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今天一大早就无精打采的,怎么了?" 等红灯时,重哥端详着我的脸问。我回答说没事,其实,当然不可能没事。 上任一个礼拜了,我和学生之间的事,其他老师多少都听说了。重哥今天也不时从驾驶座偷瞄我,眼神满是担忧。藤原老问我要不要吃麻花卷,可能也是为了替我打气。昨天午休时,跟我教不同年级、几乎没说过话的英文女老师,也在我桌上放了一个约十厘米高的纸糊不倒翁,我拿起来一看,底部白色的地方,用很小的英文字写着"straysheep"(迷途羔羊),搞不清楚她是放弃了我,还是为我担心。我用手指一弹,不倒翁就前后左右摇晃,然后精神满饱地恢复原状,粗眉下那双圆滚滚的眼睛,直直盯着我。看来,应该是鼓励。 每个人都用不同的方式关心我,但是触及其他老师的教学方式,会牵涉到很敏感的问题,所以大家都只是在外旁观;藤原也只是把麻花卷的瓶子夹在腋下,站在界线前。大家可能都等着我主动开口吧,不倒翁和麻花卷是准备好随时听我倾诉的暗示。我很感谢他们,也觉得自己很没用,所以最近连待在教职员室都如坐针毡。 当我陷入一筹莫展的困境时,或许会向周遭发出求救信号吧。但是,如果告诉他们,今天早上鹿跟我说了话,会怎么样呢?"你是有点神经衰弱。"教授的话在我耳边回响。上课时,我无法集中精神,写板书时也不断思考我是不是真的没问题。 下课后,我自己跟藤原要了麻花卷。吃下依旧那么难吃的麻花卷后,心情舒缓了一些。 正当我专心啃着麻花卷时,学年主任来了,他特别压低嗓门对我说:"老师,请来一下。"表情相当可怕。我马上会意过来,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一定是我跟学生之间的纷扰,传到学年主任耳朵里了。 人倒霉时,坏事总是接二连三地来。我站起来,跟在学年主任后面。教职员室的一角,有个用屏风隔起来的会客室,学年主任走进了那里。我随后进去,发现除了学年主任外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英姿焕发、银发飘洒的理查。虽然这个称呼对小治田副校长很失礼,但是自从藤原告诉我"理查"这个绰号后,副校长在我心中就彻底成了理查。不过,我不会想叫藤原"麻花卷",藤原就是藤原。 理查看到我进来,对学年主任点头示意。 学年主任简短地说:"接下来就交给副校长了。" 说完,他很快地消失在屏风的另一侧。 我搞不清楚状况,呆呆地站着。理查指着皮沙发说请坐,我便隔着桌子,在他面前坐下来。带着米黄色光泽的皮沙发,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从今天起是十月了。" "喔。"我含混地点了点头,恍然想起,今天早上鹿也说了同样的话,可是这之外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因为在听到鹿的声音的那一刹那,我哇的大叫一声,就飞也似的逃回家去了。 "我听学年主任说,你跟学生之间好像闹得有点不愉快。" 理查没有任何开头语,直接切入了主题,但是没有苛责的意味,看着我的眼神也出奇平静。 我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无话可说,难堪地点了点头。理查默默看着这样的我,噗哧一笑说: "老师,你喜欢学生吗?" "还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理查看着我好一会儿,点点头,以晓谕般的口吻对我说: "现在或许有很多事让你伤心难过,但是,请不要急,沉稳面对。如果一个人无法承担,一定要找我或主任或其他老师商量,知道吗?" 我没想到他会对我说这么贴心的话,紧绷的心情顿时松懈下来,泪腺也变得特别脆弱,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教师这份工作是耐力赛,不让对方察觉的耐力赛。有时就像一人相扑,会搞得筋疲力尽。但是,不管何时以何种形态呈现,只要努力,势必会有结果。请抱持诚意与热忱,继续与学生接触。" 理查这番意味深长的话,在我心底深处晕染开来。当视线与我相接时,他的眼尾堆起皱纹,微微一笑,又劝我别想太多,放松心情,坚持下去。 "现在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理查轻搓双手询问。 我盯着桌上看似高级的玻璃烟灰缸边缘,回答说:"暂时……让我自己处理吧。" "知道了,千万不要太勉强自己。" 他眼神真挚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许久不曾有过的勇气浮现在心中,我深深低下头向他致谢。 之后,我们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理查突然问我:"老师,你打高尔夫球吗?" 我摇摇头说不曾打过,他很诚恳地邀请我说:"那么,改天去挥杆吧。"我敷衍地点头说好,没想到他更进一步说:"那么明天就去吧?最近见到你都没什么精神,这样不行,偶尔要动动身体。" "我连高尔夫球杆都没握过,总觉得怎么挥也打不到那么小的球。" "哈哈哈,刚开始谁都是这样,不过你看起来身强体壮、重心稳固,资质应该不差。" 我不知道他凭什么这么说,但他真的很诚恳地邀我去挥杆。 最后,我被迫答应明天礼拜六去挥杆。 我怀着难以释然的心情回到座位上,藤原正担忧地等着我。他一开口就问我怎么了?我说明天要跟理查去挥杆,他松口气点点头说:"啊,每次都是这样。" "什么意思?" "那是副校长的交流方式,理查不喝酒,所以都会邀人去打高尔夫球。" 我敷衍地哈哈笑着点头,心想这种交流方式还真特别呢。 "而且,八成是没有挖掘行程,真的很闲。" "挖掘?" "就是挖掘遗址啊,理查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在奈良研究考古学,在这个领域很有名,现在应该也参与了不少挖掘遗址的计划。" "哦……那么,理查以前是历史老师?" "没错,在我来这所学校之前,听说他是历史科主任。后来他升上副校长,空出了一个位子,我才被聘请来当历史老师。" 哦--我点点头。 "说到挖掘……这一带真的有那么多遗址?" "何止是多,简直是一挖就有。我们学校的操场,也是随便挖就能挖出奈良时代的盘子或木简。" "原来如此,那么的确值得一挖。" "去年暑假,理查邀我去过一次挖掘现场,真是累死人了,我做不来。在那么热的地方,一整天用刷子清除上面的土,但是副校长一点也不怕热,全心全意投入工作中。他应该是很热爱这份工作吧,我只要看整理出结果的报告就满足了。" 同样是做学问的人,藤原的热情就淡多了,却还大言不惭地说:"学生时代,我做过漫步历史社的社长呢。"教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藤原,你跟理查去挥过杆吗?" "挥过啊,但可能是我素质太差,他没再邀过我第二次。" "刚才理查说我看起来素质不错,什么重心够稳之类的……是这样吗?" "那是说你腿短吧?" 说完后,可能是觉得说得太过分,藤原心虚地将脸靠近桌上的日历,画起红色记号。其实藤原的性格也很糟糕,只是性质不同于学生们而已。 已经换好运动服的他,收好日历后,单手握起羽毛球拍,匆匆赶到体育馆去了,剩下我一个人无聊得发慌,就把视线移向了理查的座位。从背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在他浓密的银发上反射出淡淡的光辉。 * 吃过饭,喝着粗茶时,坐在我对面的婆婆看着我说:"老师,你都不用担心睡破产呢。" 婆婆脸上还浮现意味深长的笑容。 时钟显示,现在是礼拜六上午七点半。学校放假,所以重哥还没起床。 "为什么会睡破产?" "俗话说,大阪吃破产,京都穿破产,奈良睡破产。" 婆婆像唱歌般一连串念下来。 我听过"大阪吃破产"、"京都穿破产",倒没听过"奈良睡破产"。我怀疑地问真有那种事吗,婆婆用力点着头说真的。 婆婆边替茶壶加水,边说起原委。她说春日大社的鹿,现在仍被视为保护动物,非常珍贵,古时候更被视为伟大的神鹿。很久以前,连官员遇到神鹿时,都要下车趴在地上迎接。杀死鹿是滔天大罪,凶手当然免不了死罪,因为鹿是神的使者,比人类伟大多了。 所以,以前的人一觉醒来,如果发现自家玄关前躺着死鹿,就会全家骚动。那样放着,很可能被冠上杀鹿的嫌疑,所以这家人就赶紧把尸体移到别人家门前,渡过难关。被放尸体的这一家就倒霉了,早上一觉醒来,看到门前有头死鹿,一家子也像捅了马蜂窝般急得跳脚,慌忙把鹿移到别人家门前。这样的骚动无止境地持续着,最后,鹿的尸体就在怎么样都睡不醒的贪睡人家门前被发现,结果那一家人被冠上杀鹿嫌疑,破产了……这就是所谓的"睡破产"。 "好恐怖的传说,教人怎么睡得安稳呢!" 听到鹿,我就很难静下心来听她说话,但还是佯装镇定地回应她。 "老师不用怕啦,连假日都起得这么早。" "那是因为我今天要去打高尔夫球。" "哦,老师开始打高尔夫球了?" "没有啦,我是陪人去打,而且只是挥杆而已。" "跟谁去?" "小治田副校长。" "理查啊?" 婆婆叫得很顺口,她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个梨。 "您也知道副校长的绰号?" "当然知道啦,不只重久,我死去的老爷也在那所学校教过书,我们是旧识啦。" "咦,是吗?重哥的父亲不也是大津校长的高中同学吗?那么就是祖孙三代都跟那所学校有关系啰?很难得呢。" "那所学校是现任校长的父亲创立的,我家老爷是应前任校长的邀约,当了美术老师。现在的大津校长,当时还在京都的女学馆当副校长。大约二十年前吧,前任校长往生,现在的大津校长才接了他的位子。" "重哥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学校任教的?" "八年前,我家老爷的身体突然出了状况,就叫研究所刚毕业的重久去代美术课……后来我家老爷病死了,重久就一直在那里教下去了。" 婆婆把梨切成八等份,放在盘子里。我说:"祖孙三代都从事美术教育工作,很难得呢。"正把手伸向梨时,婆婆摇摇手笑说那赚不了什么钱,她可不建议走这条路。 "老师,你喜欢高尔夫球吗?" "不,我没打过。" "那为什么要去?" "昨天理查突然邀我去。" 婆婆从鼻子哼了一声,把一片梨塞进嘴里说: "你最好防着理查一点。" "咦,防什么?" "别被他的外表骗了,他可是野心勃勃呢。" 我当婆婆在开玩笑,笑着听她说,可是她那张嘴巴不停咀嚼的脸,看起来格外认真。 "您怎么知道?" "理查差不多你这个年纪时,我就认识他了,所以当然知道啦。我也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传闻。别看他一脸诚恳的样子,其实是个很难缠的家伙,他上面明明还有很多人才,但他却靠着讨好校长,神不知鬼不觉地坐上了副校长的位子。总之,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 婆婆坚持己见,说得很有自信,但我一点都没有那种感觉。我问她有没有什么实例,她很干脆地摇摇头说:"没有,可是,看就知道。" 这样的回答太缺乏说服力了,要挑骨头也该有个分寸。婆婆说听老人家的话准没错,自信满满地将茶倒进杯子里。我倒觉得,这世上最难应付的就是老年人先入为主的想法。 我边喝茶边想着如何替理查辩护时,婆婆突然对我说:"要看着正中央喔。"我愣了一会儿才搞懂她在说什么,原来理查的话题已经结束,她开始给我高尔夫球的建议了,害我不知该怎样结束我们的对话。 我在县政府前搭上理查的车,跟他去挥杆。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高尔夫球,连握杆的方式都不知道,更别说挥杆了。理查却一直带着和悦的笑容,从头开始教这样的我。这就是他的人品,真希望婆婆也能看到。 大致教过一遍后,理查才握起自己的高尔夫球杆,站在球前面,优雅地挥动杆子。球划出漂亮的轨迹,快速飞向天际。 我也搞不清楚好不好玩,不过据理查说,我第一次能打这样很不错了。他不时夸我,说我打出去的球都飞得很直,但无意识的动作受到夸奖,我并不觉得高兴。 挥杆挥了两小时后,理查说出了一身汗,问我要不要去澡堂。我很久没运动了,打得背部、两只手臂都犯疼,所以点头说也好,理查立刻开车把我带到一个叫奈良健康中心的地方。 途中,理查向我说明:"这一带叫天理,到处都是古坟,所以我常来这里作调查,那也是古坟喔。"我顺着他指向窗外的手望去,看到高高隆起在田地和民宅之间的小山,不由得惊呼:"那就是古坟?"理查默默点点头,用专家特有的深沉声音说:"是啊,这一带的古坟叫大和古坟群,与飞鸟并称古坟最多的地区。" 奈良健康中心是所谓的"Super澡堂"。一到就看到鹿的标志,多少有些沮丧,但是浴池让我相当满意。重哥家是老房子,所以浴室里的浴缸小到洗澡时都要抱着膝盖才能进入。很久不曾在这么宽敞的浴池张开手脚了,真的很舒服。中午时间客人也不多,我越泡越高兴,就在浴池里游了起来,被后来进来的理查说没规矩,觉得很不好意思。 我在桑拿房排汗排得湿淋淋时,理查晚我一步进来了。两人沉默地看着墙上的电视,过了好一会儿,理查才说: "我一直想问你,你胸前挂的是什么?" "这个啊?这个,呃……算是护身符吧。" 我拿起挂在胸前的勾玉。我之所以当成护身符挂在身上,一来是希望状况可以稍微好转,二来是因为有现成的绳子。可是才挂上没多久,鹿就跟我说话了,完全没有一件好事。 "这是勾玉的形状,很有意思。可是,你怎么会挂着这种东西呢?" 我想起理查曾是历史老师,就把母亲原本要寄鹿岛神宫的符给我,却寄了这东西来的经过,简单扼要地告诉了他。 "原来如此,那么老师是住在鹿岛神宫附近吗?" "嗯,是的。" "现在是住在福原老师家吧?福原老师家是在春日大社附近吧?" "在县政府后面。" "从鹿岛神宫移到春日大社,很像武瓮槌命。" 那个名字只听过一次绝对很难听得懂,理查却说得那么顺口。我以前好像听母亲说过同一个名字,所以我猜他说的一定是鹿岛大明神。不过,他不愧是历史老师,竟然知道大明神来奈良的事。 "这是真的勾玉吗?" 我抚摸着被蒸汽蒸湿的白色表面,随口问他。 "你是问这是不是弥生时代、古坟时代的东西?" "嗯,我就是问这个。" "这个嘛……"理查擦拭脸颊上的汗水,说,"一般勾玉的材质,是以翡翠、玛瑙、水晶、玻璃为主,所以颜色通常是青色或绿色,白色就很少见了……看起来也不像是水晶或玻璃。呃,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理查伸出手来,我只好把护身符从脖子上拿下来交给他。理查仔细抚摸表面,在天花板的灯泡下观察。 "这是……鹿。" 他喃喃说着,垂下仰视天花板的脸。 "鹿?" "是鹿角加工过的东西,做成这种形状也很有意思呢,改天我可以建议开礼品店的朋友这么做。" 理查的眼角原本浮现着笑意,观看着手上的勾玉,却又突然板起脸来,面向我说: "你听说过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吗?" "没有,我不知道。我母亲突然把这东西寄来,看她的信又好像是搞错了……所以我想如果我问她,她八成会语出惊人地说是散步时捡到的。" "不会啦,听你刚才那么说,你母亲好像信得很虔诚,所以这应该是很灵验的东西,你今后也要好好珍惜。" 听说是鹿,我有些排斥,但理查满是称赞的语气,也听得我心花怒放,我不好意思地接过了勾玉。 这时,我突然发现理查的脸红得像烫熟的章鱼。 "副校长,你满脸通红呢,还好吧?"我担心地问。 "嗯……我好像还是不太能适应桑拿房。"理查站起来说,"我先出去了。" 他踩着蹒跚的步伐离开。我瞪着墙上的时钟,决定再待两分钟,心想他也真奇怪,既然不太能适应桑拿房,一开始就别进来嘛。 * 我在县政府前下了理查的车,手表显示下午三点。我没回家,直接去了春日大社。 从县政府前的坡道往上走,我来到大佛前的十字路口,左手边是东大寺的南大门,里面的大佛殿和参拜道路人声鼎沸。我背向东大寺越过马路,走向对面的春日大社。 春日大社的森林历史悠久,尽管鹿岛神宫的森林也很神圣庄严,但这里的面积比较大,更增添了几分幽深。阳光被苍郁的树木遮蔽且四周鸦雀无声的森林,有种超越人类智慧的感觉,仿佛存在着某种不能以历史悠久来形容的东西。如同"森"字是树木的集合体般,必须重叠三个"木"字,才能表现出这座森林的源远流长。 我在第二鸟居前的商店买了鹿仙贝,在商店前闲晃的鹿眼尖,一看到就靠过来了,我赶紧一溜烟跑掉。周遭还有很多游客,万一鹿跟我说话,我实在无法装出没事的样子。 我拿着鹿仙贝,踩上参拜道路旁的矮墙,穿过长着古老青苔的石灯笼,进入了森林。 柔和的阳光在微暗的森林地面映照出一个圆,圆里有一对母子鹿,睡在树叶的绒毯上,被我的脚步声惊醒,跳了起来,但当我一出示手上的鹿仙贝,两头鹿虽然犹疑,还是慢慢靠了过来。 鹿提防我,我也提防它们,我几乎是后退着把鹿仙贝递给它们。鹿伸长脖子,用嘴衔住鹿仙贝,大口大口吃起来。我轮流喂它们,很快就喂完了。 喂完仙贝后,我继续站在原地,鹿也默默站在我前面。森林一片静寂,只有嘤嘤鸟鸣穿越树林。鹿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样子,垂下头观察我的动静,不知道是将要开始说话,还是期待着我再给它什么,紧张的气氛横亘在我和鹿之间。 鹿不喜欢与人的视线交接,所以脸没对着我,却不时用眼角余光注视着我。我稍微动一下,那双应该看着别处的大黑眼珠,就会神经质地作出反应。我全身绷紧,眺望森林中的树木。 不久之后,小鹿动了起来,母鹿受小鹿影响,也觉得无趣似的将屁股朝向我,两头鹿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回到商店,又买了鹿仙贝,豪气地分给在商店前群聚、已经不怕人的雄鹿。大个头的雄鹿蜂拥而上,我买的两捆仙贝转眼就发完了。仙贝没了,鹿还是围绕在我身边不肯离去,还有几头用鼻子在我身上磨蹭,要我再多给一点。黏液沾在衣服上很恶心,但我仍继续站着。 在一旁看我喂食仙贝的外国观光客,也去买了仙贝开始喂食。鹿群见状,立刻像退潮般离我而去,没有鹿对我说"谢谢招待"。 我从商店前离开,脚步轻盈地走回来时的路,怎么也无法压抑自然浮现在脸上的笑意。 看来,我并没有问题。 回想起来,整件事实在太离谱了,我到底在怕什么?鹿根本不可能说话。 我踩着一、二、一、二的韵律,精神抖擞地走在石子路上,左边是一片叫飞火野的广大草原。我在参拜道路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咖啡,进入飞火野。太阳缓缓西斜,天空将要迎接美丽的夕阳。地表像山丘般起伏,有小河从缝隙间流过。我小心避开鹿随处撒落的粪便,在可以俯视小河的地方坐下。 解决了一个问题,我的心情非常愉快,一如飞火野的天空那么开阔,阳光也难得穿过云间照耀着我的心。我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 从奈良健康中心回来时,理查突然在车上问我可不可以当剑道社的顾问。 他说:"剑道社自从有指导经验的老师辞职后,已经四年没有正式顾问了。目前因为练习场地在同一个地方,所以请合气道社的老师兼任剑道社的顾问。前几天,那位顾问老师说下个月就是全国大赛,他想全力指导合气道社。他没有剑道经验,却勉为其难地当了四年的顾问,所以我想答应他提出来的要求。怎么样,老师,你能不能担任剑道社的顾问呢?就只有第二学期。" 理查突如其来的要求,令我相当困扰。老实说,我觉得很麻烦,我不想再过多介入学校的事了。我面有难色地回答:"我没有任何剑道经验,无法担当顾问的重任。"但是,有一部分是谎言,其实我高中三年都是剑道社,也拿到了初段资格。当理查提到剑道社时,我差点冒出一身冷汗,心想他会不会先作了什么调查。不过,只要在剑道社待过三年,任谁都可以拿到初段。 我试着想拒绝,但话题却被理查很有技巧地迂回转折,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原点。他开始扯些无关紧要的话,说我的高尔夫球素质不错,剑道的素质一定也不差。幸亏车子已经开到了县政府前,我们的对话就此打住。 "对不起,这么唐突,我本来是想找个时间跟你详谈……" 临走前,理查还不停地致歉。我心想既然这样,在他不太能适应的桑拿房中,他大可直接谈社团的事,干吗特意跟我聊勾玉呢?想归想,我嘴上还是感谢他今天一天的招待,下车离去。 我咕嘟咕嘟喝干了罐装咖啡。一群麻雀行色匆匆地横越飞火野的天空。不用说,我当然不想当社团顾问,我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剑道指导,也没有自信可以跟社团的学生相处愉快。 在回家的车上,理查说:"你也知道,这次的大和杯是在本校举行,所以我希望能够全力支持剑道社学生们的活动。" 说得颇有道理,环顾教职员室办公室,四十岁以下的男教师中,也只有我没当顾问。已经十月了,藤原曾夸下海口说盛况绝不输给奥林匹克的大和杯,只剩三个礼拜,没有时间慢慢斟酌了。 "神无月到啦,老师。" 这时候,背后响起仿佛在哪听过的声音。我顿时全身僵硬,猛地回过头去。 像某天一样,一头雌鹿带着两头鹿角挺拔的雄鹿,站在我后面。雌鹿缓缓抬起头,短短叫了一声: "呦--" 一 "你今天一大早就无精打采的,怎么了?" 等红灯时,重哥端详着我的脸问。我回答说没事,其实,当然不可能没事。 上任一个礼拜了,我和学生之间的事,其他老师多少都听说了。重哥今天也不时从驾驶座偷瞄我,眼神满是担忧。藤原老问我要不要吃麻花卷,可能也是为了替我打气。昨天午休时,跟我教不同年级、几乎没说过话的英文女老师,也在我桌上放了一个约十厘米高的纸糊不倒翁,我拿起来一看,底部白色的地方,用很小的英文字写着"straysheep"(迷途羔羊),搞不清楚她是放弃了我,还是为我担心。我用手指一弹,不倒翁就前后左右摇晃,然后精神满饱地恢复原状,粗眉下那双圆滚滚的眼睛,直直盯着我。看来,应该是鼓励。 每个人都用不同的方式关心我,但是触及其他老师的教学方式,会牵涉到很敏感的问题,所以大家都只是在外旁观;藤原也只是把麻花卷的瓶子夹在腋下,站在界线前。大家可能都等着我主动开口吧,不倒翁和麻花卷是准备好随时听我倾诉的暗示。我很感谢他们,也觉得自己很没用,所以最近连待在教职员室都如坐针毡。 当我陷入一筹莫展的困境时,或许会向周遭发出求救信号吧。但是,如果告诉他们,今天早上鹿跟我说了话,会怎么样呢?"你是有点神经衰弱。"教授的话在我耳边回响。上课时,我无法集中精神,写板书时也不断思考我是不是真的没问题。 下课后,我自己跟藤原要了麻花卷。吃下依旧那么难吃的麻花卷后,心情舒缓了一些。 正当我专心啃着麻花卷时,学年主任来了,他特别压低嗓门对我说:"老师,请来一下。"表情相当可怕。我马上会意过来,心想该来的终于来了,一定是我跟学生之间的纷扰,传到学年主任耳朵里了。 人倒霉时,坏事总是接二连三地来。我站起来,跟在学年主任后面。教职员室的一角,有个用屏风隔起来的会客室,学年主任走进了那里。我随后进去,发现除了学年主任外还有另一个人,那就是英姿焕发、银发飘洒的理查。虽然这个称呼对小治田副校长很失礼,但是自从藤原告诉我"理查"这个绰号后,副校长在我心中就彻底成了理查。不过,我不会想叫藤原"麻花卷",藤原就是藤原。 理查看到我进来,对学年主任点头示意。 学年主任简短地说:"接下来就交给副校长了。" 说完,他很快地消失在屏风的另一侧。 我搞不清楚状况,呆呆地站着。理查指着皮沙发说请坐,我便隔着桌子,在他面前坐下来。