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既愚蠢又可悲的父亲。 那件事发生在五年之前。 一则刊登在报纸社会版上豆腐块大小的新闻。 题目是《全家首次驾车出游,悲剧发生》——一个三口之家开着休旅车出游,经过信州的高原 时,因为车速过快,无法及时转弯,结果与迎面而来的卡车相撞。母亲虽然保住性命,但是父亲与儿子都当场死亡。据说当时负责驾车的父亲,刚刚在一个星期之前领到驾照,而发生车祸的车子则在出事的前一天才刚刚购买。 这种琐碎的悲剧新闻,通常在早晨看完报纸后就会随之忘却,但却莫名地我的心头挥之不去。最初,我还笑着说:“怎么有这样的父亲呢?”但是合上报纸,却感觉到有些悲哀。 出事故的这一家人,家庭组成与家庭成员的年龄几乎和我家一模一样。 当时,我三十三岁,我的妻子美代子和我同岁,独生子广树当时八岁,读小学二年级。 现在想来,那段时间,可以说是我们家的黄金时代。 那时的我,说不定业正处于我人生的黄金时代。 * * * * 车祸中丧生的那位父亲叫做桥本义明,他的儿子叫做健太。 桥本先生和健太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还是五年前发生车祸时的模样,看来,在他们两人所处的时空中,时间是永远停滞的。 桥本先生给我解释时用河流和小舟来打比方。他说,浮在河面上的小舟,从上游顺流而下,逐渐流向大海--这是正常人所经历的时间。而桥本先生和健太的小舟,因为五年前的事故,而失事搁浅在河流中间,无法驶向大海,当然也无法逆流而上。既无法浮出河面,也无法沉入河底,只能在原地打转。在偶然的机缘下,与一些迷途闯入他们搁浅的地方的小舟巧遇。 我们不停地开车兜风,那是一趟无法计算天数、无法以常理理解的奇妙行程。 桥本先生开着休旅车,以滑翔的速度奔驰在夜间的道路上。 “放到现在,就绝不会再出那种愚蠢的车祸了。” 桥本先生的语气中流露着些许懊恼。 在行程中,我问了桥本先生一件事。 “为什么会选择我呢?” 桥本先生笑着回答道:“因为你有寻死的念头。” “对于那种事,我们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健太似乎很开心地说道。 * * * * 希望今夜就能死去。 如果你也曾有过这样的念头,建议你不妨在所居住的城市里,等最后一班电车开走,再在电车站前稍稍等待,要是你看到了一部酒红色的老款奥德赛 ,希望你能稍作停留。 如果桥本父子喜欢你--似乎决定权由健太掌握,车子变会静静地驶来,停在你的身边。 副驾驶座的车窗摇下,探出头来的少年便是健太。 “你迟到了!”健太应该会这样对你说。 车门的自动锁解除。 “快点上车吧!我们一直都在等你呢!” 健太虽然有点拽拽的,但是却是个活泼开朗的男孩。 你肯定会不由自主地拉开车门,这不是出于你的自愿,而是受到了某种特殊力量的召唤。 当你坐进三排座位中的第二排,关上车门,车子就会开始发动。 你最好别问会去哪里,因为问了也没有用,健太不会回答你的问题,只会露出恶作剧般的笑脸。而桥本先生则沉默不语,猛踩油门加速行驶,至于你,则既不会感觉不可思议,也不会感到害怕恐惧。不对,你甚至不会想到不可思议这样的感觉。 不久,车窗外会渐渐亮起来。 等你回过神来,你已经身处一个值得怀念的地方——一个对你而言非常重要的地方。 就和我一样。 那个晚上,我感到疲惫不堪。 甚至没有力气去下决心寻死。我身上散发着微微的酒气,坐在摇摇晃晃的末班电车上,心神恍惚地浮想联翩。 如果就这么死了的话,也没有什么。 我鼻子中传出了一阵冷冷的笑声。望着车窗上自己的影子,我从心底感到了无生趣。没有想到自己也变成了会发出那种笑声的人,一阵惆怅之情油然而生,鼻子中不禁又再度传出同样的笑声。 到达羽田机场 时,已经快晚上九点了。我乘坐单轨电车在滨松站下车,顺便光顾了一下附近还在营业的烧烤店。之后,我要乘山手线 去新宿 ,转乘私铁 之前,先到这小吃店中喝了几杯。 直到刚才,由于微醺,我一直打着瞌睡。虽然不到十分钟的短短时间,我却睡得十分沉,仿佛掉进了黑暗的无底洞之中。 要是能够这样长睡不醒,不知道该有多好。星期天晚上,在末班电车空荡荡的座位上气绝身亡,也未尝不是好事一桩。如果说心中没有任何遗憾或是眷恋,那是撒谎。但是,要是能够怀着这样的心情离开人世,也许反而是一种幸福。 电车在每个站停靠,让寥寥无几的乘客上下车,慢慢地开往我居住的城区。走出车站之后,我必须沿一处陡峭的坡道走十五分钟才能到家,白天工作剩余的那一丝力气,走过这个坡道时便会彻底消失。 或许,每次走进家门时说着“我回来了”的我,不过是一副空壳。我懒得去思考那些艰深的问题。我想的,只是家人的笑脸,迟来的晚餐,洗个热水澡,然后上床睡觉。至于其他多余的事情,我一概不想理会。“我无所谓。”“你决定好了。”我不知道自己对美袋子说过多少遍这样的话,我甚至连想都不必想,这样的话就会脱口而出。 结果,现在,报应终于来了……我轻轻地闭上双眼,不让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 一旦开始反思,或是开始感到后悔,就会没完没了。况且我早就过了那个阶段。现在,不管我再说什么,再想什么,都已于事无补。 既没有梦想,也没有希望。 记不得这时小时候听过的歌,还是小故事或漫画中的台词。经过年复一年的疲劳,我的双臂只要稍稍转动就会隐隐作痛。医生说,这是四十肩提前到来。总之,我的肩膀疲倦地仿佛在承担着千斤重担,但却没有办法摆脱。 电车下一站就会到达我居住的城区。 其实,就算死了,也无所谓。我抱着双臂,用叹息的语气说道。 我已经疲倦不堪,再也无法忍受了…… 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在心中喃喃自语,听到的回答却是一个威胁恐吓的声音:“想死就去死啊!少在那里废话了!” 离站之后,电车车速逐渐变快,街上灯火阑珊。用不了多久,电车就要经过多摩川 上的铁桥,然后,气温会猛然骤降,车窗上也许会蒙上一层白白的雾气。现在,已经是深秋时节了。今天,医生告诉我,家乡的父亲也许活不到年底了。 我当天往返故乡。这半年来,每个月我大概都要回去两、三次。刚开始,利用周末回家去住一晚。但是,在空空荡荡的家中与母亲四目相对,心情实在太过沉重,因此最近到医院探过病后,我便直接返回东京。 每次回家,都会发现父亲的身体又衰弱了一些。夏天去探病的时候,父亲还能在母亲和看护的帮助下直起身子坐在病床上,但是今天,他从头到尾一直都躺在床上,用深陷的眼窝茫然地盯着天花板。 即使没有把病情告诉父亲本人,但是他肯定也早已有所察觉。父亲患的是癌症。而且已经从肺部扩散到胰脏、肾脏和肝脏,甚至脑部也开始受到影响。医生说,如果病人的背部和头部疼得非常厉害的话,就会考虑给他注射吗啡。 五月的时候,父亲开始住院,当时医生的诊断结果是癌症晚期,恐怖活不过夏天。 然后,父亲却平安地度过了夏天。他本来就是一个严于律已和待人的人。身体的日益衰弱,让他感到焦虑,整个人也变得更加孤僻,动辄就大发脾气。好几名看护都被他辞退,甚至从旁照顾的母亲和妹妹智子都受到影响。半年以来,他就这样苟延残喘。 父亲的生命力让医生叹为观止。母亲也赞叹地说道:“因为你爸爸是一个很坚强的人。”而比我小三岁的妹妹智子,则模仿父亲的样子笑着说道:“我这样有魄力的人,怎么可以死在这种地方?”的确,父亲今年才六十三岁,他心里面一定还有很多想做或者非做不可的事情。 父亲的成功是靠白手起家打拼来的。他从土木建筑开始,进而拥有了许多公司。在我上中学的时候,他最专注的事业就是放高利贷--也就是开地下钱庄。 有些时候,父亲的事业蒸蒸日上,有些时候,不管做什么,他都一败涂地。有些公司确实让他爆发,但也有些公司,父亲不过是个挂名的董事长而已,实际经营权由别人掌握。自从泡沫经济破灭后,父亲的事业便一路下滑。按照智子的说法:“都是哥哥你不肯集成家业,爸爸才突然间苍老了很多。” 不知道这是否是真的。不过自从上中学之后,我几乎就没有和父亲单独说过话。 父亲把女婿——智子的丈夫伸之——当成是他事业的继承人。六十大寿之后,他就把事业转交给伸之打理。伸之三十五岁上下,毕业自京都大学法学院,曾经在贸易公司供职,他的表现优异,远远超过父亲的预期。父亲做起事来向来勇往直前,横冲直撞,而伸之则个性相对保守,善于守成,最适合大龄公司度过泼墨经济破灭后长期的不景气。父亲也非常信任他,对他的期望越来越大,甚至向当地国会议员介绍时,会说:“这是我的儿子。” 而现在,伸之竟然被禁止来病房探视。 不知道是因为来癌细胞扩散到脑部的关系,还是因为药物的副作用,从夏天开始,父亲便突然变得疑心很重,甚至常常用憎恨的眼神瞪着周围的亲人。有时候他疑神疑鬼,到了不正常的地步。看护像照顾亲人般照顾他,却被他当作小偷辞退。他也认不出来担任了公司二十几年秘书长的西山先生,还对西山先生破口大骂,逼得对方辞职。 甚至,对一向信赖的伸之,上个月开始,他评价为:“那个家伙是想篡夺我的公司。”伸之来探病,他要么一言不发,要么把头扭到一边,看也不看一眼。据说他还曾经想拿装开水的鸭嘴壶砸伸之,虽然他早就没有那个力气了。 而对于我,父亲完全没有说过什么。我来探病,他既没有流露出开心,也没有表示出不高兴。我几乎没有跟他说过话。那感觉,与其说是去探病,还不如说是去扫墓。我只是茫然地注视着父亲一点一点地死去。 初秋的时候,智子曾经提议让我用轮椅推着父亲到医院的中庭散步。当时,父亲和我只说了两、三句话,而且都不着边际。而我说的几句话也都无关痛痒,类似“波斯菊开的很漂亮”或者“今天海面很平静”之类的。原本应该推着父亲沿着中庭走上一圈才对,但是我却只走了半圈,从中间的小路穿了回来。我们一回到病房,母亲和智子似乎就流露出些许失望,笑声十分无力。那一天,是父亲最后一次走出病房。 不知道父亲还能支撑多长时间? 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 躺在病床上,只能吃流食、打点滴,大小便也得依赖母亲和妹妹照顾。都这样子了,为什么非活下去不可呢? 父亲会主动对我说话的时候,基本都是我差不多准备走的时候。 今天,也是一如往常。 “你有努力工作吗?”父亲用沙哑虚弱的声音问道,“要趁年轻力壮,好好努力工作啊!”他下巴上没有刮的白色胡须微微颤动。 说的也对。我淡淡地微笑着作为回答。 “美代子和广树他们还好吧?” “他们都很好。” “代我问候他们。” “好……我知道了。” 当我准备从折叠椅上站起身来的时候,父亲向母亲喊了一声“喂”,然后将目光瞥向床边的柜子。这也是惯例。夏天的时候,父亲还可以自己走到那里拉开柜子的抽屉。仲秋时节,他还能够用手指示。但现在只能用目光示意。这远比医生给我们看的那些数据、图表或胸透的X光片,更清楚地说明父亲的身体正在每况愈下。 母亲从抽屉中拿出一个咖啡色的信封,那面印着“丸忠综合实业”的字样。父亲的名字叫做忠雄,把忠字用一个圆圈圈起来,就是他的公司的徽章。 信封上还写着“车资”两个字。里面装着五张一万日元的纸币。扣掉我往返的机票费和租车的费用,还会剩下很多。 我默默地收下,把信封放进夹克内的口袋里,然后便开始举足无措,我只得草草告别,离开病房。 我坐进停在停车场的车子,稍微闭目凝神,然后发动引擎。我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将心中的愧疚之情也随之突出。 难道父亲没有丝毫怀疑吗?这半年来,美代子和广树一直都没有来探视过他。今后也不会——恐怕,连他的葬礼都不会出席了。 我的家庭已经彻底崩溃。恐怕再无法破镜重圆。如果没有父亲给我的“车资”,我甚至无法返乡。说句老实话,我之所以如此频繁地返乡,其实是为了扣除“车资”之后生下的那部分余额。 七月,我就失业了。裁员以中老年人员为对象,我尚未意识到自己已步入中老年,但是却已名列其中。虽然有半年的就业缓冲期,可以领取半额工资,但是半年的时间转瞬即过。我的新工作却完全没有着落。我在招聘类的网站上不断地投递履历表,但是却始终没有收到面试的通知。 因此,从医院回程的这段路上,我十分粗野地开着车,心里既不想回东京,也不想留在故乡。我只想去一个遥远的地方,是哪里却无所谓。我甚至连闯好几次红灯,心中还在痛恨乡下的车流量太少。 一走下建在水渠下方的车站月台,一股寒意便从脚底窜起,让人浑身战栗。 我伫立在原地,注视着电车在开车铃响后驶离,消失在黑暗之中,然后才慢慢挪动脚步。通常这个时候,通往出口的自动扶梯已经停运。长长的楼梯,正是长到了令人生厌的地步。 穿过出口,映入眼帘站前圆形广场空旷无人,甚至连一部等待客人的出租车都没有。时间已经是星期二的凌晨时分了。 唯一还亮着灯的地方,是车站前面的便利店。这个时候,店门口半个人影也没有。隔着玻璃窗望去,店内也冷冷清清。我买了一小瓶威士忌和两个饭团。年轻的店员告诉价钱时面无表情。我钱包内的零钱不够,只得从夹克口袋中掏出那个装有“车资”的信封。 “不好意思,我只有一万日元的大钞……” 店员一言不发,冷冷地将那张钞票装进收银机中。我看着,感觉心中隐隐作痛。 我提着塑胶袋又回到站前广场,坐在公车候车亭的长椅上。喝了一口威士忌,然后啃起饭团来。车站的灯光已经熄灭,只有几根萧瑟的路灯照着圆形广场。 没有加装消音器的摩托车声音从远处传来,有人正急速地催动着油门。 这时,我突然间想到,要是碰上那些专门袭击中老年人的暴徒,我不是肯定一命呜呼吗?但是,我心中没有一丝恐惧,反而感觉那样也无所谓。我抬起头望着晴朗的夜空,将口中的饭团吞咽。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要杀就杀吧!反正我无所谓。我真的已经疲倦不堪,既没有梦想,也没有希望,就算死了,也无所谓。 我又喝一口威士忌,这次如同牛饮。之后,忍不住地叹了口气,望着广场。 突然间,我发现,对着中央草坪的位置,停着一部汽车,是一部休旅车--酒红色的奥德赛。车前灯没有开,但是引擎却没有熄灭。并不像刚刚停在那里的,似乎已经停了好一阵子。可是,我分明刚从车子旁边的广场经过,难道是我看花了眼?不对!从刚刚那个位置,可以看到公车站牌的…… 当我正感觉奇怪的时候,那部奥德赛缓缓地开动了。 难道里面有人? 当我更加困惑的时候,那部奥德赛停在了公车站前。 副驾驶座的车窗摇下。 一个小男孩探出头来,微笑着对我说到:“你迟到了。” 我可以隐约汽车自动锁解除的声音。 “快上来吧!我们一直在等你。” 这就是我和桥本父子相遇的过程。 车里面很暖和,但不是那种汽车暖气,让脸孔发热,但脚底却依然感到冰冷。而是一种柔和、温馨的暖意。 我坐在第二排的座位上,刚一关上车门,奥德赛便缓缓开动。几乎根本听不到汽车引擎的声音,连启动前进时车子都非常平稳,仿佛百货公司顶楼的电瓶车一样。桥本先生手握方向盘,打出往走的转向灯,脸上是一副理应如此的表情。我没有说一句话。尽管我的头脑并非一片空白,但是却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思考。我不知道现在自己在做些什么,为什么一切会变成这个样子。威士忌和饭团到哪里去了呢?一切都没想明白,我说话有点结结巴巴。 桥本先生看起来比我年轻一些,大约刚过三十岁的样子,身材消瘦,头发稀疏,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后脑勺上的头皮。 健太的年纪看来应该在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样子,留着小平头,后面的头发却留得很长,这种发型在好几年前小男孩中流行。 还是听不到汽车引擎的声音。比起故乡父亲所开的Celsior ,这款奥德赛安静很多。只有车窗外不断掠过的风景,提示着现在的车速正在不断地提高。 第一个交通灯是绿灯。下一个也是绿灯。再下一个,再下一个,几乎全是绿灯。前方,看不到别的车,也看不到迎面而来的车。甚至也感觉不到轮胎接触的地面,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这种感觉。 我不禁感到一阵颤抖。我不会是醉倒睡在长椅上在做梦吧?我准备从车座位上起身,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健太转过头来对我说到:“我们得在天亮前,赶到一个很远的地方。” “……什么?” “叔叔,你想去哪里呢?” 我满脸茫然,不知所措。桥本先生直视着前方对我说:“你乡下的父亲,大概只剩下四、五天了。虽然他支撑了很久,但是现在大限将至了。” 我向前探着身子,问道:“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也许我喝得有点多了,所以记不得了,我们是不是住在同一栋楼?还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啊?” 健太大声笑了起来。桥本先生也耸了耸肩,露出一副“被你打败了”的表情。 “叔叔,刚才你不是很想死吗?” 听到健太这么说,桥本先生立刻纠正道:“不是不是,他想的是哪怕死了也无所谓,对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桥本先生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正因为妻子和儿子的事情而心烦。” “说真的,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啊?” “没有,今天我们是第一次见面。” 我眼前的这两个人的确有形体,而且声音也听得清清楚楚。我试着咬了自己的嘴唇一下,很疼。 “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不过对于我们的事情,叔叔可不是一点都不知道啊。”健太说道。 “没错。”桥本先生也点了点头。 “只不过是早上认识了,而晚上,就把我们给忘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啊?” “大约五年前吧!” “那我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你们的呢?” “在你家的开放厨房。” “不是,最初是在厕所里。”健太纠正道。 我觉得一阵晕眩。也许是因为探出身子姿势不稳,觉得不大舒服,所以,我连忙把背向后靠了过去。 谈话暂时停了下来。在沉默中,奥德赛继续前行。不知何时,窗外变成了一片漆黑。沿路的交通灯一直是绿灯、绿灯、绿灯、绿灯……仿佛高速公路上的照明灯一般。 