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智慧是幸福生活的艺术 ——叔本华《人生智慧箴言》译后记 李连江 张中行先生在《顺生论》中说,叔本华的人生哲学像头五条腿的牛,不仅主张人生实苦,而且否认人生有正面意义的乐,不是探索如何灭苦求乐,而是认为根本无乐可求,甚至认为生不如死。这头畸形的牛,是叔本华三十岁时发表的《作为意志与表象的世界》。《人生智慧箴言》是叔本华六十三岁发表的两卷本《附录与补遗》上卷的后半部,由于智慧冷俏,禅意隽永,很快就单独出版,成为他流传最广的作品。在本书中,年逾花甲的叔本华把自己的人生经验、佛教的基本信条与欧洲的人生哲理熔于一炉,创立了悲欣交集的独特人生哲学。全书由导言和六章组成。导言开宗明义,指出人生智慧就是幸福生活的艺术。叔本华认为,人生面对两大敌人,窘迫贫困制造痛苦,平安富足产生无聊:“既无痛苦,也不觉无聊,本质上就实现了人世的幸福。”在第一章中,叔本华指出人生的佳品有三类,最重要的是“人之所是”,包括健康、体力、美貌、性情、道德品格、心智;次重要的是“人之所有”,即各种意义的财富与财物;最不重要的是人的形象,也就是一个人在他人心目中的形象,具体表现是名誉、品阶与名声。在第二至第四章,叔本华分别讨论人在追求三类佳品时经常犯的错误,分析错误的根源,探讨克服错误的方法。第五章是五十三条“忠告与格言”,分为四组,依次讨论人生总则、如何律己、如何待人、如何应对世道命运。第六章讨论年龄对人生境界的影响,依次分析了人生四季的特点。此书问世一百六十多年来,被译为三十多种语言,畅销不衰,影响了无数感怀人生幸福与苦难的人,特别是对人生之苦格外敏感的艺术家。叔本华的著名“粉丝”包括作家托尔斯泰、托马斯•曼、卡夫卡,作曲家瓦格纳、马勒,诗人博尔赫斯,也包括哲学家克尔恺郭尔、尼采,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借用张中行先生的比喻,在这本书中,叔本华的人生哲学是一头四条腿的牛,尽管还有一条可以忽略不计的幻肢。 叔本华的人生哲学,主要是对他自己苦痛人生的解释,这本书尤其是夫子自道。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严重的忧郁症,六岁起就深受焦虑困扰,毕生缺乏安全感。由于他个性自伤自悲,看人间也是主要看到悲苦惨淡的一面。十六岁那年,他在法国土伦军港看到被判处在军舰上服劳役的犯人,深感震撼,认定“生命是一副重担,活着就是当奴隶”,“人生在世,受苦是命。人生深深浸泡在苦海,无从逃脱;过程与结局,都是彻头彻尾的悲剧。”一年后,父亲因意外去世,据推测是自杀,更让他觉得人生是惨烈的悲剧,他偶然在书店看到《奥义书》的法文版,仿佛终于找到了人生苦痛的根源:“我十七岁那年,尚未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看到人生悲惨,正如佛陀年轻时眼观病老苦死,感触至深。真理从人世间发出了宣言,响亮清晰,很快就战胜了当时仍然深刻印在我心中的犹太教义。我的结论是,这个世界绝不可能是由全善的神明创造,很可能是魔鬼的作品。魔鬼把造物唤起,给予生命,只是为了幸灾乐祸,笑看它们受苦:所见所闻,都显示如此,于是我相信必定如此。”叔本华甚至把他的人生观扩展为宇宙观:“浩瀚无边的太空,闪耀着数不清的恒星,它们别无所为,只是照亮数不清的世界。每个世界都是个舞台,上演着窘迫与悲惨,即便在最幸运的情况下,推出的也不过是无聊。至少,根据我们熟知的这个样本,可以断定其他世界就是这样。仰观宇宙,遥想世界之多,悲惨之巨,简直令人抓狂。” 父亲的突然去世,让叔本华痛感人生悲苦,不过却也让他意外得到解脱,不必再违心学经商。父亲留下的丰厚遗产,保障他一生不必“靠哲学谋生”,可以“为哲学而生”。