带着米黄色光泽的皮沙发,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从今天起是十月了。" "喔。"我含混地点了点头,恍然想起,今天早上鹿也说了同样的话,可是这之外的事我都不记得了,因为在听到鹿的声音的那一刹那,我哇的大叫一声,就飞也似的逃回家去了。 "我听学年主任说,你跟学生之间好像闹得有点不愉快。" 理查没有任何开头语,直接切入了主题,但是没有苛责的意味,看着我的眼神也出奇平静。 我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无话可说,难堪地点了点头。理查默默看着这样的我,噗哧一笑说: "老师,你喜欢学生吗?" "还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理查看着我好一会儿,点点头,以晓谕般的口吻对我说: "现在或许有很多事让你伤心难过,但是,请不要急,沉稳面对。如果一个人无法承担,一定要找我或主任或其他老师商量,知道吗?" 我没想到他会对我说这么贴心的话,紧绷的心情顿时松懈下来,泪腺也变得特别脆弱,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教师这份工作是耐力赛,不让对方察觉的耐力赛。有时就像一人相扑,会搞得筋疲力尽。但是,不管何时以何种形态呈现,只要努力,势必会有结果。请抱持诚意与热忱,继续与学生接触。" 理查这番意味深长的话,在我心底深处晕染开来。当视线与我相接时,他的眼尾堆起皱纹,微微一笑,又劝我别想太多,放松心情,坚持下去。 "现在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吗?"理查轻搓双手询问。 我盯着桌上看似高级的玻璃烟灰缸边缘,回答说:"暂时……让我自己处理吧。" "知道了,千万不要太勉强自己。" 他眼神真挚地看着我,点了点头。 许久不曾有过的勇气浮现在心中,我深深低下头向他致谢。 之后,我们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理查突然问我:"老师,你打高尔夫球吗?" 我摇摇头说不曾打过,他很诚恳地邀请我说:"那么,改天去挥杆吧。"我敷衍地点头说好,没想到他更进一步说:"那么明天就去吧?最近见到你都没什么精神,这样不行,偶尔要动动身体。" "我连高尔夫球杆都没握过,总觉得怎么挥也打不到那么小的球。" "哈哈哈,刚开始谁都是这样,不过你看起来身强体壮、重心稳固,资质应该不差。" 我不知道他凭什么这么说,但他真的很诚恳地邀我去挥杆。 最后,我被迫答应明天礼拜六去挥杆。 我怀着难以释然的心情回到座位上,藤原正担忧地等着我。他一开口就问我怎么了?我说明天要跟理查去挥杆,他松口气点点头说:"啊,每次都是这样。" "什么意思?" "那是副校长的交流方式,理查不喝酒,所以都会邀人去打高尔夫球。" 我敷衍地哈哈笑着点头,心想这种交流方式还真特别呢。 "而且,八成是没有挖掘行程,真的很闲。" "挖掘?" "就是挖掘遗址啊,理查从学生时代开始就在奈良研究考古学,在这个领域很有名,现在应该也参与了不少挖掘遗址的计划。" "哦……那么,理查以前是历史老师?" "没错,在我来这所学校之前,听说他是历史科主任。后来他升上副校长,空出了一个位子,我才被聘请来当历史老师。" 哦--我点点头。 "说到挖掘……这一带真的有那么多遗址?" "何止是多,简直是一挖就有。我们学校的操场,也是随便挖就能挖出奈良时代的盘子或木简。" "原来如此,那么的确值得一挖。" "去年暑假,理查邀我去过一次挖掘现场,真是累死人了,我做不来。在那么热的地方,一整天用刷子清除上面的土,但是副校长一点也不怕热,全心全意投入工作中。他应该是很热爱这份工作吧,我只要看整理出结果的报告就满足了。" 同样是做学问的人,藤原的热情就淡多了,却还大言不惭地说:"学生时代,我做过漫步历史社的社长呢。"教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藤原,你跟理查去挥过杆吗?" "挥过啊,但可能是我素质太差,他没再邀过我第二次。" "刚才理查说我看起来素质不错,什么重心够稳之类的……是这样吗?" "那是说你腿短吧?" 说完后,可能是觉得说得太过分,藤原心虚地将脸靠近桌上的日历,画起红色记号。其实藤原的性格也很糟糕,只是性质不同于学生们而已。 已经换好运动服的他,收好日历后,单手握起羽毛球拍,匆匆赶到体育馆去了,剩下我一个人无聊得发慌,就把视线移向了理查的座位。从背后窗户照进来的阳光,在他浓密的银发上反射出淡淡的光辉。 * 吃过饭,喝着粗茶时,坐在我对面的婆婆看着我说:"老师,你都不用担心睡破产呢。" 婆婆脸上还浮现意味深长的笑容。 时钟显示,现在是礼拜六上午七点半。学校放假,所以重哥还没起床。 "为什么会睡破产?" "俗话说,大阪吃破产,京都穿破产,奈良睡破产。" 婆婆像唱歌般一连串念下来。 我听过"大阪吃破产"、"京都穿破产",倒没听过"奈良睡破产"。我怀疑地问真有那种事吗,婆婆用力点着头说真的。 婆婆边替茶壶加水,边说起原委。她说春日大社的鹿,现在仍被视为保护动物,非常珍贵,古时候更被视为伟大的神鹿。很久以前,连官员遇到神鹿时,都要下车趴在地上迎接。杀死鹿是滔天大罪,凶手当然免不了死罪,因为鹿是神的使者,比人类伟大多了。 所以,以前的人一觉醒来,如果发现自家玄关前躺着死鹿,就会全家骚动。那样放着,很可能被冠上杀鹿的嫌疑,所以这家人就赶紧把尸体移到别人家门前,渡过难关。被放尸体的这一家就倒霉了,早上一觉醒来,看到门前有头死鹿,一家子也像捅了马蜂窝般急得跳脚,慌忙把鹿移到别人家门前。这样的骚动无止境地持续着,最后,鹿的尸体就在怎么样都睡不醒的贪睡人家门前被发现,结果那一家人被冠上杀鹿嫌疑,破产了……这就是所谓的"睡破产"。 "好恐怖的传说,教人怎么睡得安稳呢!" 听到鹿,我就很难静下心来听她说话,但还是佯装镇定地回应她。 "老师不用怕啦,连假日都起得这么早。" "那是因为我今天要去打高尔夫球。" "哦,老师开始打高尔夫球了?" "没有啦,我是陪人去打,而且只是挥杆而已。" "跟谁去?" "小治田副校长。" "理查啊?" 婆婆叫得很顺口,她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个梨。 "您也知道副校长的绰号?" "当然知道啦,不只重久,我死去的老爷也在那所学校教过书,我们是旧识啦。" "咦,是吗?重哥的父亲不也是大津校长的高中同学吗?那么就是祖孙三代都跟那所学校有关系啰?很难得呢。" "那所学校是现任校长的父亲创立的,我家老爷是应前任校长的邀约,当了美术老师。现在的大津校长,当时还在京都的女学馆当副校长。大约二十年前吧,前任校长往生,现在的大津校长才接了他的位子。" "重哥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学校任教的?" "八年前,我家老爷的身体突然出了状况,就叫研究所刚毕业的重久去代美术课……后来我家老爷病死了,重久就一直在那里教下去了。" 婆婆把梨切成八等份,放在盘子里。我说:"祖孙三代都从事美术教育工作,很难得呢。"正把手伸向梨时,婆婆摇摇手笑说那赚不了什么钱,她可不建议走这条路。 "老师,你喜欢高尔夫球吗?" "不,我没打过。" "那为什么要去?" "昨天理查突然邀我去。" 婆婆从鼻子哼了一声,把一片梨塞进嘴里说: "你最好防着理查一点。" "咦,防什么?" "别被他的外表骗了,他可是野心勃勃呢。" 我当婆婆在开玩笑,笑着听她说,可是她那张嘴巴不停咀嚼的脸,看起来格外认真。 "您怎么知道?" "理查差不多你这个年纪时,我就认识他了,所以当然知道啦。我也听过很多关于他的传闻。别看他一脸诚恳的样子,其实是个很难缠的家伙,他上面明明还有很多人才,但他却靠着讨好校长,神不知鬼不觉地坐上了副校长的位子。总之,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 婆婆坚持己见,说得很有自信,但我一点都没有那种感觉。我问她有没有什么实例,她很干脆地摇摇头说:"没有,可是,看就知道。" 这样的回答太缺乏说服力了,要挑骨头也该有个分寸。婆婆说听老人家的话准没错,自信满满地将茶倒进杯子里。我倒觉得,这世上最难应付的就是老年人先入为主的想法。 我边喝茶边想着如何替理查辩护时,婆婆突然对我说:"要看着正中央喔。"我愣了一会儿才搞懂她在说什么,原来理查的话题已经结束,她开始给我高尔夫球的建议了,害我不知该怎样结束我们的对话。 我在县政府前搭上理查的车,跟他去挥杆。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打高尔夫球,连握杆的方式都不知道,更别说挥杆了。理查却一直带着和悦的笑容,从头开始教这样的我。这就是他的人品,真希望婆婆也能看到。 大致教过一遍后,理查才握起自己的高尔夫球杆,站在球前面,优雅地挥动杆子。球划出漂亮的轨迹,快速飞向天际。 我也搞不清楚好不好玩,不过据理查说,我第一次能打这样很不错了。他不时夸我,说我打出去的球都飞得很直,但无意识的动作受到夸奖,我并不觉得高兴。 挥杆挥了两小时后,理查说出了一身汗,问我要不要去澡堂。我很久没运动了,打得背部、两只手臂都犯疼,所以点头说也好,理查立刻开车把我带到一个叫奈良健康中心的地方。 途中,理查向我说明:"这一带叫天理,到处都是古坟,所以我常来这里作调查,那也是古坟喔。"我顺着他指向窗外的手望去,看到高高隆起在田地和民宅之间的小山,不由得惊呼:"那就是古坟?"理查默默点点头,用专家特有的深沉声音说:"是啊,这一带的古坟叫大和古坟群,与飞鸟并称古坟最多的地区。" 奈良健康中心是所谓的"Super澡堂"。一到就看到鹿的标志,多少有些沮丧,但是浴池让我相当满意。重哥家是老房子,所以浴室里的浴缸小到洗澡时都要抱着膝盖才能进入。很久不曾在这么宽敞的浴池张开手脚了,真的很舒服。中午时间客人也不多,我越泡越高兴,就在浴池里游了起来,被后来进来的理查说没规矩,觉得很不好意思。 我在桑拿房排汗排得湿淋淋时,理查晚我一步进来了。两人沉默地看着墙上的电视,过了好一会儿,理查才说: "我一直想问你,你胸前挂的是什么?" "这个啊?这个,呃……算是护身符吧。" 我拿起挂在胸前的勾玉。我之所以当成护身符挂在身上,一来是希望状况可以稍微好转,二来是因为有现成的绳子。可是才挂上没多久,鹿就跟我说话了,完全没有一件好事。 "这是勾玉的形状,很有意思。可是,你怎么会挂着这种东西呢?" 我想起理查曾是历史老师,就把母亲原本要寄鹿岛神宫的符给我,却寄了这东西来的经过,简单扼要地告诉了他。 "原来如此,那么老师是住在鹿岛神宫附近吗?" "嗯,是的。" "现在是住在福原老师家吧?福原老师家是在春日大社附近吧?" "在县政府后面。" "从鹿岛神宫移到春日大社,很像武瓮槌命。" 那个名字只听过一次绝对很难听得懂,理查却说得那么顺口。我以前好像听母亲说过同一个名字,所以我猜他说的一定是鹿岛大明神。不过,他不愧是历史老师,竟然知道大明神来奈良的事。 "这是真的勾玉吗?" 我抚摸着被蒸汽蒸湿的白色表面,随口问他。 "你是问这是不是弥生时代、古坟时代的东西?" "嗯,我就是问这个。" "这个嘛……"理查擦拭脸颊上的汗水,说,"一般勾玉的材质,是以翡翠、玛瑙、水晶、玻璃为主,所以颜色通常是青色或绿色,白色就很少见了……看起来也不像是水晶或玻璃。呃,可以借我看一下吗?" 理查伸出手来,我只好把护身符从脖子上拿下来交给他。理查仔细抚摸表面,在天花板的灯泡下观察。 "这是……鹿。" 他喃喃说着,垂下仰视天花板的脸。 "鹿?" "是鹿角加工过的东西,做成这种形状也很有意思呢,改天我可以建议开礼品店的朋友这么做。" 理查的眼角原本浮现着笑意,观看着手上的勾玉,却又突然板起脸来,面向我说: "你听说过这东西是怎么来的吗?" "没有,我不知道。我母亲突然把这东西寄来,看她的信又好像是搞错了……所以我想如果我问她,她八成会语出惊人地说是散步时捡到的。" "不会啦,听你刚才那么说,你母亲好像信得很虔诚,所以这应该是很灵验的东西,你今后也要好好珍惜。" 听说是鹿,我有些排斥,但理查满是称赞的语气,也听得我心花怒放,我不好意思地接过了勾玉。 这时,我突然发现理查的脸红得像烫熟的章鱼。 "副校长,你满脸通红呢,还好吧?"我担心地问。 "嗯……我好像还是不太能适应桑拿房。"理查站起来说,"我先出去了。" 他踩着蹒跚的步伐离开。我瞪着墙上的时钟,决定再待两分钟,心想他也真奇怪,既然不太能适应桑拿房,一开始就别进来嘛。 * 我在县政府前下了理查的车,手表显示下午三点。我没回家,直接去了春日大社。 从县政府前的坡道往上走,我来到大佛前的十字路口,左手边是东大寺的南大门,里面的大佛殿和参拜道路人声鼎沸。我背向东大寺越过马路,走向对面的春日大社。 春日大社的森林历史悠久,尽管鹿岛神宫的森林也很神圣庄严,但这里的面积比较大,更增添了几分幽深。阳光被苍郁的树木遮蔽且四周鸦雀无声的森林,有种超越人类智慧的感觉,仿佛存在着某种不能以历史悠久来形容的东西。如同"森"字是树木的集合体般,必须重叠三个"木"字,才能表现出这座森林的源远流长。 我在第二鸟居前的商店买了鹿仙贝,在商店前闲晃的鹿眼尖,一看到就靠过来了,我赶紧一溜烟跑掉。周遭还有很多游客,万一鹿跟我说话,我实在无法装出没事的样子。 我拿着鹿仙贝,踩上参拜道路旁的矮墙,穿过长着古老青苔的石灯笼,进入了森林。 柔和的阳光在微暗的森林地面映照出一个圆,圆里有一对母子鹿,睡在树叶的绒毯上,被我的脚步声惊醒,跳了起来,但当我一出示手上的鹿仙贝,两头鹿虽然犹疑,还是慢慢靠了过来。 鹿提防我,我也提防它们,我几乎是后退着把鹿仙贝递给它们。鹿伸长脖子,用嘴衔住鹿仙贝,大口大口吃起来。我轮流喂它们,很快就喂完了。 喂完仙贝后,我继续站在原地,鹿也默默站在我前面。森林一片静寂,只有嘤嘤鸟鸣穿越树林。鹿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样子,垂下头观察我的动静,不知道是将要开始说话,还是期待着我再给它什么,紧张的气氛横亘在我和鹿之间。 鹿不喜欢与人的视线交接,所以脸没对着我,却不时用眼角余光注视着我。我稍微动一下,那双应该看着别处的大黑眼珠,就会神经质地作出反应。我全身绷紧,眺望森林中的树木。 不久之后,小鹿动了起来,母鹿受小鹿影响,也觉得无趣似的将屁股朝向我,两头鹿就那样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回到商店,又买了鹿仙贝,豪气地分给在商店前群聚、已经不怕人的雄鹿。大个头的雄鹿蜂拥而上,我买的两捆仙贝转眼就发完了。仙贝没了,鹿还是围绕在我身边不肯离去,还有几头用鼻子在我身上磨蹭,要我再多给一点。黏液沾在衣服上很恶心,但我仍继续站着。 在一旁看我喂食仙贝的外国观光客,也去买了仙贝开始喂食。鹿群见状,立刻像退潮般离我而去,没有鹿对我说"谢谢招待"。 我从商店前离开,脚步轻盈地走回来时的路,怎么也无法压抑自然浮现在脸上的笑意。 看来,我并没有问题。 回想起来,整件事实在太离谱了,我到底在怕什么?鹿根本不可能说话。 我踩着一、二、一、二的韵律,精神抖擞地走在石子路上,左边是一片叫飞火野的广大草原。我在参拜道路旁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罐装咖啡,进入飞火野。太阳缓缓西斜,天空将要迎接美丽的夕阳。地表像山丘般起伏,有小河从缝隙间流过。我小心避开鹿随处撒落的粪便,在可以俯视小河的地方坐下。 解决了一个问题,我的心情非常愉快,一如飞火野的天空那么开阔,阳光也难得穿过云间照耀着我的心。我拉开罐装咖啡的拉环,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 从奈良健康中心回来时,理查突然在车上问我可不可以当剑道社的顾问。 他说:"剑道社自从有指导经验的老师辞职后,已经四年没有正式顾问了。目前因为练习场地在同一个地方,所以请合气道社的老师兼任剑道社的顾问。前几天,那位顾问老师说下个月就是全国大赛,他想全力指导合气道社。他没有剑道经验,却勉为其难地当了四年的顾问,所以我想答应他提出来的要求。怎么样,老师,你能不能担任剑道社的顾问呢?就只有第二学期。" 理查突如其来的要求,令我相当困扰。老实说,我觉得很麻烦,我不想再过多介入学校的事了。我面有难色地回答:"我没有任何剑道经验,无法担当顾问的重任。"但是,有一部分是谎言,其实我高中三年都是剑道社,也拿到了初段资格。当理查提到剑道社时,我差点冒出一身冷汗,心想他会不会先作了什么调查。不过,只要在剑道社待过三年,任谁都可以拿到初段。 我试着想拒绝,但话题却被理查很有技巧地迂回转折,不知不觉又回到了原点。他开始扯些无关紧要的话,说我的高尔夫球素质不错,剑道的素质一定也不差。幸亏车子已经开到了县政府前,我们的对话就此打住。 "对不起,这么唐突,我本来是想找个时间跟你详谈……" 临走前,理查还不停地致歉。我心想既然这样,在他不太能适应的桑拿房中,他大可直接谈社团的事,干吗特意跟我聊勾玉呢?想归想,我嘴上还是感谢他今天一天的招待,下车离去。 我咕嘟咕嘟喝干了罐装咖啡。一群麻雀行色匆匆地横越飞火野的天空。不用说,我当然不想当社团顾问,我不认为自己可以做剑道指导,也没有自信可以跟社团的学生相处愉快。 在回家的车上,理查说:"你也知道,这次的大和杯是在本校举行,所以我希望能够全力支持剑道社学生们的活动。" 说得颇有道理,环顾教职员室办公室,四十岁以下的男教师中,也只有我没当顾问。已经十月了,藤原曾夸下海口说盛况绝不输给奥林匹克的大和杯,只剩三个礼拜,没有时间慢慢斟酌了。 "神无月到啦,老师。" 这时候,背后响起仿佛在哪听过的声音。我顿时全身僵硬,猛地回过头去。 像某天一样,一头雌鹿带着两头鹿角挺拔的雄鹿,站在我后面。雌鹿缓缓抬起头,短短叫了一声: "呦--" 二 "你昨天为什么拔腿就跑?我有话跟你说呢,你这样会给我添麻烦。"鹿一副很困扰的样子责备我说,"你这个男人怎么这么没用呢?……唉,算了,再怎么说你都是个老师。" 说完后,鹿摇了摇头。哦,不对,是我觉得它微微摇了摇头。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 鹿大模大样地看着我向后扭的脸,乌亮的眼珠注视着我。我喂食过不少头鹿,没有一头会这样与我的视线相交。 它问我有没有在听,我当然在听,但是我听到的不是所谓声音,也就是说,不是振动耳膜传来的"音波",纯粹只是我衰弱的神经弹出来的错误声音。 因为再怎么想,即便鹿拥有人类般的智慧,也不可能说人类的语言。我的意思是,以鹿嘴巴的骨骼,并不能发出人类语言的音。例如,狗绝对发不出"E"音,因为狗嘴巴的骨骼向前突出,无法做出发"E"音时须将嘴唇往左右拉的动作;同样也发不出"R"音,试想舌头那么长的狼狗,怎么可能在嘴里利落地卷起舌头。 但是,鹿噼里啪啦地跟我说了一堆话。我看着鹿,心情是无法形容的黯淡。鹿说话时,嘴巴的开阖都恰到好处,就像真的在说话,太奇怪了!还有一件怪事,那就是鹿的声音听起来像中年男子的声音。为什么会从雌鹿口中听见中年男子嘶哑的声音呢? 我心想还是先溜为妙,将脸转回正面,不禁大惊失色。我本来打算避开后面的鹿,跳过前面的小河逃走,岂料已经有三四头鹿等在对岸,仿佛早就看穿了我的意图,而且都是头上长着大鹿角的强壮雄鹿。 "今天可不能再让你逃走,这件事说来话长,请你再坐一下。" 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对着鹿伸高双手说: "我、我没有鹿仙贝。" "我不要那种东西,你自己吃。" 鹿冷冷地驳斥我的话。 "你仔细听着,老师。" 鹿把低沉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老师,你被选为'送货人'。" 雄鹿英挺的鹿角在雌鹿背后摇晃着,就像在点头呼应雌鹿这句话。 "老师不久后会去京都,把在那里拿到的东西平安送回来,这就是'送货人'的任务。怎么样,很简单吧?" 我心想这家伙在说什么啊?却不由自主地反问它:"拿到什么东西?" "眼睛。" "啊?" "以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宝物吧。那是神宝,轮到奈良保管,所以要老师去拿回来。" 我听得一头雾水,鹿却说得好像一切都已成定局,让我有点生气。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没好气地说。 "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用想,在适当的时机,自有适当的人物会交给你。" 我哈哈干笑,心想好幽默的鹿。 "可是,那个人是谁呢?" 我也夹杂幽默,与鹿抗衡。那种感觉可笑至极,但是鹿好像完全没听出来,一脸认真地回我说: "说是狐狸,其实跟老师一样是人,只是被当成了'使者'。" "狐、狐狸?" "对,京都伏见稻荷的狐狸。" 我开始有点无法忍受了。虽然这些都是我神经线路故障才听得见的话,但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神经衰弱是我自己的事,却好像有点疯过了头。 "可恶,怎么会这样,这可是超严重的神经衰弱呢……" 我不由得发出感叹声。 "不、不,你没有神经衰弱,这不是幻听或幻觉。" "这些台词也是我大脑编出来的吧……可恶,还编得真好呢!" "唉,你真是个难缠的老师。" 鹿突然以前脚敲击地面,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猛摇头,再从鼻子呼出一大口气。 "没办法,这么做可能有点粗暴,但是为了唤醒发昏的老师,这是最快的方法。" 鹿自言自语似的叨念着,向后退了一步,换成在后面待命的高大壮硕的雄鹿低下头,将鹿角朝着我缓缓逼近。 "喂、喂,等等、等等!" 我慌忙想站起来,但还来不及撑起腰部,就被像网般张开来的鹿角,步步推向前方。我想跳过小河,可是对岸也同样有鹿角做成的壁垒。这时我稍微悬空的屁股,猛地被角抬了起来。我尖叫一声,飞上了高空,然后如同从斜面上滑下来般,掉入了两米下的小河里。 腰部以下全泡入河里,我茫然地抬头往上看,一头雌鹿和五头雄鹿,从两旁夹击般俯视着我。 "很痛吧?老师,这可不是幻想哦,我们真的存在,你正在听我说话,知道吗?" 雌鹿还是用中年男子嘶哑的声音开导我。 "听着,老师,你被选中了。既然被选中,就要完成你的任务。如果不能完成,这个世界会发生大事,所以你必须完成'送货人'的使命。不久后你会去京都,在那里拿到伏见稻荷的狐狸交给你的东西。不过,实际上应该是由一个女人交给你。" "女人?"我抬头看着鹿,惊讶地问。 "'使者'是一个女人。这件事一点都不难,你只要把拿到的东西带回来就行了。" "我会拿到什么?" "我刚才说过了,就是'眼睛'啊。" "光说这样怎么会懂?" "就是宝物啊,对我们或你们来说,都是很重要的宝物。" "到底是什么宝物?" "老师不知道也没关系,对方应该会装在袋子里交给你,你直接带回来就行了。对了,听说现在有人类语言的名称,叫什么呢?好像是什么三角……哎呀,反正是很无聊的名字。" 鹿停顿了一下,高高在上地看着我,又问:"怎么样,老师,是不是相信了?" 鹿背后的天空泛着淡淡的暗红。 "相信什么?" "相信你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一切啊。"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你很谨慎呢,唉,算了,这种谨慎的态度或许会有所帮助。总之,你要把狐狸交给你的东西带回来,这是'送货人'惟一的任务,知道吗?" 