桥本先生再次开口说话:“那是我第一次开车。” 健太仿佛抗议一般说道:“我早就跟你说了,要你在家附近都一圈就可以了。” 桥本父子开始斗起嘴来了。 “从小,我这人就很笨。小学五年级,还不会骑自行车,第一次滑雪,也是在上了初中之后参加学校的滑雪营才去的,结果第一天就摔成了小腿骨折。不管做什么事,我都做不好。” “就连手工课的习题,爸爸帮忙,却总会越帮越忙。” “你胡说什么嘛!我做的东西很有特点,是一种特别的质朴。” “不过,爸爸甚至连个保鲜膜都扯不好。” “少废话啦……唉,就因为这样,所以开始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去学习驾驶。” “那你怎么还跟我说每个人都应该用于尝试?” “你的废话实在很多啊!可不可以安静一些。” “叔叔,你拿到驾照的时候多大?” 这种问题,本不应该需要经过思考的,但是健太这么突然一问,我竟一时答不出来。没想到的是,桥本先生竟然替我回答了:“应该是在十九岁的时候吧。”没错,我拿到驾照的时候正在读大学二年级。但是,他是怎么知道的? 这时,桥本先生已经话题拉了回来:“其实,生活在东京,根本不需要什么驾照。而且,我在银行上班,工作上也不需要。” “但是,妈妈却说,如果爸爸会开车,就可以接送支店长去打高尔夫球了。” “这不是问题的关键。行了,你的废话实在很多唉!你这样,我没有办法讲下去了。安静三分钟,三分钟就够。” “好吧!”健太比了一个手势,仿佛把嘴巴封了起来,然后把身体转向了前方。 “刚才我说到哪儿了?” “嗯……你提到你在银行上班。” “没错,我在银行的工作根本不需要驾照。就算真的必须,反正我妻子有驾照,我一直这样想。”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可是……”桥本先生叹了口气,接着自己的话题说到,“光那样是不够的。” 他接着往下讲,当他说道“父亲”这个词时,语气稍微加重了一些。 “我毕竟已经当父亲了。如果知识道百货公司购物,让妈妈开车也无所谓。但是钥匙出门远行兜风,当父亲的还坐在副驾驶座上享清闲,总感觉面子上过不去。你说,没错吧?” 虽然,我并不怎么认同,但是桥本先生的语气却十分坚决。 “我尝试过了。有时候,看见杂志上的户外运动特辑,里面的彩图介绍父子二人开车出去垂钓露营,就对那样的感觉充满向往,总觉得真正的父子就该那样。那时,我就决定要和儿子--也就是健太单独开车出游,聊一些男人之间的事情……” “你想得太简单了。”尽管还不到三分钟,但是健太已经开始插嘴了。 “你胡说什么啊!那是单纯。” “反正差不多啦。” “其实……我的想法还真的太简单了。或者说,是太笨了?反正,当时我只想要和儿子好好相处,但却想不到别的方式。现在想起来,就算我拿到驾照,其实还是没办法改变什么。但是当时,就好像找了魔一样,一心只想着学会开车,我就我可以当个好爸爸了。” 桥本先生的话中隐约透露着一丝酸涩。因此,我试探性地问道:“你和儿子的关系不是很好嘛?好到让人羡慕呢!”最后一句,是我发自内心的感慨。 但是,桥本先生和健太都没有回答。桥本先生接着说了下去:“所以,我就到驾校上课。三十三岁才决定要学会开车。” “我的的确确投入了相当多的时间和金钱,但是考了好几次,却都没有考过。” “三次。路考考了四次,还是没有通过,已经破了驾校的记录了。” “驾校的教练说,万一爸爸这次路考还不过的话,就要把学费都退回来,并且劝爸爸就此死心。真是一位有良心的教练呢。” “可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第五次,我居然通过了。” “是不幸。”健太斩钉截铁地说道。 没错,桥本先生也点了点头。 “总之,我考到了驾照,感觉好高兴啊。当初通过英检二级 时都没那么高兴。嗯,我的确是非常开心。在鮫州的考场一拿到驾照,我就直接去买车了。” “你当时已经决定买哪一款车了吗?” “那当然!我收集了好几十份的汽车目录,可是仔细考量,深思熟虑过的。” “我和妈妈都建议爸爸买比较好开的小车,但是……” “可是我一心只想买奥德赛。怎么说呢,因为它不但有家庭房车的感觉,而且款式,我也很喜欢。加上齐全的配置。唉,你知不知道奥德赛这个词的意思啊?” “是冒险吧?” “没错,是漫无止境的冒险旅程,来源于古希腊的一部叙事史诗《奥德赛》。这个名字多妙啊,光听名字,就让人心潮起伏。” “松本零士 的漫画,我爸爸可有全套喔!” “我也很喜欢凡尔纳 的作品,《海底两万里》,我看了大约有好几十遍了。” “可你自己连游泳都不会。” “你真的废话很多唉!” “因此,你才买奥德赛,对吗?” “对,最后的关键就是它的名字:奥德赛。分期付款买的,要付三十六期。又买了很贵的汽车保险。该怎么形容交车前的那种心情呢?仿佛又变成了小孩一样,心里满是期待。” 我重新打量了一下车内的情形,这是我第一次坐奥德赛。我自家的车是Wing Road,经过三次车检,已经跑过五万多公里,但是最近几乎一直都没有开。而且,就算偶尔想要开车去兜风,但是身边找不到人来陪。如果卖掉车子的话,不知道可以贴补多少生活费呢…… “交车是在星期五傍晚,星期六一大早,我们就开车出门。”桥本先生说到。 “爸爸开出公寓停车场时,还差点碰到对面人家的栅栏呢!”健太笑着说道。 “那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感觉就应该是个全家一起出游的日子。” “就连中央高速公路都空荡荡的呢。” “那种感觉实在太棒了。儿子坐在身边,就像现在这样并排坐在一起。我长久以来都这么渴望。曾经因为难以实现而想要放弃,但是心底最深处总还保留着一丝希望。” 健太对我说:“让小孩坐在副驾驶座上,你不觉得这很没有常识吗?”但我却没有听到,我心里想起了别的事情。最后一次载广树出去兜风,那时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呀?是在广树小学毕业之前吧?其实,开不开车无所谓。四月之后,我和广树一起出去过好几次,但是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呢? 我的冷淡反应,让健太似乎有些不满,他再次问道:“不是一般都让小孩坐在后座的吗?叔叔,你们家也是这样的吧?” “我儿子上小学的时候,确实是这个样子。” “这可是常识啊。就算有安全气囊,副驾驶座还是相当危险的啊。所以,一开始,我就告诉爸爸,妈妈坐在第二排,我做第三排,这样就可以了。” 桥本先生说道:“如果遇到追尾的话,第三排反而最危险。两个人都坐在第二排的话,又有点挤了……” “挤总比死好吧?” 突然间,大家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就算小孩子是开玩笑,童言无忌,但是听起来,还是很尴尬。 “你说得十分正确。”最后,桥本先生露出了十分滑稽的笑容。 “我都说了嘛!”健太也露出了“被你打败了”的表情。 然后,桥本先生笑着说了下去:“结果,我被撞了。” “什么?” “车祸。你知道那条蓼科的收费公路吧?经过那里的时候,我看风景看的入迷了,结果拐弯的时候,拐到了道路中线的另一侧,和对面来的开车撞倒了一起。” “很差劲吧?” “我觉得很对不起我的儿子,对他总是感到非常内疚。” “不过……现在,你们不是好好的吗?” “我们已经死了。”桥本先生的语气非常轻描淡写。 “两个人都当场死亡。”健太的语气也非常冷淡。 “你应该还记得那场车祸吧?五年前的事情了,一个愚蠢的父亲酿成的悲惨车祸。” 我都想了起来。同时,我觉得自己一阵窒息,嘴唇颤抖个不停。 “叔叔,你上厕所的时候看报纸,感觉很没有教养唉!” “没办法啊,大人都有很多事情要忙啊!”我的呼吸都是颤抖的。 “整个日本,所有人都在笑话我们。”桥本先生说道。 “不过,对我的遭遇,全国人都很同情呢。电视节目还有报道呢!” “这小子,就因为同班的早苗同学为他哭了,还非常开心呢。” “虽然很开心,但还是很难过。” “说到底,他只有八岁。”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觉得很对不起他,我实在不够格当一个父亲。” “爸爸非常后悔,我也觉得很懊恼,所以到现在,我们都没办法去投胎转世。” 投胎转世--这么说,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幸亏如此,我的驾驶技术才变好了。”桥本先生说着,用手拍了拍方向盘。 “那,我们要再稍微提下速啦!” “我们得在天亮前开到很远的地方呢。” 前方的交通灯依然是绿灯、绿灯、绿灯……车子一直向前行驶。 悄无声息,奥德赛仿佛滑行,又像是飞行,穿过黑夜。说完自己的身份,桥本父子也陷入了沉默。健太的身体靠在座位椅背上,只能看到他穿着运动短裤的腿。可能,他已经睡着了。 没有办法投胎转世的鬼魂也会睡觉吗?我歪着脑袋纳闷,苦笑一下,没有说话。窗外一片漆黑,没有一丝光亮。从方位判断,我们现在应该正朝着南方行驶。不过,就算知道现在的位置也没有什么意义,我现在已经可以接受这些不可思议的事实了。 开始的震惊过后,我反而变得十分冷静,让自己都感觉出乎意料。虽然眼前的一切都让我困惑不已,但是我的头脑和内心都十分清楚,反正,我早就觉得一切都无所谓。 也许,我早就死了。其实这也无所谓。我是怎么死的呢?在公交车候车亭的长椅上突发心肌梗塞或脑溢血而死?还有有人从背后用铁棍敲破了我的脑袋?不论如何,都一定是在一瞬间发生的事情,所以我才没有感受到丝毫的痛苦。这样,也不必因为自己的身体渐渐衰弱而痛苦和懊恼。故乡的父亲应该选择这样的死法才对。 会是什么人发现我的尸体呢?应该不会立刻就有人发现的。得等到天亮,车站才会开灯,等待第一班电车进站,值班人员打着哈欠,拿着扫把打扫检票口附近,无意中发现公车候车亭的长椅上卧着一个人,然后…… 除了救护车,应该也会引来警车吧。根据驾照,警方可以确认我的身份。不过,写着“车资”两个字的信封也会随之发现,这让我感觉有些羞愧。 美代子应该会为我哭吧!也许哭完之后会很生气。因为我始终没有告诉她人寿保险退保和公司裁员的事情。 广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我并不期待他为我的死而难过。只希望他能因此而振作起来。可是,这种心愿可能会让他心烦吧?只要他能感到家里面少了一个人,从此再没有办法见到,心情发生一些变化,这样就足够了。 我把脸贴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的一团漆黑。那种黑,不是隐约可见黑暗中的景致的黑,而是如同没有边际的无底洞一般。 唉!我又成了孤家寡人。 活了三十八岁,认识了很多人,建立了复杂的人际关系,其中有些甚至让人感觉到约束,到最后,又变成了孤家寡人,没有人陪在身边。我心中闪过一句名言:“人来到人间时本是独自一人,也将独自一人死去。”可那又怎么样呢,我笑了笑,不再理会这些。 我突然间想到了父亲。父亲是一个非常坚强的人,但也令人生畏、冷漠寡情、孤单寂寞。 这半年来,我想到父亲的次数越来越多,但是并不是缅怀过去,而是想知道,一切的事情,如果是父亲经历,他会怎么办。 如果是父亲,面对公司不合理的裁员,他会作何反应? 如果是父亲,面对同床异梦的妻子,他会作何评价? 如果是父亲,面对失去笑容的儿子,他会如何去安慰? 如果是父亲,面对曾经憎恨过而现在正如枯树般日渐衰落的父亲,他会如何看待? 不知道三十八岁时的父亲,在想些什么事情呢?为什么样的事情烦恼呢?又抱着什么样的梦想呢? “你在哭吗?”桥本先生问道。 我没有回答。 “你还是休息一下好了,吹吹风吧。” 车子静静地放慢速度,就如同加速时候一样。 “我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啊?” 桥本先生并没有理会我的问题,他笑着说道:“只要活到快四十岁,难免都经历了太多太多事情。” 车子停了下来。车窗外的漆黑中浮现出闪烁的城市灯火。 “用不了多久,天就亮了。” 我已经在车里呆了那么长的时间了吗? 对于我的诧异,桥本先生没有理会,反而直接下车。他打开车门,一股风吹入车内,夹杂着潮水的味道。 那是令人怀念的家乡的味道。 车子停在大约到胸部高的防波堤前面。波浪的声音平稳安定,层层叠叠岛屿的轮廓浮现在海面之上。远处渔船上的灯火忽明忽灭,排成了一列。 这是濑户内海。——没错,是我故乡的大海。 桥本先生沿着台阶走上防波堤,伸了个懒腰,仿佛心情十分愉快。 我在汽车旁边伫立,凝望着大海。我所处的位置刚好在父亲所住的那家医院的山坡的下方。只要回头仰望,就能够看到挂在楼顶上的医院的招牌。 “我父亲现在很痛苦,而且正在做噩梦,而且意识也不清醒。值班的医生会先给他注射镇静剂,等待明天早上,主治医生和院长来了,应该就会劝说我的母亲使用吗啡。这些事情,你都知道的吧?” “嗯,差不多。” “那我妻子和儿子的事情,你也知道吧?” “嗯,差不多。” “……真佩服你。” “不过,还是和他们坦诚相见比较轻松,不是吗?至少不用假装或是撒谎。” 桥本先生坐在了防波堤上,向我招了招手:“上来好不好?隔得太远,我怕说话太大声,吵醒了健太。” 我透过车窗看了看副驾驶座。健太的脖子向左歪着,半张着嘴,正在睡觉。 “他真的睡着了啊!” “怎么了?” “没什么,我不过是在想健太不是已经……” “没错。”桥本先生点了点头,十分严肃地说道,“他并不是在睡觉,他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笑。 “但,这两三年来,建台已经可以睡得很香了。起初,他对我的驾驶技术不放心,所以都不肯睡着。有时候明明已经睡着了,手却依然紧紧抓着车窗上的扶手,挺着身子,就是不肯闭上眼睛。” “那么,他现在已经信任爸爸的驾驶技术了?”我一边拾级而上一边问道。 “也许应该说,他是想明白了,明白了人死过一次之后,就不过再死第二次了。” 桥本先生哈哈笑了几声,然后又恢复了一脸严肃,用叹息的口气说道:“他肯睡觉之后,有一段时间还是非常痛苦。因为他只要一睡着,就会做噩梦,他甚至会在梦中大声尖叫起来。因为车祸发生时的那一幕,他都看在了眼里。” 我沉默地坐在桥本先生身边,他正注视着大海,从侧面看,仿佛有几分落寞。 “不过,还有些时候,更叫人心酸。到现在,还是能听见他在梦中叫妈妈、妈妈。为此,我真觉得非常痛苦呢。” “你太太现在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你没办法见到她吗?” “死了就不能再留恋这个世界。因为这个,我始终没有办法见我的太太。”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 “嗯,请讲。”桥本先生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海面上。 “我已经死了吗?”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死了,是吗?其实都无所谓,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不过还是请你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吧!” 桥本先生依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反问道:“你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当然是好死不如……” “赖活着。是吗?” 我微微地点了点头。桥本先生看了说道:“这样的话,你还活着。”他的语气中流露着疏远与冷漠。 “请你不要跟我开玩笑。我是真的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了。” 这一次,桥本先生依然没有回答我。他动也不动,一直凝望着海面。我也没有再说什么。 我们如此保持着沉默,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周围的空气仿佛渐渐变得沉重了起来。但是并不是像是晨雾,而是在一片漆黑的夜晚中开始露出一点点白色。潮水的味道越来越浓。波浪的声音隐约地传来。潮湿的空气悄然爬上人的脸颊。 在这个小镇,我生活了十八年,一直到高中毕业。所以,我知道每天早晚,各有一段时间风平浪静。记得小时候听祖母提过,那样的时刻,正是人们出生和死亡的时刻。长大以后,对这种说法,我当然不再相信。但是心底总还是有种想法,认为在这样的时刻,来往此生和来世之间的路途更加轻松。 “我喝建台都不想死。”桥本先生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边。他凝望着大海,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道:“想死还是想活,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这种事情。我一直以为,活着理所应当……” 虽然他的声音已经进入了我的耳朵中,我依然感觉还在我耳畔萦绕。 “我刚刚问你,好死不如赖活着,是吧?你为什么不回答我呢?你应该使劲儿地点点头,掷地有声地回答我,让我因为提出这种问题而觉得羞愧。” 我的目光从桥本先生的侧影挪到了脚下的沙滩上。突然感到一阵放松,再也不用顾及面子,也不用撒谎。 “不管是回家,还是明天,我都烦了。我不想再往前走了……哪都不想去,任何事情也都没精神去干……” “我明白。” “我并不是感到绝倒,只是觉得未来没有希望而已。我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几十年,应该抱着什么样的目标生活。我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奢侈,太天真,又懦弱,又没出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深有体会。” “……你别装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来,好不好?” 桥本先生的家庭,应该十分幸福美满。虽然全家首次出游,就遭遇了那样的悲剧,但是,让我印象深刻的,却是他们全家发生意外前的幸福景象。 我非常羡慕他们一家。