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川是培育“超金鱼”的男人。 什么是超金鱼? 虽然我们都来自奈良,但是就读高中所在的城镇却自古就有繁盛的金鱼养殖业,父亲所供职的寺院旁有着大片大片浮着绿藻的养殖池。而正殿后方的板壁下的古老水渠里,也时常能看见不知怎么逃出来的金鱼如红色花瓣在水中摇曳。 高一的暑假前,我外出归来的途中正巧经过寺院,见有人趴在水渠旁,那人正是乙川。虽然我们在学校里几乎不曾说过话,但看他如此出神的样子,我还是停下了自行车向他搭话。寺院内的树木朝墙外伸出的枝丫投影在水渠里,乙川抬头看着我,脸在透射进树荫的阳光下显得深深浅浅,看起来就像是放暑假的小学生。这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欢乐。 “藤田君啊。” 乙川像平时一样用“君”来称呼我,“……我呀,不过是在捞金鱼。” “捞金鱼干吗?” “想训练一下。” 一般人此时一定会想“今后尽量离他远点”吧。身为高中生却沉迷于捞金鱼,甚至还用“训练”这样的话来形容——这种人好不到哪里去,不懂事、没前途,他的世界里没我的容身之处——或许这样的判断才是正确的,但当时我却没有感到任何不对劲。大概当时我已经拜服在乙川那奇怪的品性之下了。但是,这还是要归咎到我当时满脑子想着久违的暑假于是心情也变得飘飘然了吧。和将要在京都相熟的寺院里度过暑假的长兄不同,身为老幺的我是自由之身。 我站在水渠旁擦了擦汗,认真地看着乙川捞金鱼。当他把当天的猎物放入水箱后,满足地点着头说:“这家伙很强壮,有希望。” “你怎么知道它强壮不强壮?” “这就是经验了。” “你有这种经验?” “有哦!我有各种各样的经验哦!” 被塞在教室这狭窄箱子中度日的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就建立起了高中时代的人际关系。惟独和乙川,我可以明确地说出我们开始熟悉的那一天。 那是十年之前。 有一种生物,名叫奥州斋川孙太郎虫。 它的身体扁平而细长,分成好几节,长有许多细足。它的头部类似锹形甲虫,长有小小的钳子。如果去掉那上百只足,就会显得又矮又胖。 是什么导致它们繁殖的呢?这种古怪的生物被发现于昭和中期的鸭川以西的城镇。它性喜潮湿,一般潜伏在建筑物之间的阴暗地带。有时它们会出现在有积水的场所附近,使人大吃一惊,但基本不做什么坏事。 孙太郎虫有一种奇怪的习性——每当七月的宵山时节,它们就会抛弃平日的栖身之地,沿着电线杆以及大楼背面往上爬。由于孙太郎虫的行进路线通常就这么几条,因此只要留意一下便能看到那长长的队列,这也成为祇园祭宵山一阙暗藏的风景诗。虽然说这并不是什么令人赏心悦目的景色,但还是会有昆虫爱好者为了观看这一景象而特地赶来参加拥挤的京都宵山。 某位研究昆虫生态学的教授认为,孙太郎虫之所以会列队出行,是由充斥在大街上的驹形灯笼的光亮所诱发。有的昆虫具有在黑暗中集体飞向光源的反应,这被称为“正趋光性”,而孙太郎虫则具有逃离某种波长的光源习性,也就是“负趋光性”。这位教授在经过实验后表示,由于近年来驹形灯笼逐渐电子化,所发出的光波也发生了改变,因此影响到了孙太郎虫的移动路线。 我瞪着乙川的脸,他正一本正经地跟我讲着这样的话题。 我们正在京都街上的一家店里喝酒,这家名叫“世纪亭”的店面朝六角通,是一间被包夹在商住混和大楼之间的铺子。店门口卷着帘子,看起来颇有年头,但实际上前年才开始营业。 原本就是闷热的梅雨时节,二楼房间里那群东倒西歪瘫坐在席子上的醉客使得闷热更是变本加厉。空调几乎不起效果。每当潮湿的晚风从帘子的那头吹动挂着的风铃,就可以闻到外面各种摊位的气味。晚风带着宵山的嘈杂悄悄袭来,别有一番风情。透过栏杆往外望去,可以看见穿着浴衣的大叔那红彤彤的脸庞映照在驹形灯笼的光亮之中。 “来来来,吃!” 乙川边用毛巾擦汗边把盘子推到我面前,盘子里放着看起来很恶心的烤虫子,分节的细长身子扭在一起,被砂糖以及酱油烹饪过的虫子在微暗的灯光下发出米黄色的光芒。 “孙太郎虫可是壮阳的哟,使你精力充沛,儿女满堂哦!” “我一个单身汉怎么儿女满堂法!” “这可是宵山的名产,一定要多吃!来了宵山却不吃孙太郎虫那可是要被笑话的!来,配麦酒更好吃!” 说着乙川在我的杯子里倒满了麦酒。 我问从旁经过的女子:“这虫真的是宵山的名产吗?” 