘地苦苦教导他的同胞们排过人废后一定要用铲子铲土掩盖。如今帽子小姐随手造成的景观,没救了,照我定义是,永死。我一向不认为大自然里有死,那看来像死的东西,不过是形变。只有人造出来的玩意儿,有死。不被留心,不被注视,不被分别的,死了。没有人纪念的死,永死。它们真的成了垃圾。 那么再生界呢?且看帽子小姐的妆台垃圾筒。 筒子已从她域内的妆台下面移驻到边界,换言之,我也有一半使用权和处分权。 首先我把倒栽葱插在筒里的免税品型录拯救出来,真不解为何有人把它带下飞机,马上又把它扔掉,跟市货比价吗?其次,我救张着口给压缩扭曲的手提袋。袋中塞着,天啊帽子小姐是沙漠还是火炉,喝光光买两罐送一罐的果菜汁三罐,矿泉水两瓶。残汁弄污了低限主义设计的购物袋,就像在日本式禅境里呸了一口痰。接着我救电话卡,两张,三张。再救衣服标签。帽子小姐显然是找不到利器剪割,又啃又咬扯断的标签尼龙线,齿斑累累,一口年轻好牙,还得加上急切的决心,否则尼龙线咬不断的,不信尽管试试。标签煞有介事拴一大串,厂牌,条码,定价,成分,洗濯说明。其字告知是意大利进口质材,百分之百嫘萦,"洗濯时请参照洗标图示,如因贵客处理不当而致产品皱缩变形,本公司歉难受理。"标价换算成台币若没有打折的话,贵。现在帽子小姐将洗标都扔了,收讯不到任何预警,犯下洗濯大错,一件衣服的悲剧故此铸成。 "不看字罢,这就是下场!"我心底对帽子小姐发出悲鸣。 字,举凡纸上有字的,哪怕碎小到是从何处撕下来一截纸头记着号码歪斜难辨的,皆不许弃为垃圾。字的归字,只可回收,然后再生。我的再生界里,字归最高级,应列入第十一诫颁布:"不可废弃字纸。" 不独我然,有位属猴整整大我一轮的同业,他甚至恭敬将字纸焚烧送上天。这是图形文字民族的集体潜意识作祟吗?其来历之久,那句话:"太初有言,言与神同在。" 即字即言,在远之又远的某个远古,远古里,字能通鬼神,占吉凶,是高贵的权柄。字后来当然是世俗化并一路贬值到今天,但它早时的烙记之深烙于用字者之意识底层,已成原罪。我跟猴同业背负着我们的原罪,活在这个超连结超文本的虚拟V世代。 猴同业从不把我当晚辈,倒是同类,相濡以沫。他在我面前毫不修饰他对V世代、V书籍的一肚子不屑或者,一肚子不合时宜。他小小的研究心得与我分享,他说文字的世俗化过程,由先验色彩的图形文字,中文啰,埃及文啰,演变成抽象符号字母,先验色彩便消失了。此是世俗化的第一阶段。第二阶段,发生于上个世纪末,是的就是二十世纪末,文字以超连,结合为新图形。因此管他阿甘阿花,因为这就是民主不管谁都能跑到网页里超连结。繁复的非线性新图形,史上之所未见能负载超多超多超多量资讯,超多到,唉拜托谁要那么多资讯呢?拜托给我最简单有用的讯息罢。"所以你看,"猴同业兼前辈愤愤道,"书店都是傻瓜书,傻瓜报税,傻瓜上网,傻瓜视窗。傻瓜也算了,一不小心你发现手里拿了本《白痴的二次大战史》。随手一抽,一本《白痴的美国南北战争史》。你绝想不到的,真的,就有一本在那里,《白痴的性生活》!" 唉傻瓜和白痴,dummy与idiot,他们是对哥俩好。 总之经我拯救后,妆台垃圾筒里只留下挨次站好的矿泉水瓶果菜汁罐,以及若干封膜塑胶套给团成球坐落筒底,它们获得了条理,心平气和不再怨怒,静待清洁员取走。现在包装纸已摊开熨平,手提纸袋也扳直脊梁折好按大小一一套齐,连同型录衣服标签电话卡,集成薄叠一袋,放到帽子小姐域内的衣橱旁。 现在,我真是越界了。 不但我插手干涉了帽子小姐的垃圾,且整个行径形同一名窥隐狂很猥琐地在人家垃圾里侦伺秘密。我得尽量节制,才能忍住不去把帽子小姐域内那些四处乱扔但暂时还没进垃圾筒的物件一齐拯救。我担心帽子小姐若是发现垃圾被大动手脚会羞愤吗?不,我打赌她对我所作的变动一定视而不见,盲无所觉。老实说,她似乎患了隧道症,漆暗的周遭她只看见前方亮光处,除了购物,她什么也看不见。 我渐渐嗅到,她的购物,散发出一种自虐气味。为了报复什么的,自虐。 黑夜我睁开眼睛,听见房门给带上帽子小姐出去了。我翻过身,见横敞的玻璃窗海景,照得屋里幽明。两天来我进房间第一件事,穿过边界到那头刷地拉开帏帘,脚底下,碧海晴空万丈起,眩摇。半夜三点钟吔,帽子小姐这时间出去?