全家一起出车祸--连这我们家都没办法做到。我们全家上一次开车出游是什么时候呢?如果当时出车祸,全家人一起死掉的话,那么我们所有的回忆都应该是幸福快乐的吧。 “五年前,我儿子广树……年纪和健太差不多,整天缠着我,爸爸这,爸爸那,对我比对他妈妈还要亲。尽管学习成绩一般,但人却开朗又活泼……” “不是吧?”桥本先生笑着说道,“不是五年前,今年春天之前都是如此吧?” 我没有理会他,接着讲到,“以前我太太也是……”但是一股悲伤莫名而生,让我没办法继续说下去,只说了一句,“反正,我希望你别装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来。” “可是,对你家里面的情况,我真的非常了解。” “你知道多少呢?全都知道吗?对我家里的事情,你知道清清楚楚吗?” “你儿子一直没去上学,对吧?” “……别的呢?” “他甚至对你和你太太暴力相向。”桥本先生说得十分冷淡,听来没有丝毫同情的感觉,反倒让我感到些许安慰。 “那我太太的事情,你也知道吗?” “是的,我甚至知道她把离婚协议书放在哪里。” 真厉害!我不禁叹了口气,冷笑了一声。如果死亡就能得到这种力量,也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还有,你太太她……” “够了。”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打断了他的话。而他似乎也不想说下去了,他仿佛松了一口气,不断地点着头。 “你感觉怎么样呢?”我的笑比刚才更冷了,“桥本先生,如果是你,家成了这个样子,你会不想死吗?” 桥本先生没有说话。 “请你告诉我,我死了吗?还是还活着?这一切都只是在做梦?” 这一次,他依然没有回答我。 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桥本先生突然站了起来:“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该走了。” “……我们要去哪?” “我也不清楚。不过,天亮前,我们应该可以到达某个对你非常重要的地方。我只负责带你去而已。” 我依然坐着,没有动弹,问道:“留在这里,难道不行吗?” “不行,咱们走吧。” “某个重要的地方……那是哪里呢?” “我也不清楚。但是你一定得去。来吧!快点,天就快亮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潮水的味道,然后抬头仰望父亲所住的医院。不知道我和父亲谁会先离开这个世界。母亲和智子应该不会把我死亡的消息透露给父亲吧?要是父亲得知,会作何表情呢?又会唠叨些什么呢?说不定他会大发雷霆。“不听话的孩子,还有撒谎的孩子,就是畜牲。”这是父亲的口头禅。 我的眼睛湿湿的。我和父亲之间的心结始终都没有办法化解。我认为是父亲造成这一切,但父亲却认为是我的错。“相互理解”的意义,我们根本就不懂。 桥本先生正要独自回到车上,又会过头来叫我。我赶紧用夹克的袖子抹了抹眼角,慢慢站起来身来。但我刚擦掉眼角的泪水,眼眶中有立刻涌出一串新的泪水。 奥德赛再度启动。眼皮因为流泪而发热,我慢慢地眨着,凝视着窗外沉沉的黑暗。 “天就快亮了。”桥本先生说道。 虽然在漆黑之中,还感觉不到黎明破晓,但是我已经决定,要全身心地因受这个世界,这个我迷失的世界。 “我们在天亮之后就会消失。” “是吗?” “不过,等晚上,我们会再见面。” 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地方,究竟在哪里呢? 如果真有那样的地方,如果真的可以去到那样的地方,我的人生就会因此发生变化吗? “爸爸,时候差不多了吧?” “是啊,差不多了。” 车子猛地加速前进。 “叔叔,晚上再见啦!” 一道令人目眩的光芒,随着健太的声音同时出现,包围住了车子。 这不是真的吧?——我在心中问着自己。 对我来说,这里就是最重要的地方吗? 这里是新宿。我置身在白天的人潮之中,茫然地呆立在车站的十字路口。往来的人们行色匆匆,和我擦肩而过,刻意对我发出不耐烦的声音,而我却迟迟没有办法迈动脚步。 交通灯由绿变红,准备启动地车辆向我猛按喇叭,我想跑到对面的人行道上,但两腿却不听使唤,几乎跌到在地。我拖着身体,勉强走到人行道上,双手扶着路旁的栏杆,支撑着身体。 这不是真的吧?——一年前,我也曾经在心中这么问着自己。那是去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天气热得令人发昏,当时我确实伫立在新宿的十字街头,困惑地歪头自言自语。 那时,我看到了美代子,她经过这里,但是却不是她一个人,而是和另一个男人一起——两个人紧紧搂着肩膀。当时我正要穿过十字路口,但当我再转头寻找他们时,他们的声音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不会吧!”回过神后,我笑着自我嘲解地想到:“难不成热得昏了头?”由于和客户约定的时间十分赶,所以我匆忙向谈生意的地方走去。 没错,我要去的地方和美代子走的方向刚好相反。本来我应该马上去追上她,但我却没有这么做。我认定自己是看花了眼,认错了人,然后不知不觉中把这件事情忘得干干净净。美代子提出离婚的要求签,我始终都没有对我们夫妻之间的关系起过半点疑心。 对我来说,这里是最重要的地方,而那一刻,也是我人生中最关键的一刻。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注意着手表上的时间,加快脚步,走向新宿车站。我没有去关注我应该关注的人,但却小跑着走进车站。和一年前我的做法一模一样。时间还来得及,我是不是应该回头去追他们呢?尽管我不断地要求着自己,但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按着一年前的老路走去。 当我正要下楼梯,走向地下检票口的时候,背后突然有人拍了我的肩膀一下。 “一雄,你这是干什么呢?”声音低沉而沙哑。“美代子就快走远了,这样合适吗?” 不会吧!——我又一次屏住了呼吸。 “马上!先别理会工作上的事了!” 我不相信自己的感觉,但是回头一看,出现在我面前的就是父亲的脸。 “这……怎么可能呢?” 父亲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抬了抬下巴,指向车站大楼外面。 “那个……爸爸,你怎么会在这儿出现呢?” 父亲是不可能出现在这个地方的。因为父亲从来没有来过东京,更不要说眼前的父亲为什么会如此年轻呢? 父亲的年纪看来和我差不多,三十七、八岁的样子。我面前站的,是二十几年前的父亲。 父亲笑了笑,似乎有点难为情:“不要跟我叫爸爸。我们也算是同辈,就平等相处好了。我叫你阿雄,你叫我……你就跟我叫阿忠好了。” 父亲的名字叫做“忠雄”,熟识的朋友都跟他叫“阿忠”。而这种称呼也是一种认同,表示父亲认同对方和自己一样都是男子汉,旗鼓相当。 “你叫一遍试试。” 我一时感到不知所措。父亲不耐烦地说道:“快点叫!”他向来都是急脾气,暴躁,爱发火,一着急就会立刻挥舞拳头。很多人,刚刚还和父亲推杯换盏,但是瞬间就会被沓揪住前胸,只得不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你就放过我吧!”这种情形,小时候我见过太多次了。 “阿雄,快点!” 催促之下,没有办法,我只好试着喊了一声:“阿忠。”但是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我听不见。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吧!用丹田发声!” “……阿忠。” 声音还是很小,就好像蚊子嗡嗡。 “再来一遍!” “阿忠。” “得充满感情,笨蛋!” 父亲原本对我怒目而视,突然间笑了起来,歪着脑袋说:“算了!突然间跟儿子变成了平辈,确实有些奇怪。” 父亲正准备走向车站大楼的出口,我急忙拦住了他。 “喂,怎么会这样呢?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呢?” 父亲转身回答我:“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爸爸,你现在应该六十三岁才对,不应该这么年轻的啊。” “不是告诉过你,别叫我爸爸吗?” “但是……” “不许顶嘴!先别理会这些想不明白的事情了,跟我走吧。” 父亲又转过身去,迈开脚步。我也迈开轻飘飘的脚步,跟了上去。但与其说是跟着,不如说是父亲的背影牵引着我。 车站外面,大楼和人行道上发射着刺眼的眼光,眼前的景物像是产生了晕光效应一般,成了透明的白色。人群都不再具有颜色,唯有父亲的黑色西装依然,他的背影一清二楚。 我走在父亲身后,和他相隔一小段距离。我本可以追上去,但是我却不知道,如果和父亲并排走在一起,该怎么去面对,又该和父亲谈些什么。 父亲时不时地回头看来,似乎是在看我有没有跟上来。每次和他目光相遇,我就会立刻低下头,等到认为他已经转回头去,再抬起头来。如此的情形出现了好几次。父亲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仿佛招财猫一样,招呼着躲避他目光的我:“你在那边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呢?还不快点过来!” 他用家乡方言大声嚷嚷着,声音在东京人听来仿佛吵架,一个年轻男子经过他身边,听到他的话后目瞪口呆地躲到了一边。而这个人经过我身边时,脸上还是一副厌恶的表情,让我闪开。看来,其他的人也都能看到我们。 我咬了一下嘴唇,很疼。不过,这种痛楚周围,似乎包围着一种看不到的雾气。 算了,我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我所迷失的世界就是这样。就好像走进了迪斯尼乐园,就得遵守乐园内的规章。而我坐上桥本先生的车之后,正常的逻辑已经不再有用了。 “别发呆,我不是经常这么告诫你吗?”父亲再次回过头来说道,表情和声音都含着斥责。 我没好气地答道:“我这不是跟上来了吗?”我的顶嘴,让父亲显得有些惊讶,但是他没有说话,转过了头,继续向前。我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继续跟在父亲后面。 比起和父亲面对面,倒是这样,走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更让我想起了很多的往事。 和我同龄时,也就是三十八岁的时候,父亲开了地下钱庄。当时,我正在读初中一年级,经常只能望着父亲的背影。我几乎从来没有和父亲面对面地讲过话。仅仅想到父亲会盯着我看,我就感觉表情不自然,会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就算他问话,我也常常答非所问。 “我把钱借给他们,是在帮助他们。”--这句话,几乎是父亲当时的口头禅。“我把钱借给需要的人,是在救助他们。大家都对我弯腰磕头,流泪哀求,就好像拜神一样。我可是地狱里面的活菩萨,救苦救难的大仙。而且我把钱借给他们,他们就不可以讨价还价,也不可以欠债不还。这才是做人的原则,懂吗?借钱的时候说你是菩萨深陷,还钱的时候却说你是魔鬼恶魔,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道理?” 父亲的话,永远都是对的。他是一位自信满满的强人。懦弱的人的抱怨或失败,总是让他嗤之以鼻。他总是告诉我说,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你要强壮,你要强壮,你要比所有人都要强壮。 当时父亲的体形非常魁梧,虎背熊腰。为了向周围的人们展示自己健壮的身形,父亲走路时总是昂首挺胸,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中,步子迈得大大的。父亲这种走路的方式,是我最看不惯的。仿佛全世界,他是最正确、最强壮的那一个。我最讨厌父亲的这种高姿态。 但是,人群中父亲的背影,却与我记忆中的样子有些微差别。难道他以前的体形就这么瘦小吗?难道他以前走路的样子就是这么没精打采吗? 我加快步伐,紧跟到父亲身后,他的身高只到我下巴而已。 “爸爸。” “叫阿忠!”父亲没有回头,望着前方。 “什么事?” “美代子的事情……你全都知道了吗?” “有什么事情我会不知道呢?笨蛋!” 爸爸--阿忠,“哼”地冷笑了一声:“你老婆竟然跟别的男人上床,你还真够窝囊的。”这次,他晃了晃肩膀,大声笑了起来。 这种笑法,与过去丝毫不差。 绿灯正在闪烁,我们走过人行横道。向着车站反方向走了一段,然后再走过一个路口,从大马路拐到了小巷子里面,沿着巷子继续向前。此时行人突然变少。四周充斥的闷热并非单纯由强烈的太阳照射而成,这一带龙蛇混杂,是些不正当的色情场所集中的区域。 这条街道日夜颠倒,到了傍晚,商家才会开始营业。一个留着平头的男人,把一块闪着金光的招牌拿到店门口。一辆小货车卸下成箱的湿毛巾,送到店内。一辆车窗上贴着吸烟贴纸的奔驰车缓缓超过我们。几个年轻女孩蹲在路边用手机打电话,她们说的并不是日语。 越向前,商家就越少。沿路看到的都是宾馆的招牌,似乎不像是给情投意合的男女住宿的地方,反而更像是金钱交易的场所。 我的鬓角有汗水滑落,感觉十分口渴。阿忠走着从口袋中拿出了香烟,是ECHO牌的香烟,这种烟十分便宜,当年一包的价格还不到一百日元。现在不知道是不是还有。这样的坚持,对父亲这样白手起家的暴发户来说,可是相当罕见的。不--应该说这才是暴发户的证据吧!即使事业有成,也没有改抽高档烟。 “就是这儿。”阿忠在一家宾馆前停住了脚步,抽着烟说道。 这家宾馆看起来十分破旧,休息的费用是三千八日元,住宿六千。招牌上写着“每个房间均配备冷暖气、电视”仿佛是在夸耀,但是更显出郊区的破败。 没想到竟然会是在这样的地方-- 她居然在这样破旧的宾馆之中,和别的男人-- 这座三层建筑原本是白色的,因为灰尘和废气,如今有些发乌。我茫然地看着这座宾馆,叹了口气,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阿雄,你想要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只要搞清楚他们在那一个房间,马上冲上去,一脚把门踹开,质问那个男的,别人的老婆你也敢睡?” 他叼着烟冷笑着,仿佛在考验我是坚强还是懦弱。而且从他笑的样子可以看出,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会怎么处理。 如果是初中时候,我可能会冲动地回答他:“去就去啊!谁怕谁啊!”可是现在,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而是个成年人,我知道成年人需要控制自我的情绪。 “那样的话,太难堪了吧!” 阿忠没有说话,嘴中喷出一口烟。 “我的话没错吧?而且美代子又不是被迫的,她这样做,有她自己的想法。这样冲进去的话,太难堪了吧。” 阿忠没有理会我。可能是被烟熏到了,只见他的眼睛眯了一下。 “确认过就算了。这样就够了,真的。” 我又抬头看着宾馆。美代子就在那一排窗户某一扇的里面,和某个我不认识的男人发生着关系。 为什么会这样? 一切完全没有预兆。我们家就是一个普通的家庭,每天过着普通的生活。我爱美代子,美代子也爱我。我一直都由衷地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虽然没有新婚时那样热烈,但是却也如同炉火那样温暖着彼此和家人。 “爸爸,麻烦你告诉我,”我的声音有些颤抖,“假如你知道的话,麻烦你告诉我,没带资为什么会这么做……我完全想不明白……” “不是告诉过你别叫我爸爸吗?” “叫什么无所谓的事情啦。” “我们可是同辈啊!” “……阿忠,如果是你的话,你该怎么做?如果是你的话,面对这种事情……你会怎么做?去查清楚他们住的房间号,去找美代子,然后呢,然后你会干什么?那个男人长什么样?是我不认识的人吗?美代子和他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呢?为什么……我完全想不明白……” 我感到眼皮发热,低着头。父亲一向最讨厌懦弱的人。他经常说,大男人还落泪,多丢脸啊。 “这种事,你还是自己决定吧。”阿忠用鞋尖碾着他扔在脚下的烟头说道:“大约再过一个小时,他们就会出来了。” “你是说,美代子?” “当然。否则,广树就要放学回家了。” “那个男人的情况,你也清楚,对吗?” “我不清楚。”父亲的口气十分冷淡。他又点起了第二支烟。 以前也一直是这样。父亲总是试探我,其实他心中早有结论。他一直都冷眼旁观,看我走岔路、兜圈子或者迷路,他再跳出来宣告:阿雄真是个废物。 我默默地往回走。 “你要去哪儿啊?” “我要回去。” “你在逃避吗?” 我没有回头,迈开脚步,快速穿过这条宾馆街。 等走回到大马路上,走进了看见的第一家餐厅,要了一个中杯的啤酒。 “两个中杯啤酒吗?”服务员问道。 “一杯。” “可是……” 服务员看着我的身后。原来是这样的。我皱着眉头,伸出了两根手指。 “不管怎么,先喝杯啤酒再说吧。” 阿忠从后面绕到了我对面的座位坐下,笑容十分诡异。 我一口气就喝下了半杯啤酒,才有逐渐清醒过来的感觉。 “阿雄,你还挺能喝的嘛!”阿忠似乎有些意外。 “哪里,和一般人差不多。” “不过,我不记得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只记得有一次过年,你喝醉了,竟然昏过去了。” “那是小时候的事情吧?那时候,我才上小学一年级还是二年级吧。” “你一口气把酒喝光了,然后整个人就倒下去了。正好过年的时候,诊所都没有开门,真叫人不知所措呢。” 那一年过年,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 那时,父亲和一群下属在喝酒,闲扯一些各自小时候的肆意妄为,也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最后,父亲挺起胸膛,指着我说道:“我在阿雄这个年纪,就开始出来跟大人混了,抽烟、喝酒,什么都行。” 