那女子抿着嘴,望向乙川:“可以了吧,乙川先生。被这么作弄,太可怜了。” 乙川嘿嘿笑着不置可否。 “孙太郎虫,到底是什么?”我问。 “是蛇蜻蜓的幼虫啦,它们只生存在干净的河里。” “别给我吃这种莫名其妙的虫子啊!” “但它真的是壮阳药哦,有一种商品就叫奥州斋川孙太郎虫。” “就算是这样也太过分了。这家伙啊,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 我对着在旁窃笑的女子说,“一天到晚吹牛。” “我知道,上次还惹怒了洲崎老师呢。” “洲崎老师之后还来过吗?” “没看到过。” “如果真是因为我的话,我倒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呢。” “老师可不是乙川先生这样的酒鬼。” “真没礼貌啊。” “嗯,没礼貌。” 乙川点燃一根烟,又说:“再来瓶麦酒。” “没想到我们这么碰次面,居然一个劲地聊以前的事。” “因为你什么都不说啊。” “藤田君也没说什么吧。” “哎,我可不像你会说那么多有趣的事……” 从大阪的大学毕业后,我已经在一家家电制造公司里就职三年。平时虽然都住在千叶,但正好周末出差到梅田的分公司。想到之前乙川曾经说过“今年夏天来宵山吧”,于是工作完成后便乘着电车往京都出发。 乙川自大学毕业后便生活在京都。在学生时代,我就一直默默地关注他,心想:“这家伙将来到底会做什么?”当我听说他在京都一家旧货店就职时,竟不由觉得可以接受。毕竟乙川从以前开始就喜欢收集奇奇怪怪的玩意,还笑嘻嘻地从老家的寺院里搬回不少破烂。 “你工作怎么样?” “唔,一言难尽啊,这可是个妖怪横行的世界。” “这不是很适合你嘛。” “嗯,我也想快点变成正式的妖怪呢。但按照杵塚会长的话来说,我还未够格哪。” 乙川说着露出了微笑。 “不过你可真是没变呢,竟然还能够跟高中时一样。” “大概是我成型得早吧,这叫大器早成。” “我可没这么说。” “是藤田君你说的吧,‘你头上开着天窗’。” “是啊。” “说得真好,简洁明了。你脑袋也能开天窗就好了。” 高中时代,很少有人知道乙川是个脑袋有洞的怪人。虽然他可以满不在乎地做出各种大胆的举动,却十分羞涩。在不熟悉的人面前,他通常都一本正经地保持沉默。 我们所上的高中,据说是筒井顺庆所建城池的旧址。三年来,我都骑着自行车来往于从车站到城池之间的缓坡。 高中时代我过得还是很愉快的。 当时的我对“自己所享有的声望”相当自豪。虽然在小学时毫不起眼,可进入中学后我却崭露头角,总是能在班级里的核心组织中保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身处在那样一个地位,像乙川这样的人根本入不了我的眼。一直到那次暑假前的邂逅,他的轮廓才突然变得清晰可见。 另外,当时在我们高中,常常会发生些稀奇事。 每周一讲台上都会出现木雕的地藏菩萨像——再怎么收拾,到下一星期还是会有新的摆在那里。由于每一个雕像的表情都很有趣,在老师办公室中都成为了话题。又因为这是地藏菩萨的像,想扔也不能扔,所以至今它们都镇守在校长办公室的一角憨笑。 高二的冬天,教室里出现了一棵圣诞树;男生厕所里的厕纸在一夜之间被人换成了散发着甜香的桃色卫生纸;文化节由于预算不够而唉声叹气的演剧部突然收到了一个装有现金的信封;新年伊始大家来到学校,发现所有人的课桌上都放着豆粒状的年糕。 而素以高中生侦探闻名的乙川快刀斩乱麻似的查明了这一连串怪事的真相——这种事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实上,暗中筹划完成这一系列怪事的始作俑者正是乙川,但由于他太不起眼,竟没有一个人把他同这些怪事联系起来。事实上,若非他对我坦白,我也完全不会留意到。 我曾问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不知道,就是想这么做呗。” 乙川说,“到底是为什么呢?大概就是所谓的生活的意义吧。” “但是,没有人知道这是你做的啊,很无趣吧?” “这种谦卑的感觉也很有趣,所以不要告诉别人哦。” 由于乙川所筹划的怪事有的还需要花钱,我不禁好奇他的资金来源。 询问他后才得知,因为乙川喜欢在山上走走,时常会采集些具有药用价值的草药卖给奈良三条通上认识的中药店以确保预算。