最后,鹿将低沉的声音压得更低,又添加了一句:"那么,拜托你了,老师,再见。" 话一说完,鹿就像收到信号般,一头头从视线中消失。 我的膝盖以下泡在冰冷的河水里,茫然仰望着天空。突然,被鹿顶起的屁股,像恢复记忆般疼痛了起来。 * 礼拜一开完教职员早会后,我就告诉理查愿意担任剑道社的顾问。早会前,担任合气道社顾问的老师都亲自来拜托我了,我想推也难,总不能让他负责两个社团,自己却什么也不做。理查满面笑容地听我说完后,向我说了好几次谢谢。 回到座位上,我告诉藤原将担任剑道社的顾问。 他立刻说了一堆很现实的话:"让我们一起在大和杯留下漂亮的成绩吧,这次是在我们的地盘举行,所以比赛不能表现得太差。" 午休时间,理查召集所有担任体育社团顾问的老师开会,在会议上公布由我正式接任剑道社顾问,并告知大家,将在这个礼拜六举办由大阪、京都、奈良女学馆的体育社团顾问共同参与的联欢会,为大和杯作事前准备。地点在京都的老地方,为了大赛的顺利进行,理查希望所有人都能参加。最后,他说当日收集的大和杯,他会负责开车运送回来,会议到此结束了。 我听不懂理查最后说的话,回到座位上便请教藤原。 "啊,理查是说他会把各社团的冠军杯带回奈良。"藤原靠在椅背上,伸了个大懒腰说,"网球社有网球冠军杯,羽毛球社有羽毛球冠军杯,这些冠军杯都叫大和杯。其实只有这般大小,就跟一般的冠军杯一样。理查的意思是,他会把大阪和京都去年在大和杯赢得的冠军杯都运回来,以备大赛使用。去年的地主校京都,几乎赢走了所有的大和杯,我们学校只拿到两个,所以理查会多出很多行李。" "由地主校获得压倒性胜利,简直就像全国运动大会。" "拉拉队的力量不可小觑,其他学校只有参赛社团的社员可以参加,所以地主校的拉拉队声势最浩大。" "越听越像真的大赛。" "本来就是啊,所以,老师你也要好好当剑道社的顾问。" 我把藤原的激励当成了耳边风。 "对了,京都女学馆在哪里?京都市内吗?" "是啊,在二条城稍微偏北的地方。其实,每一所女学馆都是在以前的宫殿附近,譬如我们学校是在平城宫遗址旁,大阪女学馆是在大阪城附近的难波宫遗址旁,京都女学馆就在古代的皇宫所在地附近。我曾问过大津校长,为什么都建在那样的地方,校长说他也不清楚。好像都是前任理事长,也就是他的父亲所作的决定,总之,听说前任校长是个怪人。" "那么理查说的举办联欢会的老地方,是在京都女学馆的哪里?" "不,他说的是校长老家开的料理旅馆,大和杯前的联欢会都是在那里举行的,这是老规矩了。" "这样啊,对了,校长是京都人嘛。" "是一家叫'KONOHA'的旅馆,很有名呢,现在的老板娘是校长的姐姐。" 藤原说他好像有简介,便拉出抽屉开始找。 "这家'KONOHA'在哪里?" "在伏见,搭京阪电车在伏见稻荷站下车,再走一下就到了。" 藤原面向抽屉回答。 "咦,你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的藤原,看到我的表情,不解地问。我摇摇头说没什么,从藤原手中接过折叠起来的简介。 封面上大大印刷着店名--"狐乃叶"(KONOHA)。 我差点惊叫起来,听到"KONOHA",我还以为是"木乃叶"(KONOHA),所以,"狐"这个字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啊,对了,老师,你知道吗?三校的剑道社都是成立于创校时,是校内历史最悠久的体育社团。" "嗯、嗯……你以前说过。" 我敷衍地回答他,打开了简介,上面写着"于稻荷大神所在处,给您宾至如归的服务",字旁的照片是屹立在朱红色的神社正门前的狐狸石像。 "不久前,我听到校长和理查在抽烟室聊天,校长说前任理事长是个剑道迷,所以六十年前同时创立京都、大阪、奈良的女学馆时,就先成立了剑道社。因此大和杯最初也是由三校的剑道社交流赛开始。但是刚开始不叫大和杯,应该说要取那种名字也不能取……" 藤原突然显得有些黯然,但我无心问他为什么。他似乎是在等我说些什么,可是左等右等我都不吭一声,他只好自己"嗯"地点点头,又继续说: "因为冠军的证明不是奖杯,而是冠军牌,取名大和牌就有点奇怪了,还是大和杯听起来比较像样。后来陆续成立田径社、柔道社,做了冠军杯,就正式取名为大和杯了。但是听说只有剑道社从创立到现在,都还是颁发冠军牌给冠军校。很丢脸,我本来也都不知道这些事。冠军牌的名称也很奇特,听说在各校剑道社被昵称为三角。" "你说什么?" 我突然大叫,害得藤原差点把刚拿出来的宝贝麻花卷瓶子掉在地上。 "你干吗突然叫这么大声?" "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三角?" "是、是啊,就是三角,因为看起来像三角形。据校长说,那是象征京都、大阪、奈良三所女学馆的关系。" "这个三角现在在哪?" "当然在京都啊,不愧是理事长定居处,京都女学馆在创立当时就成了剑道名校,声名大噪,不但是高中校际赛的常青树,还有称霸全国的经验,我们学校根本不是对手……哎呀,失礼了。" 藤原自觉失言,缩起了脖子,我可没心情在意这种事。 "这次的联欢会……是不是有人会把那个三角带来?" "是啊,这也是举办联欢会的目的之一,听说牌子上的雕刻很独特……" 听到一半,藤原的声音已经完全消失在听觉外。我将去京都伏见稻荷的"狐乃叶"拿三角--这绝不可能是偶然的巧合,但想成是必然的结果,也太恐怖了。我感到一阵寒战,昨天被鹿顶起的屁股,又开始隐隐作痛。 "老师,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还好吧?" 一回神,发现藤原正担心地看着我。 "听说麻花卷有助于血液循环哦,要不要再来一点?" 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但是看到藤原泰然自若地将瓶子递给我,我不禁觉得,这个老师的粗线条还真帮了我不少忙呢,便又拿了一些难吃的麻花卷。 * 一回到家,婆婆就说有我的信,交给我一个信封。我翻过来看,是母亲寄来的。来到奈良后,我没有给母亲写过一封信,也没打过电话,因为我懒得解说现状,我只跟母亲说,我来奈良女学馆是为了大学研究所的研修。从我跟学生之间的恩恩怨怨,到我跟鹿之间的对谈,没有一件事可以据实以告,所以就算写了信,顶多也只能告诉她,我把她寄来的护身符戴在身上了。 想到信里的内容一定是责怪我毫无音讯,我就觉得心情沉重。眼尖的婆婆看到我把信塞进了袋子里,斥责我说:"父母写来的信要马上看。" 没办法,我只好在客厅拆开信来看。 坐在一旁看晚报的重哥,悠闲地嘟囔着:"十月以来,关东那边的地震不少呢,地震很可怕,我讨厌地震。" 母亲写来的信,字还是漂亮得难以辨识。出乎我的意料,几乎没提到我的事,只提醒我在福原家要有礼貌、饭碗要吃干净、不要留下米饭、洗涤衣物要先翻面等等。其他写的都是她自己的事,附带一点祖父的事。 我折起信纸,放回信封。看来,祖父和母亲都过得不错,只有我过得不好。信的最后提到,最近地震特别多,令人担忧,十月期间大明神不在,希望大明神早点回来,以此作为结语。既没提到我们学校的事,也没要我跟她联络。如果她啰啰唆唆问一大堆,我会觉得很烦,可是这么漠不关心也叫我不满,所以说人心是很奇妙的东西。 "你母亲的腰好了吗?" 重哥看完晚报,放下报纸问我。 "嗯,好像还要一些时候才能痊愈,不过已经没事了。对了,那边最近常地震吗?我母亲信上有提到。" "没错,十月以来常看到这样的报道。都是小地震,可是每天持续,有点可怕。关东有老师的鹿岛大明神,怎么会这样呢?" 重哥折好报纸,笑眯眯地看着我。 "不是我的,是我母亲的鹿岛大明神,而且现在鹿岛大明神不在。" "咦,为什么?" "因为是神无月啊,每位神明都去了出云,闹空城啦。" "原来如此……所以称为神无月啊。那可糟了,大鲶鱼会暴动啊。" "放心,有惠比寿在。" 我把小时候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重哥。十月鹿岛大明神前往出云时,会命令惠比寿留守,但是惠比寿的力量不及大明神,所以大鲶鱼偶尔会暴动。 "原来是惠比寿的力量不足,所以鲶鱼现在有小暴动。" "与那无关啦,关东大地震是九月一日,那时候大明神也在啊。" "对喔,说得也是。"重哥笑了起来。 听到婆婆喊吃饭的声音,我和重哥从沙发上站起来。 今天的晚餐是栗子饭。我告诉重哥我将担任剑道社的顾问,重哥说这会是很好的经验,为我的决定感到高兴。 "老师有剑道经验吗?"婆婆问。 我告诉婆婆,我高中时参加过剑道社。 婆婆猛点头说:"难怪老师总是保持良好姿势。" "这个周末有大和杯的联欢会。"我说。 重哥立刻问我是不是在"狐乃叶"?我点头说是。重哥说那里的料理非常美味,但他是美术社,所以永远不可能找他去,太遗憾了,说得很懊恼的样子。 "对了,老师既然是剑道社,就会跟圣母玛利亚一起工作。" "什么圣母玛利亚?" "就是京都女学馆剑道社的老师,她长得很漂亮,所以老师们都称她圣母玛利亚。" "哟,重哥也觉得她漂亮吗?" "我觉得每个女人都漂亮,但是圣母玛利亚太完美了。" 重哥啜饮碗里的海蕴,一本正经地点着头。脑海中突然浮现在学校微暗走廊与我擦身而过的女性的脸,她会不会就是圣母玛利亚?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不可思议的确信。 "不过圣母玛利亚这种绰号有点落伍了吧?感觉很像'和尚'。" 我的心情顿时雀跃起来,将香味四溢的大颗栗子塞进嘴里。重哥无法理解我话中的意思,呆呆地看着我。坐在他旁边的婆婆说: "老师,什么'和尚'嘛!" 说完,笑眯眯地吸食碗里的海蕴。 三 最近不可思议的事太多了。 鹿的事就不用说了,学生们的事也一样。 那就是来自学生的恶作剧,突然停止了。走进1-A教室,黑板上已经没有字迎接我,就像有一定期限似的,十月后他们突然都变乖了。在攻击气氛完全销声匿迹的教室中,我可以毫无阻碍地教书。 在教职员室,理查称赞我说:"老师,听说你跟学生之间的问题解决了,实在太好了!"听到他这么说,我枕戈待旦的心情自然松懈了下来。 有一次,我去1-A上课时,看到有老师正在讲台前骂一个学生,询问后,知道是学生在上课时玩便携式游戏机,但是年长的古文女老师似乎不太清楚自己没收的是什么东西,我就胡诌说那是电子辞典,蒙混过去,把游戏机还给了学生。 因为看到学生快哭出来的样子,我觉得很可怜。学生讶异地看着我,我说这种东西容易被误会,下次还是乖乖翻字典,学生用力点头说:"是!"回到了座位上。 制服换季后,教室里的色彩感觉清幽多了,是不是制服从夏服换成冬服,学生们的心境也会随着改变呢?我不知道。跟学生之间的纷扰虽然平息了,但我肚子的状况还是不太好。说到不好,堀田给我的感觉也很不好。今天早上在楼梯平台碰到她,她跟我打了声招呼说早安,害我满腹狐疑,心想今天到底吹的是什么风。 从那之后,我不敢再靠近奈良公园或春日大社。我持保留态度,不对鹿那件事下结论。到底是鹿会说话,还是我神经衰弱下的产物?要相信不可能的事,还是相信真理?情况很复杂。神经衰弱总有一天可以治好,可是鹿会说话这件事将改变世界历史,我希望世界历史能维持现状。 老实说,我不知道担任剑道社的顾问要做什么。学校有两间体育馆,小的那间是第二体育馆,当合气道社的顾问老师带我进去时,我心想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因为只有三个社员穿着剑道服,优哉地练习挥剑。 挥剑结束后,我召集社员,问她们只有这些人吗?看似主将的高个子女学生很干脆地回说:"是的,只有这些人。"我有种被耍的感觉,这种社团哪需要顾问呢?合气道社的顾问说:"老师,如果要做'冲击练习',这里有护具。"他带我去里面的仓库,我问他平常就是这些人吗?他边回答我说是啊,边打开仓库的门说:"因为没有正式顾问教导,所以没有人加入。"我心想原来如此,那就难怪了。 "大和杯是个人战吗?" 看到收藏垫子和跳箱的仓库景象,我觉得很怀念。 "不,是团体战。" "那么,三个人不能参加比赛吧?" "嗯,不能,比赛快到时,她们就会找来两个临时社员。每年都是这样,很可怜。" 我哈哈干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走进满是尘埃的仓库。 合气道社的顾问从里面拖出护胸和面具说:"这是男性用的护具,很久没用了。" 我拿起蒙上一层白色灰尘的护具,护胸的正面刚好面向着我,我看到上面好像画着什么画,便用手擦拭护胸表面。当发现灰尘下的画是鹿画时,我不由得惊叫起来。 合气道社的老师确认是怎么回事后,指着我背后说:"啊,我们学校的护具都是那种设计,你看,那边也有。" 我回过头,看到墙面有个格成好几个正方形的架子,整齐地排列着护具。那些护胸的表面,都画着轻盈跳跃的鹿。 "剑道社可能是因为历史最悠久,有很多独特之处。不只我们学校,京都女学馆和大阪女学馆的护胸也都有图案,京都的护胸画的是狐狸,大阪的护胸画的是老鼠,很有意思吧?" 我把护具放在架子上,拍拍手上的灰尘,假装咳嗽走出仓库。顾问说空气有点不好,走出仓库后,对我一鞠躬说:"那么,剑道社就拜托你了。"说完,便回到正使用体育馆另一半空间练习的合气道社。 我把靠在墙上的折叠椅张开来坐,呆呆地看着正对着戴面具的假人作"打击练习"的学生们。呦呦鸣叫的鹿从我大脑中跃过,模样变成画在护胸上的鹿,不知不觉鹿又变成狐狸,最后变成"狐乃叶"简介上的狐狸石像。冥冥之中,我似乎逐渐被卷入了奇妙的环节里。 视线前方,刚才那个自称主将的女学生击中了假人的面部,气势澎湃的踏进震响地板,竹剑在假人的面具上弹起。 * 我在近铁奈良站入口处的行基像前等候藤原。 礼拜六的车站很热闹,跟平日大不相同,一大早天气就很好,是秋天最好的出游日。从奈良公园出来的团体观光客,络绎不绝地从我眼前经过,背着行囊的老夫妇,买了很多的柿叶寿司当礼品。 我看看手表,已经到了约定的下午三点,藤原还没来,我只好看着像圆形金字塔的喷水台顶端的矮小行基像,恰巧看到堀田推着脚踏车从行基像对面商店街的拱门出来。 今天学校放假,所以堀田穿着便服,下面是牛仔裤,上面是长袖T恤,一身轻松装扮推着脚踏车。出了商店街,她便跨上脚踏车。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叫她。 但我白犹豫了,因为堀田似乎要骑过前面的斑马线。当我正松了口气时,脚踏车的前轮却突然改变角度,往我这里来了。我来不及撇开脸,视线与堀田正面相交。 "啊!" 我没听见声音,但是看得出她的嘴巴是这么叫的。 堀田在我身前两米停下了脚踏车,大概是不由得停了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脸上明显露出困惑的表情。 "嗨。" 我僵硬地举起了手。堀田没有看我,低下头,在嘴巴里说着:"你好。"我本想调侃她说:"原来你不是骑鹿啊!"却压抑住了这样的冲动。 "你家在这附近?"我平静地询问。 "嗯,在纪寺町。" "喔--"我点点头,其实根本不知道纪寺町在哪里。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正要去京都开会,讨论大和杯的事。" "去京都?" "对,去伏见稻荷。" "哦--"堀田冒出这么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好像很开心,不过我只听过她不高兴时的声音,所以说不定这是她平常的表现法。 "你在等谁吗?" "没错,啊,他来了。" 堀田望向我视线前方,看到正在人群中挥手的藤原。 "哇--麻花卷兄弟。"堀田低声嚷叫。 "麻花卷兄弟?" "那是你们的绰号,因为你们常常两个人坐在教职员室吃麻花卷。" "才没那么常吃呢,那种东西也不能吃那么多。" 我强烈反驳,但是堀田只留下"开会加油喔--"的奇妙声援,便踩上了脚踏车踏板,途中还笑着对挥手的藤原点头致意,然后消失在建筑物的阴暗处。 "对不起,等很久了吗?" 藤原抓着头,一身轻便地来到我面前。在学校时,他都是穿西装和衬衫、打领带,所以我第一次看到假日穿便服的他。夹克式大衣配上现在流行的后背包,怎么看都像个大学生,一点也不像是有两岁女儿的历史老师。 "走吧,老师。" 这位老兄显得很开心,我问他怎么了,他说现在已经开始期待"狐乃叶"的料理,简直跟重哥如出一辙。 "那么好吃啊?" "嗯,可以免费吃美食的机会不多呢。" 我们搭上往京都的近铁电车,并肩坐着。 "对了,刚才那是堀田吧?"藤原问我。 "嗯,在行基像前碰到的。" "太好了,你们和好了。" "哼,她说我跟你是麻花卷兄弟,说话还是那么没礼貌。" "麻花卷兄弟?" 藤原狂叫起来,我还以为他气疯了,没想到他满不在乎地说:"如果是兄弟,谁是兄呢?以年纪来说是你,但以麻花卷的资历来说是我。" 我实在没心情回答他,只是一直看着窗外,对面低矮群峰的棱线沿着铁道绵延,晴朗天空里的浮云在群峰表面映下巨大斑点,景象雄伟。 "哎呀,她会这么说,表示跟你和好啦,太好了,太好了。" "我说过了,我没跟她和好啊。" "我到现在都还想不通呢,我在你班上教历史,所以也认识堀田,她应该不是那种会煽动班上同学攻击老师的学生啊。" "啊,果然是堀田干的好事?" "听说是呢。" "哼,你知道的还真多呢。" "嘿嘿,因为我是你隔壁班的班主任,多少会听到一些话。" "堀田这家伙真难缠。" "应该有什么理由吧。会不会是你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了堀田?" "你是说问题出在我身上?别开玩笑了。" "现在的孩子都很敏感,很难说怎么做会起什么作用,凡事都要谨慎。" 我双手环抱胸前,不悦地说:"那可不关我的事。" 中途换搭京阪电车,我们又并肩坐在一起。藤原问我剑道社怎么样?我就把前几天在仓库看到的护具告诉他。 "咦,还用在那种地方啊,我都不知道呢。也难怪啦,鹿是我们学校的象征嘛。" "咦,是吗?" "是啊,校徽不是也用了吗?" 藤原从背包里拿出为了今天的联欢会发给大家的"第十六届大和杯实施纲要"的小册子,我仔细一看,发现封面上印着三个校徽。 "啊,这个真的是鹿。" 我仔细端详三个之中已经看习惯的奈良女学馆校徽,围起"奈良"两个字的圆形粗框外,环绕着看似鹿角的图腾。鹿连这种地方都入侵了,更别说是护胸表面了。 "这是京都女学馆的校徽,怎么样,很像狐狸的脸吧?" 藤原所指的校徽,是以倒三角形框住"京都"两个字、上面画着类似耳朵的图案。 "看起来是像狐狸……可是太奇怪了,为什么京都会有这么强烈的狐狸形象?" "嗯,为什么呢……跟鹿比起来逊色多了。主要是因为校长的老家在伏见吧?说到伏见就会想到京都伏见稻荷大社,稻荷神就是狐狸。" "哦……大概是吧,那么最后这个就是大阪女学馆啰?" "是啊。" "这哪像老鼠啊?怎么看都像一般的樱花花瓣啊。" 校徽跟其他两校一样,中间大大地写着"大阪"两个字,周遭围绕着樱花花瓣。意境高雅,怎么看都看不到老鼠的影子。 "的确没有老鼠呢……" 一本正经看着封面的藤原,突然"啊"地大叫一声。 "怎么了?" "老师,是颜色啊。" "颜色?" 藤原依序指着三个并排的校徽,前面两个是黑色、黑色,只有最后的大阪女学馆的校徽颜色比较淡。 "是老鼠色,老鼠啊!" 我抬起头来,想对他说哪有这种事,却看到他表情夸张、鼻孔张大,看得我有些动摇。 "只是印刷印得不太好吧?" "不,回想起来,在学校简介手册上,大阪女学馆的校徽也是印成老鼠色。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他自顾自地点头表示明白,但我还是不明白,仍然死盯着大阪女学馆的校徽。 "奈良的鹿、京都的狐狸,我还能理解,可是大阪女学馆为什么是老鼠呢?藤原,你听说过为什么吗?" "没有,从没听说过。"藤原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说,"京都女学馆的校徽,也只是我自己从以前就觉得很像狐狸的脸而已。啊,不过我确定我们学校的校徽是跟鹿有关系。" 我不再理睬藤原,双臂环抱胸前,车内响起"下一站是伏见稻荷"的广播。我莫名地感到生气,气自己差点相信了老鼠色的说法。 "我不知道跟校徽有什么关系,但是既然其他学校的护胸上也画着狐狸和老鼠,那么应该还是意味着什么吧。到了'狐乃叶',你可以问问其他学校的老师。" 他把小册子收进背包里,若无其事地又接着说: "对了,你可以问圣母玛利亚,她也是剑道社的,一定知道。老师,你知道圣母玛利亚吗?她姓长冈,是长冈老师……" 听到圣母玛利亚,我立刻反射性地转向他。 "我听重哥说过,圣母玛利亚真那么漂亮吗?" "福原老师也这么说?那就是保证啦,真希望我们学校也有那么年轻漂亮的女老师。" 藤原有老婆女儿了,竟然还敢说这种话。 "对了,今天南场老师也会来,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喜欢圣母玛利亚?" "南场老师是谁啊?" "担任大阪女学馆剑道社顾问的老师,打从圣母玛利亚去京都任教以来,他就迷上了她,听说有一阵子追得很勤,最后壮烈成仁。不过南场老师的确配不上长冈老师。" 长冈老师这个称呼,依然与在微暗走廊跟我擦身而过的女性身影重叠,阳光清楚照出了她的侧面。 "老师,到了哦。"藤原这么说。我将脸转向窗外,所有柱子、墙壁都漆着朱红色的浓艳月台,在窗外逐渐呈现。 一下电车,正前方的墙壁上,就挂着用斗大的字写着"伏见稻荷大社"的招牌,招牌中央画着鸟居,鸟居两旁有两只红眼睛的白狐狸瞪着我看。 出了车站,我跟在藤原后面走。 途中,他指着左手边的大鸟居说:"那就是伏见稻荷大社。" 漆着朱红色的高大鸟居前,是直通通的坡道,尽头又有鸟居矗立着。藤原骄傲地介绍:"这就是全国约有四万个分社的稻荷神社的总社。" 我带着复杂的心情抬头看着鸟居时,藤原说:"啊,要不要照张相?"从背包里拿出了相机。我说不用了,推着藤原的背部,催他往前走。一心想着万一狐狸的"使者"出现怎么办?又想怎么可能会出现那种东西?两种思绪相互倾轧,越来越不安,肚子也怪怪的。 藤原拿着相机,显得相当不满。我发现他拿的不是一般相机,就问他:"干吗带单反相机来?"他骄傲地抚摸着相机说:"是理查拜托我拍全体照啦,我高中时是摄影社呢。怎么样,让我练习拍一张吧?"他硬是要帮我拍,我只好以大鸟居为背景拍了一张。拍完后,我说想看看摄影社的技术怎么样,要他把相机给我看,但他说不是数码相机所以看不到,拒绝了我。 "什么?你还使用胶卷?" "是啊,胶卷可以拍出数码相机拍不出来的味道,而且,这台相机从我高中用到现在。" 他疼惜地抚摸着相机。 过了鸟居再走五分钟,就到了"狐乃叶"。藤原隔墙仰望壮观的仓库,向我说明:"大津校长的老家,代代都在这里经营料理旅馆。"我不解地嘟囔着:"为什么开料理旅馆的人会创立三间女子学校呢?"藤原也偏着头说:"是啊,为什么呢?" 沿着墙壁走了一会儿,终于到了入口处。门上挂着一个大匾额,用黄色写的漂亮字体跃然于上。洒过水的玄关,挂着"大和杯联欢会"的牌子。 我背着藤原,把唾液沾在指尖,悄悄抹在眉毛上。有所谓"眉唾"的说法--传说很久以前,当狐狸要附在某人身上时,会先数那个人的眉毛,所以只要抹上口水让眉毛服帖,狐狸算不出根数就不能附身了--我是从我母亲那里听来的,虽然觉得很可笑,我还是先用指尖细心地抚平了眉毛,才钻过"狐乃叶"的大门。 进了玄关却没人来迎接我们,可以听见里面嘈杂的声音,但是柜台一个人也没有。正前方立着一座屏风,上面画着大松树。古色古香的木纹地板,被天花板上的灯光照得淡淡发亮。脱鞋处的玄关石阶相当宽敞,靠墙的鞋柜上摆着人偶、面具、壶等颜色淡雅的物品,洋溢着老店的风情。 说声"打搅了",还是没有人出来,我和藤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站在玄关发呆。这时,我突然发现右边墙上挂着一幅古老的画,画中像发胖的惠比寿的男性,右手拿着蛤蜊,左手抱着鲣鱼,骑在天鹅上,给我的感觉就像我在母亲房间里看到的鹿岛大明神。