她的床,床罩没掀堆着杂什,她晚上回来后就鞋也未脱往床上一倒,至今?我再醒来时,有水声刷刷,是帽子小姐在洗澡。四点半了。 翌晨我下楼吃早餐,午前退房集合,我有的是时间喝长长的咖啡,看久久的维多利亚港。帽子小姐睡得沉,她只扒开被褥一隅蠕进里头蛹眠。她床罩上乱覆着无数罐高单位维他命C,E,B综合,善存,香港买固然便宜但即使是亲朋好友托带或托买,也太狂买了点。又有一大把黑加仑,此类糖果跟一些小零嘴小玩意儿总是处心积虑给安排在收银机旁边,成功诱发不少准备结账的人又掏出来更多钱。若顺两天来的轨道行事,钥匙是由稍晚离房的人持交柜台,而我为了等会儿回房不论帽子小姐还睡或也出去,遂打破规则留下纸条,告之我在三楼某厅吃早餐,集合前不会离开,如需钥匙请来找。 早餐有好丰丽的各类谷物加牛奶和各色调酱干果种子配生菜,让人不由得神农尝百草地每样都试。港湾对面天星码头,鸥在空中低回。一八八○年代,煤气灯微光颤动里的巴黎,歌剧院魅影。 是的,什么没有照亮,什么被审慎照亮,怎么样照亮,于是让观众去想像没有照亮的地方。魅影从镜子背后出现,诱引姬丝婷进入镜内秘道。歌剧院地下幢幢迷宫,魅影摇颤的手提灯光簇投射出百条千条阑干,幻造出庞然一座骚动的笼子罩着魅影和姬丝婷像两只松鼠徒劳在奔跑。 穿渡歌剧院的地下湖。我已悉知这个地下湖,十寸高平台,藏有一百八十三度活门及一百五十支蜡烛,每支蜡烛其实是电动弹簧闪烁着硅胶罩内的细灯。湖面,湖底,烛焰映生出双倍的烛焰,忽忽粼粼,魅影和姬丝婷划舟而来。湖的远方,魅影藏身地。 唱:"除了这个世界以外,去哪里都好。" 唱:"不想迷路就只有认路,终结时总会到达某处??" 音乐天使之窟,姬丝婷从未亲见的无言师,以暗的部分更暗而亮的部分更亮,现身了。魅影告诉姬丝婷她一直是他的灵感,他教她声乐就是要她唱出他的作品。魅影戴着一张光所变形的面具,如诉如泣。 我待到必须上楼取行李了。等电梯时,见帽子小姐据着一间电话,仅仅一瞥,我也感觉到她一定是打了很久而接不通的十分懊丧。她全部人,那埋藏在钟形帽底下的半张脸,那戳键的手势,那从顶到脚一身新行头光鲜无比,全部的,都是忧烦。 我进房间拿行李,收好那袋帽子小姐当做垃圾却被我救下来的字纸们。同时那遍地遭帽子小姐劫后的余生,无二话我都一一救走。如今,我行李里有三分之一装载人家的弃物,搭机提回家,取出放在廊角旧报纸篮内待收废纸的人领去。每次我千里迢迢带回来自己的,室友的,同行者的垃圾,不是隐喻亦非象征,它们真的就是扎扎实实会占据行李空间的实物。除非没见到,见到了,我无法见死不救,这已成为道德的一部分。 最后,登机前我跟帽子小姐在免税店专柜与专柜间狭挤的通道遇见了。同居两夜,这回,我们才算初次遇见。我意思是,我们的眼睛,正正式式看到对方的眼睛,我们已从物,恢复为人。不会,不会再有交流的机会了,所以我们放胆拉起眼睛的帘幕,坦白望向对方,竟如一对老搭档哥俩好,一对嫖友狎黠而笑:"瞎拼喔。" "唔,瞎拼。" 我们的招呼,我们的道别。不结伴旅行者,首度抬起来目光互相见到时,一点也不用担心,因为天堂陌路,前头便好投胎自去了。 轻若鸿毛之生,互相看见了,顿时变得好重好重。我感觉自己的行李越来越重不是办法,必须学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应该,垂下眼帘,眼不见为净。 我徘徊在学习的门外,东张西望,一不注意便身陷感情交流的进退维谷中。看啊湖的远方,魅影要姬丝婷选择,或永远留在他身边,或目睹未婚夫被绞死。然而时刻到来的瞬息,魅影放手了,命姬丝婷二人离去。缉捕者追临,已不见魅影,空无一物的舞台上留下了骨白面具。 唉结果魅影还是放手了。那时,黑暗消融了,然而光亮也没有了。 没有亮,没有暗。那时,放下眼帘,目光低垂,死神一袭长袍如曳着沉香木浓浓的绿荫行过大地,所经之处不见生灵,无有兴灭。 那时好寂寞。 匿名戒酒协会里有个戒酒满九十天获得满堂彩的孩子也是演讲人说:"你知道九十天以后跟着的是什么?第九十一天。" 那时,轮到另一名戒酒人站起来说话。他说:"我叫马修,我今晚只听不说。" 没错,那时我只听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