虽然叔本华幸运避开了穷困窘迫,但他一生的基调是忧郁的,这主要体现在他的两大偏见上。第一,虽然他与几位女性有过愉快的交往,年轻时甚至曾考虑向一位女士求婚,但他在著作中表现出对女性的极深成见。这在很大程度上因为他对母亲不满。叔本华的母亲是成功的作家,喜爱社交,开办的文化沙龙吸引了包括歌德、维兰以及施莱格尔兄弟在内的文化名人。她显然不懂忧郁症是心理疾病,经常指责儿子意志薄弱,多愁善感,人生失败,只会天天抱怨世界愚蠢。叔本华二十六岁与母亲反目,从此再未见面,只有断断续续的书信往来。第二,叔本华对哲学教授深恶痛绝,特别憎恨黑格尔,只要有机会就冷嘲热讽。这主要是因为他自己在大学谋职受挫,著作长期被冷落,因而怀疑哲学教授们联手排挤他。叔本华自视极高,鄙视芸芸众生,更鄙视上流社会,生命的最后二十七年在法兰克福独自索居,没有职业,没有家庭,没有知交,散步时与狗为伴。不过,他坚信自己必得身后名,潜心著述,把自己的经历与感受升华为人生哲理。 叔本华的个人经历奇特矛盾,他的人生哲学也奇特矛盾,适合细品,不宜概论。给他的哲学贴上“悲观主义”、“厌世哲学”之类的标签,无异于在一个藏有珍奇瑰宝的九曲盘洞入口树一块牌子,大书“幽暗曲折”四字,所言不假,然而误导。真实的人生五味俱全,真正的人生智慧也必然五味俱全。叔本华关于人生的一些巧妙说法,宛如底色灰暗的五彩宝石,即使理智上完全不欣赏,感觉上仍可能有三分喜欢。比如,关于人生的常态:“生者忙忙碌碌,孜孜以求,只为谋生存。然而,终于谋定了生存,却不知道用它做什么;于是投入第二次奋斗,为的是摆脱生存这副重担,令生存变得无从感知,‘杀掉时间’,也就是说,逃离无聊”;关于人类历史的变与不变:“在世界的舞台上,剧本变换,道具翻新,然而演员始终不变。我们坐在一起,高谈阔论,彼此刺激,眼睛开始放光,声调渐渐激昂。千年前,他人坐在此处,与今毫无二致;千年后,场景依然如是。一个精巧机关,让我们对此浑然不觉,它就是时间。时间恰似一条不可阻挡的河流,现在宛如一块石头,河水冲击着石头,但并不带着它一起流走。”关于参透人生的人:“这样的人,经过多番苦战,终于彻底克制了他的本性,留下的他,是单纯致力于认知的存在,是不加扭曲地反映世界的镜子。再没有什么能令他忧愁,再没有什么能让他激动:意志的千条绳索,把我们与世界绑在一起,它们作为贪婪,作为恐惧,作为嫉妒,作为愤怒,把我们颠来倒去,令我们痛苦不已,如今,他已经把这些绳索悉数剪断。现在,他平心静气,面带微笑,回首观看这个世界的幻相,它曾经令他痴迷神醉,痛苦烦恼,如今却漠然站在他的面前,如同棋局结束后的棋子,如同狂欢之夜让我们心动神摇、然而已于清晨脱掉的盛装。生命与它的种种形态,在他眼前摇曳,仿佛正在飘逝的影像,宛如半睡半醒之人的依稀晨梦,透过它,真实已经隐隐闪现”;关于生与死的循环:“把死与生的次次交替视为无比迅速的振动,我们就见到了意志的顽强客体化,看到了存在的长久理念,它伫立在我们眼前,宛如瀑布上的彩虹。这就是不朽。由此可见,尽管死亡成千上万,尽管有衰朽腐坏,然而物质的原子一个也没少,被称为本性的内在本质更是纤毫无损。因此,我们每时每刻都可以欢呼:‘尽管时间流逝,尽管有死亡,有朽坏,然而我们仍然完全在一起!’” 叔本华人生哲学的奇特与矛盾,在他晚年写的这本书中表现得更加精彩纷呈。此时的他,既孤芳自赏,又悲天悯人;既愤世嫉俗,又洞察世情;自称憎恶人类,然而对包括植物在内的一切生命都怀抱同情。他偏重分析人性的阴暗面,一些迹近厚黑的论述让人不禁凛生寒意。例如,关于嫉妒:“有人以为,展现聪明才智,可以在社会上讨人喜欢。何其幼稚!事实刚好相反,这样做,在大多数人那里只会惹憎招厌”;关于虚荣:“听到赞扬,尤其是搔到自命不凡之痒处的赞扬,人人欢喜满面,哪怕赞美之词显然是谎言”;关于自我中心的人:“他们对别人言谈中的真知灼见、绝妙好辞、格言警句充耳不闻,然而,无论别人说了什么话,哪怕只是隐隐约约、七弯八拐地伤害了他们那可怜的虚荣,或者冒犯了他们那至尊至贵的自我,他们都会声声入耳、字字入心。