藤原也靠过来,说了一串绕口令般的话。 "咦,什么?" "他是盘鹿六雁命,料理之神。" 藤原指着画的一角,那里用汉字写着"盘鹿六雁命"。我心想不愧是历史老师,眼睛顺着那几个难念的字看下去,看到"鹿"字时,心情顿时陷入低潮,觉得抹在眉毛上的唾液,全都失去了效果。 "这个人跟鹿有关吗?" "没有,就只是个名字,他本来是天皇的臣子。" "喔--"我点点头,但有种被泼了冷水的感觉。正打算再用唾液抹眉毛时,响起了"欢迎光临"的声音,不知何时,屏风前站着一个穿和服的女性。 "老师,这位就是'狐乃叶'的老板娘,大津校长的姐姐。" 藤原这么介绍后,矮胖体型的老板娘缓缓低头致意,脸部表情非常柔和,但是清晰的眉毛线条、浓艳的口红,都给人精明能干的感觉;跟校长相似的地方,只有矮胖的个子和细细的眼睛。老板娘的眼角浮现深深笑意,又恭敬地一鞠躬说:"我弟弟承蒙照顾了。"我也慌忙低下头说:"哪里,该感谢的人是我。" "老师们几乎都到了呢。" 老板娘带着我们走过铺着深红地毯的走廊,嘎吱嘎吱鸣响的地板,似乎有些许的斜度。我沉浸在类似祖父家古老建筑物的气氛中,但一看到窗外宽敞的中庭和高大的仓库时,我猛然拉回思绪,心想这样不行,这里可是敌阵!我拉紧心的缰绳,目光锐利地盯着前方。 "就是这里。" 老板娘停在"岬之间"的牌子下,悄然拉开了格子门。 正巧要从里面拉开门的人,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啊"地叫了一声。 我认出站在那里的人,就是之前跟我在学校走廊碰过面的女子。 "啊,长冈老师。" 在我身旁的藤原出声招呼。 长冈老师闪过害羞的表情,但很快便展露笑容,点头致意说:"哟,你好,藤原老师。" 然后又转向我,用手压住从右肩垂下来的波浪鬈发,点头致意说:"你好。" "你好。" "之前,我们在学校见过一次吧?" "是的,在走廊上。" 我压抑狂跳的心,佯装镇定地回答。 房间中央传来理查的声音:"差不多可以请各位就座了。" 长冈老师低下头说:"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从我旁边经过,走向走廊。顷刻后,身后飘来迷人的香味,我不由得回过头看。 "咦,你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啊?"藤原怀疑地问。 "圣母玛利亚还是那么漂亮呢。"老板娘感叹地说。 我和藤原并肩目送着长冈老师离去的漂亮背影,看到她走进厕所,两人才慌忙撇开视线,钻入房间里。 * "第六十届大和杯联欢会"在下午五点整正式开始。 因为是地主校,今天的干事理查站在房间正前方,以洪亮的声音致辞: "希望能借此机会,促进各校顾问老师的交流,此外也衷心祈祷十天后将在奈良女学馆举办的、值得纪念的第六十届大和杯,可以圆满落幕。" 之后,又花了大约三十分钟说明当天的行程,当然大半都是以"进行程序大致与历年相同,细节在大和杯当天的各社团会议再行讨论"的形式结束。 最后理查提醒大家:"手上有大和杯的京都女学馆、大阪女学馆的老师,等一下请把奖杯拿到隔壁房间。" 接着,会场立刻展开了宴会。"岬之间"的桌子上,以社团作为区分,分别摆着"柔道社"、"篮球社"、"田径社"等立牌,我拉过坐垫,在摆着"剑道社"立牌的桌边坐下。每个社团都有京都、大阪、奈良的顾问老师,大约三至四人坐成一桌。剑道社这一桌,有我、圣母玛利亚和南场老师三人。整个"岬之间",大约聚集了五十位老师。 让藤原赞不绝口、让重哥垂涎三尺的料理,一道接一道地送上桌来,每一道应该都是上等的京都料理,但我却吃不出味道。看起来的确很好吃,可是我无法专心品尝,因为满脑子都是狐狸"使者"那件事,圣母玛利亚又坐在我面前。或许,狐狸的事纯粹只是借口,眼前圣母玛利亚的存在,才是让我无法静下心来品尝料理的真正原因。 大家一起干杯后,圣母玛利亚又正式作了一次自我介绍:"我是在京都女学馆担任数学老师的长冈。"她说她是跟藤原同一年赴任,所以年纪应该是二十五岁左右吧。不愧是被称为圣母玛利亚的人,长得非常漂亮,那张脸绝不是艳丽,知性的清秀额头、沉稳的眼神、随时带着含蓄笑容的嘴巴,都飘散着恬淡的气息,全身上下洋溢着无法形容的气质。起初我觉得那个绰号太陈腐,但现在倒觉得形容得非常贴切。她的确充满魅力,又有着令人难以忘怀的、沉静而幽深的韵味。 "老师,你有几年的剑道经验?" 圣母玛利亚问,我回答说只有高中时稍微涉猎过。她说她从四岁开始学剑道,大学也参加了剑道社。 "大学时每天都在数学和剑道之间打转,我一直很喜欢计算,现在只要给我纸跟笔,我就会花好几个小时开始解数学题目,今天在来这里的电车上也是在解题。"圣母玛利亚用右手在半空中写着算式说,"我很奇怪吧?" "不,不会。" 我心想她还真奇怪,但仍然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老师来奈良多久了?" "刚来没多久,大约三个礼拜。" "担任班主任了吗?" "有,担任一年级的班主任,教二年级的物理和化学。" "既然是一年级的班级,学生都很可爱吧?" "不,一点都不可爱,个个都很难缠。" 我回答得很认真,圣母玛利亚却当成玩笑,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去过奈良公园或春日大社吗?" "嗯,去散步过好几次,因为在住处附近。" "老师应该喜欢鹿吧?" 突然出现鹿的话题,我有点惊慌,但应该是因为我住在奈良,她才好意地问我吧。当然,我很高兴圣母玛利亚对我的关心,但鹿无论到哪还是鹿。我老实回答她不喜欢,她不解地问讨厌鹿的什么。我总不能告诉她,讨厌鹿会说话,所以我回答说我不喜欢鹿的厚颜无耻。圣母玛利亚说她也不太喜欢鹿,因为鹿会咬她的衣服。我们两人在奇妙的地方有了共识,不过我不知道鹿在什么情况下会咬人的衣服。 圣母玛利亚说她不喜欢鹿,但是很喜欢奈良的寺庙。据她说,同样是古老的神社、寺庙,跟京都比起来,还是奈良的比较雄伟壮观。她还说跟我在学校走廊碰到那一天,她也是去参观过东大寺的大佛后,才来参加三校的定期例会的。当她听说东大寺的大佛直立起来有三十米高时,就开始计算大佛的脚程有多快,结果算出走到东京大约要七小时。 "我很奇怪吧?" 圣母玛利亚拿着杯子,害羞地笑了起来。她从刚才一杯接一杯地干着啤酒,修长的颈子却还是白皙得耀眼,不愧是运动健将。 这一桌还有另一个人,这个继圣母玛利亚之后自我介绍的人,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是大阪女学馆的南场。"便垂下了他那颗大头。南场头顶上的头发浓密得可怕,活像把硬毛刷子。他的年纪大约三十五岁,头部、肩膀、胸部等身上所有零件都很庞大,但是身高不高,比例看起来很差,就像因为地底下的土太硬,只好横向成长的白萝卜;不过他的肌肤晒得很黑,所以用白萝卜来形容他似乎有些突兀。 南场老师自我介绍之后,不断重复地说:"奈良之前没有顾问,都是我和长冈老师两人作准备,这次多了老师,轻松多了,太好了。"好像在责怪以前都没有顾问,所以我虽然不能苟同,还是向他道了歉。南场老师说他教的是体育,我看到他拿着啤酒瓶替圣母玛利亚斟酒的强健手臂,心想不愧是体育老师。他说他从小学开始学剑道,现在是五段;圣母玛利亚也说她是四段,两人都很厉害,我毫无资格跟他们谈自己的经历。 圣母玛利亚说自己可能不太会教剑道,南场老师热心地给她建议,我在一旁听得非常沮丧,因为他们两人谈的目标,都是打入高中校际赛之类的水平。听到南场老师一再强调"一眼二足三胆四力"的剑道原则,我自觉无法胜任顾问一职。关于剑道,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教给仅有的三个社员,这样的我,以剑道社顾问的身份跟他们同席,似乎有点对不起他们。 不过,藤原在电车里说的事是真是假呢?席间我想到这件事,便兴趣盎然地看着圣母玛利亚与南场之间的应对。据藤原说,南场老师曾对圣母玛利亚着迷,采取过积极行动,结果壮烈成仁,但是从认真讨论着剑道指导的两人身上,完全感觉不出那样的痕迹。那个画面就像资深老师与年轻老师,正在讨论教育相关议题。不过我对男女之间的微妙心理并不了解,说不定他们只是觉得很尴尬,彼此都努力在找话说。不管眼前存在着多强烈的磁场,用肉眼都无法确认。 酒过三巡后,"岬之间"的喧嚣越来越高涨。理查趁老师们还没喝醉之前,到处提醒带着大和杯的老师,把大和杯拿到隔壁房间。理查看起来一点都没醉,我想到理查会邀我去挥杆,就是因为完全没有酒量,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三角"这两个字,我早已忘了这回事,所以身体像被掴了一巴掌般颤动了一下。 "在适当的时机,自有适当的人物会交给你。" 这是鹿在飞火野说的幽默话语,还说会把三角交给我的人,是被选为狐狸"使者"的女人。我抬起屁股,环视"岬之间"里,女性教师比我想像中多,大约十五人到二十人,我眼前就有一个。如果狐狸的"使者"真的会出现,那么圣母玛利亚是那个"使者"的可能性最高,因为三角就在她手上。虽然圣母玛利亚一再说她对剑道指导没有自信,但是去年在大和杯赢得三角的就是京都女学馆,今天为了交给理查,她应该也带来了。 我想请教圣母玛利亚关于三角的事,顺便问她画在护胸上的狐狸和老鼠的事,但她与南场老师之间的指导讨论渐入佳境,我怎么也找不到缝隙插入。 我看他们还没有结束话题的意思,想先去上个厕所,站起来时脚却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 "老师,你还好吧?"圣母玛利亚问。 我举起一只手回答她说没事,但映入眼帘的却是红彤彤的手背。圣母玛利亚还是一张白皙的脸,显得若无其事,隔壁的南场老师变得又黑又红,更衬托出她的白,她真是个大酒豪。 上完厕所,在回"岬之间"的途中,看到隔壁房间开着,我便下意识地往里探头,榻榻米上排列着纸箱,理查站在纸箱前,不知道在手中的纸上写着什么。 "啊,老师,你来得正好。"理查发现我,指着榻榻米上的纸箱说,"全都收齐了,你可以帮我抬到停车场吗?" 我点头说好,理查开始把纸箱一个个塞进大旅行袋。边长约二十厘米的箱子上,用马克笔写着"排球社大和杯"、"垒球社大和杯"等等。 "那么,拜托你了,老师。"大概装满五个左右,他就把旅行袋交给了我。 "你先在玄关等。"他催我先走。 我背着旅行袋,从铺着深红地毯的走廊走向玄关。因为有点醉,所以脚步有些蹒跚,我的酒量似乎比在大学时差。"岬之间"闹得越来越凶,连走廊都听得到喧嚣声,看来老师是平日积压最多不满的人群。 在玄关穿好鞋子等理查来,没多久他就两肩背着旅行袋出现了。可能是旅行袋太重,他的脸都涨红了。我说我可以帮他拿,从他手上接过一个旅行袋,走向出门后隔着一条道路的对面停车场。 "那么,老师,我先走了,你再回去跟大家同乐吧。" 旅行袋都装上车后,理查发动引擎,钻进了车子。 "对了,老师,你没事吗?" 理查摇下窗户,突然这么问我。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以为是指我喝醉的事,就回答他说:"嗯,没事。" "那就好。"理查笑着点点头说,"那我先走了。"他把手轻轻一挥,便开车走了。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我直到看不见理查的车尾灯,才想起"三角"就在那些旅行袋里。 有种被狐狸附身的感觉,我摸摸眉毛,眉毛当然已经干了。 *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狐乃叶",既没拿到东西,也没见着实物一眼,"三角"就跟着其他大和杯一起被送回了奈良,那种感觉就像挥棒落空,而且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对着什么挥棒。 我钻过"狐乃叶"的匾额,走在石子路上,有种终于从梦中醒来的感觉。鹿说的那件事就此结束了,虽然这样的结束是有点平淡,但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有其他的结果了。鹿说的话果然是谎言,不,根本连鹿的存在都是虚幻的--我抱着附体邪魔已经被驱除的心情走在走廊上。否定鹿这件事,等于证实我神经衰弱,又面对了新的问题,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觉得忧闷,反而觉得很轻松。 沿着走廊往前走,就看到圣母玛利亚站在"岬之间"门口。 "老师,你去哪了?" 圣母玛利亚见到我劈头就问,我说我去帮理查搬东西。 她看着我笑说:"你一直没回来,我还担心你是不是在哪醉倒了呢,因为你好像喝醉了。" 圣母玛利亚的眼睛,近看非常清澈透明,笑起来时,眼角旁会露出一个小黑痣。她对我的关心,让我心中骚动不已。 "老师,可以来一下吗?"圣母玛利亚叫我。 "好啊,什么事?" "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圣母玛利亚突然一脸认真地告诉我,我正偏头想她要给我什么呢,忽地,那句话在脑海中复苏: "在适当的时机,自有适当的人物会交给你。" 我的心跳猛地加速,思绪一片混乱。三角应该已经不在这里了,圣母玛利亚要拿什么给我呢?就像应该已经看完的书,突然出现了下一页,感觉糟透了。 圣母玛利亚拉开"岬之间"隔壁房间的格子门,转身进入刚才理查整理行李的地方。我偷舔食指,抹平眉毛,才跟着圣母玛利亚进去。 圣母玛利亚站在角落,背对着我从行李中拿出东西。从墙边堆满的袋子、皮包来看,这个房间应该是老师们放行李的地方。 "老师,这个给你。" 圣母玛利亚站起来,把一个褐色的东西递到我面前,是一个A4尺寸的信封袋。 我默默接过信封袋,想起鹿曾说过,自然有人会把东西放在袋子里交给我。信封袋很轻,轻到感觉不出里面有没有东西,以大小来看,应该可以放得下牌子类的"三角",但是未免太轻了。我将信封袋翻过来,背面用胶带封住了。我正想打开时,圣母玛利亚按住我的手说: "老师,你的脸色一直很苍白呢,是不是醉了?东西弄丢就不好了,请回到家再打开。" 圣母玛利亚的手又冰又冷,微偏着头再次叮咛我:"回到家再打开。"然后,抽回她的手跟我说:"老师,我们回去吧。"便匆匆离开了房间。 我一个人被留在房间中央发着愣,印在信封袋上的"京都女学馆"旁的狐狸校徽直盯着我看。右手腕上残存着圣母玛利亚的体温,我沉浸其中,悄然抚摩眉毛。 宴会在晚上十点结束。 我醉得头昏脑涨,带着身旁醉得更是一塌糊涂的藤原一起回家。 那时,我一回到"岬之间",圣母玛利亚就一副没事的样子来向我劝酒。南场老师壮志凌云地说:"今年大阪一定要夺得大和杯。"我见机询问护胸的事,他们的护胸上果然都画着狐狸和老鼠,但是两人也都摇头说不知道来由。南场老师抱怨说鹿和狐狸还好,老鼠的格调就差了一截。圣母玛利亚什么也没说,笑着喝干了酒。 中间,藤原来坐在我旁边,开始发酒疯。在热闹气氛的带动下,大家一杯接着一杯,连我都喝醉了。扶着站都站不稳的藤原走出"狐乃叶"时,圣母玛利亚笑着说:"你们两个感情真好。"害我大感困扰。 我们跟圣母玛利亚一起走到京阪电车的伏见稻荷站,分别搭上了不同方向的电车。 "下礼拜的大和杯见。" 临走时,圣母玛利亚恭敬地一鞠躬,跑过开始锵锵鸣响的栅门。我看着她裙下那双又白又细的脚跨过铁路,心里期望着大和杯早点来临。 我跟藤原是在近铁奈良站分道扬镳的。在电车里,我借用一直昏睡的藤原的手机打电话给他太太,我告诉她,我会在奈良站让她先生坐上出租车,她一再向我道歉,语气沉着地说:"他就是这样,老给我找麻烦。"心平气和地表现出她的愤怒。 我把藤原抬上了出租车,他半张着眼睛沉入椅背的模样,就像枯萎的豆芽菜。 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十二点,一楼的电灯都关了,婆婆和重哥好像都睡了。我回到自己二楼的房间,坐在床上,从皮包里拿出信封袋。 我听从圣母玛利亚的指示,一路上都没开封。即将开封的心情是既期待又害怕,我与手上的信封袋对望了好一会儿。 轻轻一个深呼吸,鼻子周遭便弥漫着酒的味道。我撕开胶带封口,往里看,里面只有三张薄薄的纸。我把信封袋倒过来,拿出纸张,第一张用手写着"这是去年大和杯使用的表格,需要的话,今年也请影印使用";我翻到第二张,上面记载着京都、大阪、奈良三校的名字,是对战表;第三张是格子空白的成员表格,要在比赛前提出。 我坐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再翻回第一张,看着圣母玛利亚女性味十足的小小字迹,心中暗忖当然是这样啦。 我把纸张收回信封袋里,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 连思考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力气都没了,好一个扰人的夜晚。 可能是刚才打开信封袋时太紧张,突然觉得口渴,我便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走下陡急的楼梯,小心不要吵醒婆婆和重哥。我打算去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冷饮,但是才走出玄关,就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眼前一个大黑影蜷伏着,仿佛迎接我般,影子缓缓抬起了头。 "老师,把东西交给我吧。" 从浮现在黑暗中的鹿头轮廓,发出深沉浑厚的声音,在夜的幽暗中低声回响。 * 鹿慢慢靠近我。 玄关外的灯照耀着,雌鹿的头突然出现在光圈内。 "我来拿东西啦,老师。" 我不由得倒退一步,背部碰到拉门的玻璃,嘎哒震响。 "还杵在那干吗?狐狸在伏见稻荷把'眼睛'交给你了吧?我特地来拿了,快交给我吧。" "你说的……不会是纸吧?" 我勉强挤出声音来。 "纸?你在跟我开玩笑吗?那种东西怎么会是宝物!" 说得也是,我自己也觉得很荒谬。 "那、那么,我没拿到那种东西,也没见到狐狸的'使者'。" 鹿瞬间颤抖了一下,乌黑的眼睛吸入玄关外的灯光,绽放出异样的光芒。 "真的吗?" "嗯,真的。" "没人拿东西给你?" "是啊,我只拿到申请表格。" "什么是申请表格?" "就是一般的纸张。" "不可能,'使者'一定会出现。" 我用力摇摇头说:"你说的那种人,我一个也没见到,也没拿到任何东西。我话先说在前头,这可不是我的错哦,我又不知道谁是狐狸的'使者'……" 说着说着,我不禁一肚子火,为什么鹿可以这样随便说话、随便命令我?怎么想都违反了自然哲理,竟然还怪我没拿回什么神宝,实在太不合理了。 "喂,鹿大人,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再出现了?老实说,我已经搞不清楚你到底是真的还是幻觉。不,你实际存在也无所谓,如果你真的会说话,也可以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但是请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对了,我可以给你一年份的鹿仙贝,拜托你再也不要跟我说话了,求求你,饶了我。" 我双手合掌,在鹿前低下头,紧闭眼睛数十秒钟,衷心祈祷当我再抬起头时,鹿的身影已经消失。 "被抢走了。" 鹿说话的声音更低沉了,我猛然抬起头,当然,鹿还是在那里。 "被抢……什么被抢?" 我满心失望,但还是忍不住反问它。 "'眼睛'啊!你这个笨蛋,在你眼前被抢走,你都没发现吗?" 成天睡大觉的鹿竟敢骂我笨蛋!我粗声粗气地说: "慢着,是我的错吗?别、别开玩笑了,我去伏见稻荷纯粹是为了学校的事,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理由要配合你说的什么'使者'、'送货人'、'神宝'之类莫名其妙的话。何况,据你所说,我什么都不用做,狐狸的'使者'就会把某个东西交给我,可是实际上并没有人来找我。胡说八道的人是你,你凭什么骂我笨蛋?开什么玩笑嘛!" 鹿像听着风声般,竖起了耳朵,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沉着得教人恼怒。 "老师,你给我听着。" 我一说完,鹿就压着嗓门这么说,语气平静,却飘荡着无法形容的严厉。 "这件事其实与我们鹿无关,虽然我们也会有些损失,但跟你们人类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你不要搞错了,老师,不是你为我们工作,而是我们为你们人类在工作。没错,要不要把神宝拿来,是你的自由。但是如果没拿来,老师一个人的力量可改变不了那个结果。我不会害你,去把神宝拿回来吧。在神无月结束前还有时间,在那之前把'眼睛'拿来给我。" 鹿的声音低沉地回荡着,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异常魄力。 "那、那个'眼睛'是什么?" "是这世上之宝,一直保护着你们生命的宝物。" "那东西是'三角'吗?" "是的。" 区区一个剑道社的冠军牌,竟然这么有价值。 "那东西被抢走了?" "是的。" "被谁?……" "当然是老鼠啦。" 我茫然地看着鹿,用力叹了口气,有种突然全身无力的感觉。 奈良的鹿、京都的狐狸……现在又多了老鼠,简直就像剑道社护胸上的图案。我知道了--我彻底醒悟,这果然是我的妄想,自从我听说护胸的事,鹿就开始说起愚蠢的话了。 "够了,我知道了。"我对着鹿张开手掌说,"你的真正面目就是我,你是我脑里制造出来的妄想,神经衰弱到这种地步,真是太严重了。" 鹿看着我,夸张地咂了咂舌。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动了舌头,但我的确听到了啧啧声响。 "啊--真是无可救药的愚蠢人类,自以为伟大,其实相反,你们是一天比一天愚蠢了。难道你没发现,这样逃避现实,只会自己勒自己的脖子吗?真是一群叫人生气的家伙。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不可靠,但是没想到这么没用……没办法了。" 鹿向前一步,猛然伸出脖子,用鼻子顶住我的手掌心。冰冷的感触,让我慌忙缩回了手。在玄关外的灯光照射下,鹿的唾液在我手上闪着亮光。 "很遗憾,老师,你是个失职的'送货人',所以我帮你做了印记。" 我皱眉蹙眼,在衬衫上猛擦手掌,鹿冷眼看着我。 "什么印记?" 鹿没回答我的问题,语气强硬地说:"听着,老师,你要从老鼠手上拿回'眼睛'。" "从老鼠手上?哼,我怎样才能见到老鼠?去下水道或巷子里吗?要放捕鼠器吗?" "不,抢走'眼睛'的是人类,也就是老鼠的'使者'。" "先是狐狸的'使者',现在又是老鼠的'使者'?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还真多呢,也一定是女性吗?" 我浮现冷笑,不把鹿的话当一回事。 "老鼠的'使者'不必是女性。算了,现在跟你说什么都没用,等你改变心意……啊,看到印记后,你再怎么不想改变都会改变吧。总之,到时候来讲堂遗址找我。" "讲堂遗址?" "在大佛堂后面,就是我跟老师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鹿转身离去,正当它的屁股对着我时,从肛门喷出了大量的小粪便。排泄一结束,鹿便发出短短的呦呦鸣叫,我茫然目送着黑色身影,消失在转害门那个方向。 呆呆伫立了一会儿后,我拉开了拉门。虽然十字路口前的自动贩卖机亮着灯,但我还是折回了家中。