同时他也很擅长倒卖旧货,不要说从我们寺里带走的画轴还有罐子之类的,哪怕是滚落在田间的旧发动机,或是仓库里已经褪色的招牌等等,我想,在乙川的手里,没有一样东西是不能换钱的。 乙川所做的事归结起来就是一个“怪”字。但怪归怪,我却并没有觉得他是天才或前途堪忧,只是真实、怪而自由自在。 当时乙川的兴趣是雕刻佛像,但刻着刻着便开始为没有地方存放而发愁,本来会在上山的时候顺带把佛像放在大树底下或者岩石堆中,有一次兴致一来便放到了学校。这也正是地藏菩萨像出现在高中的原因。除了雕佛像以外,他还会一个人制作“佞武多祭” 1 1佞武多祭是青森县青森市的地方节日,于8月2日至7日举行。上使用的纸糊道具。而最能表现出其三头六臂神通的,要数培育出了“超金鱼”。 就这么恣意妄为地度过了高中时代后,他离开故乡奈良去了京都读大学。一年之后,我也去了大阪的大学。 我一边喝着麦酒一边倾听着宵山的喧闹。 在读大学时,我曾经两次在宵山时节拜访乙川。但是,这却是我头一次能够尽情享受到宵山的夜晚。要说原因,这都要怪乙川每次说好要带我参加宵山,却又总是把我带到完全无关的地方。 “这样一来,藤田君也算是‘见识过宵山的男人’了。” 乙川嚼着柳叶鱼,“什么时候回千叶?” “明天,看了山鉾巡游后就回去。你会收留我的吧?旅店全住满了订不到。” “我才不要收留你。现在乘新干线还来得及。反正你也看过宵山了,回去就可以尽情地炫耀京都了。” “这不是什么都还没看到嘛。给我带路吧,明明是你邀请我来的。” “其实是我现在有很多事情要忙。” “事到如今你可别想找借口逃掉。之前已经被你骗过两次了。” 乙川嘿嘿地笑着。 第一次来参观宵山是在我进入大学的第一年夏天,乙川住的公寓在一座名叫“真如堂”的寺院隔壁。 他给了我一幅地图,让我翻过吉田山前往真如堂。但当我真的汗水淋漓地翻过郁郁葱葱的山丘到达后,他又告诉我如果在银阁寺道的巴士站下车,就没必要气喘吁吁地爬吉田山了。这且不说,当我在他的下榻处稍事休息后,我们便出发参观宵山。他所带我去的宵山竟然出乎意料的无趣。他指着神社供神用的灯跟我说:“这就是所谓的鉾哦。”后来我才知道,他带我去的地方实际上是上贺茂神社。 第二次前去拜访是在大学最后一年的夏天,当时我想这次他一定会带我参观宵山,于是就跟着上了小小的电车。然后电车摇啊摇地穿过好几个城镇后进入了森林,最后到达的地方却是鞍马。无可奈何之余,只得在鞍马溜达了一圈之后回去。乙川还是和往常一样滔滔不绝地聊着各种天马行空的事,比如去鞍马山修行的朋友却被野猪到处追赶啦,还有在山谷间涌出会飞的水,这种水名叫“天狗水”等等。虽然我也因此而增长了不少没啥用的知识,但最终还是没能见识到宵山。 第三次,我终于向宵山踏出了确实的步伐。 “你啊,到底是为什么要骗我两次?” “很不甘吗?” “也没什么不甘。” “为什么要爬山,因为山就在那里;为什么要骗藤田君,因为藤田君就在那里。这就是本能。” “其实今天我也很怀疑你是不是真会带我去宵山。不过,我也是成年人了,如果不行我打算就自己一个人逛逛。” “最好别这样。” 乙川皱起了眉,“对不熟悉的人来说,这是很危险的。” “为什么?” “因为祇园祭可是有着各种规矩的。如果不了解的话……” “你又想骗人了?” “哇,被抢了先手。” “我也是成年人了嘛。” 挂钟指向七点。我拨开帘子望了望天,漫长的夏日也渐入暮色。我们也没打算在店里坐太久,夜很短,我想就随便吃点便去逛宵山。 “那么就去你心心念念的宵山吧。”乙川说。 出发前我想先行个方便。“世纪亭”的入口虽然并不宽敞,但内部却别有洞天深不见底。围绕着木头走廊的庭院里不但种有茂盛的灌木,还挂着灯笼。 “住在这样的家里应该很有趣。” “有趣是有趣,但也有各种麻烦。冬天又冷。” 乙川说,“看,去那里要穿木屐。我就在这等你。” 在微暗处建着一座门扉沉重的传统仓库,它的一个角落里是厕所。 完事回来,说好等我的乙川却不见了踪影。“咦!”我一惊,“又被他骗了吗”的念头顿时闪过。但我不想自己方寸大乱的样子让乙川乐不可支,于是故作沉稳大方地眺望着庭院。真是一秒都不能放松啊,我都那样说了,如果这次也不带我参观宵山,他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啊,我正这么想着,却看见了奇怪的东西。 昏暗的庭院另一侧也有着走廊。 只见那走廊下的一间房间的隔扇忽然打开,黑暗中一个闪着光芒的东西滑了出来。