对他的话,他身边的下属中有一半佩服得五体投地,另一半则护着我的颜面:“其实,阿雄也很争气,和爸爸比,并不逊色啊。” 爸爸冷笑着说道:“笨蛋,不要拿阿雄和我比较。” 然后,我就随手抄起了手边的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先是感到一阵刺鼻的恶臭味,满脸都涨得红红的,然后便一切都不知道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睡在隔壁的房间里,父亲大嗓门说话的声音不断地传来。我起身到洗脸台吐了好几次,吐到眼泪都不甘心地流了出来。那时候,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感到那么不甘心,但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正因为如此,我才不喜欢去回想这些往事。 “没想到阿雄也会喝酒啊……真是没办法想象啊!”阿忠喝着酒,自言自语地感慨着。 “我是这么大了,当然会喝酒了。” “这么说,我认识的阿雄,还是刚上初中时候的那个阿雄啊。” 刚上初中,那是二十五年前。我在心中计算了一下,从父亲现在的年纪中扣掉二十五,阿忠应该是三十八岁。 “……和我同岁。” 我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重新打量了一下阿忠的脸孔,他仿佛有点难为情:“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会遇到和我同岁的阿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清楚。” “但是,现在……还有刚才美代子的事情……” 阿忠苦笑了一下:“你问我为什么会了解这些事情,不过我也不清楚。” “你从什么地方来的?” 他摇了摇头,笑容中的苦涩更加明显了。我继续问道:“你和桥本先生是什么关系?”阿忠目瞪口呆,像是陷入了回忆。他把啤酒杯举到嘴边。“先别想这些事情了。美代子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放任自流吗?” “……反正,这些和爸爸没有关系。” “叫我阿忠!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我没有说话,举杯将啤酒一饮而尽,胃部翻涌而上的气息被我在喉咙深处压住。我感到自己的鬓角微微发热。 我把啤酒杯放回桌子上,说道:“别提这件事情了。我会自己想办法处理的,希望你别插手。” 阿忠似乎有点不服气地说道:“媳妇不检点,这不光是你们夫妻两个人的事情,这是家丑啊。”突然间,他脸上的表情变成了迷茫困惑:“不过……阿雄,你怎么会在东京呢?你不是应该继承我的事业吗?” 阿忠似乎并不知道所有的事情。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告诉他所有的事情呢? 阿忠向身边的服务生示意,又要了两杯啤酒。“我想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低着头,困惑地自言自语。 “哎……阿忠,我们为什么会成了同辈了呢?” “我也不清楚。”他也充满了迷惑,“反正就是同辈嘛。” “这个我知道啦。可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还是想不明白啦。” 二十五年前的春天,父亲三十八岁,我在读初中一年级,我们的父子关系还没有发生什么变化。初夏,我才得知一些和我关系不好的同学,给我起了个外号叫作“高利贷”。秋天,对父亲的工作,我开始充满了厌恶,同时也开始讨厌父亲本人。对于我的态度,起初父亲也不了解,后来逐渐变成了恼怒…… “阿雄,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还有,我也不知道,我到底从哪里来的。”阿忠的声音有些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我也不清楚呀!” 阿忠皱着眉头,不停地晃着脑袋,相比我记忆中三十八岁时候的父亲,有着些许微妙的不同。两个人的轮廓也不太一样。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么不知所措。他是一个自信满满的人,自我意识很强,对于懦弱的人和软弱的个性,从来都不会手软。 服务员把新的啤酒端了过来。和喝第一杯时一样,我没有和父亲干杯,兀自喝了起来。 阿忠说:“我这杯还没喝完呢。”杯子中几乎只剩下泡沫而已,但阿忠没有让服务员收走,继续出声地啜饮着。 “阿雄,请你告诉我一件事。” “好的。” “我是在哪一年死的?我爸爸活到四十六才翘辫子,我活得比他长吗?” “啊?” “我的人生是不是就好像烟火一样,绚烂一时,然后就匆匆结束?我没有牵累你、你妹妹还有你妈妈吧?” “等等,还没死呢。” “你说谁啊?” “当然是说爸爸你啊!还会有什么人?” 父亲起初半信半疑,然后露出了一丝笑容,脸上的表情仿佛在笑,又仿佛在生气,还似乎十分困惑。然后,他又板起了脸说道:“那么,阿雄三十八的话,我不是应该已经……” “六十三岁了。” “我确实还活着吗?” “真的,你还活着。” “身子结实吗?” “嗯……这个嘛……” “喂……我真的活过了六十岁吗?” 他声音稍稍提高了一些,歪着头,似乎在偷笑。 “哎……阿雄,你想到过我会这么长寿吗?” “六十三岁,很普通啊。” “才不是呢,笨蛋!我觉得,人活到五十岁就很了不起了。毕竟我的工作有些特殊,放高利贷啊,万一被人砍死呢?肯定活不过四十岁的。” 阿忠喝着啤酒,轻轻点着头,继续说道:“原来这样啊,没想到我年过六十,居然还活得好好的。” 没错,阿忠确实又活了二十五年。只是,他绝对不可能想到自己六十岁时候的模样。浑身插满管子,瘦得没有人形,意识不清醒,活着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过不了多久,就会油尽灯枯。他的人生并不像璀璨的焰火,死前,他再没有办法保持一贯的强悍,只是苟延残喘,等着身体一点点死去。 我差一点又跟他叫了爸爸,立刻改口道:“阿忠,这么说,你对三十八岁之后发生的事情,完全都不知道了。” “我怎么会知道?” “一点都不知道吗?” “我说过我不知道了。阿雄,你还是快告诉我吧,我的公司后来发展得怎么样了?有没有越做越大?变成全县第一的公司?” 看来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阿雄,你在东京,就是说我在东京也开了分公司,是吧?那一定是大企业了!” 阿忠笑得十分开心,啤酒喝得更加津津有味。 “阿雄,你也快点喝。先别理媳妇的事情了。你带我去看看公司。有没有改过名字?还叫丸忠综合实业吗?” 我把恍惚的目光拉到阿忠身上。我决定了,有些事情,非说不可,还是得告诉他,有些事情,可以不说,就尽量瞒着他。 “公司的名字改了,现在叫丸忠股份有限公司。” “是吗?也好,新名字听起来时髦多了。” “虽然不是全县第一,但是我想在当地也应该尽人皆知。傍晚的电视节目中有融资公司的广告,土木建筑公司也承包了一些公共工程,在泡沫经济时期还开了三家酒馆。” “泡沫经济,这是什么东西?” “一会儿我再解释给你听。酒馆的生意不怎么样。但是,这两年和马来西亚的公司合资开设的专卖便宜货的杂货店,业绩非常好。” “呀!那都是跨国企业了?我一直都叫你学英语,果然没有白费力气。……可是……在东京没有分公司吗?” 阿忠瞪着眼睛望着我,我知道他想要问什么问题,在他还没有说话前,我接着说道:“我没有继承你的事业。我来东京念大学,之后就留在东京工作。上班的地方是一家小零件工厂,和爸爸没有任何关系,负责跑跑业务,一直到现在。我和美代子就是在那里认识的。我们在东京举办的婚礼,但是爸爸,你没有来参加。” 一瞬间,阿忠的表情僵硬了起来,望着我的眼神也十分可怕。如果面对他的是初一时候的我,现在也许已经全身发抖了。但是现在,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三十八岁了,和阿忠一样大。 “不过,爸爸的事业并非后继无人。继承人伸之是智子的丈夫,京都大学法学院毕业的高材生。说实话,正是因为他参与经营,公司才能扭转不景气的局面。” “……别骗我!为什么我的事业要由女婿继承?你身为长子,为什么那么任性妄为?”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用尽身体的力量挤出来的。 “我没有骗你。”我尽量保持语气的平静,“你创建的公司经营得很好,只是我没有参与。事实就是这样,我没有骗你。” “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可以随便开玩笑,有些却不行。” “我说的是事实。” “那么,我问你,这种蠢事怎么会发生呢?阿雄,你不是从小就下定决心要继承我的事业吗?” “我自己选择了逃避。” “为什么?” “因为我不但讨厌你的公司,甚至……也讨厌你。” “混蛋!” 阿忠一拳狠狠砸在桌面上,桌上小碟子中剩下的几粒花生米都被震了出来。声音在店内显得十分突兀,几桌在我们之后来吃午餐的客人都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服务员冲进了厨房,戴着厨师帽的店长从厨房中探出头来。 我站起来向店长和客人道歉。阿忠则自顾自地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握着啤酒杯大声喊道:“还有没有酒啊?给我拿日本酒或烧酒来。” 店长走了过来,对我们说道:“先生,对不起,我们是西餐厅,如果你要喝酒的话,请你们到别处好吗?” “你说什么?啊?” “别胡闹了!阿忠!” 我对阿忠说话的语气是同辈之间讲话的口吻,十分自然。我转身看着店长,低头道歉:“很不好意思,我们就要走了。”阿忠却站起身来斥责道:“你给我住嘴。” 我拉住阿忠的胳膊,哄劝道:“别胡闹了!是我们的错。”然后再次向店长道歉:“十分抱歉。” 阿忠十分烦躁地摇晃着胳膊,我抓着他的手并没有使太大的力气,但是它却无法摆脱,他的胳膊,并不如我印象中那般粗壮。 店长对我说:“麻烦你们,我们餐厅想让客人们安静地用餐,如果你们兄弟要吵架的话,请到外面去吵。” 原来--我们在别人眼中像是一对兄弟。我们既是兄弟,也是朋友,同时也是一对父子,感情破裂,难以复原。 店长向其他客人点头道歉,然后走回厨房。我一直握着阿忠的胳膊,等到他终于冷静下来才放开。 “咱们换个地方吧,寿司店之类的地方,可以喝酒。” 但是阿忠却还站着不动,盯着我。 “我再问一次,你要说实话,不染,我要狠狠揍你一顿。” “嗯……” “你真的没有继承我的事业吗?” 我从口袋里面拿出名片夹。 “我现在在一家小公司中担任营业课长。” 不过,一年后就会遭到公司裁员--我在心中补充道。 阿忠拿过名片瞥了一眼,然后放进了上衣口袋中。 “那么,可以说,我的儿子背叛了我了?” 我本想顶嘴,但是却没有说话地接受这种说法。 “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活了那么久了,长子不负责任,我当然没办法早早倒下。”阿忠深吸了一口气。“我现在六十三岁了,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就算我心里很想见你,但是也说不出口,就算年过花甲,我还是有的脾气的。” 他咬着嘴唇,说出的字词让我感觉不寒而栗。 “我现在以六十三岁的父亲的身分告诉你,你是个不孝子。你老婆出去跟人鬼混,是对你的报应。” 说完,他转身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你要去哪儿?” “我不想和不孝子一起喝酒。” 说完这句话,阿忠就独自走出了餐厅,我则一个人啜饮着杯中剩下的啤酒。 到最后,还是没有办法和最重要的人好好交流,我心中感觉十分愧疚,啤酒喝来也感到了一丝苦味。 结过账后,我离开餐厅,走到外面。夏天的午后,阳光依然十分强烈。我四下望了望,没有看到阿忠的身影。他是不是回到他原来的世界中去了?还是依然在这个二十五年后的世界中游荡呢? 我漫无目的地随便遛达,看到了一家寿司店,进去探头望了望,店内空空荡荡,一个年轻的店员在吃着饭,看到我后对我说:“对不起,我们现在正在休息,下午五点才开始营业。” 我向店员道歉,然后关上店门。附近还有一家寿司店,但我却叹了口气,心想算了。 我看了看手表,如果阿忠的话是真的,那么美代子和那个男人现在应该还在那家破败的宾馆中,他们也应该快要出来了。 我又向宾馆街走去,路上,甚至小跑了起来。刚才那位巷子旁蹲着的女孩,依然在用手机聊天。 我和美代子结婚的时候二十四岁,当时我刚刚大学毕业两年。在一般人看来,我们可能有点早婚。我从微薄的薪水中勉强挤出了一笔小小的费用,用于操办婚礼,同时利用周末,和美代子到香港过了三天两夜,权当蜜月。独生子广树,就是那次香港之行的结晶。 美代子与我同年,她从短大 毕业,所以比我早两年进入社会。但是她供职的公司思想十分保守,觉得女性结婚之后就应该辞去工作。后来,她通过招聘杂志中找到了新的工作,但是因为怀孕,只干了一两个月。 有好几年的时间,我们都住在狭窄的公寓中。看着别人因为泡沫经济的景气而欣喜如狂,我们或羡慕不已,或瞠目结舌。但是一家三口,只能够节俭度日。生活虽然不怎么宽裕,但是心里确实非常幸福的。 的确。 我站在可以观察到宾馆玄关的地方,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们一家确实是幸福美满的。虽然无法和外人分享,但是一家人都感到十分满足。我一直都认为,这种幸福会一直持续下去,我们的生活不会出现任何变化。我完全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三十三岁的时候,我买下了我们现在居住的这层公寓。当时泡沫经济瓦解,房价下滑,终于到了我们可以承受的地步。也许可以再等一年、两年、三年……到时候房价跌幅会更大,但是再等下去终究没有尽头。 广树当时读小学二年级,很快就适应了新的城区和学校。学习和运动方面,他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专长,但是当时他却无忧无虑,活泼天真,朋友众多。只要他自己愿意,我就会让他读私立初中,因为我提前帮他投了一份助学储蓄险。 泡沫经济的瓦解,对我的公司并没有造成什么危害,公司的业绩反而逆势上升,而我自己也顺利升职,和上司、下属、客户、承包商等各方面的关系都十分融洽。 搬到新家之后,我们全家出动,一起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安装门牌。门牌的款式是美代子挑选的。房屋形状的木板,上面贴着软木质的圆形镂刻字体,这种门牌在高原牧场的体验工房中都有出售。 永田一雄 美代子 广树 名字和名字中间还有心形的图案连接。屋顶上耸出暖炉的烟囱,冒出的轻烟中,有白色的颜料涂成的WELCOME的字样。 刚刚装上去的时候,还觉得木板上的清漆光泽太过刺眼,但是天长日久,那种感觉已经没了。对于样式,美代子当初还笑着说:“似乎太可爱了点!”现在仿佛也和大门融为了一体。 在一年前——也就是“现在”,我所处的这个世界,广树已经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我和美代子都三十七岁了。 读小学五年级那年的初秋,广树表示:“我要考私立中学。”然后,他便每天去参加了补习班的暑期辅导,还参加了四天三夜的集训。因此,他的成绩突飞猛进,加之他心中有着自己的目标,比起那些准备读公立学校的同班同学,整个人都显得成熟很多。 当时想不到广树这孩子竟然会这么刻苦,我一向溺爱孩子,看着他这么认真,都深深感到佩服。美代子总说:“就算考不上,光是这样努力,对他以后也会有好处的。”我则板起脸来教训说:“不要讲这种不吉利的话。”美代子立刻回答道:“这不关吉不吉利的事,广树参加考试,靠的是自己的能力。”说完,我们夫妻二人相视而笑,但却害怕打扰到正在读书的广树,两个人都不敢笑出声来。 那时确实非常幸福。即便没有办法用数字来衡量、用图表来诠释,但我确实感受到了生活中的幸福。难道那幸福只是我自作多情吗?难道那种家庭的温暖只是我自以为是的幻觉吗? 我隔着两重栅栏,目不转睛地盯着宾馆的玄关,心里面焦急忐忑,一方面希望他们快点出来,另一方面,却希望他们不要出来。 美代子是在今年提出了离婚的要求--也就是从“现在”算起的明年初秋。那时广树差不多已渐渐无法上学。之前没有丝毫的预兆。她从区公所领回了离婚协议书,摊在我的面前。 她含着眼泪向我哭诉:“我已经忍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的话,我会疯了的。说不定可能会自杀的。”她低着头,不断地落泪,要我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盖章。 她说她不要赡养费,如果我需要她付给我赡养费的话,她说她愿意尽最大的努力。广树的抚养权也归我。总之,她不想再和我一起生活--不,确切的说,应该是她“无法再和我一起生活”。 好几天的时间,美代子一直都要求我跟她离婚。她只是不断地恳求,但是就是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而我,也想不出来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如果是别人,肯定也看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对。 我劝她说:“你冷静一些,多给我一点时间。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好好谈谈。” 美代子接受了我的建议。但是,从那时起,广树几乎整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偶尔出现在客厅,脸上也是一脸暴躁。 十月中旬,美代子夜间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多。