觉得头好重,一上二楼,我就脱掉衬衫、长裤,钻进了被子里。因为趴睡的关系,胸前的护身符压得肋骨很痛,但我来不及翻身就呼呼入睡了。 二 "你昨天为什么拔腿就跑?我有话跟你说呢,你这样会给我添麻烦。"鹿一副很困扰的样子责备我说,"你这个男人怎么这么没用呢?……唉,算了,再怎么说你都是个老师。" 说完后,鹿摇了摇头。哦,不对,是我觉得它微微摇了摇头。 "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啊?" 鹿大模大样地看着我向后扭的脸,乌亮的眼珠注视着我。我喂食过不少头鹿,没有一头会这样与我的视线相交。 它问我有没有在听,我当然在听,但是我听到的不是所谓声音,也就是说,不是振动耳膜传来的"音波",纯粹只是我衰弱的神经弹出来的错误声音。 因为再怎么想,即便鹿拥有人类般的智慧,也不可能说人类的语言。我的意思是,以鹿嘴巴的骨骼,并不能发出人类语言的音。例如,狗绝对发不出"E"音,因为狗嘴巴的骨骼向前突出,无法做出发"E"音时须将嘴唇往左右拉的动作;同样也发不出"R"音,试想舌头那么长的狼狗,怎么可能在嘴里利落地卷起舌头。 但是,鹿噼里啪啦地跟我说了一堆话。我看着鹿,心情是无法形容的黯淡。鹿说话时,嘴巴的开阖都恰到好处,就像真的在说话,太奇怪了!还有一件怪事,那就是鹿的声音听起来像中年男子的声音。为什么会从雌鹿口中听见中年男子嘶哑的声音呢? 我心想还是先溜为妙,将脸转回正面,不禁大惊失色。我本来打算避开后面的鹿,跳过前面的小河逃走,岂料已经有三四头鹿等在对岸,仿佛早就看穿了我的意图,而且都是头上长着大鹿角的强壮雄鹿。 "今天可不能再让你逃走,这件事说来话长,请你再坐一下。" 我战战兢兢地回过头,对着鹿伸高双手说: "我、我没有鹿仙贝。" "我不要那种东西,你自己吃。" 鹿冷冷地驳斥我的话。 "你仔细听着,老师。" 鹿把低沉的声音压得更低了。 "老师,你被选为'送货人'。" 雄鹿英挺的鹿角在雌鹿背后摇晃着,就像在点头呼应雌鹿这句话。 "老师不久后会去京都,把在那里拿到的东西平安送回来,这就是'送货人'的任务。怎么样,很简单吧?" 我心想这家伙在说什么啊?却不由自主地反问它:"拿到什么东西?" "眼睛。" "啊?" "以你们的话来说就是宝物吧。那是神宝,轮到奈良保管,所以要老师去拿回来。" 我听得一头雾水,鹿却说得好像一切都已成定局,让我有点生气。 "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没好气地说。 "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用想,在适当的时机,自有适当的人物会交给你。" 我哈哈干笑,心想好幽默的鹿。 "可是,那个人是谁呢?" 我也夹杂幽默,与鹿抗衡。那种感觉可笑至极,但是鹿好像完全没听出来,一脸认真地回我说: "说是狐狸,其实跟老师一样是人,只是被当成了'使者'。" "狐、狐狸?" "对,京都伏见稻荷的狐狸。" 我开始有点无法忍受了。虽然这些都是我神经线路故障才听得见的话,但也未免太异想天开了。神经衰弱是我自己的事,却好像有点疯过了头。 "可恶,怎么会这样,这可是超严重的神经衰弱呢……" 我不由得发出感叹声。 "不、不,你没有神经衰弱,这不是幻听或幻觉。" "这些台词也是我大脑编出来的吧……可恶,还编得真好呢!" "唉,你真是个难缠的老师。" 鹿突然以前脚敲击地面,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猛摇头,再从鼻子呼出一大口气。 "没办法,这么做可能有点粗暴,但是为了唤醒发昏的老师,这是最快的方法。" 鹿自言自语似的叨念着,向后退了一步,换成在后面待命的高大壮硕的雄鹿低下头,将鹿角朝着我缓缓逼近。 "喂、喂,等等、等等!" 我慌忙想站起来,但还来不及撑起腰部,就被像网般张开来的鹿角,步步推向前方。我想跳过小河,可是对岸也同样有鹿角做成的壁垒。这时我稍微悬空的屁股,猛地被角抬了起来。我尖叫一声,飞上了高空,然后如同从斜面上滑下来般,掉入了两米下的小河里。 腰部以下全泡入河里,我茫然地抬头往上看,一头雌鹿和五头雄鹿,从两旁夹击般俯视着我。 "很痛吧?老师,这可不是幻想哦,我们真的存在,你正在听我说话,知道吗?" 雌鹿还是用中年男子嘶哑的声音开导我。 "听着,老师,你被选中了。既然被选中,就要完成你的任务。如果不能完成,这个世界会发生大事,所以你必须完成'送货人'的使命。不久后你会去京都,在那里拿到伏见稻荷的狐狸交给你的东西。不过,实际上应该是由一个女人交给你。" "女人?"我抬头看着鹿,惊讶地问。 "'使者'是一个女人。这件事一点都不难,你只要把拿到的东西带回来就行了。" "我会拿到什么?" "我刚才说过了,就是'眼睛'啊。" "光说这样怎么会懂?" "就是宝物啊,对我们或你们来说,都是很重要的宝物。" "到底是什么宝物?" "老师不知道也没关系,对方应该会装在袋子里交给你,你直接带回来就行了。对了,听说现在有人类语言的名称,叫什么呢?好像是什么三角……哎呀,反正是很无聊的名字。" 鹿停顿了一下,高高在上地看着我,又问:"怎么样,老师,是不是相信了?" 鹿背后的天空泛着淡淡的暗红。 "相信什么?" "相信你所看到的、所听到的一切啊。"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你很谨慎呢,唉,算了,这种谨慎的态度或许会有所帮助。总之,你要把狐狸交给你的东西带回来,这是'送货人'惟一的任务,知道吗?" 最后,鹿将低沉的声音压得更低,又添加了一句:"那么,拜托你了,老师,再见。" 话一说完,鹿就像收到信号般,一头头从视线中消失。 我的膝盖以下泡在冰冷的河水里,茫然仰望着天空。突然,被鹿顶起的屁股,像恢复记忆般疼痛了起来。 * 礼拜一开完教职员早会后,我就告诉理查愿意担任剑道社的顾问。早会前,担任合气道社顾问的老师都亲自来拜托我了,我想推也难,总不能让他负责两个社团,自己却什么也不做。理查满面笑容地听我说完后,向我说了好几次谢谢。 回到座位上,我告诉藤原将担任剑道社的顾问。 他立刻说了一堆很现实的话:"让我们一起在大和杯留下漂亮的成绩吧,这次是在我们的地盘举行,所以比赛不能表现得太差。" 午休时间,理查召集所有担任体育社团顾问的老师开会,在会议上公布由我正式接任剑道社顾问,并告知大家,将在这个礼拜六举办由大阪、京都、奈良女学馆的体育社团顾问共同参与的联欢会,为大和杯作事前准备。地点在京都的老地方,为了大赛的顺利进行,理查希望所有人都能参加。最后,他说当日收集的大和杯,他会负责开车运送回来,会议到此结束了。 我听不懂理查最后说的话,回到座位上便请教藤原。 "啊,理查是说他会把各社团的冠军杯带回奈良。"藤原靠在椅背上,伸了个大懒腰说,"网球社有网球冠军杯,羽毛球社有羽毛球冠军杯,这些冠军杯都叫大和杯。其实只有这般大小,就跟一般的冠军杯一样。理查的意思是,他会把大阪和京都去年在大和杯赢得的冠军杯都运回来,以备大赛使用。去年的地主校京都,几乎赢走了所有的大和杯,我们学校只拿到两个,所以理查会多出很多行李。" "由地主校获得压倒性胜利,简直就像全国运动大会。" "拉拉队的力量不可小觑,其他学校只有参赛社团的社员可以参加,所以地主校的拉拉队声势最浩大。" "越听越像真的大赛。" "本来就是啊,所以,老师你也要好好当剑道社的顾问。" 我把藤原的激励当成了耳边风。 "对了,京都女学馆在哪里?京都市内吗?" "是啊,在二条城稍微偏北的地方。其实,每一所女学馆都是在以前的宫殿附近,譬如我们学校是在平城宫遗址旁,大阪女学馆是在大阪城附近的难波宫遗址旁,京都女学馆就在古代的皇宫所在地附近。我曾问过大津校长,为什么都建在那样的地方,校长说他也不清楚。好像都是前任理事长,也就是他的父亲所作的决定,总之,听说前任校长是个怪人。" "那么理查说的举办联欢会的老地方,是在京都女学馆的哪里?" "不,他说的是校长老家开的料理旅馆,大和杯前的联欢会都是在那里举行的,这是老规矩了。" "这样啊,对了,校长是京都人嘛。" "是一家叫'KONOHA'的旅馆,很有名呢,现在的老板娘是校长的姐姐。" 藤原说他好像有简介,便拉出抽屉开始找。 "这家'KONOHA'在哪里?" "在伏见,搭京阪电车在伏见稻荷站下车,再走一下就到了。" 藤原面向抽屉回答。 "咦,你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的藤原,看到我的表情,不解地问。我摇摇头说没什么,从藤原手中接过折叠起来的简介。 封面上大大印刷着店名--"狐乃叶"(KONOHA)。 我差点惊叫起来,听到"KONOHA",我还以为是"木乃叶"(KONOHA),所以,"狐"这个字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啊,对了,老师,你知道吗?三校的剑道社都是成立于创校时,是校内历史最悠久的体育社团。" "嗯、嗯……你以前说过。" 我敷衍地回答他,打开了简介,上面写着"于稻荷大神所在处,给您宾至如归的服务",字旁的照片是屹立在朱红色的神社正门前的狐狸石像。 "不久前,我听到校长和理查在抽烟室聊天,校长说前任理事长是个剑道迷,所以六十年前同时创立京都、大阪、奈良的女学馆时,就先成立了剑道社。因此大和杯最初也是由三校的剑道社交流赛开始。但是刚开始不叫大和杯,应该说要取那种名字也不能取……" 藤原突然显得有些黯然,但我无心问他为什么。他似乎是在等我说些什么,可是左等右等我都不吭一声,他只好自己"嗯"地点点头,又继续说: "因为冠军的证明不是奖杯,而是冠军牌,取名大和牌就有点奇怪了,还是大和杯听起来比较像样。后来陆续成立田径社、柔道社,做了冠军杯,就正式取名为大和杯了。但是听说只有剑道社从创立到现在,都还是颁发冠军牌给冠军校。很丢脸,我本来也都不知道这些事。冠军牌的名称也很奇特,听说在各校剑道社被昵称为三角。" "你说什么?" 我突然大叫,害得藤原差点把刚拿出来的宝贝麻花卷瓶子掉在地上。 "你干吗突然叫这么大声?" "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三角?" "是、是啊,就是三角,因为看起来像三角形。据校长说,那是象征京都、大阪、奈良三所女学馆的关系。" "这个三角现在在哪?" "当然在京都啊,不愧是理事长定居处,京都女学馆在创立当时就成了剑道名校,声名大噪,不但是高中校际赛的常青树,还有称霸全国的经验,我们学校根本不是对手……哎呀,失礼了。" 藤原自觉失言,缩起了脖子,我可没心情在意这种事。 "这次的联欢会……是不是有人会把那个三角带来?" "是啊,这也是举办联欢会的目的之一,听说牌子上的雕刻很独特……" 听到一半,藤原的声音已经完全消失在听觉外。我将去京都伏见稻荷的"狐乃叶"拿三角--这绝不可能是偶然的巧合,但想成是必然的结果,也太恐怖了。我感到一阵寒战,昨天被鹿顶起的屁股,又开始隐隐作痛。 "老师,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还好吧?" 一回神,发现藤原正担心地看着我。 "听说麻花卷有助于血液循环哦,要不要再来一点?" 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但是看到藤原泰然自若地将瓶子递给我,我不禁觉得,这个老师的粗线条还真帮了我不少忙呢,便又拿了一些难吃的麻花卷。 * 一回到家,婆婆就说有我的信,交给我一个信封。我翻过来看,是母亲寄来的。来到奈良后,我没有给母亲写过一封信,也没打过电话,因为我懒得解说现状,我只跟母亲说,我来奈良女学馆是为了大学研究所的研修。从我跟学生之间的恩恩怨怨,到我跟鹿之间的对谈,没有一件事可以据实以告,所以就算写了信,顶多也只能告诉她,我把她寄来的护身符戴在身上了。 想到信里的内容一定是责怪我毫无音讯,我就觉得心情沉重。眼尖的婆婆看到我把信塞进了袋子里,斥责我说:"父母写来的信要马上看。" 没办法,我只好在客厅拆开信来看。 坐在一旁看晚报的重哥,悠闲地嘟囔着:"十月以来,关东那边的地震不少呢,地震很可怕,我讨厌地震。" 母亲写来的信,字还是漂亮得难以辨识。出乎我的意料,几乎没提到我的事,只提醒我在福原家要有礼貌、饭碗要吃干净、不要留下米饭、洗涤衣物要先翻面等等。其他写的都是她自己的事,附带一点祖父的事。 我折起信纸,放回信封。看来,祖父和母亲都过得不错,只有我过得不好。信的最后提到,最近地震特别多,令人担忧,十月期间大明神不在,希望大明神早点回来,以此作为结语。既没提到我们学校的事,也没要我跟她联络。如果她啰啰唆唆问一大堆,我会觉得很烦,可是这么漠不关心也叫我不满,所以说人心是很奇妙的东西。 "你母亲的腰好了吗?" 重哥看完晚报,放下报纸问我。 "嗯,好像还要一些时候才能痊愈,不过已经没事了。对了,那边最近常地震吗?我母亲信上有提到。" "没错,十月以来常看到这样的报道。都是小地震,可是每天持续,有点可怕。关东有老师的鹿岛大明神,怎么会这样呢?" 重哥折好报纸,笑眯眯地看着我。 "不是我的,是我母亲的鹿岛大明神,而且现在鹿岛大明神不在。" "咦,为什么?" "因为是神无月啊,每位神明都去了出云,闹空城啦。" "原来如此……所以称为神无月啊。那可糟了,大鲶鱼会暴动啊。" "放心,有惠比寿在。" 我把小时候从母亲那里听来的话告诉了重哥。十月鹿岛大明神前往出云时,会命令惠比寿留守,但是惠比寿的力量不及大明神,所以大鲶鱼偶尔会暴动。 "原来是惠比寿的力量不足,所以鲶鱼现在有小暴动。" "与那无关啦,关东大地震是九月一日,那时候大明神也在啊。" "对喔,说得也是。"重哥笑了起来。 听到婆婆喊吃饭的声音,我和重哥从沙发上站起来。 今天的晚餐是栗子饭。我告诉重哥我将担任剑道社的顾问,重哥说这会是很好的经验,为我的决定感到高兴。 "老师有剑道经验吗?"婆婆问。 我告诉婆婆,我高中时参加过剑道社。 婆婆猛点头说:"难怪老师总是保持良好姿势。" "这个周末有大和杯的联欢会。"我说。 重哥立刻问我是不是在"狐乃叶"?我点头说是。重哥说那里的料理非常美味,但他是美术社,所以永远不可能找他去,太遗憾了,说得很懊恼的样子。 "对了,老师既然是剑道社,就会跟圣母玛利亚一起工作。" "什么圣母玛利亚?" "就是京都女学馆剑道社的老师,她长得很漂亮,所以老师们都称她圣母玛利亚。" "哟,重哥也觉得她漂亮吗?" "我觉得每个女人都漂亮,但是圣母玛利亚太完美了。" 重哥啜饮碗里的海蕴,一本正经地点着头。脑海中突然浮现在学校微暗走廊与我擦身而过的女性的脸,她会不会就是圣母玛利亚?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种不可思议的确信。 "不过圣母玛利亚这种绰号有点落伍了吧?感觉很像'和尚'。" 我的心情顿时雀跃起来,将香味四溢的大颗栗子塞进嘴里。重哥无法理解我话中的意思,呆呆地看着我。坐在他旁边的婆婆说: "老师,什么'和尚'嘛!" 说完,笑眯眯地吸食碗里的海蕴。 三 最近不可思议的事太多了。 鹿的事就不用说了,学生们的事也一样。 那就是来自学生的恶作剧,突然停止了。走进1-A教室,黑板上已经没有字迎接我,就像有一定期限似的,十月后他们突然都变乖了。在攻击气氛完全销声匿迹的教室中,我可以毫无阻碍地教书。 在教职员室,理查称赞我说:"老师,听说你跟学生之间的问题解决了,实在太好了!"听到他这么说,我枕戈待旦的心情自然松懈了下来。 有一次,我去1-A上课时,看到有老师正在讲台前骂一个学生,询问后,知道是学生在上课时玩便携式游戏机,但是年长的古文女老师似乎不太清楚自己没收的是什么东西,我就胡诌说那是电子辞典,蒙混过去,把游戏机还给了学生。 因为看到学生快哭出来的样子,我觉得很可怜。学生讶异地看着我,我说这种东西容易被误会,下次还是乖乖翻字典,学生用力点头说:"是!"回到了座位上。 制服换季后,教室里的色彩感觉清幽多了,是不是制服从夏服换成冬服,学生们的心境也会随着改变呢?我不知道。跟学生之间的纷扰虽然平息了,但我肚子的状况还是不太好。说到不好,堀田给我的感觉也很不好。今天早上在楼梯平台碰到她,她跟我打了声招呼说早安,害我满腹狐疑,心想今天到底吹的是什么风。 从那之后,我不敢再靠近奈良公园或春日大社。我持保留态度,不对鹿那件事下结论。到底是鹿会说话,还是我神经衰弱下的产物?要相信不可能的事,还是相信真理?情况很复杂。神经衰弱总有一天可以治好,可是鹿会说话这件事将改变世界历史,我希望世界历史能维持现状。 老实说,我不知道担任剑道社的顾问要做什么。学校有两间体育馆,小的那间是第二体育馆,当合气道社的顾问老师带我进去时,我心想这是在开什么玩笑,因为只有三个社员穿着剑道服,优哉地练习挥剑。 挥剑结束后,我召集社员,问她们只有这些人吗?看似主将的高个子女学生很干脆地回说:"是的,只有这些人。"我有种被耍的感觉,这种社团哪需要顾问呢?合气道社的顾问说:"老师,如果要做'冲击练习',这里有护具。"他带我去里面的仓库,我问他平常就是这些人吗?他边回答我说是啊,边打开仓库的门说:"因为没有正式顾问教导,所以没有人加入。"我心想原来如此,那就难怪了。 "大和杯是个人战吗?" 看到收藏垫子和跳箱的仓库景象,我觉得很怀念。 "不,是团体战。" "那么,三个人不能参加比赛吧?" "嗯,不能,比赛快到时,她们就会找来两个临时社员。每年都是这样,很可怜。" 我哈哈干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走进满是尘埃的仓库。 合气道社的顾问从里面拖出护胸和面具说:"这是男性用的护具,很久没用了。" 我拿起蒙上一层白色灰尘的护具,护胸的正面刚好面向着我,我看到上面好像画着什么画,便用手擦拭护胸表面。当发现灰尘下的画是鹿画时,我不由得惊叫起来。 合气道社的老师确认是怎么回事后,指着我背后说:"啊,我们学校的护具都是那种设计,你看,那边也有。" 我回过头,看到墙面有个格成好几个正方形的架子,整齐地排列着护具。那些护胸的表面,都画着轻盈跳跃的鹿。 "剑道社可能是因为历史最悠久,有很多独特之处。不只我们学校,京都女学馆和大阪女学馆的护胸也都有图案,京都的护胸画的是狐狸,大阪的护胸画的是老鼠,很有意思吧?" 我把护具放在架子上,拍拍手上的灰尘,假装咳嗽走出仓库。顾问说空气有点不好,走出仓库后,对我一鞠躬说:"那么,剑道社就拜托你了。"说完,便回到正使用体育馆另一半空间练习的合气道社。 我把靠在墙上的折叠椅张开来坐,呆呆地看着正对着戴面具的假人作"打击练习"的学生们。呦呦鸣叫的鹿从我大脑中跃过,模样变成画在护胸上的鹿,不知不觉鹿又变成狐狸,最后变成"狐乃叶"简介上的狐狸石像。冥冥之中,我似乎逐渐被卷入了奇妙的环节里。 视线前方,刚才那个自称主将的女学生击中了假人的面部,气势澎湃的踏进震响地板,竹剑在假人的面具上弹起。 * 我在近铁奈良站入口处的行基像前等候藤原。 礼拜六的车站很热闹,跟平日大不相同,一大早天气就很好,是秋天最好的出游日。从奈良公园出来的团体观光客,络绎不绝地从我眼前经过,背着行囊的老夫妇,买了很多的柿叶寿司当礼品。 我看看手表,已经到了约定的下午三点,藤原还没来,我只好看着像圆形金字塔的喷水台顶端的矮小行基像,恰巧看到堀田推着脚踏车从行基像对面商店街的拱门出来。 今天学校放假,所以堀田穿着便服,下面是牛仔裤,上面是长袖T恤,一身轻松装扮推着脚踏车。出了商店街,她便跨上脚踏车。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叫她。 但我白犹豫了,因为堀田似乎要骑过前面的斑马线。当我正松了口气时,脚踏车的前轮却突然改变角度,往我这里来了。我来不及撇开脸,视线与堀田正面相交。 "啊!" 我没听见声音,但是看得出她的嘴巴是这么叫的。 堀田在我身前两米停下了脚踏车,大概是不由得停了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脸上明显露出困惑的表情。 "嗨。" 我僵硬地举起了手。堀田没有看我,低下头,在嘴巴里说着:"你好。"我本想调侃她说:"原来你不是骑鹿啊!"却压抑住了这样的冲动。 "你家在这附近?"我平静地询问。 "嗯,在纪寺町。" "喔--"我点点头,其实根本不知道纪寺町在哪里。 "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正要去京都开会,讨论大和杯的事。" "去京都?" "对,去伏见稻荷。" "哦--"堀田冒出这么一声,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好像很开心,不过我只听过她不高兴时的声音,所以说不定这是她平常的表现法。 "你在等谁吗?" "没错,啊,他来了。" 堀田望向我视线前方,看到正在人群中挥手的藤原。 "哇--麻花卷兄弟。"堀田低声嚷叫。 "麻花卷兄弟?" "那是你们的绰号,因为你们常常两个人坐在教职员室吃麻花卷。" "才没那么常吃呢,那种东西也不能吃那么多。" 我强烈反驳,但是堀田只留下"开会加油喔--"的奇妙声援,便踩上了脚踏车踏板,途中还笑着对挥手的藤原点头致意,然后消失在建筑物的阴暗处。 "对不起,等很久了吗?" 藤原抓着头,一身轻便地来到我面前。在学校时,他都是穿西装和衬衫、打领带,所以我第一次看到假日穿便服的他。夹克式大衣配上现在流行的后背包,怎么看都像个大学生,一点也不像是有两岁女儿的历史老师。 "走吧,老师。" 这位老兄显得很开心,我问他怎么了,他说现在已经开始期待"狐乃叶"的料理,简直跟重哥如出一辙。 "那么好吃啊?" "嗯,可以免费吃美食的机会不多呢。" 我们搭上往京都的近铁电车,并肩坐着。 "对了,刚才那是堀田吧?"藤原问我。 "嗯,在行基像前碰到的。" "太好了,你们和好了。" "哼,她说我跟你是麻花卷兄弟,说话还是那么没礼貌。" "麻花卷兄弟?" 藤原狂叫起来,我还以为他气疯了,没想到他满不在乎地说:"如果是兄弟,谁是兄呢?以年纪来说是你,但以麻花卷的资历来说是我。" 我实在没心情回答他,只是一直看着窗外,对面低矮群峰的棱线沿着铁道绵延,晴朗天空里的浮云在群峰表面映下巨大斑点,景象雄伟。 "哎呀,她会这么说,表示跟你和好啦,太好了,太好了。" "我说过了,我没跟她和好啊。" "我到现在都还想不通呢,我在你班上教历史,所以也认识堀田,她应该不是那种会煽动班上同学攻击老师的学生啊。" "啊,果然是堀田干的好事?" "听说是呢。" "哼,你知道的还真多呢。" "嘿嘿,因为我是你隔壁班的班主任,多少会听到一些话。" "堀田这家伙真难缠。" "应该有什么理由吧。会不会是你在不知不觉中伤害了堀田?" "你是说问题出在我身上?别开玩笑了。" "现在的孩子都很敏感,很难说怎么做会起什么作用,凡事都要谨慎。" 我双手环抱胸前,不悦地说:"那可不关我的事。" 中途换搭京阪电车,我们又并肩坐在一起。藤原问我剑道社怎么样?我就把前几天在仓库看到的护具告诉他。 "咦,还用在那种地方啊,我都不知道呢。也难怪啦,鹿是我们学校的象征嘛。" "咦,是吗?" "是啊,校徽不是也用了吗?" 藤原从背包里拿出为了今天的联欢会发给大家的"第十六届大和杯实施纲要"的小册子,我仔细一看,发现封面上印着三个校徽。 "啊,这个真的是鹿。" 我仔细端详三个之中已经看习惯的奈良女学馆校徽,围起"奈良"两个字的圆形粗框外,环绕着看似鹿角的图腾。鹿连这种地方都入侵了,更别说是护胸表面了。 "这是京都女学馆的校徽,怎么样,很像狐狸的脸吧?" 藤原所指的校徽,是以倒三角形框住"京都"两个字、上面画着类似耳朵的图案。 "看起来是像狐狸……可是太奇怪了,为什么京都会有这么强烈的狐狸形象?" "嗯,为什么呢……跟鹿比起来逊色多了。主要是因为校长的老家在伏见吧?