那正是所谓在佞武多祭上使用的纸糊道具,还做成了金太郎的样子。那巨大的金太郎挺着滚圆的肚子迅速地转了个弯,悄无声息地沿着走廊前进。一个穿着类似工作服的年轻人小心地在后面推。 正当我目瞪口呆之时,乙川却出现在金太郎消失的地方,他正沿着围绕庭院的走廊朝我这里走来,一脸笑意。 “你一定在想又被我甩了吧!我才不会那么没义气呢。” 掀开店铺的卷帘门走到外面,便觉宵山愈发热闹起来。被电线以及建筑的轮廓切割得乱七八糟的天空也蒙上了淡淡的深蓝色,街上一片灯火通明。 晚风里漂浮着小摊上的烤肉香。 有穿着西装看似白领的人,有在胸前举着团扇边走边扇的大叔,还有画着浓妆的年轻女孩们结伴而过。也有看起来像是学生的男女穿着浴衣。我的目光不时地流连在从身边走过的浴衣女子的雪白头颈上。 “原来这就是宵山啊。” 狭窄的小路上到处都是小摊。 乙川一边走,一边不时地晃荡到那些飘着诱人香味的摊位前。他从前就很喜欢买吃的。 “如果不遵守你刚才说的什么规矩会如何?” “会被扭送到保存会。” “保存会里都是当地人吗?” “要说保存会,就在各个神轿所在的街道上。正是他们携手举办的祇园祭。而保存会的总部则是祇园祭司令部,就在这附近的街上。藐视规矩的人会在那里受到宵山大人的灸刑。” “什么是宵山大人?” “大概就是祇园祭司令部的长老吧。能够调动指挥这么大规模庆典的,肯定是很恐怖的人吧。不,大概已经不是人类了。听说被带走的游客都害怕得要哭出来了呢。毕竟这是历史悠久的活动,有妖怪出没也很正常。你可不要以为这是过节就忘乎所以。” “不是过节吗?” 乙川很喜欢骗人,而我一直都是他最适合的目标。虽然事后我也反省为什么会相信他的胡言乱语,但他总能一本正经地大吹法螺,而我又比别人更为单纯,所以总是会轻易相信他的话。“是我不该骗你?还是你不该被我骗?”乙川常常把这话挂在嘴边。 但是,我也不再是以前的我了。 光顾着跟在乙川的身后走,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了。 到处都是杂乱坐落着商住混和大楼和古老宅院的小路,路上满是拥挤的人流。小摊前烟雾袅袅。乙川毫不犹豫地在一个角落轻快转身,只见黑压压晃动的人潮前,一座挂着驹形灯笼的山鉾高高矗立在深蓝色的天空下。这景色如梦似幻。走过一间便利店,门外的冷柜前,店员正在出售泡在冰水里的麦酒。我买了一罐边喝边走。 虽然很开心,但闷热与微醉也使我大脑昏昏沉沉。 不管走到哪里都在庆典,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我从小就熟知的祭日大概也就是老家神社的庙会了吧,这种庙会的中心显而易见就是神社。然而,宵山却完全无法判断究竟哪里才是庆典的中心。虽然说我也知道之所以叫祇园祭,是因为它以八坂神社为据点,但此刻漫天遍野皆庆典,连八坂神社在哪里也变得模糊起来。庆典就像是闪着微光的液体哗啦呼啦地蔓延,渐渐地吞没了整条大街。 我就这么迷迷糊糊地醉心沉思。 清澈的风铃声划破了闷热的空气。宵山的嘈杂原本已如棉花般将我包围,但听到那清脆的声音后,我突然感到从中脱离了出来。我企图寻找声音的来源,却在人群中看见一片红色轻快地穿梭而过。 那是群穿着华美红色浴衣的小女孩。 在如此拥挤的小路上,她们却能轻松地穿过而不碰到任何人。我的目光追随着她们的动作,只觉她们周遭的时间好像停止了一般。带头的一个小女孩扭着她细细的脖子回首,抬起她奢华的玉手,向跟在身后的同伴有些得意地挥响风铃。身后的小女孩们发出娇呼。如砂糖糕点的白皙手腕与红色的浴衣交相辉映。在愈发深沉的暮色中,这群如舞蹈般轻盈穿梭在小路上的小女孩就像是在昏暗水渠中游弋的金鱼。 我忽然想起了在寺院后的水渠里游来游去的金鱼,也想起了蹲在水渠旁捞金鱼的乙川。 乙川很容易与人亲近,却很矛盾地不擅长与人交际,因此直到高一的秋末,他才给我看了那个水缸。乙川有好几个水缸,他调节各水缸里的水温以及浑浊度,使水缸环境一个比一个恶劣,并从中挑选能够忍受恶劣环境的金鱼。大多数的金鱼很快就不行了,不得不放回到原来的水缸中,但“目前只有一条鱼能够若无其事地继续活下去”。被水草弄得浑浊的水缸里,有一条已经完全称不上是金鱼的怪物正悠然地与我对视,我不由吓得直往后退。 那一团红色的玩意就像是只球,小小的鱼鳍看起来像是鼓起的腮帮子。它瞪视着我,像是嘲笑我般地挥了挥鱼鳍。