她从来都不是先说她去哪里,但每次都精心梳妆打扮,在我下班回家之前出门,回家时已是三更半夜,有些时候,她回来的时候,电车已经没了。到了十一月,还有几次,她是第二天清晨才回来的。 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无法忍受广树的暴力行为所以躲了出去。不久后,我才想到,他可能有了外遇。我当面质问她,她却死也不肯回答我,要么不置可否,要么就反复说:“一切就这样,好吧?求求你快点签字盖章,咱们离婚吧!” 原来答案就在这里。我注视着宾馆的玄关。桥本先生所说的“对你最重要的地方”,我终于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那一天--也就是“现在”,我应该返回十字路口,我应该立刻追上美代子他们,叫住她,让她回头。但这样,是否就能够改变些什么呢? 我看见栅栏对面有人影晃动。从我的位置,只能看到男人的头发,女人的身影被栅栏遮住了。 男的先一个人走了出来,是中年的上班族。我退到巷子中。十字路口的记忆虽然有些朦胧,但是那个人小腹突出,西装也不够笔挺,领带平凡无奇,一切都跟我猜测的老婆的外遇对象有天壤之别。 我感到非常失望,说实话,还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那男人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逃班到色情场所出卖色相的业务员。 那个男人先谨慎地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转身招手,仿佛告诉躲在栅栏后面的人说,没事了。 女的出现了。 突然间的—— 美代子的身影从我眼前闪过。我感觉有人拿刀狠狠在我胸口上戳了一下。 两个人在宾馆前面简短地说了两句之后分手了。美代子走向了大马路,男的则站着没动,目送美代子离去。从道别的情形判断,两个人不太像是一对刚刚幽会过的情侣。美代子和男的之间距离十分明显,态度冷冷的。男的则满脸讪笑,目光轻佻地打量着美代子的腰间。 男人走的方向与美代子相反。我瞅准时机,走出巷子,跟在男人的后面。我愿意为,自己看见他们的时候,会怒火中烧,扑到男人身上去,但是跟在男人后面,我却没有一丝的愤怒、懊恼或妒忌。 我仅有的感觉是一种怅然。 男人的后脑勺上头发稀疏,隐约可以看到他的头皮,走路的方式流露着疲态,裤筒上膝盖后面的位置满是褶皱,仿佛好几天没有烫过裤子了。 这种男人竟然跟美代子上床!美代子竟然跟这种男人上床! 怎么会呢?想到这些,我感觉更加空虚。 原本,我应该和那男人保持一定的距离。但是不知不觉间,我可能加快了脚步,回过神来,发现他已触手可及。路旁的景观也不大一样了。宾馆已经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挂着韩文招牌的住商两用大厦。再往前面,不远处就是JR的车站 ,不知道是新大久保站还是大久保站。但是我肯定,到了那里,人会非常多。 最好趁现在叫住对方。可是叫住对方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男人会怎么做呢?他会道歉吗?如果他跪地求饶,我应该不再追究了吗?他说“我答应离开她”,一切就能解决吗?如果他说“我已经决定要和你太太在一起了”,那又该怎么办呢?我应该成全他们吗?如果我说“我们夫妻之间十分幸福”,他说“那又怎么样”,那我又应该怎么答复呢? 我又开始盯着自己脚下,对自己说道:“回去吧。”然后转身迈开沉重的步伐。 这时一个低沉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边。我还没有抬起头,一个人影已经超过了我,是阿忠。他一把抓住了男人的肩膀,人绕到前面,揪住了男人的前胸。 男人还来不及惊叫,阿忠的一个巴掌已经狠狠地扇了过去。 阿忠和父亲毕竟是同一个人,打架的姿势是完全相同。只看到他左手揪着男人的前胸,右手一圈砸向了男人的腹部。男人身体扭曲,被打到的瞬间,脚甚至离开了地面。 我绕道阿忠背后,抓住他的肩膀。 “停下!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你太夸张了。” “好了,住手!” “笨蛋,你给我闭嘴!” “这事跟你又没有什么关系!” 我用双手从后面夹住了阿忠的胳膊,他揪着男人前胸的左手松开了,右手却从下方挑了一拳,砸在男人的心窝上。男人的身体失去平衡,向前摔倒在地上。 阿忠虽然身子被我架住,但还抬起脚来踹向男人的脑袋。这也是父亲惯常的做法,和由于愤怒而生的暴力不同,父亲有一招来收尾,是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厉害,也是想向周围的人炫耀。 “阿雄,放开我,太热了。” “你别去踹人家脑袋了啊。” “我没使力气啦,你看,就这样,伤不到的。” “我就讨厌你这个样子。别闹了啊!” “我这么做,你的反抗意识有没有被激发出来啊?还是你已经彻底放弃了?” 我冷笑了一声,并非觉得可笑,而是想让他知道,即便在这种情况下,我依然笑得出来。 父亲也是这样。他向来都是这样。有时候他打架,只是纯粹为了让周围的人领略一下他的厉害罢了。现在的阿忠,和我记忆中父亲的形象基本一模一样。 我从背后使劲地架住阿忠的胳膊,心里面打定了主意,就算他栽在我身上也无所谓。我把阿忠向后拉,比我想象的要容易很多,我就让阿忠身子失去了平衡,向后仰,他放开了那个男人,双脚却还在空中猛蹬。和我记忆中的父亲相比,阿忠的体重轻了很多,而且肩膀和胸膛也没有那么魁梧。这些细微的差异,让我稍微松了一口气。 男人咳嗽的非常严重。阿忠恐吓似的说道:“你个王八蛋,还不起来!”男人从地上勉强爬了起来,早已经没有了逃跑的力气。 “说!刚才那个女人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 “混蛋!你的意思是说,你在路上随便找了个女人就去幽会?少胡说八道,不然我真的揍死你。”阿忠的动作仿佛要踢人。 男人用双手抱住头,哽咽地说道:“但我说的都是真的。求求你们相信我,今天我才认识她的……” “我看,不让你吃点苦头,你是不会说实话的。” 我拦住了阿忠的语言恐吓,问道:“难道,你们是通过电话俱乐部 之类的方式认识的?” 阿忠插嘴问道:“阿雄,电话俱乐部是什么东西?” 我没有回答他,继续问道:“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今天……上午……” “我是说第一次认识的时间?” “就是今天,就刚才。我一到店里,就有电话打过来,于是我们便约好在新宿见面……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求求你们饶了我吧。你们如果想要钱的话,我给你们好了。千万不要告诉我家人,还有我公司的人……” 我感到一阵迷茫,完全说不出来话。眼前的一切,就如同大型海报上的图片一样,都失去了重量。我也听不到周围的声音,感觉不到闷热的气息。 等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已经抬起了摇摇晃晃的步伐。“阿雄,你要去哪?”阿忠的声音传到我的耳边,但是我却没有办法思索。 “阿雄,等我一下!” 我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重量,甚至连脚踩在地面上都没有任何感觉。 “你想要就这么逃避吗?喂!阿雄!你听到我说话了没呀?” 我走出大马路,穿过新宿车站前面的十字路口,走进车站大楼。我买好票,搭上山手线的电车,在涩谷下车,用手机给客户打电话,说我现在正准备过去。 仿佛是按下了录像机上的快进键一样,眼前的风景不断变换,令人目眩。起初,我仿佛还能听到阿忠的声音,但是那声音却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失。 现在,我正在客户的办公室内。我被带到接待室,从公事包中拿出了文件,等待着负责这个项目的佐藤部长。 “哎呀!抱歉,让您久等了!” 佐藤部长走进了接待室。我原想起身打招呼,但却被他拦住了。他仿佛十分感动地说道:“永田先生,您真守时,帮了我不少忙呢!” 我,依然是一年前的我。在十字街头看到美代子,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没有深究的我。 但是,现在,跟一年的我并不完全一样。因为我已经知道美代子做了些什么。 佐藤部长开着玩笑,我在一边作势赔笑。佐藤部长喜欢喝酒,也喜欢开玩笑,秋末的十户会因为脑梗塞而半身不遂。这件事,我也一清二楚。 工作上的内容告一段落后,佐藤部长告诉我:“我发现惠比寿有一家小吃店很不错,有时间我们过去消消暑,你看如何?” 没错,我想起来他约我的那一天,恰恰就是一年前的这一天。 “好啊,我一定奉陪!”我说得不假思索,话和一年前一模一样。 “该怎么说呢?永田先生向来是个好男人,爱家,要约你出来,还真不简单呢。” 一年前,他对我说的话也是如此。原本我本想一笑了之,但是嘴却不由自主地说道:“但话说回来,这段日子,我在家反倒成了多余的人,儿子和太太亲得不得了。我怎么能跟爱哭鬼和考生争呢?” 没错,一年前,我的回答也是这样的。 “那你更应该去那家店啦。虽然看起来一般,但是菜色却特别好,酒也非常好噢。我认真的,有空不妨去看看。一定包你喜欢。你等一下,我看看我什么时候有空啊……我最近应酬特别多。” 佐藤部长翻看着记事本。我看着他,很想要告诉他:“喝酒应该适可而止的吧?”心里也很想建议他去做个全身体检。 但是这一次,我依然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我随时都有空,到时候一定要记得叫我啊!” 我感到脊背一阵冰凉。 关于美代子和我之间的事情,难道我完全都没有办法改变吗?就算已经知道了一年前我不知道的事情,难道还是没有办法改变接下来一年要发生的事情吗? “那我到时候再给你打电话吧!”佐藤部长说道。然后,我们又谈起了工作,我满脸笑容地操作着笔记本电脑,一串流利的数字从我口中而出。 心中分明想说别的话,分明不想照本宣科,但是我说出的话却依然和一年前一模一样。 在这里,我的确看到了一年以后的样子,但是那就像是盛夏的阳光炙烤着柏油路所形成的幻觉,可望而不可即。 今天加班到很晚,回到家时已纪快到十点了。美代子迎在门口,笑容一如既往。 “天气很热吧?听说今天是今年最热的一天了,市中心的温度据说有34度呢。” 我没脱西装,便一屁股坐在了餐桌前,扯着领带说道:“在外面走着,真是热死人了。可能也是因为道路上反射阳光吧。”这是一年前这个晚上的事实,我当然没有办法改变。 我松开领带,看到桌上放着一罐冰镇啤酒。喉咙很干,先喝罐啤酒再说。我最喜欢带点微醺的感觉,这在结束的一天的工作后,让我有一种真正的回到家的感觉。 我一口气喝了好几口啤酒,然后把空啤酒罐放在桌上,我的声音与其说是从喉咙发出的,倒更像是从肩膀发出的:“今天也好累啊!” “你要先洗个澡吗?”“我想先吃饭。”“今天不吃米饭,吃面线行吗?”“好啊!”“那我在沾酱里面多放些芝麻。”“配菜有吗?”“有青椒鸡肉,凉拌豆腐,烤茄子和生菜沙拉。”“生菜沙拉就不要了。”“不吃青菜不可以的,茄子又没什么维生素。”“那我吃点好了。”“因为你这样,广树都不爱吃青菜。”“生菜沙拉的味道太冲了,有没有味道淡一些的青菜啊?”“又浪费又任性,这一点广树都和你越来越像。”…… 我说的,完全和去年的话一模一样。虽然日产生活的交谈不可能记得那么清楚,一年前,我们确实有过这样的谈话。 不过,现在的我,已经知道了一年后要发生的事情。看着今晚餐桌上的菜,不由得想到,这些菜都不用花多长时间料理。如果那个时候,美代子人在新宿的话,那么得在黄昏的时候才能回到家,和上完补习班暑期辅导的广树应该差不多同时到家。 我的心窝感觉一阵刺痛,像是皮肤被撕开,内脏被掏出来洗了一遍。这种刺痛的感觉,到底是一年前的我感觉到的?还是现在这个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的我感觉到的呢? 美代子不停地穿梭在餐桌和厨房之间,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穿着宽松领口的T恤的她,打量着她的胸部、她的背影、她腰部的线条,以及穿着短裤的臀部。我心中想到:他既不是我的太太,也不是广树的母亲,而是一个女人。一个三十七的女人。一个可以随随便便和在电话俱乐部认识的陌生男人上床的女人。她现在正在为我剥着烤茄子的皮。 今晚喝下的啤酒,几乎根本没有啤酒的味道。舌头仿佛是被牙医的金属勺子压住了一样,嘴里面感觉不到任何味道,任何感觉。现在这个没有感觉的我,到底是哪一个我? 从十点开始,电视里面开始播放新闻,先是满脸得意的首相,然后是在野党领袖对着记者侃侃而谈的面部特写。首相的态度虽然和蔼可亲,却在国会中强行通过了执政党的提案,因此遭到了很多议论。问卷调查结果证明,首相的支持度已经大幅下跌,由于执政党在国会中占据多数席次,靠着这点优势,首相眯紧了眼镜后面的眼镜,躲避着媒体的批评。 可是,过不了多久,你就会一病不起。我一边用筷子将豆腐弄碎,一面在心中自言自语。过不了多久,你就会病倒,是脑梗塞。而且人们在不知道你是否可以恢复意识的时候,就已经选出了继任人选,而你下台后,没多久就撒手人寰…… 电视画面切换到演播室。新闻主播感叹着证据,声音和表情都十分做作。对于一年后要发生的事情,他当然一无所知,更不会知道下一届的首相风评更差,以致那时播放当天首相动向的新闻主播,都不愿意作出评价感慨。 “好烫啊!” 厨房里面传出来美代子的一声惊呼,接着传来了水声。 “怎么了?” “没什么……茄子皮太烫了,差点烫到手指头。” 我不肯定记忆中是不是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于是起身朝厨房走去,探头问道:“要不要我给你拿药?” 一年前的你——接着会干什么呢? 而现在的我——又想怎么做呢? 我在厨房门口停住了脚步。我之所以停下来,并非因为由于犹豫,而是因为看到了一份晚报,便停下来浏览了一下。 我一面浏览着电视节目单,一边反复问着自己: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向美代子兴师问罪,让她向我道歉,然后,一切问题就能解决吗?或者我向她道歉,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冷落了她,求她不要再有下次,这样,我们就能重归于好吗? 我将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抛到了脑后,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移动。我把晚报放回桌子上,走进了厨房。美代子吹着手指,笑着对我说:“啊,好烫啊!”我绕到她身后,拉开了冰箱的门。 “我想吃蒜头。” 说出这话的时候,我几乎叫了起来。不会吧? 如同往常,冰箱内放着一瓶用酱油腌好的蒜头。我会吃蒜头,都是在觉得十分累的早上,以及-- “你没有事吧,是不是中暑了?” 美代子背对着我问道。她的语气,仿佛在躲避我的求欢,听起来声音也有一丝哽咽的感觉。 “我没事。” 我一手拿出蒜头罐子,然后关上了冰箱门,走到了美代子的正后方,手指沿着她T恤背后隐隐若先的胸罩吊带描画着。 “别这样啦!你让人家怎么剥茄子皮嘛!”美代子扭动着身子,仿佛是怕痒。 我笑着,手指滑到了她脊背的中央凹下去的地方。她笑着发出了无声的呢喃。在今天这个日子,难道我想要和美代子做爱吗? 美代子温柔地闪开我抚摸着她腰部的手指,笑着说道:“那等你洗完澡,别擦古龙水啊,还有准备安全套。” 白天那个男人怎么样呢?美代子只要一闻到古龙水的味道鼻子就会过敏,难道会不在意白天那个中年男人的体味吗?她应该可以闻到那个男人腋下的汗臭味吧! “哎,这个菜已经准备好了。” 美代子把剥完皮的茄子放在碟子中,从料理台旁的水槽中拿了一个勺子给我。 “大约十二点钟前后,可以吗?” “嗯。但是,既然广树说要再多用功一些,恐怕今天晚上还是算了吧。” “让他别太逞强,现在这个时候,还不用太着急。” “可是,难得他自己这么刻苦。” “话这么说没错啦……” 我伸手接过那盘洒着柴鱼片的烤茄子,美代子用头轻柔地触碰了一下我的手腕。 “没关系的,就算广树睡得很晚,我也会等到一点前后才睡的。” 她仿佛是在自言自语,说着抬起头来望着我,我们眼神交会的时候,她笑了起来。她已经卸完了妆,脸上泛着微微的红晕,嘴唇没有口红但却光泽饱满,这些都说明她情绪亢奋。没错,美代子并没有拒绝我的求欢。她没有勉强自己去尽做妻子的义务。尽管我们都没有了二十岁时候那样的冲动,不顾脱衣洗澡便亲热起来,但是我们夫妻之间的性生活还算美满。 我从厨房出来,回到客厅,打开腌蒜头的罐子盖,用勺子捞出两颗大颗的蒜头,直接放到口中咬碎。牙齿磨碎蒜头的时候,鼻腔感到了一阵刺激,脸颊开始发烫。 那种女人,你还能和她做爱吗-- 我喝着啤酒。“那种女人”的回响,将我的心窝刺得更痛。 我拿起勺子又捞了一颗蒜头。 你能和她做爱吗? 我感觉内裤里面的下体已经发热、变硬。 毕竟我什么都不清楚,所以也没有办法啊-- 我甚至连自我嘲笑都笑不出来。一年前的我,吃着蒜头,看着电视中播出的职业棒球快讯,甚至还开心地为巨人队大获全胜而欢呼喝彩。 狭窄的浴室内,我用沾满肥皂的海面擦拭身体。一年前的我,愚蠢而可笑,笑嘻嘻地细致清洗着自己的下体。 我正面对着镜子,全身沾满肥皂泡。我转动脖子,叹了口气:“哎,今天还真的挺热!”完全不知真相的我,用手掌擦拭着蒙着雾气的镜子,轻轻拍打着渐渐松垮的腹部。 为什么不问问她呢?你完全可以告诉美代子,今天在新宿车站看到一个女人,跟她长得很像。然后就可以问她今天有没有去新宿购物。美代子必然会装傻。“这样啊,原来我真是看花眼了。”这样,说不定你就可以彻底释怀了。只需一句话,就能够把这一切都改变。 一无所知的我冲洗着身上的泡沫。一无所知的我洗头的时候还哼着歌。一无所知的我泡在浴缸当中,望着水中如水草般摇曳的阴毛,一阵傻笑。正因为什么都不知道,一无所知的我还能够笑得出来。 “一无所知”与“知道所有但却无能为力”,不知道哪种情况更加不幸。一年前的我甚至都不知道现在自己会有这种想法。 我在洗脸台前吹干头发的时候,光束走进了浴室。 “爸爸,不好意思,先让我洗把脸。” 他睡眼惺忪,声音中也透着倦意。我退到一边,把洗脸台让给他。只见他飞速地用冷水洗了一把脸,动作大得搞得水花四溅。这也不奇怪,对一个小学六年级的男孩来说,洗脸本就和运动差不多。更何况现在每天几乎一大半的时间,他都要在书桌前面看书。 “小广,毛巾。” “谢谢。” 我把干毛巾递给了他,他接过去胡乱抹了一抹,就还给了我,他的额头上还挂着水珠。广树笑着对我说道:“太热了,感觉都快被烤熟了。” “开空调吧。” “可是,吹空调对身体不大好。你知道吗?我听说有一个女生,虽然不是我们补习班的同学,去年夏天在吹空调的时候感冒了,然后感染了肺炎,在医院住到秋天,最后搞得都没有办法参加考试。要是那样的话,可就惨透了。” “那是因为她把空调一直开着没关。其实可以趁人不在房间的时候开一会儿,等物资里面的气温降下去,再关掉空调就好了。” 广树仿佛恍然大悟,然后带着挖苦的表情说道:“那样,好像显得很小气啊。” “你说什么啊?升学考试本来就是一种小气的竞争。” 我也挖苦了回去,心想,陪着刻苦用功的独生子放松一下心情,也是为人父母的责任。 “你准备睡觉了吗?” “还没,我想再做两页预习测验。” “不都快十二点了吗?” “没关系啦。我现在精神不错,而且我看中了这次模拟测验的奖品——是一台数码相机哦。” 广树手指比成了个V字,“有志者,事竟成。”接着,他又模仿中箭倒下的动作。还真是活泼开朗的孩子。去年夏天,他压根没有想过参加中学考试的事情,还曾经一本正经地说:“将来,我要当个谐星。” 没想到这样的孩子现在居然这么刻苦。身为父母,看到都感觉惊讶。从早到晚,他都在补习班上暑期辅导。回到家中,过去对游戏机爱不释手,现在却从来都不碰一下,每天做练习做到第二天凌晨。有时候,一些不参加考试的同学打电话来约他一起去游泳或踢球,他拒绝对方的语气十分坚决,我们听来都被吓了一跳。儿子如此变化,做父母的我们看了欣慰感动,当然更希望他的努力能有回报……可是,我知道,最后,他并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 “要得到数码相机,得考到第几名啊?”--完全一无所知的我问道。 “前十。” “参加考试的有多少人呢?” “上次有八千。” 我笑着说道:“如果计算四门课程的总分的话,肯定是没戏了。不过要是只算两门课的话,可能还有些希望。”我也清楚,自己这么说比较没有大脑。“如果只考语文和社会两门课程的话就好了。” “没办法啊,谁让爸爸毕业自私立大学的文科系呢,妈妈的数学也不怎么样。” “不过,有个目标总是好的,努力!” “……说得也对。” 广树叹了口气,又突然间显出了满脸的疲惫。 我重新打开了吹风机的开关,说道:“只要你六月份模拟考的成绩有提高,爸爸就给你买一部数码相机。” 广树侧着脑袋笑着说道:“不过,那样就没什么意思了。”说完,他离开了浴室。 广树临走前露出的笑容,仿佛有几分落寞。如果是现在的我,就能够理解,而且是深切的理解。 自己当时说话真的太过冒失。只是,一年前的我不但没有留意隐藏在广树笑容下的阴影,甚至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我一边用吹风机吹着头发,一边哼着歌。和洗头时候一样,我哼的是南方之星合唱团的老歌,桑田佳佑主唱的《想见你的时候你已经不在》。这首歌是对已经无可挽回的过往的回味,歌中充满懊悔。当年,这首歌并不是什么热门曲目,但是现在的我也不知道这首歌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脑海中。 我吹干头发,按照美代子的吩咐没有擦古龙水,然后回到了客厅。刚洗完澡,身体泛着红,在空调的冷风的吹拂下,感觉非常惬意。 “快十二点了,广树睡觉了吗?” 美代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说道:“不过,这孩子还真是刻苦啊。” “平常他那个样子,想不到自制力这么强。今天傍晚有同学打电话给他,问他要不要后天一起去多摩川看烟火大会。” “嗯,结果呢?” “他一口就拒绝了,说没有那种闲功夫。对约他的那位同学来说,那种语气实在有点过分。”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是美代子却把鼻子抬得高高的,仿佛是在表扬广树。 我扣着睡衣的扣子说道:“要考试的孩子和不用考试的孩子,自制力就是不一样啊。” 我心中想,自己真是蠢透了,都忍不住暗暗责怪自己,怎么会这么愚蠢呢? 明明我都非常清楚广树的考试结果,这之前的成绩,还有暑假结束后的成绩,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现在”,是开着玩笑比着胜利的手势的广树的巅峰期。秋天开始,他的成绩就开始猛跌,模拟测验的成绩一次比一次差。那些聪明的小孩,一旦开始认真学习的话,广树根本就没办法跟他们较量。 正式考试的时候,为了确保能够上榜,广树把志愿自动调低了两个档次。我以为,与其进三流的私立学校,还不如读当地的公立学校呢。但是不管怎么样,广树都坚持要参加考试。 尽管这样,广树还是落榜了。不管是第一志愿,还是隔天考试的第二志愿,甚至连后一周分三次考的候补学校,他都没有考上。 广树不得不进入公立第二中学读书。他不再像小学六年级时候那样开朗了,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通常一吃完晚饭,他就躲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连面容都憔悴了很多。 美代子说:“一定是因为考试落榜,他才变得这么闷闷不乐的。”而我却回忆着自身的经验猜测道:“他现在这个年纪,应该到了对父母感到厌烦的年龄了吧?”我们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是从第二个学期开始,广树变得不爱去上学了。就算去了,也会找头疼或肚子疼之类的借口,躲到保健室休息。我们请班主任帮忙调查广树和同学关系,老师认为他已经成为了班上其他同学欺负的对象了。而这时,广树已经不再对我们讲心里话了。 那几个带头欺负广树的同学,在小学时候,都和广树关系很好。广树准备升学考试的时候,他们屡屡遭到广树冷漠的拒绝。可能因为这些,上了初中之后,他们才会合起伙来欺负广树。只是,我总觉得应该还有别的处理方法,应该教给广树别的方案来化解危机。 在看过那群欺负他的同学写的向他道歉的作文之后,广树依然不肯去上学。晚上,他在家中也变得脾气粗暴,起初他的拳头还只会捶墙,后来也开始砸向了我和美代子。 我听见冰箱被打开的声音。 “想喝啤酒吗?” “好啊,反正似乎还有些时间。” “我也喝点,再切点乳酪什么的。” “话说回来,广树都已经上初中了,我们还住在公寓大楼的话,可能有些不大合适……” “是啊,正好是对这种事情感兴趣的年纪。” “那孩子,已经知道男女之事了?” “不会什么都不知道吧?” “的确也是。” “最好能换成独栋的房子,等他考试结束,我也可以出去工作啊。” 我这才发觉,原来美代子曾经提到过这件事情。不管她是真的想去工作,还是她想离家的托辞,反正她是不愿意呆在家里。 “你胡说什么呢?现在好多人大学毕业还都找不到工作,你一个三十七岁的中年妇女,怎么可能?”我笑着说道。 “讨厌!人家才三十七而已,不算中年妇女啦。而且你看到的都是我家居的样子,如果我好好打扮一下,没什么问题的。” “你太天真了。现在年轻女孩的身材,完全都不一样了。甚至脚都……” 我真是又蠢又笨。 我想逃开。 我想大喊,救救我。 昏暗的桔黄色灯光,照耀着背叛我的女人的裸体。我用手揉搓着美代子的胸部,用手指去捏、去抚摸她坚挺的乳头。我很想把它就揪下来嗣成碎片,但是我的手指只是轻柔地蠕动,不够是在取悦美代子罢了。 享受着我的爱抚的美代子,用手掌轻轻握住我的下体,她是在跟白天那个男人的比较吗?不知道那个男人是如何威猛?和我的爱抚相比又怎么样?他是不是比我更加能取悦美代子的身体?那个人年级比我大,看起来毫无特色,但是说不准,这种男人更加擅长取悦女性。不知道美代子为他做到什么程度?她是不是也用相同的方式对待那个男人?就算那个男人不主动要求,她也会为他做吗?那种男人,那种男人,我到底哪一点比不上他?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哪里输了他?…… 美代子发出了呻吟。我闻到了她腋下的汗水味。 救救我,救救我。我一边在心中呐喊着,一边像婴儿一样吮吸着美代子的乳头,仿佛一头野兽一样伏在美代子的身上。 阿忠—— 现在你在什么地方?如果你在的话,一定可以帮我。从背后抓住舔着美代子屁股的我的肩膀,把我拉下来扔到床下面。 美代子口中含着我的下体,我的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 阿忠,你为什么不出现呢?你为什么不来救我呢?你现在在哪里啊? 我分开了美代子的双腿,把头埋在她的下体,我的嘴唇和舌头充满爱怜地舔着她的阴部,美代子把嘴巴压在毛巾被的边缘,努力不发出声音。这让我想到了新宿那座外观破败的宾馆,在那间宾馆中就不必顾虑这些,可以尽情地叫出声了吧?而对方事后不再往来,是不是腿会分得更开? 我对美代子说:“我爱你。”她张开被毛巾被堵住的嘴说:“我也爱你。” 住手。阿忠,帮帮我。 我离开美代子的身体,伸手去拿枕头旁的安全套,然后掀开盖在美代子身上的毛巾被,再次分开她的双腿,缓缓进入她的身体。 住手。 美代子的手环绕在我的背后。 住手。 我吻着美代子。 住手,求求你…… 刚刚在床上躺好,美代子就睡着了。我穿上睡裤,上身还是运动背心,躺在床上,浏览着周刊杂志。 可能是由于不习惯古龙水的味道,睡着的美代子发出了轻轻的鼾声。缓慢的节奏,就像是没有旋律的弦乐,听来丝毫也不刺耳。 以后会成什么样? 难道我只能这么无能为力地看着自己的家走向分裂吗? 我看着娱乐明星的八卦专栏报道,笑了笑,同时发出了一声呻吟。 一位十年前的玉女,现在出现在露出第三点的裸照中,我看后不禁困惑而惊诧,不禁一声惊呼。 我看到一篇报道,提到今后中老年人可能会被加速裁员,想着自己的公司应该没事,而心底却发出了求助的呐喊。 我合上杂志,穿上了睡衣上衣,美代子翻了个身,脸对着我这边,嘴巴半张。 我对着她微笑。 我在哭泣。 我一直在哭泣。 一直哭到累了才陷入睡梦。 有很长一段时间,感觉仿佛是坠入了无底洞一般,最后终于落在了洞底。虽然并没有亲眼看到或感觉到,但我心底十分清楚,自己正处在最深层的睡眠之中。 我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声音。 不是“永田先生”或“一雄”,也不是“课长”、“老公”或者“爸爸”。 而是叔叔。 叔叔? 我将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白色的光映入眼中,并不刺眼,但是已经分明不再是卧室床头灯的光了。 “啊!他醒过来了。”是小男孩的声音。 我这才发现自己并不是躺着的,而是坐着的。我的背部和臀部感觉到微微振颤,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是在车上。哦,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自己身处何方了。 “叔叔,你还好吧。” 健太问道。他抱着椅背,跪在副驾驶座上,盯着坐在第二排的我。 “……刚才,我睡着了?” “是啊,你还哭了呢!” 他这么一说,眼泪又渗出了我的眼眶,我发觉自己的脸颊还是湿的,鼻子里面甚至是热乎乎的。 “你是不是做了恶梦了?” 健太笑着问道。总之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于是,我露出了一个苦笑。 “应该说是个很累人的梦。” 我并不是在玩文字游戏。但是健太的表情似乎有些讶异,他转脸看着驾驶座。 “这样的回答,应该是第一次听到吧?” “应该是。”桥本先生手握方向盘,从后望镜中看着我,“不过,你那种疲倦的感觉,我能够理解。” 健太又把脸转向了我:“一般人们都说,做了一个伤心的梦,或者一个痛苦的梦,一个恶梦,大家的回答差不多都是这样。” “有多少人曾经搭过这部车呢?” “还挺多的呢!” “大家都和我一样……会梦到自己的过去吗?” “对啊,爸爸不是说过,要带叔叔去对你来说最重要的地方吗?” “是啊……” “很重要,是吧?”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你也看到了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人,是吧?” 我又沉默地点了点头。 “叔叔,那你开心吗?能回到最重要的地方,见到最重要的人?” 我把目光从健太的身上移开,投向了车窗外外无边的黑暗,以及远方闪烁的绿色的交通灯。 “……哪里有什么开心啊?只有痛苦、悲伤和后悔而已。” 健太反问道:“是吗?”他的声音表示他似乎能够了解到什么。 绿色的交通灯不断地接近,从前挡风玻璃的右侧挪到车侧面的玻璃外,然后转瞬又消失不见。远方的黑暗中,下一个交通灯又浮现了出来。这次,依然是绿色。沿路一直都是绿灯。这辆车究竟驰骋在什么地方,又会开向哪里?我是不是可以永远留在这辆车上呢?不知道下车的时候,我会身处何方? “过去搭过这部车的人,有没有有人说很开心?”我问道。 健太笑了笑,没有回答。 “……应该没有吧?” “也对啦。” “那还用说。有过那么多悲伤的过去,怎么可能会开心呢?” 健太又笑了起来。 “可是呢,”桥本先生插嘴说道,“我可以理解你的疲惫。因为不管是悲伤,还是痛苦,最后人们只会觉得疲惫不堪。” “但话又说回来,嗯,真的很疲惫。一点错都没有。”这一次,桥本先生是在自言自语。 他把车速提高了一些。 “我们在前面休息一下吧。” “啊?爸爸,又要去那里吗?”健太脸对着前方坐好,提出了抗议。 “健太,你可以不用下车……” “不过,那种地方,该怎么形容呢?总感觉就像是在开玩笑……” “应该是在自虐吧?” “对对,就是自虐,真的很像。” “没那么回事。” “有——” “因此,我才说,你留在车上就好了。” “我要睡觉了。” “好的,你睡吧。” “喂,叔叔!”健太从座位旁探过头来,“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是爸爸最、最、最喜欢的地方。” “才不是喜欢呢。” “撒谎,你就是喜欢。”健太的头又缩了回去。 “爸爸其实也不喜欢那个地方。” “不喜欢就不要去了嘛!” “虽然不喜欢……但是还是想去。” “不管去多少次?” “对啊,不管去过多少次。” 健太不再说什么了,不知道是放弃了,还是在赌气。 那个地方——究竟是什么地方呢?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只是桥本父子的斗嘴,让我忍不住伤心难过。 在考试结果公布之前,我和广树也曾经像他们父子这样聊天斗嘴,虽然聊的东西全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且说完就忘,但正因为如此,声音和感觉在记忆中愉快地交错,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之中。这是我感到难过的一部分原因。 小时候,我也常和父亲聊天。那时,父亲比阿忠还要年轻,他也没有成立融资公司。父亲的声音有些嘶哑,听起来似乎是在生气,但是当我每每感到难过或者不知所措,父亲的声音总会让我心安。当时父亲是个高大强悍、令人生畏的人--和阿忠不大一样。这也是我难过的一部分原因。 至于其他的原因,就是桥本先生和健太。这对父子,他们感情如此亲近,但却已经不在人世。开车时的一丁点疏忽,永远夺走了这对父子之间幸福的交谈。一句运气不好,他们就不得不切断父子关系,投入新的轮回。想到这些,总是让人不甘心。我似乎能够明白,他们为什么不去投胎,而在人间徘徊了。 奥德赛慢慢地放慢了速度。 “每次来这里,健太那孩子,就会不怎么高兴。”桥本先生说道。 “是什么地方呢?” “等走到外面你就知道了。外面有些冷,后排的座位上有件风衣,尽管有点脏,不过如果你不嫌弃,就穿上吧。” 我像健太刚才那样,膝盖跪在座位上,伸手去拿第三排座位角落上卷成一团的风衣。打开一看,胭脂色的风衣腹部的位置有一大块黑色的污渍,右手袖子上也有一大块。而且,除了背部以外,其他所有的地方几乎都有细小的污点。 “不好意思,实在有点脏,不过都已经干了,应该不会沾到衣服上。” “沾的是汽油之类的油污吗?” “可能也沾到了一些吧,不过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我觉得十分奇怪,披上风衣时,心中突然一震。 “难道上面是你的……” “是我的血。很抱歉,车祸发生的时候,我的肋骨骨折,断骨刺进了肺部。” 桥本先生哈哈哈地大声笑了。但看到我忍不住想要脱掉风衣,他的表情突然间变得十分沮丧。 “……很抱歉,你果然还是会觉得心里害怕。不过外面非常冷,你最好还是穿上比较好。” 我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脱下了风衣。 “我的夹克很厚,应该没关系的。”我辩解似的说道,“并不是觉得害怕,不是你以为的那样啦。”但是似乎欲盖弥彰。这时候,如果健太可以为解围的话就好了。但他身体埋在座椅中没有动静,可能,他已经睡着了吧。 “是吗?如果是这样,那就算了。这也不奇怪,任何人都会这样的……”桥本先生满脸落寞地说道,同时又把车速放慢了一些。 “如果到外面真感到冷的话,我再把它穿上。”我的脸上堆满笑容,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够从后望镜中看到。 车子停了下来。桥本先生拉伤了手刹。车子熄火后,他吐了口气,仿佛是要振作精神一样,接着安全带说道:“可能有些废话了,不过,外面真的很冷呢。” “是吗?” “毕竟海拔有一千几百米呢。” “咦?” “现在是半夜,什么都看不清。不过,这里的风景,是我和健太在人间看到的最后的景色。” 桥本先生打开车门。他走到车外关上车门,不过一瞬间,我便感觉到了一股透骨的寒意钻进车里。 是高原。奥德赛停在盘山公路的上坡道上。 “现在的气温估计已经到了零下了。我现在这个样子,所有感觉都非常迟钝,感觉不到什么。” 