这些人之脆弱,跟小狗一样,你要是不小心轻轻踩了它的爪子,那你就听它嚎叫吧”;关于虚假的友谊:“患难之交稀少?——恰恰相反!我们刚与人结交,他已经身处危难,向我们伸手借钱了。”这些论述,固然失之刻薄,但对天性过于敦厚轻信的人,尤其是涉世不深的年轻人,却不失为有益的警示。 叔本华在本书中提出了不少睿智的人生忠告与格言,特别适合负担最重,然而体力心力均已开始衰退的中年人。例如,关于健康至上:“人生的头号愚蠢,就是牺牲健康,以求其他:求财富、谋腾达、图博学、逐名声,更遑论纵色欲,求片刻之欢。健康第一,我们应该把一切都放在它后面”;关于自省:“我们看不到自己的过错与恶习,只看到别人的。然而,正因如此,别人成了我们的镜子,我们在镜中看到自己的各种恶习、过错、卑鄙与龌龊。不过,多数情况下,众人像对着镜子狺狺不已的狗,不知道在镜中看到的是自己,以为是另一只狗”;关于珍惜现在:“染病在身之日,情绪低落之时,回忆会让我们无限渴望每个无病无灾的时辰,把它们视为失去的乐园,遭冷落的朋友。假如我们在愉快健康的日子时刻记得上述感受,我们就能更加珍惜现在,享受目前”;关于夜晚与早晨的区别:“夜晚不适合沉思严肃事务,尤其不适合思考不愉快的事情。思考这类问题,早晨才是好时候;早上适合做任何事,不论是脑力劳动还是体力活,无一例外。一日之晨,宛如人之少年:轻松愉快,晴朗清新。我们觉得强壮有力,脑力体能,无不任由调遣。切莫晚起,以免缩短上午光阴,莫做琐事,莫事闲谈,以免浪费早晨时光。要把早晨视为生命的精华,珍而重之,如待圣物。”很多人也许想不到,被戴上“悲观厌世”帽子的叔本华主张面对困难时要坚韧不拔:“只要天空还有一个蓝点,就不要对天气失去信心;同样,只要险情的结局仍有疑问,只要仍有可能化险为夷,就不要动摇,应该专心抵抗”;甚至有“猛志固常在”的一面:“‘骰子像铁块一样落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应该有铁一般的心灵,它身穿抵抗命运的铠甲,手执对付他人的武器。生活始终是战斗,每一步都是挑战。” 叔本华的哲学并不艰深,但他的著作很难译好,困难主要来自他独特的哲学诗人风格。本书讲理透彻,行文意象奇峻,近乎散文诗,对阅历丰富的人具有特殊的魅力。在叔本华笔下,感慨有诗意:“在少年眼中,人生是无穷无尽的未来;在老人眼里,人生是短短的过去”;自省有情景:“漫游山林之间,抵达高处,回首俯视,蜿蜒曲折的来路尽收眼底。同样,我们度过了人生一个时期,甚至是走完人生路程,才明白我们的行动、成就与工作之间的真实关系,才看清它们的先后次序与因果链条,才懂得它们的价值”;领悟有画面:“年轻时,我们认为,如果某人某事对我们一生有重大影响,事情一定会轰轰烈烈地发生,人物必定在鼓乐齐鸣中登场;年老了,回顾以往,才知道一切都悄悄然,蹑手蹑脚从后门溜进来,几乎察觉不到。”叔本华善于比喻,他创作的豪猪冬日凑群取暖的寓言,经鲁迅先生的传播,已如拉•封丹的“火中取栗”寓言一样,融入中华文化。在本书中,他也充分发挥了创作比喻的天才。关于人生的不同阶段:“我们不妨把一生比作一方刺绣,前半生看到的是正面,后半生看到的是背面。背面不那么美丽,然而更富有教益,因为它让我们看清条条丝线的脉络关联”;关于长寿之道:“若要长寿,体质健全是前提。长寿之道,无非两条,均如点灯。一盏灯,灯油虽少,但灯芯很细,所以长明;另一盏灯,灯芯虽粗,但灯油很多,所以也长明。灯油是生命力,灯芯是对生命力各式各样的消耗”;关于悄然老去:“身在船上,见岸边景物渐渐后退,越来越小,方意识到自己在前行。同样,我们心目中的年轻人,年龄越来越大,留意到这一点,我们才察觉自己已经变老,越来越老”;关于人生时间的相对性:“我们的一生,时间是在加速运动,如同从高处滚下的圆球。