说到伏见就会想到京都伏见稻荷大社,稻荷神就是狐狸。" "哦……大概是吧,那么最后这个就是大阪女学馆啰?" "是啊。" "这哪像老鼠啊?怎么看都像一般的樱花花瓣啊。" 校徽跟其他两校一样,中间大大地写着"大阪"两个字,周遭围绕着樱花花瓣。意境高雅,怎么看都看不到老鼠的影子。 "的确没有老鼠呢……" 一本正经看着封面的藤原,突然"啊"地大叫一声。 "怎么了?" "老师,是颜色啊。" "颜色?" 藤原依序指着三个并排的校徽,前面两个是黑色、黑色,只有最后的大阪女学馆的校徽颜色比较淡。 "是老鼠色,老鼠啊!" 我抬起头来,想对他说哪有这种事,却看到他表情夸张、鼻孔张大,看得我有些动摇。 "只是印刷印得不太好吧?" "不,回想起来,在学校简介手册上,大阪女学馆的校徽也是印成老鼠色。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他自顾自地点头表示明白,但我还是不明白,仍然死盯着大阪女学馆的校徽。 "奈良的鹿、京都的狐狸,我还能理解,可是大阪女学馆为什么是老鼠呢?藤原,你听说过为什么吗?" "没有,从没听说过。"藤原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说,"京都女学馆的校徽,也只是我自己从以前就觉得很像狐狸的脸而已。啊,不过我确定我们学校的校徽是跟鹿有关系。" 我不再理睬藤原,双臂环抱胸前,车内响起"下一站是伏见稻荷"的广播。我莫名地感到生气,气自己差点相信了老鼠色的说法。 "我不知道跟校徽有什么关系,但是既然其他学校的护胸上也画着狐狸和老鼠,那么应该还是意味着什么吧。到了'狐乃叶',你可以问问其他学校的老师。" 他把小册子收进背包里,若无其事地又接着说: "对了,你可以问圣母玛利亚,她也是剑道社的,一定知道。老师,你知道圣母玛利亚吗?她姓长冈,是长冈老师……" 听到圣母玛利亚,我立刻反射性地转向他。 "我听重哥说过,圣母玛利亚真那么漂亮吗?" "福原老师也这么说?那就是保证啦,真希望我们学校也有那么年轻漂亮的女老师。" 藤原有老婆女儿了,竟然还敢说这种话。 "对了,今天南场老师也会来,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喜欢圣母玛利亚?" "南场老师是谁啊?" "担任大阪女学馆剑道社顾问的老师,打从圣母玛利亚去京都任教以来,他就迷上了她,听说有一阵子追得很勤,最后壮烈成仁。不过南场老师的确配不上长冈老师。" 长冈老师这个称呼,依然与在微暗走廊跟我擦身而过的女性身影重叠,阳光清楚照出了她的侧面。 "老师,到了哦。"藤原这么说。我将脸转向窗外,所有柱子、墙壁都漆着朱红色的浓艳月台,在窗外逐渐呈现。 一下电车,正前方的墙壁上,就挂着用斗大的字写着"伏见稻荷大社"的招牌,招牌中央画着鸟居,鸟居两旁有两只红眼睛的白狐狸瞪着我看。 出了车站,我跟在藤原后面走。 途中,他指着左手边的大鸟居说:"那就是伏见稻荷大社。" 漆着朱红色的高大鸟居前,是直通通的坡道,尽头又有鸟居矗立着。藤原骄傲地介绍:"这就是全国约有四万个分社的稻荷神社的总社。" 我带着复杂的心情抬头看着鸟居时,藤原说:"啊,要不要照张相?"从背包里拿出了相机。我说不用了,推着藤原的背部,催他往前走。一心想着万一狐狸的"使者"出现怎么办?又想怎么可能会出现那种东西?两种思绪相互倾轧,越来越不安,肚子也怪怪的。 藤原拿着相机,显得相当不满。我发现他拿的不是一般相机,就问他:"干吗带单反相机来?"他骄傲地抚摸着相机说:"是理查拜托我拍全体照啦,我高中时是摄影社呢。怎么样,让我练习拍一张吧?"他硬是要帮我拍,我只好以大鸟居为背景拍了一张。拍完后,我说想看看摄影社的技术怎么样,要他把相机给我看,但他说不是数码相机所以看不到,拒绝了我。 "什么?你还使用胶卷?" "是啊,胶卷可以拍出数码相机拍不出来的味道,而且,这台相机从我高中用到现在。" 他疼惜地抚摸着相机。 过了鸟居再走五分钟,就到了"狐乃叶"。藤原隔墙仰望壮观的仓库,向我说明:"大津校长的老家,代代都在这里经营料理旅馆。"我不解地嘟囔着:"为什么开料理旅馆的人会创立三间女子学校呢?"藤原也偏着头说:"是啊,为什么呢?" 沿着墙壁走了一会儿,终于到了入口处。门上挂着一个大匾额,用黄色写的漂亮字体跃然于上。洒过水的玄关,挂着"大和杯联欢会"的牌子。 我背着藤原,把唾液沾在指尖,悄悄抹在眉毛上。有所谓"眉唾"的说法--传说很久以前,当狐狸要附在某人身上时,会先数那个人的眉毛,所以只要抹上口水让眉毛服帖,狐狸算不出根数就不能附身了--我是从我母亲那里听来的,虽然觉得很可笑,我还是先用指尖细心地抚平了眉毛,才钻过"狐乃叶"的大门。 进了玄关却没人来迎接我们,可以听见里面嘈杂的声音,但是柜台一个人也没有。正前方立着一座屏风,上面画着大松树。古色古香的木纹地板,被天花板上的灯光照得淡淡发亮。脱鞋处的玄关石阶相当宽敞,靠墙的鞋柜上摆着人偶、面具、壶等颜色淡雅的物品,洋溢着老店的风情。 说声"打搅了",还是没有人出来,我和藤原不知该怎么办,只好站在玄关发呆。这时,我突然发现右边墙上挂着一幅古老的画,画中像发胖的惠比寿的男性,右手拿着蛤蜊,左手抱着鲣鱼,骑在天鹅上,给我的感觉就像我在母亲房间里看到的鹿岛大明神。藤原也靠过来,说了一串绕口令般的话。 "咦,什么?" "他是盘鹿六雁命,料理之神。" 藤原指着画的一角,那里用汉字写着"盘鹿六雁命"。我心想不愧是历史老师,眼睛顺着那几个难念的字看下去,看到"鹿"字时,心情顿时陷入低潮,觉得抹在眉毛上的唾液,全都失去了效果。 "这个人跟鹿有关吗?" "没有,就只是个名字,他本来是天皇的臣子。" "喔--"我点点头,但有种被泼了冷水的感觉。正打算再用唾液抹眉毛时,响起了"欢迎光临"的声音,不知何时,屏风前站着一个穿和服的女性。 "老师,这位就是'狐乃叶'的老板娘,大津校长的姐姐。" 藤原这么介绍后,矮胖体型的老板娘缓缓低头致意,脸部表情非常柔和,但是清晰的眉毛线条、浓艳的口红,都给人精明能干的感觉;跟校长相似的地方,只有矮胖的个子和细细的眼睛。老板娘的眼角浮现深深笑意,又恭敬地一鞠躬说:"我弟弟承蒙照顾了。"我也慌忙低下头说:"哪里,该感谢的人是我。" "老师们几乎都到了呢。" 老板娘带着我们走过铺着深红地毯的走廊,嘎吱嘎吱鸣响的地板,似乎有些许的斜度。我沉浸在类似祖父家古老建筑物的气氛中,但一看到窗外宽敞的中庭和高大的仓库时,我猛然拉回思绪,心想这样不行,这里可是敌阵!我拉紧心的缰绳,目光锐利地盯着前方。 "就是这里。" 老板娘停在"岬之间"的牌子下,悄然拉开了格子门。 正巧要从里面拉开门的人,赫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啊"地叫了一声。 我认出站在那里的人,就是之前跟我在学校走廊碰过面的女子。 "啊,长冈老师。" 在我身旁的藤原出声招呼。 长冈老师闪过害羞的表情,但很快便展露笑容,点头致意说:"哟,你好,藤原老师。" 然后又转向我,用手压住从右肩垂下来的波浪鬈发,点头致意说:"你好。" "你好。" "之前,我们在学校见过一次吧?" "是的,在走廊上。" 我压抑狂跳的心,佯装镇定地回答。 房间中央传来理查的声音:"差不多可以请各位就座了。" 长冈老师低下头说:"不好意思,借过一下。"从我旁边经过,走向走廊。顷刻后,身后飘来迷人的香味,我不由得回过头看。 "咦,你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啊?"藤原怀疑地问。 "圣母玛利亚还是那么漂亮呢。"老板娘感叹地说。 我和藤原并肩目送着长冈老师离去的漂亮背影,看到她走进厕所,两人才慌忙撇开视线,钻入房间里。 * "第六十届大和杯联欢会"在下午五点整正式开始。 因为是地主校,今天的干事理查站在房间正前方,以洪亮的声音致辞: "希望能借此机会,促进各校顾问老师的交流,此外也衷心祈祷十天后将在奈良女学馆举办的、值得纪念的第六十届大和杯,可以圆满落幕。" 之后,又花了大约三十分钟说明当天的行程,当然大半都是以"进行程序大致与历年相同,细节在大和杯当天的各社团会议再行讨论"的形式结束。 最后理查提醒大家:"手上有大和杯的京都女学馆、大阪女学馆的老师,等一下请把奖杯拿到隔壁房间。" 接着,会场立刻展开了宴会。"岬之间"的桌子上,以社团作为区分,分别摆着"柔道社"、"篮球社"、"田径社"等立牌,我拉过坐垫,在摆着"剑道社"立牌的桌边坐下。每个社团都有京都、大阪、奈良的顾问老师,大约三至四人坐成一桌。剑道社这一桌,有我、圣母玛利亚和南场老师三人。整个"岬之间",大约聚集了五十位老师。 让藤原赞不绝口、让重哥垂涎三尺的料理,一道接一道地送上桌来,每一道应该都是上等的京都料理,但我却吃不出味道。看起来的确很好吃,可是我无法专心品尝,因为满脑子都是狐狸"使者"那件事,圣母玛利亚又坐在我面前。或许,狐狸的事纯粹只是借口,眼前圣母玛利亚的存在,才是让我无法静下心来品尝料理的真正原因。 大家一起干杯后,圣母玛利亚又正式作了一次自我介绍:"我是在京都女学馆担任数学老师的长冈。"她说她是跟藤原同一年赴任,所以年纪应该是二十五岁左右吧。不愧是被称为圣母玛利亚的人,长得非常漂亮,那张脸绝不是艳丽,知性的清秀额头、沉稳的眼神、随时带着含蓄笑容的嘴巴,都飘散着恬淡的气息,全身上下洋溢着无法形容的气质。起初我觉得那个绰号太陈腐,但现在倒觉得形容得非常贴切。她的确充满魅力,又有着令人难以忘怀的、沉静而幽深的韵味。 "老师,你有几年的剑道经验?" 圣母玛利亚问,我回答说只有高中时稍微涉猎过。她说她从四岁开始学剑道,大学也参加了剑道社。 "大学时每天都在数学和剑道之间打转,我一直很喜欢计算,现在只要给我纸跟笔,我就会花好几个小时开始解数学题目,今天在来这里的电车上也是在解题。"圣母玛利亚用右手在半空中写着算式说,"我很奇怪吧?" "不,不会。" 我心想她还真奇怪,但仍然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老师来奈良多久了?" "刚来没多久,大约三个礼拜。" "担任班主任了吗?" "有,担任一年级的班主任,教二年级的物理和化学。" "既然是一年级的班级,学生都很可爱吧?" "不,一点都不可爱,个个都很难缠。" 我回答得很认真,圣母玛利亚却当成玩笑,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去过奈良公园或春日大社吗?" "嗯,去散步过好几次,因为在住处附近。" "老师应该喜欢鹿吧?" 突然出现鹿的话题,我有点惊慌,但应该是因为我住在奈良,她才好意地问我吧。当然,我很高兴圣母玛利亚对我的关心,但鹿无论到哪还是鹿。我老实回答她不喜欢,她不解地问讨厌鹿的什么。我总不能告诉她,讨厌鹿会说话,所以我回答说我不喜欢鹿的厚颜无耻。圣母玛利亚说她也不太喜欢鹿,因为鹿会咬她的衣服。我们两人在奇妙的地方有了共识,不过我不知道鹿在什么情况下会咬人的衣服。 圣母玛利亚说她不喜欢鹿,但是很喜欢奈良的寺庙。据她说,同样是古老的神社、寺庙,跟京都比起来,还是奈良的比较雄伟壮观。她还说跟我在学校走廊碰到那一天,她也是去参观过东大寺的大佛后,才来参加三校的定期例会的。当她听说东大寺的大佛直立起来有三十米高时,就开始计算大佛的脚程有多快,结果算出走到东京大约要七小时。 "我很奇怪吧?" 圣母玛利亚拿着杯子,害羞地笑了起来。她从刚才一杯接一杯地干着啤酒,修长的颈子却还是白皙得耀眼,不愧是运动健将。 这一桌还有另一个人,这个继圣母玛利亚之后自我介绍的人,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是大阪女学馆的南场。"便垂下了他那颗大头。南场头顶上的头发浓密得可怕,活像把硬毛刷子。他的年纪大约三十五岁,头部、肩膀、胸部等身上所有零件都很庞大,但是身高不高,比例看起来很差,就像因为地底下的土太硬,只好横向成长的白萝卜;不过他的肌肤晒得很黑,所以用白萝卜来形容他似乎有些突兀。 南场老师自我介绍之后,不断重复地说:"奈良之前没有顾问,都是我和长冈老师两人作准备,这次多了老师,轻松多了,太好了。"好像在责怪以前都没有顾问,所以我虽然不能苟同,还是向他道了歉。南场老师说他教的是体育,我看到他拿着啤酒瓶替圣母玛利亚斟酒的强健手臂,心想不愧是体育老师。他说他从小学开始学剑道,现在是五段;圣母玛利亚也说她是四段,两人都很厉害,我毫无资格跟他们谈自己的经历。 圣母玛利亚说自己可能不太会教剑道,南场老师热心地给她建议,我在一旁听得非常沮丧,因为他们两人谈的目标,都是打入高中校际赛之类的水平。听到南场老师一再强调"一眼二足三胆四力"的剑道原则,我自觉无法胜任顾问一职。关于剑道,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教给仅有的三个社员,这样的我,以剑道社顾问的身份跟他们同席,似乎有点对不起他们。 不过,藤原在电车里说的事是真是假呢?席间我想到这件事,便兴趣盎然地看着圣母玛利亚与南场之间的应对。据藤原说,南场老师曾对圣母玛利亚着迷,采取过积极行动,结果壮烈成仁,但是从认真讨论着剑道指导的两人身上,完全感觉不出那样的痕迹。那个画面就像资深老师与年轻老师,正在讨论教育相关议题。不过我对男女之间的微妙心理并不了解,说不定他们只是觉得很尴尬,彼此都努力在找话说。不管眼前存在着多强烈的磁场,用肉眼都无法确认。 酒过三巡后,"岬之间"的喧嚣越来越高涨。理查趁老师们还没喝醉之前,到处提醒带着大和杯的老师,把大和杯拿到隔壁房间。理查看起来一点都没醉,我想到理查会邀我去挥杆,就是因为完全没有酒量,想着想着,突然想起"三角"这两个字,我早已忘了这回事,所以身体像被掴了一巴掌般颤动了一下。 "在适当的时机,自有适当的人物会交给你。" 这是鹿在飞火野说的幽默话语,还说会把三角交给我的人,是被选为狐狸"使者"的女人。我抬起屁股,环视"岬之间"里,女性教师比我想像中多,大约十五人到二十人,我眼前就有一个。如果狐狸的"使者"真的会出现,那么圣母玛利亚是那个"使者"的可能性最高,因为三角就在她手上。虽然圣母玛利亚一再说她对剑道指导没有自信,但是去年在大和杯赢得三角的就是京都女学馆,今天为了交给理查,她应该也带来了。 我想请教圣母玛利亚关于三角的事,顺便问她画在护胸上的狐狸和老鼠的事,但她与南场老师之间的指导讨论渐入佳境,我怎么也找不到缝隙插入。 我看他们还没有结束话题的意思,想先去上个厕所,站起来时脚却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 "老师,你还好吧?"圣母玛利亚问。 我举起一只手回答她说没事,但映入眼帘的却是红彤彤的手背。圣母玛利亚还是一张白皙的脸,显得若无其事,隔壁的南场老师变得又黑又红,更衬托出她的白,她真是个大酒豪。 上完厕所,在回"岬之间"的途中,看到隔壁房间开着,我便下意识地往里探头,榻榻米上排列着纸箱,理查站在纸箱前,不知道在手中的纸上写着什么。 "啊,老师,你来得正好。"理查发现我,指着榻榻米上的纸箱说,"全都收齐了,你可以帮我抬到停车场吗?" 我点头说好,理查开始把纸箱一个个塞进大旅行袋。边长约二十厘米的箱子上,用马克笔写着"排球社大和杯"、"垒球社大和杯"等等。 "那么,拜托你了,老师。"大概装满五个左右,他就把旅行袋交给了我。 "你先在玄关等。"他催我先走。 我背着旅行袋,从铺着深红地毯的走廊走向玄关。因为有点醉,所以脚步有些蹒跚,我的酒量似乎比在大学时差。"岬之间"闹得越来越凶,连走廊都听得到喧嚣声,看来老师是平日积压最多不满的人群。 在玄关穿好鞋子等理查来,没多久他就两肩背着旅行袋出现了。可能是旅行袋太重,他的脸都涨红了。我说我可以帮他拿,从他手上接过一个旅行袋,走向出门后隔着一条道路的对面停车场。 "那么,老师,我先走了,你再回去跟大家同乐吧。" 旅行袋都装上车后,理查发动引擎,钻进了车子。 "对了,老师,你没事吗?" 理查摇下窗户,突然这么问我。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以为是指我喝醉的事,就回答他说:"嗯,没事。" "那就好。"理查笑着点点头说,"那我先走了。"他把手轻轻一挥,便开车走了。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我直到看不见理查的车尾灯,才想起"三角"就在那些旅行袋里。 有种被狐狸附身的感觉,我摸摸眉毛,眉毛当然已经干了。 *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狐乃叶",既没拿到东西,也没见着实物一眼,"三角"就跟着其他大和杯一起被送回了奈良,那种感觉就像挥棒落空,而且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对着什么挥棒。 我钻过"狐乃叶"的匾额,走在石子路上,有种终于从梦中醒来的感觉。鹿说的那件事就此结束了,虽然这样的结束是有点平淡,但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有其他的结果了。鹿说的话果然是谎言,不,根本连鹿的存在都是虚幻的--我抱着附体邪魔已经被驱除的心情走在走廊上。否定鹿这件事,等于证实我神经衰弱,又面对了新的问题,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觉得忧闷,反而觉得很轻松。 沿着走廊往前走,就看到圣母玛利亚站在"岬之间"门口。 "老师,你去哪了?" 圣母玛利亚见到我劈头就问,我说我去帮理查搬东西。 她看着我笑说:"你一直没回来,我还担心你是不是在哪醉倒了呢,因为你好像喝醉了。" 圣母玛利亚的眼睛,近看非常清澈透明,笑起来时,眼角旁会露出一个小黑痣。她对我的关心,让我心中骚动不已。 "老师,可以来一下吗?"圣母玛利亚叫我。 "好啊,什么事?" "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圣母玛利亚突然一脸认真地告诉我,我正偏头想她要给我什么呢,忽地,那句话在脑海中复苏: "在适当的时机,自有适当的人物会交给你。" 我的心跳猛地加速,思绪一片混乱。三角应该已经不在这里了,圣母玛利亚要拿什么给我呢?就像应该已经看完的书,突然出现了下一页,感觉糟透了。 圣母玛利亚拉开"岬之间"隔壁房间的格子门,转身进入刚才理查整理行李的地方。我偷舔食指,抹平眉毛,才跟着圣母玛利亚进去。 圣母玛利亚站在角落,背对着我从行李中拿出东西。从墙边堆满的袋子、皮包来看,这个房间应该是老师们放行李的地方。 "老师,这个给你。" 圣母玛利亚站起来,把一个褐色的东西递到我面前,是一个A4尺寸的信封袋。 我默默接过信封袋,想起鹿曾说过,自然有人会把东西放在袋子里交给我。信封袋很轻,轻到感觉不出里面有没有东西,以大小来看,应该可以放得下牌子类的"三角",但是未免太轻了。我将信封袋翻过来,背面用胶带封住了。我正想打开时,圣母玛利亚按住我的手说: "老师,你的脸色一直很苍白呢,是不是醉了?东西弄丢就不好了,请回到家再打开。" 圣母玛利亚的手又冰又冷,微偏着头再次叮咛我:"回到家再打开。"然后,抽回她的手跟我说:"老师,我们回去吧。"便匆匆离开了房间。 我一个人被留在房间中央发着愣,印在信封袋上的"京都女学馆"旁的狐狸校徽直盯着我看。右手腕上残存着圣母玛利亚的体温,我沉浸其中,悄然抚摩眉毛。 宴会在晚上十点结束。 我醉得头昏脑涨,带着身旁醉得更是一塌糊涂的藤原一起回家。 那时,我一回到"岬之间",圣母玛利亚就一副没事的样子来向我劝酒。南场老师壮志凌云地说:"今年大阪一定要夺得大和杯。"我见机询问护胸的事,他们的护胸上果然都画着狐狸和老鼠,但是两人也都摇头说不知道来由。南场老师抱怨说鹿和狐狸还好,老鼠的格调就差了一截。圣母玛利亚什么也没说,笑着喝干了酒。 中间,藤原来坐在我旁边,开始发酒疯。在热闹气氛的带动下,大家一杯接着一杯,连我都喝醉了。扶着站都站不稳的藤原走出"狐乃叶"时,圣母玛利亚笑着说:"你们两个感情真好。"害我大感困扰。 我们跟圣母玛利亚一起走到京阪电车的伏见稻荷站,分别搭上了不同方向的电车。 "下礼拜的大和杯见。" 临走时,圣母玛利亚恭敬地一鞠躬,跑过开始锵锵鸣响的栅门。我看着她裙下那双又白又细的脚跨过铁路,心里期望着大和杯早点来临。 我跟藤原是在近铁奈良站分道扬镳的。在电车里,我借用一直昏睡的藤原的手机打电话给他太太,我告诉她,我会在奈良站让她先生坐上出租车,她一再向我道歉,语气沉着地说:"他就是这样,老给我找麻烦。"心平气和地表现出她的愤怒。 我把藤原抬上了出租车,他半张着眼睛沉入椅背的模样,就像枯萎的豆芽菜。 回到家时,已经过了十二点,一楼的电灯都关了,婆婆和重哥好像都睡了。我回到自己二楼的房间,坐在床上,从皮包里拿出信封袋。 我听从圣母玛利亚的指示,一路上都没开封。即将开封的心情是既期待又害怕,我与手上的信封袋对望了好一会儿。 轻轻一个深呼吸,鼻子周遭便弥漫着酒的味道。我撕开胶带封口,往里看,里面只有三张薄薄的纸。我把信封袋倒过来,拿出纸张,第一张用手写着"这是去年大和杯使用的表格,需要的话,今年也请影印使用";我翻到第二张,上面记载着京都、大阪、奈良三校的名字,是对战表;第三张是格子空白的成员表格,要在比赛前提出。 我坐在床上愣了好一会儿,再翻回第一张,看着圣母玛利亚女性味十足的小小字迹,心中暗忖当然是这样啦。 我把纸张收回信封袋里,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 连思考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力气都没了,好一个扰人的夜晚。 可能是刚才打开信封袋时太紧张,突然觉得口渴,我便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走下陡急的楼梯,小心不要吵醒婆婆和重哥。我打算去附近的自动贩卖机买冷饮,但是才走出玄关,就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眼前一个大黑影蜷伏着,仿佛迎接我般,影子缓缓抬起了头。 "老师,把东西交给我吧。" 从浮现在黑暗中的鹿头轮廓,发出深沉浑厚的声音,在夜的幽暗中低声回响。 * 鹿慢慢靠近我。 玄关外的灯照耀着,雌鹿的头突然出现在光圈内。 "我来拿东西啦,老师。" 我不由得倒退一步,背部碰到拉门的玻璃,嘎哒震响。 "还杵在那干吗?狐狸在伏见稻荷把'眼睛'交给你了吧?我特地来拿了,快交给我吧。" "你说的……不会是纸吧?" 我勉强挤出声音来。 "纸?你在跟我开玩笑吗?那种东西怎么会是宝物!" 说得也是,我自己也觉得很荒谬。 "那、那么,我没拿到那种东西,也没见到狐狸的'使者'。" 鹿瞬间颤抖了一下,乌黑的眼睛吸入玄关外的灯光,绽放出异样的光芒。 "真的吗?" "嗯,真的。" "没人拿东西给你?" "是啊,我只拿到申请表格。" "什么是申请表格?" "就是一般的纸张。" "不可能,'使者'一定会出现。" 我用力摇摇头说:"你说的那种人,我一个也没见到,也没拿到任何东西。我话先说在前头,这可不是我的错哦,我又不知道谁是狐狸的'使者'……" 说着说着,我不禁一肚子火,为什么鹿可以这样随便说话、随便命令我?怎么想都违反了自然哲理,竟然还怪我没拿回什么神宝,实在太不合理了。 "喂,鹿大人,可不可以拜托你不要再出现了?老实说,我已经搞不清楚你到底是真的还是幻觉。不,你实际存在也无所谓,如果你真的会说话,也可以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但是请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对了,我可以给你一年份的鹿仙贝,拜托你再也不要跟我说话了,求求你,饶了我。" 