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吃光了乙川撒在水草里的那不知是何物的粉末。“这不是金鱼!”我不由叫出声来。 “的确,它已不再是金鱼。我把能够通过这一系列考验的金鱼称为‘超金鱼’,它是世界上最强的金鱼。” “不,怎么可能会有这种金鱼。这简直是亚马逊的怪鱼。” 虽然我这么说,但乙川仍然坚持这是“超”金鱼。 “但是,它能长成这样可是经过了三年的锻炼呢。刚到我家的时候还是很可爱的,如今却能傲视他人,真令人高兴。” “算了……不过做这种事有什么意义吗?” “问得好!实际上,完全没有意义。” 看着笑得很开心的乙川,我不由想:“这家伙真是怪啊。”随后又想,“这家伙真是有趣。” 就这样愉快地回忆起了往昔。 当我想要叫住乙川时,却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咦?” 我站住身,环视周遭的嘈杂人群,还是没有看见乙川。不管是哪个方向,映入眼帘的都是人群。我走了两三步,又看了看周围,不由叹了口气。试着打电话,但是他的手机似乎关机了。 “被甩了?” 我站在人群中发呆,“居然又玩这套!” 高中时代,乙川就时常倏地不见踪影。 一起放学回家的时候,假如还有班级里的其他人加入,在大家聊得起劲的时候就会发现乙川不见了。等我们留意到的时候已经晚了,谁都不知道乙川是什么时候不见的。班上的同学对乙川这种行为倒也不生气,只是说“算了,反正他是个怪人”便不管他了。 而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会扔下一句“好了,我要走这边所以再见”,然后就急急忙忙地走上了分岔路。他像是瞅准了分开的前一刻才说出口,我根本来不及说些什么,而他给人的感觉虽然是不容置喙,但却并不冷漠,仅仅是就像他说的那样“我要走这边”。这时,我会怀着少许敬畏的心情目送他的背影。我不知道乙川为什么要在那里和我分道扬镳,他家是住在反方向的。我觉得他可能是要去前面办些事吧,也可能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事。 虽然如今真相大白,但我还是很羡慕乙川。 既没有在班级上被孤立,当然也没有特别受欢迎,总是在分岔路口消失,沉迷于花各种工夫搞些奇怪的恶作剧;也没有感到标榜自己的存在的必要性,只要高兴就去做。感觉就是“尽情地自我满足”。和他聊天的时候,总能感到像是有股微风在吹拂。这正是从他脑袋上的天窗中吹来的。纠结在我身边的各种烦闷会如气球一般浮起,又咻地一下被那风吹到了高空。 而我毕竟单纯又敏感,平时再怎么高兴,总会体会到不爽与悲伤。生气的时候——但我也做不到用暴力来发泄这么野蛮——满腹怒气,越想越怒不可遏的时候,我常常会和乙川去麦当劳。我吃着薯条,绷着脸生闷气,满脑子都沉浸在“人生真是无聊”这种高中生特有的狭隘思想中。这时,乙川就会开口。 “藤田君藤田君,你知道西瓜该怎么平分吗?” 三分钟后,我的心情就会变成“人生出乎意料地有着各种乐趣嘛”,也真是廉价了。 当我到达那个停车场时,已经大约过了一个小时。 逛了一圈宵山,我被汹涌的人流吓到,于是躲进了空荡荡的停车场里歇一口气。根据地图,我所在的地方应该位处三条通到室町通转弯的地方。停车场里没有一辆车。角落里街灯射出的淡白色光芒中,漂浮着一只汽油桶大小的红鲤鱼气球。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飞来的,却莫名地感叹:“不愧是宵山啊,别有一番风情。” 停车场的一角有张蓝色的长椅,我直接坐了下来。 一边舒缓着走累的双脚,一边给乙川打电话。在听到拨号音的时候,一阵蚊香味扑鼻而来。我张望着气味的来源,却见那巨大的红鲤鱼下,一个穿着红色肚兜如金太郎一般的小孩板着脸站在那里。它的脸就像用书的四角裁圆而做成,白的跟麻薯似的。腰间挂着一个如圆盘似的容器,里面似乎放着蚊香。 这小孩还真是花了番工夫啊,我正想着,乙川打电话来了。 “藤田君吗?” “喂,乙川,你又把我甩了是吧。” “误会误会。我正因为找不到你而发愁呢。人那么多,一旦走散是找不到的呀。” “我打了你多少次电话了!” 我边说边扫视着那个金太郎似的孩子。那男孩一边守护着蚊香的袅袅烟雾,一边双手紧紧拽着肚兜瞪着我。那气势连大人都望尘莫及。 “不好意思,我没留意到。