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终,云游四海的龟冈画师摘下指尖的芦管时,刚才一直用手背将眼角的泪水抹到膝头的五岁的苗,终于按捺不住,抽泣着冲到祖母身边,低头恳求道:“祖母,快快赏赐师父!” 那一幕,苗至今历历在目。 听到这话,在场者忍俊不禁。父亲克巳素来严厉,不许她在人前掉泪,更不许她说话中断句尾,但那日的父亲并没有责备她,只说:“苗定是误会了。龟冈师父并非游僧,何来赏赐,还不快跟师父道歉!” 苗还清楚地记得,父亲的语气并不可怕。但之后的记忆却跟断了线的风筝似的,没了踪影。 五岁时的记忆以片段居多。有异常鲜明的,也有许多忘得精光的部分。不过她还记得,自打那夜起,她便开始翘首期待着龟冈师父的再次到来。师父总在秋天来访,而苗总会拽着祖母袖的衣角打听师父的来期。 祖母则用各种回答搪塞过去。 “嗯……等院子里的柿子熟了就会来了吧……” “等大雁南飞了就会来了吧……” “等屋顶的瓦片上有夜露了一定会来……” 苗记在心里,仔细观察,发现最接近的答案便是,屋顶开始反光时。 龟冈师父总会将画具与衣裳分成两个小包袱,一前一后背着,另一个肩膀上则背着轻轻的小琴袋。苗也不知道他是如何云游四海的,但每次他都会在泽村家过中秋节。随着苗逐年成长,记忆中的情景也愈发清晰。 泽村家人欣赏琴声时,总会将屋里的烛火都熄灭。月光斜射入座敷,清透的琴音令人如痴如醉。抬眼一瞧,庭中树木后蚕室的黑色瓦片正沐浴着月光,像一片蓝色的甘露,闪着冰凉通透的光亮。那光景深深烙在了苗的眼底。月光有时还会停留在龟冈师父的右手指上,随着指尖游动。因此在苗的脑海中,月光与龟冈、琴声与沾着露水的瓦片总是息息相关。 “此琴的声音传不远,最好听的当属初秋时节。”龟冈说。 他一年四季各处奔波,但总会选择初秋时节来到泽村家,想必他也瞧出了泽村家的人最爱这把琴吧。 他本是画师,在泽村家安顿下来之后,总会窝在主屋里,白天给房屋的纸门、匾额、挂轴打底稿,用了晚膳之后则搁笔打开琴袋,取出不足四尺的小乐器。 苗五岁那年初闻琴声,不知为何,听曲时竟泪如泉涌,难以名状的悲哀涌上心头。事后她曾无数次回想,试问自己那股悲哀究竟是什么?当她说出要给赏钱时,众人还以为她是将琴声与巡礼者的进香歌搞混了,殊不知苗虽年幼,却很清楚那是琴声而非铃声,那弹琴之人并非可怜的云游僧人,而是体格魁梧的龟冈师父。那她为何要哭呢?直到苗亲手抚琴,琴艺渐长之后,她才意识到,那兴许是人世无常与人情冷暖的悲伤。 泽村家的家教极严,就算是孩童,也不得随随便便与客人搭话。但在祖母袖的引荐下,苗终于摸到了龟冈师父的琴。那年她已识得全部假名,大概七岁。 苗总是翘首期待龟冈师父的到来,一听那悲伤动人的琴音。她也想亲手弹奏。区区孩童自然想不到要勤学苦练,说白了就是好奇,与玩人偶无异。见别人在吹麦笛,便想一试身手;见别人在打太鼓,便想一展拳脚。不过那琴声实在催人热泪,因此苗也清楚那一弦琴绝不是能随便摸得的玩意。 当苗一偿夙愿,用双手捧起龟冈长三尺六寸六分的桐琴时,不禁感叹。 “呀,好生可爱!” 见琴身上绷得紧紧的弦,她顿感心中寂静无声。 龟冈像京城公卿那样盘起双腿,将琴水平置于膝头,左手中指佩戴芦管,按住琴弦,再用右手食指上的芦管拨弦。时而悠然,时而轻快,高低自如。琴身上刻有十二音,分别配以芝麻般大的螺钿装饰,琴柱与弦轴则以精心打磨过的鹿角制成。 苗将琴放在自己的膝头,却发现右手拨弦时,左手甚至够不到琴弦的最上方,且鹿角芦管又沉又大,从手指滚落到草席上。好容易摸到了琴,却连一个普通的音都弹不出。 见苗一脸焦急,龟冈爽朗笑道:“小姐莫急。要放大芦管的洞很容易,要缩小可就难了。既然如此喜爱,我帮你做一个尺寸稍小些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