旋转圆盘上的点,离圆心越远,运动速度越快。同样,距离生命开端越远,时间跑得越快,越来越快。” 人生哲理,格言警句,主要不是指导未然,而是辨正已然,从而确信自己既非格外愚蠢,亦非特别不幸。这本书是叔本华的警世之言,也是他孤芳自赏的告白。对多数年轻人来说,此书是一位沧桑老人的夫子自道,只宜浏览,权当消遣,至多“为赋新词强说愁”;不过,对禀赋特异、多愁善感的年轻人来说,此书或许不失为一剂良药,甚至是一位忘年交。对多数中年人而言,此书值得一读,不过不可全信;权当杜康,聊作药酒;失意低落时,不妨信手翻翻;偶或心意相通,可知自己并非独憔悴;一旦走出死荫幽谷,尽可过河拆桥。老年人读此书,当如细品苦茶,大概会感慨“德不孤,必有邻”;未必欣然忘忧,至少可以略减岑寂。 本书的德文版很多,我采用的是Max Brahn注释的Aphorismen zur Lebensweisheit(Leipzig: Im-Insel Verlag, 1913),并参照了三个较新的单行本以及Dr. Julius Frauenstädt 编辑的Parerga und Paralipomena:Kleine philosophische Schriften(《附录与补遗:哲学小品》)的上卷(Leipzig:F. A. Brockhaus,1891)。叔本华在书中提到了他一些著作的段落,Brahn把这些段落补在尾注中,除了一个特别长然而又并非必要的段落,我都译出放在了脚注中,注明是编者注。叔本华的标点用法与我国读者的习惯不尽一致。例如,导言中“形而上学—伦理学”中的短横,是他强调自己的哲学既是形而上学又是伦理学,比把二者分割开的康德哲学高明。为了强调逻辑顺序,他使用了很多分号,我翻译时做了些调整。不过,我保留了很多貌似多余的破折号。原因是,叔本华七十二岁突然罹患肺炎去世前,一直在准备出修订版,在原书上留下了不少批注,有些破折号标志的是他去世后由Julius Frauenstädt与Arthur Hübscher根据手稿增补的内容。书中引用的希腊语、拉丁语、法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的诗句、格言与谚语,我主要根据Brahn的注释翻译,也参阅了E. F. J. Payne的英译本Parega and Paralipomena:Short Philosophical Essays (Vol. 1)(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74)与Sabine Roehr 和Christopher Janaway的同名英译本(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4)。书中提到不少欧洲文化名人与典故,我根据维基百科的资料作了一些简短注释。书中引用的《圣经》章节,我采用圣经公会和合版译文。书中引用了一些西方文学名著,我采用现有中译本时一一注明了译者的姓名,谨此郑重感谢这些前辈翻译家。 商务印书馆是出版汉译学术经典的圣殿,在商务印书馆出版译作,是我青年时代的梦想,如今夙愿得偿,我衷心感谢老友赵树凯与新知丁波、李强的鼎力相助,感谢南开大学哲学系七八级老同学们的鼓励,感谢多位年轻朋友的关心,感谢熊景明与吴彬两位女士的关注,感谢石磊(H. Christoph Steinhardt)博士帮我解决疑难问题,特别感谢特约编辑刘海光牺牲宝贵的休息时间审阅译稿,精益求精地设计版式。衷心感谢德国叔本华学会(Schopenhauer-Gesellschaft)赞助本书的出版,感谢学会主席Prof. Dr. Matthias Koßler的热情支持。恳请发现讹误的读者朋友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