我双手合掌,在鹿前低下头,紧闭眼睛数十秒钟,衷心祈祷当我再抬起头时,鹿的身影已经消失。 "被抢走了。" 鹿说话的声音更低沉了,我猛然抬起头,当然,鹿还是在那里。 "被抢……什么被抢?" 我满心失望,但还是忍不住反问它。 "'眼睛'啊!你这个笨蛋,在你眼前被抢走,你都没发现吗?" 成天睡大觉的鹿竟敢骂我笨蛋!我粗声粗气地说: "慢着,是我的错吗?别、别开玩笑了,我去伏见稻荷纯粹是为了学校的事,打从一开始,我就没有理由要配合你说的什么'使者'、'送货人'、'神宝'之类莫名其妙的话。何况,据你所说,我什么都不用做,狐狸的'使者'就会把某个东西交给我,可是实际上并没有人来找我。胡说八道的人是你,你凭什么骂我笨蛋?开什么玩笑嘛!" 鹿像听着风声般,竖起了耳朵,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沉着得教人恼怒。 "老师,你给我听着。" 我一说完,鹿就压着嗓门这么说,语气平静,却飘荡着无法形容的严厉。 "这件事其实与我们鹿无关,虽然我们也会有些损失,但跟你们人类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你不要搞错了,老师,不是你为我们工作,而是我们为你们人类在工作。没错,要不要把神宝拿来,是你的自由。但是如果没拿来,老师一个人的力量可改变不了那个结果。我不会害你,去把神宝拿回来吧。在神无月结束前还有时间,在那之前把'眼睛'拿来给我。" 鹿的声音低沉地回荡着,带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异常魄力。 "那、那个'眼睛'是什么?" "是这世上之宝,一直保护着你们生命的宝物。" "那东西是'三角'吗?" "是的。" 区区一个剑道社的冠军牌,竟然这么有价值。 "那东西被抢走了?" "是的。" "被谁?……" "当然是老鼠啦。" 我茫然地看着鹿,用力叹了口气,有种突然全身无力的感觉。 奈良的鹿、京都的狐狸……现在又多了老鼠,简直就像剑道社护胸上的图案。我知道了--我彻底醒悟,这果然是我的妄想,自从我听说护胸的事,鹿就开始说起愚蠢的话了。 "够了,我知道了。"我对着鹿张开手掌说,"你的真正面目就是我,你是我脑里制造出来的妄想,神经衰弱到这种地步,真是太严重了。" 鹿看着我,夸张地咂了咂舌。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动了舌头,但我的确听到了啧啧声响。 "啊--真是无可救药的愚蠢人类,自以为伟大,其实相反,你们是一天比一天愚蠢了。难道你没发现,这样逃避现实,只会自己勒自己的脖子吗?真是一群叫人生气的家伙。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不可靠,但是没想到这么没用……没办法了。" 鹿向前一步,猛然伸出脖子,用鼻子顶住我的手掌心。冰冷的感触,让我慌忙缩回了手。在玄关外的灯光照射下,鹿的唾液在我手上闪着亮光。 "很遗憾,老师,你是个失职的'送货人',所以我帮你做了印记。" 我皱眉蹙眼,在衬衫上猛擦手掌,鹿冷眼看着我。 "什么印记?" 鹿没回答我的问题,语气强硬地说:"听着,老师,你要从老鼠手上拿回'眼睛'。" "从老鼠手上?哼,我怎样才能见到老鼠?去下水道或巷子里吗?要放捕鼠器吗?" "不,抢走'眼睛'的是人类,也就是老鼠的'使者'。" "先是狐狸的'使者',现在又是老鼠的'使者'?一个接一个冒出来,还真多呢,也一定是女性吗?" 我浮现冷笑,不把鹿的话当一回事。 "老鼠的'使者'不必是女性。算了,现在跟你说什么都没用,等你改变心意……啊,看到印记后,你再怎么不想改变都会改变吧。总之,到时候来讲堂遗址找我。" "讲堂遗址?" "在大佛堂后面,就是我跟老师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鹿转身离去,正当它的屁股对着我时,从肛门喷出了大量的小粪便。排泄一结束,鹿便发出短短的呦呦鸣叫,我茫然目送着黑色身影,消失在转害门那个方向。 呆呆伫立了一会儿后,我拉开了拉门。虽然十字路口前的自动贩卖机亮着灯,但我还是折回了家中。觉得头好重,一上二楼,我就脱掉衬衫、长裤,钻进了被子里。因为趴睡的关系,胸前的护身符压得肋骨很痛,但我来不及翻身就呼呼入睡了。 四 醒来时,时钟已指着上午十点多。 "哎呀,迟到了!"我猛然掀开棉被,这才想到今天是礼拜天,又把头埋入枕头里。头部深处隐隐作痛,可能还残留着一些酒意。 下楼梯时,正在客厅看报纸的重哥见到我就说:"老师,你难得睡这么晚呢。" 我只回给他一个苦笑,走向洗脸台。重哥说的没错,我自己都觉得很难得。当然,我也会赖床,但是几乎不会像这样一觉睡到这么晚,中间不曾醒来过。 重哥问我昨天在"狐乃叶"玩得开心吗?我回答说很开心。他又问料理好吃吗?我回答说好吃,重哥说好羡慕。婆婆正背对着重哥,在厨房的餐桌折叠洗好的衣物,我向她要了一条洗脸的毛巾。 我把毛巾挂在脖子上,走向洗脸台,扭开洗脸台的水龙头,粗鲁地洗完脸,再用毛巾擦干。正把牙膏挤到牙刷上时,听到婆婆在厨房对重哥抱怨说:"今天早上一出玄关就看到鹿的粪便,害我一大早就心情不好。" 我定住,注视着眼前的镜子。 有点不对劲,我仔细端详自己的脸。不久之后,视线落在一个地方,我停下刷牙的手,继续观看那一点。 婆婆在厨房说:"今天见到了黄金,却没什么好事。"一个人咯咯笑了起来。 我松开拿着牙刷的右手,缓缓移到头部,停在耳朵与头顶之间,战战兢兢地碰触长在那里的东西。摸起来的感觉很奇怪,那是从未经历过的触觉,我却很清楚地意识到那是"耳朵"。我再摸昨天之前"耳朵"所在的位置,原本应该在那里的触觉不见了,头发也太过浓密,摸起来的感觉异常蓬松。 我低下头,取出嘴里的牙刷。牙还没刷,但我把牙刷冲干净,漱了漱口,用毛巾擦拭嘴巴,尽可能什么都不想。 我又洗了一次脸。最近发生太多事,我已经无法承受了。人睡得昏昏沉沉时,很可能看到奇怪的东西。我专心用毛巾洗着脸,中间绝对不看镜子一眼,尤其特别清洗了眼角。一个深呼吸后,我再缓缓面对镜子。 我看着自己苍白的脸,心想-- 为什么会长出鹿的耳朵呢? 我伸出手,战战兢兢地触摸鹿的耳朵,从头部两侧斜长出来的耳朵,毋庸置疑的,就是我来到奈良后已经看得很熟悉的鹿耳;而我二十八年来已经看惯的耳朵,长出了深棕色的短毛,再怎么抚摸,指尖都只有陌生的触感。我先在鹿耳旁弹指,又在昨天之前耳朵所在处弹指,不得不承认我的听觉已经完全转移到鹿耳的位置了。 婆婆在厨房说饭做好了,喊我吃饭。我不禁东张西望,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很快就发觉事有蹊跷。走到这个洗脸台之前,我跟重哥和婆婆照过面,他们两个并没有说什么。难道是他们正好没看到?没错,他们应该做梦也想不到,寄宿在他们家的男人,会在某天早上醒来时,突然长出了鹿耳。可是这么醒目,他们会没发现吗? 我注视着镜子好一会儿后,把毛巾披在头上,走向厨房。 "对不起,睡到这种不早不晚的时间……" 我坐在婆婆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几盘菜前,轻轻拉下毛巾。 "哎哟,老师!" 婆婆旋即大叫一声,吓得我挺起腰来。 "你满身酒臭呢,昨天到底喝了多少?" 婆婆颦眉蹙额,盯着我的脸看。 "呃……我的脸有没有怎么样?" "怎么样?就是老师平常的脸啊,怎么一大早就这么问?" "我脸上有没有怪东西?" "什么怪东西?" "就是这个。" 婆婆的反应太迟钝,所以我用力抓住鹿耳给她看。 "怎么样?" "你要我回答什么呢……" 婆婆满脸困惑,看着我的指尖。 "那么,我的耳朵在哪里?" "在那里啊。" "那里是哪里?" "老师今天睡过头,变得好奇怪。" 婆婆挥挥手,叫我别闹了,笑着走向正在炉子上温热的味噌汤。 我没办法,只好走向在客厅的重哥,在他前面坐下来,坦然拜托他:"对不起,可以拉拉我的耳朵吗?" 刚看完报纸的重哥犹豫了一下,把报纸放在桌上,看着我的脸说:"怎么了,你哪里痛吗?" "嗯、嗯……好像有点肿,可以帮我拉拉看吗?" 重哥说:"既然肿了,最好不要拉吧。"我心想他说的没错,但还是坚持拜托他那么做。"知、知道了。"重哥带着困惑,将手指靠近我的左耳。毫无疑问,被拉的感觉是发生在"人类耳朵"的位置。 "可以拉着往这里走吗?啊,手不要放开。" 我请重哥拉着我的左耳走到洗脸台前,我赶紧望向镜子,看到重哥的指尖淹没在原是"人类耳朵"位置的毛发里。我试着摸索右边的耳朵,指尖碰触之处都是毛发的感觉。我拜托重哥也拉我的右耳,在镜子里,重哥的手又消失在毛发中,我确实有右耳被拉的感觉,但重哥拉过后,我自己触摸还是一样没感觉。我又请重哥摸鹿耳的位置,结果重哥的手穿过了鹿耳。我抓住鹿耳,确实有触感,但重哥的手却会穿过鹿耳。 我向一脸忧惧的重哥道谢后回到餐桌,喝了一口放在桌上的粗茶,毅然询问婆婆:"有没有看到这里有……有什么?" 说到"这里有鹿耳"的关键处,声音突然发不出来,我咳了几下。婆婆担心地说:"哎呀、哎呀,是不是感冒了?" 我赶紧致歉说我没事,重新振作起来,打算再问一次:"有没有看见我头上的鹿耳……" 但是,赫然发现声音出不来。我暗忖怎么可能,吸口气再试一次,还是发不出声来。 我可以说:"饭请少添一点。"但是不能接着说:"早上醒来就长出了鹿耳。"喉咙会瞬间忘了要怎么发声。 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萦绕。我决定把"那天鹿来跟我说话"、"我被选为鹿的'送货人'"、"狐狸的'使者'是女性"等,之前绝不想告诉他人的事,统统说出来,但是没有用,只要提到关于鹿的事,就像早有约定般,声音怎么都发不出来。 "怎么了,老师,你的酒还没醒吗?" 婆婆满脸担心,端来了盐烤鲑鱼,我回答说没事。为了稍微抚平情绪,我从桌上的小罐子里拿出一颗梅子,含在嘴里。 "咦,梅子换了吗?" "没有,跟以前一样啊。" "感觉好像比以前咸,是不是我多心了?" 我疑惑地偏着头,将筷子伸向盐烤鲑鱼,边剥掉鲑鱼皮,边坠入阴暗的情绪中。看来,我的神经衰弱越来越严重了,除了幻觉、幻听外,还对自己施加了不可将现状告诉任何人的强烈自我暗示。 跟饭一起塞进嘴里的盐烤鲑鱼,咸得不得了,今天的舌头好像特别敏感。婆婆坐在我前面,开始打毛线。她边透过老花眼镜数着针数,边告诉我昨天伊豆海面发生了大地震,重哥的父亲住在伊豆,也打电话来说摇得很厉害。 "想到哪天会发生更大的地震,就觉得很可怕。" 婆婆放下毛线,边喃喃说着"我讨厌灶马和地震"边帮我加了茶。 用完餐后,我回到二楼,一整天待在房间里。洗澡时,我毅然面向洗脸台上的镜子,看到两只耳朵可恨地向外横长,就像在嘲笑我妄想说不定已经恢复原状的小小心愿。 * "老师,你从昨天就不太说话呢。" 重哥在红灯时停下车,关小落语CD的声音问我。 "嗯,因为突然长出了鹿耳。"我无法这么说,所以反问他,"对了,大佛殿后不是有块空地吗?那里有名字吗?" "你说的后面,是跟南大门反方向的地方吗?那里是以前的讲堂所在地吧,是不是杂草丛生,还有好几个基石?" "对,就是那里。" "嗯,那里就是讲堂遗址,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沉默下来,心中多少有些震撼。我完全不知道那个地方叫讲堂遗址,那头鹿却叫我去讲堂遗址,如果说这是我大脑编出来的台词,未免有点说不过去。 "那里是讲堂遗址有什么问题吗?" 重哥担心地问我。我敷衍地回答他说:"没什么,只是常去那里散步,所以想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下礼拜就是大和杯了,去年我去京都女学馆参观过,气氛很热闹愉快。对了,找到剑道社的参赛选手了吗?现在不是只有三个社员?" "就是啊,好像是团体赛,所以还得再找两个人。" 绿灯亮了,重哥往前开。我开大落语CD的音量,从喇叭传出米朝的"Nu字鼠"。这段落语我听过两三遍,也很喜欢,但是老鼠不该在这个时机出现,我默默按下快转键。 窗外出现平城宫遗址,侧镜照出把头忧郁地靠在车窗上的我,我牵动耳朵,镜子里的鹿耳就像羽毛般抖动着,我不禁悲从中来。 在停车场下车后,我们混在学生群中往教室走。很多学生跟重哥打招呼,其中三分之一也跟我打了招呼,但没有人跟我说:"老师,你长了鹿耳呢。" 进入教职员室,把背包放在桌上后,我就走向了理查的办公桌。 "打搅了,副校长。" 正摊开报纸在看的理查,撩起浓密的波浪银发。 "啊,老师,前几天麻烦你了,你回去与大家同乐了吧?"他悠然自得地接着说,"那里的豆腐皮还是那么好吃,我还买了特级花椒鱼干回来送人,那里的花椒鱼干很有名呢。" 我打断他的话,切入主题:"我想请教关于大和杯的事。" "喔,什么事?" "关于三角。" "三角?"副校长讶异地皱起眉梢。 "呃,所谓三角,就是剑道社的冠军牌。" "喔--"理查回得更大声了,点点头说,"没错,是有那样的说法。" "可以让我看看那个三角吗?" "为什么?"理查边折起报纸边问我。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挑战大和杯,所以我想先亲眼看看是长什么样子……顺便也给剑道社的学生们瞧瞧,希望可以激励她们的斗志。" 以临场编的谎言来说,算是编得不错了。在大和杯之前,三角都只是放在这里保管而已,所以借出来应该不是难事。 但是理查说:"原来如此。"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思考了一会儿说,"很抱歉,要让老师扫兴了,这件事有点困难。"语气相当沉着。 "咦,为什么?" "因为三角不在我们学校。" 我直视着理查说:"可是,你不是从'狐乃叶'带回来了?" "没错,大家交出来的大和杯,都由我负责带回这里了,但那之中并不包括剑道社的奖牌。其他社团的奖杯都收齐了,只有剑道社没交回来。" "没有交回来?什么意思?" "长冈老师事先打电话跟我说,发现有地方需要修理,所以不能带去'狐乃叶'交给我。唉,剑道社的奖牌都使用六十年了,难免会有损伤,所以三角现在不在我们学校。" 头顶上的喇叭响起早会前五分钟的铃声,我无言地向理查一鞠躬,回到自己的座位。 来这所学校后,我从来没有如此期盼过午休时间的到来。 午休时间,我很快吃完便当,就如坐针毡地等着时间流逝。婆婆替我做的便当好像越来越咸了,我心想要找个机会不经意地告诉婆婆。这时候,藤原回到了教职员室。 "你跑哪去了?我便当都吃完啦。" "我去外面吃了乌龙面,因为老婆说这个礼拜不帮我做便当。" "为什么?" "因为她很气我在'狐乃叶'喝得烂醉如泥回家。" "听她讲电话的声音好像很温柔啊。" "给老师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反正你不记得了吧?" 他比平常多给了我一些麻花卷,说是表示谢意。我边啃着一根麻花卷,边看着墙上的时钟,离午休结束还有十五分钟,我桌上已经准备好圣母玛利亚给我的信封袋。我拉过桌上的电话,拨了信封袋上的京都女学馆电话号码。京都、奈良、大阪三校的上课时间都一样,所以现在应该也是圣母玛利亚吃完饭正在休息的时间。 先是一位男子接的电话,没多久,话筒里传来女子清亮的声音。 "啊,老师,前几天辛苦了,真是愉快的联欢会啊……" 听到她跃动般的声音,眼前自然浮现她的笑容。我为信封袋里的表格致谢,并表示会在大和杯时使用这些表格。 圣母玛利亚说:"谢谢你特地打电话来,不过仔细想想,直接把档案传给你就好了嘛。"她笑了起来。我想剩下没多少时间了,赶紧切入主题。 "对不起,我想请问你关于三角的事。" "三角?" 听到圣母玛利亚疑惑的声音,我有些慌张。 "呃……就是大和杯的冠军牌。" "啊!"圣母玛利亚扬声一叫说,"没错,是有那样的称呼,的确长得很像三角形饭团。"她的反应就跟理查一样,看来三角并不是一般通用的称呼。 "我听副校长说拿去修理了?" "嗯,是啊,可能是保存方式不好,要带去'狐乃叶'的前一天,从资料室拿出来时,发现有地方生锈了。虽然是铜制品,但是经过六十年,好像还是避免不了氧化。" 说完,圣母玛利亚问我三角怎么了?我随便找了些理由搪塞--大和杯快到了,我想给学生看看奖牌,激励她们,而且我自己也还没看过,想看看是长什么样子。 "那你在'狐乃叶'时就该告诉我啊。" 圣母玛利亚在电话那一头的说话声,加大了音量。 "咦?" "我带去'狐乃叶'了,如果你告诉我,我就给你看了。" "可是,理查……哦,不,副校长说他没拿到啊。" "是的,我在'狐乃叶'时给了南场老师,不是小治田副校长。" 南场老师?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名字,我不由得发出痴傻的声音,反问她为什么? "我跟南场老师讨论修理的事,他就说'交给我吧',因为他知道大阪有家道具修理店,那里的师父技术很好,专修奖牌、礼品之类的东西,他说他可以帮我拿去修。" "那么……三角现在在南场老师那里?" "嗯,是的。可是南场老师那天也喝得很醉,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忘了带回去。他是答应过我,在大和杯之前会修理好,再由他直接带到你们学校……啊,对不起,上课时间快到了!" 圣母玛利亚这么说,我赶紧向她致谢,挂了电话。 我拿着话筒,瞪着天花板。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那个三角简直是故意整我,躲我躲得远远的,仿佛有自己的意志。 想到这里,鹿的话突然闪过脑海:"抢走'眼睛'的是人类,也就是老鼠的'使者'。" 那么,南场老师会是老鼠的"使者"吗?我思索了一会儿,甩甩头,觉得不可能,怎么想都太荒谬了。 我等到放学后才打电话去大阪女学馆,但是南场老师去社团指导了,所以我留言请他回来后回电给我。那之后,我等了一个半小时,直到七点才接到南场老师的电话,他说他从社团回来,就赶着去开学年会议,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这么晚才回我电话的理由。中间,我再也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说: "我想请问关于三角的事。" "啊,三角吗?怎么了?" 说到三角时,他的语气不带任何疑惑。我说我听长冈老师说拿去修理了,所以很担心能不能赶上比赛当天。 "昨天我已经拿去修理了,应该可以赶上大和杯,所以当天你就可以看到漂漂亮亮的奖牌啦。不过,今年我们学校一定会获胜,所以我会再带回大阪,哈哈哈!" 南场老师这么回答我,豪迈爽朗地笑了起来。 "呃……南场老师。" "什么事?" "那个三角……长得像眼睛吗?" "眼睛?你是说眼珠子吗?不,那是三角形,怎么看都不像眼睛吧。" 说得也是,我实在问得太蠢了。 "啊,不过,也是有眼睛啦。" "咦,怎么说?" "因为奖牌上画着狐狸、鹿和老鼠,啊,就跟老师在'狐乃叶'提到的护胸上的画一样,所以要说有眼睛也是有眼睛……" 南场老师问我为什么问这个?声音显得有些讶异,我暧昧地笑笑蒙混过去,很快向他致谢,挂断了电话。 重哥已经回家了,所以我一个人离开了学校。我抬头看着已经亮灯的朱雀门,心里想着南场老师会不会是老鼠的"使者"。我在新大宫站搭上电车,坐下后,对面窗户照出一个鹿耳男人沮丧的身影。 * 我吃着梅子。 觉得有点咸,正想喝茶时,旁边有人很快地把茶杯递给了我。我偏过头想跟婆婆说谢谢,眼前竟然是圣母玛利亚那张脸。她不知道为什么坐在电暖炉桌前,我这才发现我也一样。突然又响起哇哈哈大笑的声音,我转头一看,南场老师正坐在圣母玛利亚对面,满脸红黑地喝着啤酒。 又听见啪哩啪哩声,于是我往前看,竟然是藤原坐在那里啃麻花卷。我心想好奇怪的聚会啊!双手着地时,又觉得一阵冰凉,我低头一看,发现地面铺的是铜。我从电暖炉桌站起来,俯视自己脚下,看到上面画着很大的鹿。我觉得不吉利,赶紧抬起头来时,电暖炉桌不见了,我站在四个榻榻米大的三角形牌子的其中一角,另外两角分别站着圣母玛利亚与南场老师。圣母玛利亚踩在稍微隆起的狐狸画上,亲切地笑着。南场老师蹲在老鼠画前面,对画说着什么,手上拿着同样三角形状的牌子,把牌子交给了画里的老鼠。 我正要走向南场老师时,地面突然摇晃起来。啊,我想到最近地震特别多,后来发现是藤原在中间旁若无人地大跳着舞。 地面越摇越剧烈,藤原把麻花卷的瓶子高举过头,继续开心地跳着舞。我一个踉跄,正好踩在鹿脸上。 "呦--" 鹿脸发出抗议声,我的梦也醒了。 床边的电波时钟指着六点整。 我爬起来,走到仍一片漆黑的一楼。点亮灯,站在洗脸台前,心想今天八成也是那对碍眼的耳朵迎接我,但是一抬头,我僵住了。 我缓缓把手伸到鼻子处。 镜子里的鼻子一团黑,我仔细看是不是沾上了什么东西,结果不是,是鼻子本身变黑了。 我战战兢兢地触摸鼻子表面,感觉湿湿的,立刻将手缩回来。 怎么会这样呢? 我的鼻子变成鹿鼻了。 我没洗脸,冲回二楼,换好衣服外出,边扣衬衫的扣子,边走向转害门。中途遇到在家门前打扫的女子,但是她只瞥了我一眼,又没事似的继续挥动扫把。 我使劲地跑,跑到大佛池附近已经气喘如牛,只好走到讲堂遗址。太阳终于升起,东方天际开始泛白。 我走向人烟罕至的杂草空地,排列在空地上的其中一个基石,上面立着一个石碑。我不动声色地走到石碑前,看到石碑上刻着"讲堂址"三个大字。 我环顾四周,没看到鹿,正想果然不可能在,就看到五十米前的一棵树下躺着一头雌鹿。树木的枝叶像把大伞伸展开来,雌鹿就在大伞下默默抬头注视着我。那景象美得像一幅画,还透露着几许庄严神圣。 鹿缓缓站起来,紧接着后腿一踢,往这里猛冲过来。鹿挺直上身,只靠脚的弹力跳跃的肢体,美得让我目眩神迷,它转眼来到我的面前。 鹿在两米前突然止步,我面向静静站在基石间的雌鹿,低下了头。 "对不起,是我不好,请停止这种状态,我投降了。" 不知不觉中,即使鹿不说话,我也可以从身体的颜色、大小、沿着背脊流泻的黑色棕毛、长相,辨识鹿的不同了。 "你在说什么?" 鹿果然发出了平时的低沉声音,我抬起头,黑色大眼睛正直视着我。 "就是这个--这张脸,昨天长出耳朵,今天长出鼻子,是不是前天晚上你碰触我的手时,对我施了咒语?" "那不是咒语,只是印记,因为其他人都感觉不出你的身体有任何变化,不是吗?" "还有这张嘴,我无法把你或我的事告诉任何人。" "那是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开始了,只是你不曾试着告诉任何人,所以没察觉而已,因为你也不敢跟其他人提起我的存在。" "我怎么可能说,就算说了也没人会信。我只是希望脸能恢复原状,我不想变成鹿。拜托你帮我恢复原状,不,求求你,请帮我恢复原状。" 我再次低下头,一只小小的蝴蝶停在草叶上。 "为什么来求我那种事?我不是你大脑里的妄想吗?" "我已经相信你的存在了,你说的三角、讲堂遗址,我本来都不知道,现在还长了鹿耳、鹿鼻,我的大脑可想不出这么诡异的事。" 我抬起头,鹿正凝视着我。 "一切都等你拿回'眼睛'再说。" 鹿冷冷地拒绝了我的要求。 "我知道东西在哪里,可是一时还拿不到。" "呵呵,你找到老鼠的'使者'了啊?你挺行的嘛,老师。"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使者',总之,那东西现在不在奈良。" "在哪?" "在大阪。" "这样啊,没错,那里正是老鼠的巢穴,几时可以弄到手?" "二十号,那天三角会送到奈良。" "为什么?" "那天我们学校会举行剑道比赛,三角会颁给夺得冠军的学校。" "什么?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拿去做那种用途?