藤田君,你现在在哪?” “我怎么知道!停车场吧。” “停车场?” “就是从三条通往室町通下去的地方啦。飘着个红鲤鱼的气球什么的……还有个像金太郎一样的小孩不知为什么瞪着我,这家伙是想做什么?” “啊!完了!” 乙川惊叫,“藤田君,事情麻烦了。那里是禁止进入的禁区。” “但是有金太郎啊。” “金太郎是看门的。那条红鲤鱼就是禁止进入的记号。你要是被抓住扭送到祇园祭司令部,事情就麻烦了。要被宵山大人教训的!” “哈?就算你这么说我也……” “所以我才叫你一个人不要乱逛啊。” 我站起身。 就在这时,我听到脚下响起像是玻璃碎裂的声音。我挪开脚,却见滚落着金太郎糖的残骸。街灯下的金太郎正朝我靠近。他看见被我踩烂的金太郎糖,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然后尖声高叫:“你被捕了!你被捕了!” 四面八方突然哗啦啦地出现了无数灯笼,有大有小,这无数的灯笼突然闯入停车场,把我团团围住。我慌忙想逃,却被一只铁桶大小的灯笼盛气凌人地逼退而火冒三丈。每只灯笼上都写着“御用”两个黑体大字。指挥这帮人的是一个身穿号衣的年轻人,他上前几步,威严地叫道: “我们是祇园祭司令部特别警务队。” “谁?” “你是违反了祇园祭宵山条例第二十八条的现行犯,快束手就擒!” “等等,你冷静下,我只是个普通的观光客啊!” “抓住他!” 年轻人一声号令,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便朝我扑了过来。 我的手瞬间被反绑在身后,嘴里还被塞了捆草一样的东西,似乎是晒干的细竹子。我所受到的屈辱还不止于此——我的屁股被一股脑地塞进了一个圆形竹笼里,整个身体都无法动弹,就像对待罪人似的。我死命地想要吐出嘴里的细竹,人却已经被装上了轿子,然后腾地被抬了起来。 我听到那个看起来像是带队的年轻人在打手机。 “已经抓到侵入者,现在开始移送。” 在停车场深处的水泥墙边竖着架梯子,而我就以一屁股被塞进竹笼里的狼狈样让人给运了上去。水泥墙与对面的黑色墙之间有一条小路。 在小路的尽头我看见一户人家的篱笆里透出橙色的灯光。 在前面快步行走的男子打开大门,抬着我的男人们一拥而入,沿着走廊一路往前。在以几乎要踹开隔扇的气势到达了深处的房间后,我看见了一道金色的屏风,那简直是金光夺目。房间里摆放着许多金鱼缸,满眼都晃着金鱼的红色。一个身穿和服的男人手执大扇,坐在日式书桌的那一头,咕噜咕噜地转着万花筒。他的脸看起来油光发亮,显然营养很好,鼻子下方留着一撮现实已经很少见的小胡子。书桌上搁着的铭牌上写着“古董店”几个字。 而屁股被塞在竹笼里的我就连着竹笼一起,被放在了这家伙面前的不远处。 男人绷着脸瞪向我,随后瞥了眼把我运来的年轻男子交给他的纸后,叫出了声: “真会惹麻烦!你这孽障!” “我不知道那里是禁止出入的。” 我吐出细竹大叫到,“请听我说!” “你的证言被驳回。” “等下!等下!” “说什么都没用!你这蠢材!要知道你冒犯了宵山大人!” 男人把一个大图章在纸上重重一敲,说:“所以我才说你们这种轻浮的观光客很麻烦。” 男人一拍手,金屏风啪嗒啪嗒地折了起来,屏风对面的玻璃门自动地打开。意见全部被驳回的我再次让人给抬了起来。 穿过玻璃门是一个小庭院。轿子撞到灯笼时发出了沉闷的声音。走过庭院,穿过木门来到外面,那里只有一条道路,两侧整齐地挂着驹形灯笼,而灯笼下则是招财猫和信乐烧的狸猫陶器整齐地轮流出现。经过一排猫、狸、猫、狸、猫、狸、猫、狸、猫、狸,正当我眼睛发花之时,路走到了尽头,眼前再次出现一扇木门。 门对面是一个枯山水庭院。踏着铺设平整的沙子,轿子沿着长廊往宏伟的府邸移动。一楼的房间里有许多人,正窸窸窣窣地吃着面条。房间里无数竹筒纵横,面条接连不断地在竹筒中滑走。他们对抬着我的轿子毫无惊诧,只是醉心于面条。 轿子沿着楼梯上了二楼。风呼啸着,我还以为是暴风雨将至,但一进二楼的房间,我立刻就知道原来那是拍特摄片用的巨大风扇转动时所发出的声音。房间里放着一整排的风车,转得人眼花缭乱,门楣上悬着的风铃也因为风太大而被吹得哐啷作响。在转动的风车前,站着个身穿和服的舞伎。她左手抓着一面被风吹起的鲤鱼旗,右手则拿着一把大大的毽球板。毽球板上画着红鲤鱼的图案。 我像刚才一样保持屁股塞在竹笼里的状态接受了审问。 “听闻你擅闯禁止出入之神社?” 她轻挥毽球板,声音柔和。 “竟还踩碎金太郎糖?真乃无可救药之人。” 她俯身凑近被塞在竹笼里的我。 “你意欲为何?” “我才没什么企图!” “可疑之人定自称不可疑,是以你乃可疑之人明明白白。你并非普通观光客,到底意欲何为,快如实招来。” “不是这样的。” “是了,我知道了。你可是想暗杀宵山大人?” “我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什么宵山大人!我跟他毫无瓜葛!” “企图暗杀宵山大人……罪该万死!” “别!别!你先听我说!” 她用毛笔在纸上刷刷刷地签了名,说:“给新客人带路!”随后用毽球板在我的天灵盖上一击,眼睛喷出火来,“交由宵山大人处置!” 在我眼冒金星之际,被抬着轿子继续在长廊上前进。 走廊里排列着罩灯,天花板上悬挂着许多玻璃球。仔细一看,才发现每一只玻璃球里都有一条活着的金鱼。每当抬轿子的人迈步在地板上发出嘎嘎声时,那些装有金鱼的玻璃球也因为彼此碰撞而咯噔作响。 从走廊尽头处的巨大窗户走到外面,只见瓦砌的屋顶上还有一条木质的过道。远处传来了祇园乐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才发现这条过道的尽头处是别家在屋顶上搭建的晾衣台。而在晒台上,还站着一个大和尚,只见他从胸口到脸全都涂满了白粉,一脸络腮胡,手上还抱着只金色的招财猫。在他的身体两侧,两把火炬正熊熊燃烧。 有那么一瞬间,我因为这太过匪夷所思而精神恍惚。 我知道我正被人飞速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地送往一个叫祇园祭司令部的地方,但是我完全搞不清为什么我要被送去那里。这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而我也没做过罪大恶极到需要被如此连着痛骂的事。接连被这么不讲理地痛骂,我不得不认为这可能正是传统仪式的深奥之处吧,索性认罪道歉吧。如果就这么被送到祇园祭司令部,不知道下场会如何。在那个栖居于宵山深处的怪物、那个确实非常恐怖的长老出现之前,或许我应该坦率地道歉。 可怕的京都、可怕的祇园祭、可怕的宵山。 像我这种初来乍到者,就不应该一个人溜达。 很快轿子就被抬出了过道,放在了大和尚的面前。他用可怕的眼神瞪着我,大喝一声:“观世音菩萨!”而手上的金色招财猫也随之被捏得粉碎。我被吓得肝胆俱裂,一个劲地往那小竹笼里缩。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 在火炬的噼啪声中,大和尚以惊人的气势念起了经。我是寺院出身,立刻就知道那是《般若心经》。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念经。在对我念经时,大和尚又取出腰间挂着的珠串大口大口地嚼了起来,借着火炬的光,我发现那绝对是加了砂糖酱油的孙太郎虫。 “怎么会有这种蠢事……” 我低喃着,大和尚猛一睁眼,一边念着“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一边取出一条长手巾。他把手巾拧细朝我靠近。是要把我绞死吗?所以才念《般若心经》吗?这个大和尚就是宵山大人吗?我的脑中涌起各种念头,却因为害怕而说不出半个字来。 “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僧揭谛……” 涂着白粉的大和尚用那条手巾蒙住了我的眼。 “……菩提萨婆诃。” 因为目不可见,于是也无从知晓轿子的行进线路。 我感到似乎经过了什么热闹的地方。似乎还闻到了小摊上的气味。很快又进入了很大的建筑物,听到了男人们在走廊里奔跑的声音。接着又是嘿咻嘿咻的爬楼梯声。随后是开锁的声音,晚风吹拂着我的脸颊。我那吓破的胆始终没能恢复原来的样子。 隔扇打开的声音响起,晚风也停息了。看来又到了什么房间里。 终于,我的屁股被从竹笼里拖了出来,手上的绳子被松了绑,遮眼睛的布也被取了下来。只见周围以大和尚为首,依次还有抬轿手们,以及手拿毽球板的舞伎,看万花筒、像布袋和尚的男人,他们都低头礼拜,缄默不语。 我正坐在一个四面都是隔扇围起的房间里。环绕四周,却见这里有如话剧的舞台背后,或是古董店的仓库一般,堆积着各种杂乱的东西。 