桥本先生穿着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毛衣。他看来似乎十分高兴,摊开双手,仰望着天空。我把夹克的扣子全都扣上,拉紧了衬衫的领子。但是还是感觉很冷,骨头仿佛被冻得吱嘎作响,浑身僵硬,我赶紧把夹克的领子也拉了起来。 “你没事吧?果然很冷吧?” “是啊……是有点冷……” “你把血渍当做是花纹好了,这样心里会觉得舒服一些。” 我回到车里,披上了风衣。虽然风衣不过是尼龙的,但是却几乎能钩挡住袭来的寒意。我努力地说服自己,只要拉上拉链,不去看血渍,就不用在乎它是花纹还是什么东西了。 关上车门前,我看了看前排座位的动静。健太把脚搭在汽车的仪表盘上,身子陷在座椅内,双手在肚子前面抱着。 “健太,你不想出来吗?” “我觉得好累。” “这里是,事故发生的现场吗?” “要再往前面一些。”健太十分冷淡地回到。 我只能说道:“噢,这样啊。” “反正会有人带你过去。” “你爸爸吗?” “不是他还是谁?” “……嗯,说得也是。” “把车门帮我关上。” 这个地方——年仅八岁,却不得不在这里身亡,难怪健太会如此厌恶这里。 我沉默地关上了车门。 桥本先生走在前面,不知道他是不是听到了我和健太的谈话,或者他故意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脸上满是惬意,向我招了招手,然后又抬头望着天空。 “你看,天气越冷,星星就越显得明亮呢。” 真的哎!在东京不会看到这样的夜空,天空一望无际,无数的星光闪耀,似乎伸手就能够到,就好像圣诞节装饰的霓虹灯一般。 “我们不是总说星光闪烁吗?其实那是因为空气污染的缘故。在干净透明的天空中,星星是不会闪烁模糊的。” “原来这样啊……” 这里的星星不但没有一闪一闪,而且比起东京时见过的,每一颗都更大更明亮。 桥本先生一直仰望着天空,说道:“那一天,如果没有发生意外,我们原本打算在蓼科前面的女神湖畔的小木屋过夜。虽然不过是家很小的家庭旅馆,但是房间的屋顶上却有天窗。我原本计划在那里过夜,让健太看看星星。两父子躺在床上……虽然天文方面的知识,我知道的不多,但是这里的星星真的很好看,很壮观……这就够了,我就是想让他看看星星……” 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幽灵也会掉泪。 我和桥本先生并肩走着,路旁没有灯,只能依靠天上的星光。一路没有碰到任何车子。不知是因为这是一条观光道路还是因为我们现在所游走的世界根本不属于现实世界。我不再细想。身上的风衣非常暖和。而夜空真的一望无际。 “车祸现场就是前面转弯的地方。” 桥本先生指着山丘上说道。那里正好是上坡,而且转弯的角度很大,通常需要走到近前才能够看到前方的路况,虽然路旁有转弯用的大型凸面镜,但是这里发生车祸并不奇怪。 “我知道车停得有些远,但是我担心挺进了,健太会受不了。” “我觉得,他一定很讨厌这个地方。” “这还用说,心里当然会懊恼了。终究重来这里,也没有办法已经发生的一切。这种心情你应该能够明白吧?” “是啊……” 健太的懊恼,我自己也有。美代子赤裸的身体,还有广树走出洗手间时流露出来的疲惫的表情,有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让我感到一阵心寒。 我停下脚步,用力地眨着眼睛,试图将一年前那一天的影像摆脱。 “桥本先生?” “什么事?” 桥本先生虽然答应了,但是人却依然向前走。 “我没有办法阻止自己的家庭破裂吗?” 桥本先生还是没有停下脚步。 “你把我扔到那个地方,是想让我再看一遍我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吗?” 他终于停下了脚步,转回头望着我。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遥远得有些超乎我的想象。 他指着脚下说“在这儿,我在这附近稍微提高了点车速。在驾校明明学过的,上坡的时候,需要踩油门慢慢加速。” “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这一代的坡度有些大,是吧?所以我就用力地踩油门……真是蠢啊。如果当时没那么做的话,就不会在那个时候撞上那辆车了。” “我没有在问你这件事情。” 我有些急躁,小跑起来,追赶桥本先生。他则一直在原地默默站着,等着我追上去。他露出了微笑,但是依然隐约可以看一丝落寞。 “我跟你说,我想说的是,起初,你跟我说那里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地方,可是……” 桥本先生点了点头,仿佛是在表示他理解我的意思。然后,他又指着脚下说道: “对我来说,这里就是最重要的地方。当时在这,如果我能够掌握好油门的话,我、健太还有我太太,我们三个人的命运就会完全不一样。现在的我,终于完全明白了。” 他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又停了下来。 “在这附近可以看到滑翔机呢!” “啊?” “当时我往天空中看了一眼,看到有人在玩那东西,本来想告诉健太的,但又觉得算了……要是我当时跟健太讲了的话,自然就会放慢车速,如果健太让我指给他看的话,车速就会放得更慢。这样,撞到货车的地方也会不同,说不定车子不会被弹到路中间的分隔线上。” “可是,那终究……” “我打算转过弯去再告诉健太滑翔机往哪里飞了,真的就差那么一点而已。我往旁边看了一下……我也知道前面就有转弯……我分明知道的,但却还是分了心,结果我就听到了货车喇叭的声音和我太太的尖叫声,健太他……那孩子从头到尾都没有感觉到,他一直那么安静地坐着……一切就这么完了……” 桥本先生又迈开了脚步,我站在原地没有动。他仿佛是在催促我:“往往时过境迁之后,人才会猛然间发觉,人生最重要的地方,其实有很多处的。” “但是,如果想你这样讲的话,那不是没完没了了吗?” “没错。” “你现在说的事情,跟我要说的……” “是一样的道理。” 为什么?虽然我很想问他,但是和他距离实在太远了,又像刚才一样,我加快了脚步,追上了桥本先生,和他一起并肩走着。 “即便发现那里是对自己最重要的地方,但如果无能为力的话,不是没有任何意义吗?” “是啊,这么说的话,的确没有任何意义。” “只是平添懊恼罢了,没错吧?” 桥本先生只同意了一半。 “你的心情我能明白。” 他的口气变得有些做作:“对你的家人而言,那一天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可是,一年之前,你却毫无感觉,不是吗?” 我没有办法直接承认。但桥本先生仿佛早就猜到了我会有这样的反应,接着说道:“其实人生中有许多转折点,只是我们当时都感觉不到罢了。任何人都是这样,不知不觉,然后就遭遇了结果。” “是啊……” “我经常到这里来,仰望着星空,思考一些事情。虽然是同样的星空,但是在懂星座的人眼中和不懂星座的人眼中,就完全不同。一般人仰望星空,看到的只是散乱分布的点点繁星。但是懂得星座的人,知道如何把这颗星星和别的星星连在一起,形成特定的形状。即使两颗星星离得很远,懂星座的人也知道怎么把它们和其他星星相连。我觉得,人生也是同样的道理。这倒不是因为我死了才这么说的。” “……你这个人,还真的挺浪漫。” “我太太也经常这么评价我。不过,很小的时候,我就非常喜欢星星了。” “你刚才不是说,对星座,懂得不多吗?” “是懂得不多,但是,却还是很喜欢。只要静静地看着它们就足够了。年轻的时候,我有一夜没睡,看到了三颗流星呢。” 听说流星并不是那么罕见呀! “那你有没有对着流星许愿?” 桥本先生苦笑了一下:“我想到许愿的时候,流星早就不见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根本来不及许愿。我猜,所谓的愿望,应该就是这样的吧。” 我也对着桥本先生苦笑了一下,抬起头仰望天空。天文方面的知识,我几乎是一无所知。知道的星座名字,只限于占卜的十二个星座。我扭了扭头,想要寻找流星,但是,流行果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看到的。 “我来告诉你你没有发现的事情吧。” 桥本先生稍微加快了步伐,说道:“其实那天你太太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当然也不是最后一次。” “……我猜也是。” 他还告诉了我关于广树的事情:“你儿子书桌的抽屉里面藏了一把刀。但是他并没有用它干过什么,只是读书休息的时候,会拿出来盯着看。” “为什么……” “我猜,他可能是把它当成了护身符之类的东西吧。不过,你不需要担心,他的精神状态还没有什么问题。” 我松了一口气。我的心事,桥本先生仿佛都看透了。他吸了一口气,然后接着说道:“在这之后不久,他的精神才崩溃的。” 我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们得快点才成。快回车上,趁天没亮,我得送你到下一个地方。” “……这次,对我来说,也是最重要的地方?” “是啊,那当然。” “我还是束手无策吗?” “很遗憾。” 我不禁停下了脚步,桥本先生在继续向前,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不想再跟着过去。 “一切就到这里结束吧。” 桥本先生转身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是无可奈何的样子,他笑着说道:“你害怕了?” “没有,我是不喜欢,不喜欢刚才那样的记忆。” “因此,你是在害怕。” “是不甘心。” “因为无力改变吗?” 我点了点头,桥本先生仿佛在逃避着我的话题,歪着头又一次笑了。 “如果是我,一无所知,才会更不甘心呢。” “我宁可一无所知。” “这样,你就可以摆出一副受害者的表情,是吗?”他的话说到了我的痛处。 我无言以对。桥本先生也一句话也不说。沉默继续着,不久便被夜晚漆黑的宁静包围,而黑暗之外,更辽阔的星空包围着我们。 “走吧,剩下的路不远了。” 桥本先生上身前倾,说道:“我想让你看看,我们全家画上句号的地方。” 我默默地迈开脚步,感觉脚步轻飘飘的,好像浮在空中一半。 路边摆放着一小束百合和菊花组成的花束,还有两罐咖啡。走过陡峭的弯道,前面就是出口。我回头看了一眼,借着星光,只能隐约看到来似的路。酒红色奥德赛车前灯已经关闭,在黑暗中,颜色难以辨认,但是车身却依然闪耀着光泽。 不清楚健太在干什么,在副驾驶座上睡觉还是在盯着我们这边看?五年前的那一天,红色的奥德赛行驶过目前停靠的位置,那时,说不准他正在笑得很开心呢。根据车速计算,要攀上缓缓的丘陵,大约用不了三十秒时间。从来没有想过,这短短的一瞬间,就可以夺走一个人的未来。但这却是理所当然的道理。正是如此,我的心才更加痛。 桥本先生在花束前面蹲了下来。 “就是这里,就是在这里,我和健太走到了人生的终点。” 他的语气爽快地出乎我的意料,或许,他早已经经过了抱怨的阶段了。 “每个月我们离开的这一天,他都回来拜祭我们,五年来,从未间断。每个月,他独自一个人健步如飞地从公车站走来。” 我看着咖啡罐上的英文商标,黑咖啡和拿铁两种,可能是专门为了大人和小孩各自准备的。 “因为这个人,我和健太的人生完全改变了。” 桥本先生仿佛十分落寞,接着又说到:“没想到,在那一瞬间,原本完全不认识的人,彼此之间却产生了莫名奇妙的纠缠。” “……你是说发生车祸的时候?” “是啊,他就是跟我们的车相撞的货车的司机。” 我努力回忆当时的新闻报道,只记得当时开货车司机并没有死亡。那是一则太小的新闻,微不足道,司空见惯,如同城市中每天都有可能发生的车祸。 “那位司机很年轻,二十三、四岁,好像是姓伊藤,结婚了,不知道他当时有没有小孩了……如果他当时因为我们死了,才真是对不起他呢。幸亏他没什么事。这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他受的是轻伤?” “嗯,他右腿的骨头裂了,身上还有一些擦伤。虽然公司说,他的脚好之前,可以先做内勤,但是他最后却辞职了。” 桥本先生接着补充道:“伊藤先生他再也没有办法开车了。”说完,他叹了口气,把那罐拿铁咖啡举到眼前,轻轻点了点头,仿佛是在表示感谢,然后又放回了原来的地方。 “说不准,伊藤先生才算是真正的受害者,我是这么想的……” 他没有把话再说下去,只是肩膀更低了。一阵凛冽的寒风吹来,草木随之摇曳,沙沙作响,犹如涨潮的涛声。 “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命运吧。”我说道,但是我却不认为这话对桥本先生能起到什么安慰。 桥本先生转过头来,脸上挂着落寞的笑容:“到头来就是这样,不得不把所有的一切都归咎于命运。如果总去追问原因,也许最后就会怀疑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人世吧。” “是啊……” “老实讲,我到底为什么来到人世呢?要是健太当初幸存的话,我还会觉得自己的生命还有些意义。可是,他不过才八岁,我竟然让八岁的儿子断送了性命。活到三十三岁,我居然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风又吹了过来,风衣的衣领和衣袖随着风飒飒作响。 桥本先生望着弯道的前方,道路越过丘陵,在草原中蜿蜒前行,直到世界尽头。 “原本计划开到更远的地方,让健太看看更远处的风景,想让他多见识一些,见识各种各样的东西。”他说话的感觉仿佛在吟诗一半,竟然有些颤抖。 而我呢?身为广树的父亲,我又想带他去见识什么呢? 而我的我父亲——阿忠呢?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过让我去见识什么东西?如果有的话,那又是什么呢? “天亮以后,我就又会到某个地方,是吗?” 桥本先生轻轻点了点头,目光依然投在丘陵前无边无际的远方。 “什么时间出现在什么地方,你能够决定吗?” “你是想要求我吗?” “我没有这个意思,可是,我还有机会见到我的父亲吗?” “我不知道。” “连你也不知道?” “因为那取决于你父亲自己的遗愿。” 此刻,父亲应该处于昏迷中吧,他那被癌细胞蚕食的身体,已经衰弱不堪,失去了意识。父亲的意识应该像是蒲公英的棉絮一样,轻飘飘地飞扬在时空之中,在他想去的地方、想见的人面前降落, “你父亲很想见你。虽然陷入了昏迷,但是他的意识中依然想见你,因此,只要你父亲想见你,你们就一定会再见面。” “那和我的心情有关系吗?” “有。” “……是什么样的关系?” “如果你也想见你父亲,你们就一定会再见面。” 说完,桥本先生又笑着补充道:“但可能,你并不想承认自己想见他。” “……从过去到现在,我和父亲之间,关系一直都不大好。” “并不是因为感情好才会想见对方,我说的对吧?你们终究是父子嘛!” 我没有回答。 “回车上去吧。” 桥本先生转过身,迈开了脚步。到最后,他还是没有走到车祸现场前面的地方。 我跟在桥本先生的后面。星空的边缘,似乎隐隐浮现了一丝白色。天就要亮了。随风摇曳的草木上,白色的东西缓缓流动,那应该是朝露吧。 走了几步之后,我回头向后看。斜坡出乎意料的陡峭,遮挡住了丘陵对面的风景,我再也看不到了。 我们一直向前,到了可以看到酒红色奥德赛的时候,桥本先生突然停下了脚步。 “永田先生,下一次,能不能请你单独和健太聊一聊?” 我向前走了两三步,追上桥本先生之后停了下来。我看了奥德赛一眼,但是离得太远,没有办法看清车内的情形。 “和他聊些什么呢?” 我转过身反问道。桥本先生叹了口气,仿佛吐出了心中的犹豫。 “我想把健太带到车祸现场。” “就是刚才那里?” “对,就是健太死去的地方。我希望他能够站在那里,完全承认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 “但是,他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在车上,他还提到过呢。” “他那不过是嘴巴上那么说而已。事实上,那孩子还是不愿意承认。确切地说,他心里面一直拒绝承认、拒绝接受这个事实。” “……他终究不过才八岁而已。” 我尝试回忆自己或是广树八岁时候的情景,那时我们都认为死亡只会出现在漫画或电玩游戏中,在现实中,却是遥不可及的事情。就算曾经因为想过自己总有一天会死而怕得躲在被窝中发抖,但是“总有一天”始终不是“现在”。想象是一回事,怎么都不是自己亲身经历。 “可是,如果这样子下去,健太就太可怜了。” “的确……” “我希望,他可以去投胎转世。” “总不应该让他一直跟着我在深夜中不停地开车乱转吧。我相信轮回转世。我很想相信。就算没有办法投胎转世,我也希望健太能够到另一个世界去,到一个和现在这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中,看看黑暗以外的风景。我害得独生子年仅八岁就丧命,做这些,也是一个父亲应该尽的最基本的责任。” 一口气说完这些,桥本先生凝视着我,目光仿佛依然在诉说。 “永田先生,你也是当父亲的,你也有儿子。我这么说,你应该能够明白吧?” “只要把他带到车祸现场,他就能够去投胎转世吗?” “或许没有办法马上去,但是至少可以让他慢慢地想明白。我希望他可以接受死亡的事实。那样,只要他愿意去投胎,他就能够去想去的地方,就不必一直跟我呆在一起了。” “不过这样的话,你怎么办?你要一直这么下去吗?” 桥本先生苦笑了一下,歪着头想了想,说道:“等把健太送走,再来考虑我自己的事情吧。” 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想法—— 虽然不是百分百的确信,也并非合乎逻辑的推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桥本先生其实能够随时去投胎转世的。可能是因为他不愿意留下健太一个人,所以才会像现在这样,在黑夜中开着车乱转。 “到现在,这两奥德赛已经搭乘过很多人了,但是,我觉得健太似乎特别喜欢你。” “是吗?” “他觉得开心,可能是因为你当初对我们出示的那则新闻有过特别的关注,更何况都五年了,你还没有完全忘却。” 桥本先生接着又补了一句:“我也是。”然后他又有些神情落寞地说了下去:“因为我清楚,都五年了,人们已经把我们的事情逐渐忘记了。” 我们不约而同地又迈开了脚步。 