人类还是这么不知好歹。我交代过狐狸要好好保管啊……唉,没办法,二十号应该还不会发生大事。但是,老师,不准失败哦,这次非拿到不可。" 我默默点头。 当然,我完全没有自信可以拿到三角,但是把只有三个人的剑道社的实情告诉鹿,又能怎么样呢? "请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所说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既然是神宝,为什么狐狸非交给鹿不可?老鼠又为什么要夺取?还有,你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会说人话?" 一直盯着自己脚下的鹿,突然把脸靠过来,开始大口大口拔草吃了起来。 我强捺着性子等它回答,它就像在测试我般继续吃它的,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左右移动牙齿说: "很花时间喔。" "没关系。" 鹿将前脚稍微弯曲,悄然无声地蹲坐在草地上。 "我已经有一百八十年没跟人类说过了……" 鹿扬起头,悠然仰望着天空。那优美的举止,让我恍然察觉,这头鹿真的很漂亮。 回到家时已经过了七点半。 "你去哪了?我很担心呢。"已经吃完早餐的重哥说。 我答说在讲堂遗址发呆了一下,赶忙准备出发。 在开往学校的车内,我吃着婆婆替我捏的饭团,重哥突然讲起了富士山的事。他说富士山的山麓两侧,有天线像针般插着,据说是用来监控富士山膨胀程度的装置,只要富士山的膨胀程度没变,绷针顶端之间的距离是一定的;但,如果富士山内侧产生膨胀,绷针就会向外倾斜,拉开彼此的距离。 "富士山为什么会膨胀?" "因为岩浆的量增加了,就像青春痘会越来越大那样吧。"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因为今天早上的电视新闻说,富士山最近膨胀了,虽然只有几十厘米,但是天线与天线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开了。虽然很微弱,可是已经观测到火山性地震,严重的话就可能导致喷火。当然,这或许只是电视炒新闻的手法,根本不会发生任何事,但是最近的地震真的很多,有点可怕。总之,最好能维持祥和平静。就这点来说,落语世界总是一片祥和,真好。" 重哥泰然作了总结,便按下落语CD的按键。 我觉得两颊紧绷,便望向车外侧的后视镜。镜子里,一个手上拿着饭团,长着鹿耳、鹿鼻的男人,满脸苍白地看着我。 * 四 醒来时,时钟已指着上午十点多。 "哎呀,迟到了!"我猛然掀开棉被,这才想到今天是礼拜天,又把头埋入枕头里。头部深处隐隐作痛,可能还残留着一些酒意。 下楼梯时,正在客厅看报纸的重哥见到我就说:"老师,你难得睡这么晚呢。" 我只回给他一个苦笑,走向洗脸台。重哥说的没错,我自己都觉得很难得。当然,我也会赖床,但是几乎不会像这样一觉睡到这么晚,中间不曾醒来过。 重哥问我昨天在"狐乃叶"玩得开心吗?我回答说很开心。他又问料理好吃吗?我回答说好吃,重哥说好羡慕。婆婆正背对着重哥,在厨房的餐桌折叠洗好的衣物,我向她要了一条洗脸的毛巾。 我把毛巾挂在脖子上,走向洗脸台,扭开洗脸台的水龙头,粗鲁地洗完脸,再用毛巾擦干。正把牙膏挤到牙刷上时,听到婆婆在厨房对重哥抱怨说:"今天早上一出玄关就看到鹿的粪便,害我一大早就心情不好。" 我定住,注视着眼前的镜子。 有点不对劲,我仔细端详自己的脸。不久之后,视线落在一个地方,我停下刷牙的手,继续观看那一点。 婆婆在厨房说:"今天见到了黄金,却没什么好事。"一个人咯咯笑了起来。 我松开拿着牙刷的右手,缓缓移到头部,停在耳朵与头顶之间,战战兢兢地碰触长在那里的东西。摸起来的感觉很奇怪,那是从未经历过的触觉,我却很清楚地意识到那是"耳朵"。我再摸昨天之前"耳朵"所在的位置,原本应该在那里的触觉不见了,头发也太过浓密,摸起来的感觉异常蓬松。 我低下头,取出嘴里的牙刷。牙还没刷,但我把牙刷冲干净,漱了漱口,用毛巾擦拭嘴巴,尽可能什么都不想。 我又洗了一次脸。最近发生太多事,我已经无法承受了。人睡得昏昏沉沉时,很可能看到奇怪的东西。我专心用毛巾洗着脸,中间绝对不看镜子一眼,尤其特别清洗了眼角。一个深呼吸后,我再缓缓面对镜子。 我看着自己苍白的脸,心想-- 为什么会长出鹿的耳朵呢? 我伸出手,战战兢兢地触摸鹿的耳朵,从头部两侧斜长出来的耳朵,毋庸置疑的,就是我来到奈良后已经看得很熟悉的鹿耳;而我二十八年来已经看惯的耳朵,长出了深棕色的短毛,再怎么抚摸,指尖都只有陌生的触感。我先在鹿耳旁弹指,又在昨天之前耳朵所在处弹指,不得不承认我的听觉已经完全转移到鹿耳的位置了。 婆婆在厨房说饭做好了,喊我吃饭。我不禁东张西望,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很快就发觉事有蹊跷。走到这个洗脸台之前,我跟重哥和婆婆照过面,他们两个并没有说什么。难道是他们正好没看到?没错,他们应该做梦也想不到,寄宿在他们家的男人,会在某天早上醒来时,突然长出了鹿耳。可是这么醒目,他们会没发现吗? 我注视着镜子好一会儿后,把毛巾披在头上,走向厨房。 "对不起,睡到这种不早不晚的时间……" 我坐在婆婆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几盘菜前,轻轻拉下毛巾。 "哎哟,老师!" 婆婆旋即大叫一声,吓得我挺起腰来。 "你满身酒臭呢,昨天到底喝了多少?" 婆婆颦眉蹙额,盯着我的脸看。 "呃……我的脸有没有怎么样?" "怎么样?就是老师平常的脸啊,怎么一大早就这么问?" "我脸上有没有怪东西?" "什么怪东西?" "就是这个。" 婆婆的反应太迟钝,所以我用力抓住鹿耳给她看。 "怎么样?" "你要我回答什么呢……" 婆婆满脸困惑,看着我的指尖。 "那么,我的耳朵在哪里?" "在那里啊。" "那里是哪里?" "老师今天睡过头,变得好奇怪。" 婆婆挥挥手,叫我别闹了,笑着走向正在炉子上温热的味噌汤。 我没办法,只好走向在客厅的重哥,在他前面坐下来,坦然拜托他:"对不起,可以拉拉我的耳朵吗?" 刚看完报纸的重哥犹豫了一下,把报纸放在桌上,看着我的脸说:"怎么了,你哪里痛吗?" "嗯、嗯……好像有点肿,可以帮我拉拉看吗?" 重哥说:"既然肿了,最好不要拉吧。"我心想他说的没错,但还是坚持拜托他那么做。"知、知道了。"重哥带着困惑,将手指靠近我的左耳。毫无疑问,被拉的感觉是发生在"人类耳朵"的位置。 "可以拉着往这里走吗?啊,手不要放开。" 我请重哥拉着我的左耳走到洗脸台前,我赶紧望向镜子,看到重哥的指尖淹没在原是"人类耳朵"位置的毛发里。我试着摸索右边的耳朵,指尖碰触之处都是毛发的感觉。我拜托重哥也拉我的右耳,在镜子里,重哥的手又消失在毛发中,我确实有右耳被拉的感觉,但重哥拉过后,我自己触摸还是一样没感觉。我又请重哥摸鹿耳的位置,结果重哥的手穿过了鹿耳。我抓住鹿耳,确实有触感,但重哥的手却会穿过鹿耳。 我向一脸忧惧的重哥道谢后回到餐桌,喝了一口放在桌上的粗茶,毅然询问婆婆:"有没有看到这里有……有什么?" 说到"这里有鹿耳"的关键处,声音突然发不出来,我咳了几下。婆婆担心地说:"哎呀、哎呀,是不是感冒了?" 我赶紧致歉说我没事,重新振作起来,打算再问一次:"有没有看见我头上的鹿耳……" 但是,赫然发现声音出不来。我暗忖怎么可能,吸口气再试一次,还是发不出声来。 我可以说:"饭请少添一点。"但是不能接着说:"早上醒来就长出了鹿耳。"喉咙会瞬间忘了要怎么发声。 不祥的预感在我心中萦绕。我决定把"那天鹿来跟我说话"、"我被选为鹿的'送货人'"、"狐狸的'使者'是女性"等,之前绝不想告诉他人的事,统统说出来,但是没有用,只要提到关于鹿的事,就像早有约定般,声音怎么都发不出来。 "怎么了,老师,你的酒还没醒吗?" 婆婆满脸担心,端来了盐烤鲑鱼,我回答说没事。为了稍微抚平情绪,我从桌上的小罐子里拿出一颗梅子,含在嘴里。 "咦,梅子换了吗?" "没有,跟以前一样啊。" "感觉好像比以前咸,是不是我多心了?" 我疑惑地偏着头,将筷子伸向盐烤鲑鱼,边剥掉鲑鱼皮,边坠入阴暗的情绪中。看来,我的神经衰弱越来越严重了,除了幻觉、幻听外,还对自己施加了不可将现状告诉任何人的强烈自我暗示。 跟饭一起塞进嘴里的盐烤鲑鱼,咸得不得了,今天的舌头好像特别敏感。婆婆坐在我前面,开始打毛线。她边透过老花眼镜数着针数,边告诉我昨天伊豆海面发生了大地震,重哥的父亲住在伊豆,也打电话来说摇得很厉害。 "想到哪天会发生更大的地震,就觉得很可怕。" 婆婆放下毛线,边喃喃说着"我讨厌灶马和地震"边帮我加了茶。 用完餐后,我回到二楼,一整天待在房间里。洗澡时,我毅然面向洗脸台上的镜子,看到两只耳朵可恨地向外横长,就像在嘲笑我妄想说不定已经恢复原状的小小心愿。 * "老师,你从昨天就不太说话呢。" 重哥在红灯时停下车,关小落语CD的声音问我。 "嗯,因为突然长出了鹿耳。"我无法这么说,所以反问他,"对了,大佛殿后不是有块空地吗?那里有名字吗?" "你说的后面,是跟南大门反方向的地方吗?那里是以前的讲堂所在地吧,是不是杂草丛生,还有好几个基石?" "对,就是那里。" "嗯,那里就是讲堂遗址,怎么了?" 我说没什么,沉默下来,心中多少有些震撼。我完全不知道那个地方叫讲堂遗址,那头鹿却叫我去讲堂遗址,如果说这是我大脑编出来的台词,未免有点说不过去。 "那里是讲堂遗址有什么问题吗?" 重哥担心地问我。我敷衍地回答他说:"没什么,只是常去那里散步,所以想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下礼拜就是大和杯了,去年我去京都女学馆参观过,气氛很热闹愉快。对了,找到剑道社的参赛选手了吗?现在不是只有三个社员?" "就是啊,好像是团体赛,所以还得再找两个人。" 绿灯亮了,重哥往前开。我开大落语CD的音量,从喇叭传出米朝的"Nu字鼠"。这段落语我听过两三遍,也很喜欢,但是老鼠不该在这个时机出现,我默默按下快转键。 窗外出现平城宫遗址,侧镜照出把头忧郁地靠在车窗上的我,我牵动耳朵,镜子里的鹿耳就像羽毛般抖动着,我不禁悲从中来。 在停车场下车后,我们混在学生群中往教室走。很多学生跟重哥打招呼,其中三分之一也跟我打了招呼,但没有人跟我说:"老师,你长了鹿耳呢。" 进入教职员室,把背包放在桌上后,我就走向了理查的办公桌。 "打搅了,副校长。" 正摊开报纸在看的理查,撩起浓密的波浪银发。 "啊,老师,前几天麻烦你了,你回去与大家同乐了吧?"他悠然自得地接着说,"那里的豆腐皮还是那么好吃,我还买了特级花椒鱼干回来送人,那里的花椒鱼干很有名呢。" 我打断他的话,切入主题:"我想请教关于大和杯的事。" "喔,什么事?" "关于三角。" "三角?"副校长讶异地皱起眉梢。 "呃,所谓三角,就是剑道社的冠军牌。" "喔--"理查回得更大声了,点点头说,"没错,是有那样的说法。" "可以让我看看那个三角吗?" "为什么?"理查边折起报纸边问我。 "因为……这是我第一次挑战大和杯,所以我想先亲眼看看是长什么样子……顺便也给剑道社的学生们瞧瞧,希望可以激励她们的斗志。" 以临场编的谎言来说,算是编得不错了。在大和杯之前,三角都只是放在这里保管而已,所以借出来应该不是难事。 但是理查说:"原来如此。"双手交握放在桌上,思考了一会儿说,"很抱歉,要让老师扫兴了,这件事有点困难。"语气相当沉着。 "咦,为什么?" "因为三角不在我们学校。" 我直视着理查说:"可是,你不是从'狐乃叶'带回来了?" "没错,大家交出来的大和杯,都由我负责带回这里了,但那之中并不包括剑道社的奖牌。其他社团的奖杯都收齐了,只有剑道社没交回来。" "没有交回来?什么意思?" "长冈老师事先打电话跟我说,发现有地方需要修理,所以不能带去'狐乃叶'交给我。唉,剑道社的奖牌都使用六十年了,难免会有损伤,所以三角现在不在我们学校。" 头顶上的喇叭响起早会前五分钟的铃声,我无言地向理查一鞠躬,回到自己的座位。 来这所学校后,我从来没有如此期盼过午休时间的到来。 午休时间,我很快吃完便当,就如坐针毡地等着时间流逝。婆婆替我做的便当好像越来越咸了,我心想要找个机会不经意地告诉婆婆。这时候,藤原回到了教职员室。 "你跑哪去了?我便当都吃完啦。" "我去外面吃了乌龙面,因为老婆说这个礼拜不帮我做便当。" "为什么?" "因为她很气我在'狐乃叶'喝得烂醉如泥回家。" "听她讲电话的声音好像很温柔啊。" "给老师添麻烦了,真的很抱歉。" "没关系,反正你不记得了吧?" 他比平常多给了我一些麻花卷,说是表示谢意。我边啃着一根麻花卷,边看着墙上的时钟,离午休结束还有十五分钟,我桌上已经准备好圣母玛利亚给我的信封袋。我拉过桌上的电话,拨了信封袋上的京都女学馆电话号码。京都、奈良、大阪三校的上课时间都一样,所以现在应该也是圣母玛利亚吃完饭正在休息的时间。 先是一位男子接的电话,没多久,话筒里传来女子清亮的声音。 "啊,老师,前几天辛苦了,真是愉快的联欢会啊……" 听到她跃动般的声音,眼前自然浮现她的笑容。我为信封袋里的表格致谢,并表示会在大和杯时使用这些表格。 圣母玛利亚说:"谢谢你特地打电话来,不过仔细想想,直接把档案传给你就好了嘛。"她笑了起来。我想剩下没多少时间了,赶紧切入主题。 "对不起,我想请问你关于三角的事。" "三角?" 听到圣母玛利亚疑惑的声音,我有些慌张。 "呃……就是大和杯的冠军牌。" "啊!"圣母玛利亚扬声一叫说,"没错,是有那样的称呼,的确长得很像三角形饭团。"她的反应就跟理查一样,看来三角并不是一般通用的称呼。 "我听副校长说拿去修理了?" "嗯,是啊,可能是保存方式不好,要带去'狐乃叶'的前一天,从资料室拿出来时,发现有地方生锈了。虽然是铜制品,但是经过六十年,好像还是避免不了氧化。" 说完,圣母玛利亚问我三角怎么了?我随便找了些理由搪塞--大和杯快到了,我想给学生看看奖牌,激励她们,而且我自己也还没看过,想看看是长什么样子。 "那你在'狐乃叶'时就该告诉我啊。" 圣母玛利亚在电话那一头的说话声,加大了音量。 "咦?" "我带去'狐乃叶'了,如果你告诉我,我就给你看了。" "可是,理查……哦,不,副校长说他没拿到啊。" "是的,我在'狐乃叶'时给了南场老师,不是小治田副校长。" 南场老师?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名字,我不由得发出痴傻的声音,反问她为什么? "我跟南场老师讨论修理的事,他就说'交给我吧',因为他知道大阪有家道具修理店,那里的师父技术很好,专修奖牌、礼品之类的东西,他说他可以帮我拿去修。" "那么……三角现在在南场老师那里?" "嗯,是的。可是南场老师那天也喝得很醉,我有点担心他会不会忘了带回去。他是答应过我,在大和杯之前会修理好,再由他直接带到你们学校……啊,对不起,上课时间快到了!" 圣母玛利亚这么说,我赶紧向她致谢,挂了电话。 我拿着话筒,瞪着天花板。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那个三角简直是故意整我,躲我躲得远远的,仿佛有自己的意志。 想到这里,鹿的话突然闪过脑海:"抢走'眼睛'的是人类,也就是老鼠的'使者'。" 那么,南场老师会是老鼠的"使者"吗?我思索了一会儿,甩甩头,觉得不可能,怎么想都太荒谬了。 我等到放学后才打电话去大阪女学馆,但是南场老师去社团指导了,所以我留言请他回来后回电给我。那之后,我等了一个半小时,直到七点才接到南场老师的电话,他说他从社团回来,就赶着去开学年会议,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这么晚才回我电话的理由。中间,我再也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说: "我想请问关于三角的事。" "啊,三角吗?怎么了?" 说到三角时,他的语气不带任何疑惑。我说我听长冈老师说拿去修理了,所以很担心能不能赶上比赛当天。 "昨天我已经拿去修理了,应该可以赶上大和杯,所以当天你就可以看到漂漂亮亮的奖牌啦。不过,今年我们学校一定会获胜,所以我会再带回大阪,哈哈哈!" 南场老师这么回答我,豪迈爽朗地笑了起来。 "呃……南场老师。" "什么事?" "那个三角……长得像眼睛吗?" "眼睛?你是说眼珠子吗?不,那是三角形,怎么看都不像眼睛吧。" 说得也是,我实在问得太蠢了。 "啊,不过,也是有眼睛啦。" "咦,怎么说?" "因为奖牌上画着狐狸、鹿和老鼠,啊,就跟老师在'狐乃叶'提到的护胸上的画一样,所以要说有眼睛也是有眼睛……" 南场老师问我为什么问这个?声音显得有些讶异,我暧昧地笑笑蒙混过去,很快向他致谢,挂断了电话。 重哥已经回家了,所以我一个人离开了学校。我抬头看着已经亮灯的朱雀门,心里想着南场老师会不会是老鼠的"使者"。我在新大宫站搭上电车,坐下后,对面窗户照出一个鹿耳男人沮丧的身影。 * 我吃着梅子。 觉得有点咸,正想喝茶时,旁边有人很快地把茶杯递给了我。我偏过头想跟婆婆说谢谢,眼前竟然是圣母玛利亚那张脸。她不知道为什么坐在电暖炉桌前,我这才发现我也一样。突然又响起哇哈哈大笑的声音,我转头一看,南场老师正坐在圣母玛利亚对面,满脸红黑地喝着啤酒。 又听见啪哩啪哩声,于是我往前看,竟然是藤原坐在那里啃麻花卷。我心想好奇怪的聚会啊!双手着地时,又觉得一阵冰凉,我低头一看,发现地面铺的是铜。我从电暖炉桌站起来,俯视自己脚下,看到上面画着很大的鹿。我觉得不吉利,赶紧抬起头来时,电暖炉桌不见了,我站在四个榻榻米大的三角形牌子的其中一角,另外两角分别站着圣母玛利亚与南场老师。圣母玛利亚踩在稍微隆起的狐狸画上,亲切地笑着。南场老师蹲在老鼠画前面,对画说着什么,手上拿着同样三角形状的牌子,把牌子交给了画里的老鼠。 我正要走向南场老师时,地面突然摇晃起来。啊,我想到最近地震特别多,后来发现是藤原在中间旁若无人地大跳着舞。 地面越摇越剧烈,藤原把麻花卷的瓶子高举过头,继续开心地跳着舞。我一个踉跄,正好踩在鹿脸上。 "呦--" 鹿脸发出抗议声,我的梦也醒了。 床边的电波时钟指着六点整。 我爬起来,走到仍一片漆黑的一楼。点亮灯,站在洗脸台前,心想今天八成也是那对碍眼的耳朵迎接我,但是一抬头,我僵住了。 我缓缓把手伸到鼻子处。 镜子里的鼻子一团黑,我仔细看是不是沾上了什么东西,结果不是,是鼻子本身变黑了。 我战战兢兢地触摸鼻子表面,感觉湿湿的,立刻将手缩回来。 怎么会这样呢? 我的鼻子变成鹿鼻了。 我没洗脸,冲回二楼,换好衣服外出,边扣衬衫的扣子,边走向转害门。中途遇到在家门前打扫的女子,但是她只瞥了我一眼,又没事似的继续挥动扫把。 我使劲地跑,跑到大佛池附近已经气喘如牛,只好走到讲堂遗址。太阳终于升起,东方天际开始泛白。 我走向人烟罕至的杂草空地,排列在空地上的其中一个基石,上面立着一个石碑。我不动声色地走到石碑前,看到石碑上刻着"讲堂址"三个大字。 我环顾四周,没看到鹿,正想果然不可能在,就看到五十米前的一棵树下躺着一头雌鹿。树木的枝叶像把大伞伸展开来,雌鹿就在大伞下默默抬头注视着我。那景象美得像一幅画,还透露着几许庄严神圣。 鹿缓缓站起来,紧接着后腿一踢,往这里猛冲过来。鹿挺直上身,只靠脚的弹力跳跃的肢体,美得让我目眩神迷,它转眼来到我的面前。 鹿在两米前突然止步,我面向静静站在基石间的雌鹿,低下了头。 "对不起,是我不好,请停止这种状态,我投降了。" 不知不觉中,即使鹿不说话,我也可以从身体的颜色、大小、沿着背脊流泻的黑色棕毛、长相,辨识鹿的不同了。 "你在说什么?" 鹿果然发出了平时的低沉声音,我抬起头,黑色大眼睛正直视着我。 "就是这个--这张脸,昨天长出耳朵,今天长出鼻子,是不是前天晚上你碰触我的手时,对我施了咒语?" "那不是咒语,只是印记,因为其他人都感觉不出你的身体有任何变化,不是吗?" "还有这张嘴,我无法把你或我的事告诉任何人。" "那是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开始了,只是你不曾试着告诉任何人,所以没察觉而已,因为你也不敢跟其他人提起我的存在。" "我怎么可能说,就算说了也没人会信。我只是希望脸能恢复原状,我不想变成鹿。拜托你帮我恢复原状,不,求求你,请帮我恢复原状。" 我再次低下头,一只小小的蝴蝶停在草叶上。 "为什么来求我那种事?我不是你大脑里的妄想吗?" "我已经相信你的存在了,你说的三角、讲堂遗址,我本来都不知道,现在还长了鹿耳、鹿鼻,我的大脑可想不出这么诡异的事。" 我抬起头,鹿正凝视着我。 "一切都等你拿回'眼睛'再说。" 鹿冷冷地拒绝了我的要求。 "我知道东西在哪里,可是一时还拿不到。" "呵呵,你找到老鼠的'使者'了啊?你挺行的嘛,老师。"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使者',总之,那东西现在不在奈良。" "在哪?" "在大阪。" "这样啊,没错,那里正是老鼠的巢穴,几时可以弄到手?" "二十号,那天三角会送到奈良。" "为什么?" "那天我们学校会举行剑道比赛,三角会颁给夺得冠军的学校。" "什么?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拿去做那种用途?人类还是这么不知好歹。我交代过狐狸要好好保管啊……唉,没办法,二十号应该还不会发生大事。但是,老师,不准失败哦,这次非拿到不可。" 我默默点头。 当然,我完全没有自信可以拿到三角,但是把只有三个人的剑道社的实情告诉鹿,又能怎么样呢? "请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你所说的'眼睛'到底是什么?既然是神宝,为什么狐狸非交给鹿不可?老鼠又为什么要夺取?还有,你是何方神圣?为什么会说人话?" 一直盯着自己脚下的鹿,突然把脸靠过来,开始大口大口拔草吃了起来。 我强捺着性子等它回答,它就像在测试我般继续吃它的,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左右移动牙齿说: "很花时间喔。" "没关系。" 鹿将前脚稍微弯曲,悄然无声地蹲坐在草地上。 "我已经有一百八十年没跟人类说过了……" 鹿扬起头,悠然仰望着天空。那优美的举止,让我恍然察觉,这头鹿真的很漂亮。 回到家时已经过了七点半。 "你去哪了?我很担心呢。"已经吃完早餐的重哥说。 我答说在讲堂遗址发呆了一下,赶忙准备出发。 在开往学校的车内,我吃着婆婆替我捏的饭团,重哥突然讲起了富士山的事。他说富士山的山麓两侧,有天线像针般插着,据说是用来监控富士山膨胀程度的装置,只要富士山的膨胀程度没变,绷针顶端之间的距离是一定的;但,如果富士山内侧产生膨胀,绷针就会向外倾斜,拉开彼此的距离。 "富士山为什么会膨胀?" "因为岩浆的量增加了,就像青春痘会越来越大那样吧。"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因为今天早上的电视新闻说,富士山最近膨胀了,虽然只有几十厘米,但是天线与天线之间的距离已经拉开了。虽然很微弱,可是已经观测到火山性地震,严重的话就可能导致喷火。当然,这或许只是电视炒新闻的手法,根本不会发生任何事,但是最近的地震真的很多,有点可怕。总之,最好能维持祥和平静。就这点来说,落语世界总是一片祥和,真好。" 重哥泰然作了总结,便按下落语CD的按键。 我觉得两颊紧绷,便望向车外侧的后视镜。镜子里,一个手上拿着饭团,长着鹿耳、鹿鼻的男人,满脸苍白地看着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