纸伞、坛坛罐罐、衣柜,而其中大放异彩的则是色彩斑斓的雏偶人,一旁很大的橡木桌上的青瓷碟里堆着许多罐装咖啡大小的万花筒。还有驹形灯笼。古老的油灯还有蝴蝶兰形状的玻璃制品、红玉波特酒瓶、招财猫和信乐烧的狸猫陶器、旗帜、罩灯、灯笼、大扇子、男孩节人偶…… 在我的对面呆坐着一个只有在古代祭奠的队列中才会看到的像是平安时代贵族的男子。在男子的身旁摆着写有“金鱼缸”的灯笼,他的对面右侧端放着金太郎的人偶,左侧则是桃太郎,看起来都华丽丽地闪着光。他的手肘靠着扶手,很费工夫地不停地搓揉着什么白色的东西,那玩意看起来轻轻柔柔,好似棉花。很快他就把那东西揉成了一团,露出了满足的笑容。他拿起一把画有奇怪金鱼的扇子遮住了半边脸,对我微送秋波。 “吾乃宵山大人之代理是也。”他尖着假嗓道,他的脸上涂着白粉,双颊扑过胭脂。 为了慎重起见,我也俯下身子。 “兀那藤田,竟违我宵山之律。常年传统毁于一旦,令人痛心疾首。宵山大人大发雷霆,怒从心起,怒发冲天,劝君切勿再有怀疑。” 完全听不懂他在说啥。 但是既然已经被从竹笼里放了出来,我自然没理由再乖乖等着什么鬼判决下来。我无视这个男人说的奇怪日语,暗自寻找着逃跑的时机。 “宵山大人将施灸刑。” 男人伸手拿起刚才揉搓的那一大团东西。 “灸刑什么的,真的要用火烤?我还以为只是打比方。” “啊,太失礼了。” 舞伎正想用毽球板敲我的头,我猛地站起身,我本想借机逃跑,不料那大和尚却轻轻松松地用单手把我捉了回来。被按在榻榻米上,我满心悔恨:“灸刑大概有多烫?为什么我只是来宵山观光,却要被这群家伙确确实实地施以灸刑?”在我思考之时,周围忽然倏地暗了下来。 “宵山大人驾到!” 大和尚那一直摁着我的手忽然松开,包围我的人也一起退下不见踪影。在房间的正中央只有我一个人。 宵山的天窗打开了。 房间的天花板从两端被咕噜噜地卷起不见,露出了夜空。四面围着的隔扇也轰然倒塌,夜风轻轻吹拂。这里似乎是街上某个古老建筑的天台。我目瞪口呆地环视周遭,熠熠生辉的街灯似无穷尽,大街上每一条纵横小路都已被夜晚庆典的灯光所渗透。 金太郎和桃太郎两座人偶的对面,一个类似山鉾一样的东西上挂满了写有“金鱼鉾”的驹形灯笼。此时它正静悄悄地朝我靠近,两侧装有车轮。灯笼之间,封有金鱼的玻璃球晃荡着,在驹形灯笼的照耀下,游弋着的金鱼更显艳丽。一根像是晾衣叉的杆子被麻绳绑着顶天而立,许多圣诞树上的灯饰缠绕在上面,一明一暗。台座被围在灯笼的正中央,上面放着一个盖有帘子的四方形大箱子。 我起身凝视,很快金鱼鉾就停在了我的面前。 顶端的晾衣叉旁放射出无数烟花,炸裂了宵山的夜空。 而那个让被逮捕的观光客哭出来的宵山大人也终于登场了。 遮住箱子的帘子无声无息地升了起来。 原来被藏在后面的是一个几乎能养翻车鱼的巨大水槽。 被驹形灯笼照亮的水槽中,浮着一个胖墩墩、天不怕地不怕的妖怪——虽然它看起来已经脱离了金鱼的范畴,但它曾经却是一条金鱼。它摇动着看起来明显和它体格不相称的小鱼鳍,在水缸中张大着嘴,傲视眼下的宵山。那威严无愧于其作为宵山主人的“宵山大人”之名,但是,我却十分清楚它的来历。 “超金鱼!” 我低呼。 在我身旁站着的平安贵族如歌唱般轻叹。 “是我不该骗你?还是你不该被我骗?” 我和乙川在夜风中呆呆地望着金鱼鉾。每当乙川按下藏在扇子里的开关,灯饰就会如波涛般变化。在我们的身后,大和尚、舞伎、布袋和尚男还有抬轿手们就像是要连夜逃跑似的整理着东西。这让我想起了学园祭。 乙川拿着孙太郎虫的烤串给我吃。 “这种东西能吃吗!” “壮阳的哟!效果已经由超金鱼证明了。” “你给那条金鱼吃这玩意才变成现在这样?” 乙川咧着嘴笑。 “真是真是……” “总之,这就是宵山了,藤田君。” “骗子。” “说实话,我准备这些可够呛了。因为太过麻烦,我几乎都要放弃了。虽然我说这话可能要被人认为小气,不过我真的花费了大量的金钱和时间啊!” “我实在是太了解了!” “你吓了一跳吧?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要被宵山大人施以灸刑了?” “我就问你一句,你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问得好。完全没意义。” 乙川很愉快地笑了,“但是脑袋的天窗打开了,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