桥本先生主动地跟我讲起今年三月间发生的事情。 今年三月,健太的同班同学举行了小学毕业典礼。健太虽然嘴上没说,单是他好像特别希望,班上能够有人抱着它的像框参加毕业典礼。 “就好像电视上经常出现的那样,让意外丧生的同学,以照片的形式出现在毕业典礼上。校长给他们颁发特别的毕业证书。健太那孩子,一直盼着能够出现这样的事情。因为他活着的时候,就很喜欢吸引大家的关注。” 但是,他的心愿却泡汤了。举行毕业典礼的体育馆中,没有一个同学抱着他的照片。校长的致词,在校生代表的欢送词,毕业生代表的发言,全都没有涉及那个在小学二年级时发生车祸丧生的桥本健太。 “可能也是他运气不好吧,他出车祸时的班主任,第二年就调走了。” 桥本先生笑了笑,接着说道:“跟这个应该没有太大关系的吧?”他把脚步稍微放慢了一些。 透过车的前挡风玻璃,能够看到健太的身影。他在副驾驶座上坐着,大半的脸被帽子遮着,看不出来他是不是在睡觉。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毕竟大家都好好活着,只有自己已经死了,不在人间了,所谓‘去者日渐疏’,就是这个道理吧!” “那他妈妈呢?即使同学和老师会忘记,但是妈妈肯定……” 桥本先生打断了我的话。 “看不见。”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一开始我就说过,我们没有办法看到这个世界上让我们留恋的东西。如果健太能够看到妈妈,也肯定是他接受投胎转世之后,而目的,是为了向他妈妈告别。”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健太就没有办法见到他最想见的人。 “所以,我刚才才会说,我希望健太能够早些去投胎转世。永田先生,希望你能帮帮我。虽然我不清楚,他见到妈妈之后会去哪里,投胎转世还是上天堂?但是,如果那孩子始终没有办法见到妈妈,那不是太可怜了吗?” 可是,如果他去投胎转世的话—— “那样,健太和你,不是要分开了吗?” 桥本先生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仿佛要断绝某种联系一样。 奥德赛在高原的道路上转头,穿过不知不觉中弥漫开的晨雾,向前奔去。 黎明就要到来。 我们回到车上的时候,健太正睡得很香。发动着车子引擎的桥本先生,打量着儿子的睡相,呵呵地笑了起来。那笑容开心之中却透着几分落寞。 奥德赛加快着速度,仿佛滑行一般。我产生了一种预感,应该用不了多久就到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次要带我到哪里? 我又会遇到哪些人呢? 难道,只是又让我重新经历一遍没有办法改变的过往吗? 透过汽车的挡风玻璃,我看到绿色的交通灯在遥远的前方闪耀,如同一道飞行而来的绿光,与车子交会。车速越来越快,仿佛飞行一样驰骋在路上。 “如果能再看到你爸爸就好了。” 桥本先生这么说,我很直接地回答道:“的确。” “如果两个人都想要见到对方的话,就一定能够见到的。” “是啊……” “那你太太和你儿子,他们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桥本先生也没有再说什么。 他,加快车速。 我,合上双目。 我感到,在紧闭的眼皮之外,一道耀眼的光芒崩裂而来。 天空一片蔚蓝,蓝得夺人心神。 我坐在椅子上,抬头仰望着摩天轮。 这里是游乐场吗? 这个念头在我头脑中闪了一下,、但是我立刻却发现不对。这里是在大楼的顶楼。是在我所居住的城区越过丘陵地的市镇火车站前。虽然也是新城区,但是这里开发的比较晚,整个城区的规模也比较大。如果想要一次买齐想买的东西,只要开三十分钟的车来到这家购物中心,而摩天轮,正是这叫购物中心的标志。 我身上穿着陈旧的运动服,外面套着一件羽绒服,因此,现在应该是冬天。可以看到摩天轮的对面是小小的富士山,根据太阳的方位和高度判断,现在应该是上午。有几个父亲陪着孩子在投币式的游乐设施前嬉戏,因此应该是星期天。还有人手中拿着圣诞气氛包装的礼品,那么现在应该是十二月。 我靠在椅背上,打了个哈欠,心不在焉地看着摩天轮缓缓转动。原来是这样,我终于明白现在的情形了。去年,圣诞节前夕的一个星期天,我的确是在这里。当时我闲坐在长椅上,等待着去参见模拟考的广树。没错,还有一张圣诞节礼物专题的宣传单放在我羽绒服的口袋中。广树考试的地方就在这附近,我和他约好在这里见面,两个人一起吃午饭,然后再去给他挑选圣诞节的礼物。 只要广树有模拟考的星期天,通常我和美代子会轮流开车接送广树。骑自行车路程实在太远,坐公车又必须换车。虽然广树说自己可以骑车或坐公车,不过我觉得,做父母的,总得为孩子的考试费费心。 今天是正巧轮到我吗?我稍稍回忆了一下,转念发现不对。 我记得星期五晚上,美代子拜托我说:“广树后天的模拟考,你可不可以陪他去?”美代子大学时的一位客座教授去世了,星期天举行追悼会,她必须去参加不可。 我相信她所说的话,那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事实可以说明美代子在说谎。但是现在的我已经知道了事实的真相,已经看到了我的家庭是如何开始慢慢破裂的。 原来是这样。我想着这些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我吐气,然后叹气。对我来说,这个地方确实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现在的我所坐的地方,对我来说,确实是最重要的一天的最重要的地方,而当时的我却一无所知。 再过一会儿,广树应该就会出现了。他没精打采地走下电梯,路过有热带鱼和仓鼠的宠物店,看到我之后,勉强挤出一个笑脸。但是,他并没有像过去考得不错时那样向我冲过来,反而是在慢腾腾地踱着步子。他自己可能还觉得戏演得不错,不断地打量着那些游乐设备和小孩子们,而平时,他根本就不会对这些有什么兴趣。估计他在没有到我身边之前,一直都是没精打采的样子。 他的成绩一直在下滑。暑假结束前,成绩还一直都在进步,但是到了第二学期,便开始原地踏步。他们一共分为五个组别,A组最难考,E组主要是些害怕上公立学校被欺负而以私立中学为目标的学生。第一个学期的时候,广树在C组,暑期辅导之后,升到了B组。在第二学期的分班考试之后,B组中有一半的学生有希望升到A组,另外一半则可能降级到C组。 所以,再过三十分钟左右,我就应该可以听到广树对我说:“我这次一定会被淘汰的,肯定会掉到D组里的,太糟糕啦!” 如果他感到心有不甘,那倒还好。第一学期参加模拟考试时,他的心情和打电动游戏或参加学校运动会差不多,捶胸顿足,吐舌头,噘嘴,如果他现在能够这样就好了。或者对我和美代子发发脾气也好。如果他的反应是这类的都还好。 可是,对于今天的失败,他甚至没有力气懊悔。显然,他是累坏了。他焦虑、挣扎、苦恼、迷惑,不知所措,他自己根本不知道干什么才好。 广树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 我想起来了。 “怎么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呢?你得振作起来呢!加油啊!” 我是这么对广树说的。 “正式考试就剩一个半月了,你没有时间去胡思乱想了。不管考得怎么样都无所谓,只要尽全力就好了。不然将来你会后悔的。” 广树做我身旁的椅子上坐下,我搂着他的肩膀鼓励他:“反正,要认真努力,加油!” 我们到楼下美食街的一家中华料理店里吃饭。由于经济不景气,我那年冬天拿到的年终奖金还没有十年前多,但是,我还是觉得今天应该稍微破费一些。 原本,我想要点价格最高的全餐,但是广树却说:“我光吃拉面就行了。我不太想吃米饭之类的东西。” “你胡说什么呢?”我笑着说道,“不多吃点,那有力气应付考试啊?”所以,我点了豪华全餐,从前菜到甜点一共六道,还附有鱼翅汤。 我做的并没有错。 只是,应该还有其他给广树加油的方式。 “菜就快凉啦。”“这个很脆,味道不错噢!”“蚬的营养很丰富的啊!”广树一直都不愿意动筷子,我忙着把菜夹到广树的碟子里面。我们提到的话题完全没有涉及考试,我胡扯着职业棒球和大联盟的事情,几乎一直都是我在自说自话。 我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猜测,也许还有别的方法。 吃饭的时候,广树一直看着窗外城区的街景,叹了好几次气。 他每叹一次气,我就苦笑着告诉他:“打起精神来。” 现在回想起来,有没有精神并不是事情的关键。 “谁都会有状态好的时候,也都会有状态不好的时候,正式考试之前,偶尔出现一次状态不好,也未尝不是好事。” 而状态的好坏,也不是问题的关键。 菜都快要上完了,广树才终于开朗起来。也许,用开朗来形容,并不确切。 “要是一个都没考上,那就丢大脸了。到时候在第二中学的开学典礼上,我肯定不知道该躲到什么地方去,别人也会说我,你怎么跑这来了。” 那时,他说话的口气,仿佛是在开玩笑。 所以,我也用玩笑的语气和他说:“没问题啦,我相信你一定轻而易举就可以通过的。我们其实也没有多大的期待,只要你稳定发挥,肯定就能考上的。” “我真不想考了,这么做,我才会觉得轻松下来。” “你胡说什么呢?把时间浪费在担心考试成绩,还不如用来读书呢。就好像棒球和足球比赛一样,消除内心不安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断的练习。” 我并不想给他压力,我只是想告诉他,考试前烦恼和迷茫是没有意义的。 “总之,要加油!爸爸妈妈都会支持你的。而且你从五年级就开始努力,都到现在了。” 我真的没有想过要去强逼他。 但是,他最后还是落榜了。因此,他只得就读于本地的第二中学,没多久,就开始不想去学校。还向我和美代子哭着说道: “我早说过我不想考了,可是爸爸不同意就--” 这是他的托辞。他不过是想把自己的失败推给他人罢了。如果他真的不想考了,就应该用更坚决的语气告诉我们,而是含糊其辞。当时,如果他的态度够坚决,我就会……我会跟他说“不想考就算了”吗? 我心中呻吟着,嘴上却悠闲地打着哈欠。我用手指抹去眼角的泪水,看着摩天轮顶端的避雷针,心想:今天的天气还真不错。与知道真相的我相比,一无所知的我要幸福多了。 摩天轮,从远处眺望,就仿佛是一片挂在转轮上的桔子切片,又好像是一个圆盘形的电锯。搭乘摩天轮的地方在美食街的一角,吊篮可供四个人乘坐。圆周的前一半,如果用时钟来形容的话,六点到十二点沿着大楼的外墙向上延伸,十二点到三点,从上向下降到屋顶的高度,而三点到六点,则贯穿屋顶,从空中向下眺望,仿佛像是被吸进了自动售货机投币口的狭长的洞穴,最后抵达终点。 这家购物中心开业的时候,广树正在上小学四年级。每个月,我们全家都要来这里采购一次。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坐过好几次摩天轮。刚开始的时候,光束非常害怕吊篮会给甩过大楼外墙去,所以坐在摩天轮上,他总是不断的念叨:“如果现在掉下去,那就死定了。” 说实话,我也有点害怕。从小,我就不太敢坐摩天轮。其实只要看着远方的风景就不会感到害怕了。但是我却总是觉得吊篮就好像是一颗颗倒挂的苹果,我总担心门随时都可能会开,那该怎么办?因此,如果有风吹过,门随之晃动,吱嘎作响,我就会怕得浑身发抖。 小时候,我坐的摩天轮,位于县里的一家休闲游乐中心。从我家搭公车过去的话,要用一个多小时,游乐中心里面还有动物园和儿童乐园。但是说回来,那终究不过十昭和四十年代 时的小城市的休闲游乐中心,动物园的招牌动物也就是长颈鹿和斑马,儿童乐园的设备也都小得像玩具一样。用现在的标准来看,也就能取悦小学低年级的学生吧。 我们一般会现在游乐园逛够了,然后再去坐摩天轮。现在想起来,那个游乐园里的摩天轮肯定比购物中心的这个要小很多。不过那个游乐园在山顶上,风景特别漂亮。吊篮上升一点,就能够望见大海。那时岛屿星罗棋布的濑户内海。黄昏时的大海如同平静,闪耀着橘黄色的光芒。夕阳不刺眼的时候,可以看到牡蛎养殖场的竹筏子,甚至能够认出来在联合企业港口停靠的船只到底是油轮还是拖吊货轮的拖船。 通常就只有妈妈、我和妹妹智子三个人坐在摩天轮上。父亲总是在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眺望摩天轮--就像现在的我一样。 玩其他的东西,比方说云霄飞车、碰碰车、旋转木马,也是相同的情形。虽然父亲会带我们到游乐园玩,但是他绝对不会和我们一起玩任何游乐设备。“爸爸,你也一起来玩吧。”甚至智子开口邀请他,他也还会坐在椅子上面,喝着小瓶的威士忌,苦笑着对我们说:“对不起啦,不要啦!”如果是妈妈开口的话,他还会没有好气地说:“我这么大一个人,怎么可以去玩这种小孩的东西呢?” 智子和我在摩天轮上对父亲招手时,他仿佛也总是非常难为情,把右手举到头旁边,招招手作为回应。与其说让他感到不自在的是别人的目光,还不如说是和家人一起在游乐场出现这件事情。 当时,父亲刚开始经营土木建筑的事业,我读初中的时候,他才开始经营融资公司,那时,我们全家已经不去游乐园玩了。 过去的时光,当然不是没有丝毫的怀念,但是并没有到想要重来的地步。那时候,我的年纪比广树还小,爸爸比现在的我还要年轻。我们确实曾经拥有过那样的时光,如今只剩回忆而已。 摩天轮转动着,十分缓慢。 不知道当时父亲看着自己的家人飘在空中,心情是怎么样的?看着坐在摩天轮上的家人逐渐远去,又重新回来,父亲当时都想些什么呢? 我总是和美代子、广树一家三口一起坐摩天轮。游乐园里的很多游戏设备,都是只能两个人一起坐的,我通常站在栏杆外面拿着V8 拍摄,但是摩天轮,一定要全家一起坐。不管是现在,还是未来,只要广树说:“我们去做摩天轮吧!”我就一定会去买三张票。 虽然现在的我,和父亲说“这么大一个人”时的年纪相比,还要年长。但是,我印象中的父亲,始终都非常成熟,虽然我不认为自己比同龄的朋友幼稚,但是和父亲相比,我认为自己还有些孩子气。 再过不久,广树就会出现。摩天轮只能在原地旋转,无法去其他的任何地方,我也一样,只能顺着一无所知的我所选择的道路前行,不能走向别的方向。 现在,美代子在什么地方呢?出门的时候,我看到她把丧服挂在了和室 的门框上,但是,我并没有像她询问那位过世的教授的姓名。她是在装假吗?就如同夏天那一次一样,她趁着我和广树不在家,给电话俱乐部打电话?还是她早就有约,确认我的车子离开停车场后就外出?她和那个男人到底见过多少次面了?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男人吗?还有特定的约会对象呢?为什么美代子会背叛我,去做这样的事情呢?…… 我突然间感觉到,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突然间出现了一个人影。 就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 我稍稍放松了一下眼角到肩膀的力量。都不用转头去看。我也没有感觉丝毫惊奇。因为这个人想要见我,而我也想要见他,所以,他才会出现在这里。 “广树就快来了。” 我仍旧望着摩天轮。父亲--阿忠笑着问道:“这里到底是百货公司还是游乐园?真让人摸不着头脑呢!” “这是你了解的世界二十五年后的模样。” “所有的百货公司,都是这样吗?” “嗯……除了摩天轮比较特别外,其他的都差不多。” “星期日一大早,广树就得出门啊!中学是义务教育,让他去上普通的学校不久可以了吗?干吗要去考私立学校,花那么多钱,还要读得那么辛苦?我真是不懂啊。” 阿忠应该已经知道了一切的。 “在你那个年代,东京、大阪的学生就是这个样子了。只不过那时候,我们住在乡下,没有私利学校。” “阿雄,你是说,如果我们家住在大城市,你也会去考私立学校吗?” “……我也不清楚。不过,我觉得应该会去上公立学校吧。公立学校里面朋友多,而且我从小就不喜欢读书。” 阿忠从口袋中拿出烟,橘红色的包装,ECHO牌的香烟。 “总之,不管怎么说,是广树自己决定考私立学校的,因此,我和美代子才会支持他。如果他想上公立学校的话,我也不会反对。我一点都没有勉强他的意思,真的。” 香烟缓缓升起,一股令人怀念的味道弥漫开来。以前,我从来都没有意识到,原来这就是父亲的味道。 “再过不久,广树就会出现了。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想到他这次模拟考试的成绩不太好,我就觉得有些遗憾。但是,因为这种事,我这个父亲就算生气也没什么用,所以,我就带他去美食街的中华料理店吃饭,想借此给他加油打气,但是他还是没什么精神……我就试想给他一些鼓励,给他打打气……我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呢……” 阿忠没有说话,继续抽着烟。我担心自己再说下去会哭出来,因此也没有说下去。也许,这种事情本来就没什么对错可言。结果已经摆在眼前,我也没有办法去改变。 摩天轮正在转动。我看到一个正在下降的吊篮里,一个小女孩的脸紧紧贴着稍微有点凸出的玻璃窗。 “阿雄,小时候,你很害怕坐摩天轮,你自己还记得吗?” 阿忠嘴里叼着烟说道。 “刚才,我也恰好想到了这件事。” 我回答道,眼神依然看着那个小女孩。不知道那个小女孩是在笑还是在哭? “你是听妈妈讲的吗?” “我没有专门问过她。” “可是,爸爸……” “叫我阿忠!” “……阿忠,你又没有和我们一起做过摩天轮。” “这种事情,不用和你们一起坐也能看得出来。” “是吗?” “当然。你和智子同时从窗户中招手,但是表情却完全不一样。阿雄,你的胆子真的很小啊!” 摩天轮上小女孩的吊篮已经从屋顶缓缓下落到美食街的那一层楼。小女孩露出了笑脸。我觉得自己与她目光交会,于是也偷偷地微笑作为回应。只是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我。 “当时,你坐在下面,看着摩天轮上我和智子时,你在想些什么呢?” 阿忠稍微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我很害怕,想万一吊篮掉下来,那就麻烦了。”从一开始,他就是玩笑的口气,我没有理会他这个答案,又问了一次:“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 “嗯……我是不记得了……” “我就说嘛,都好长时间的事情了……” 交谈又停了下来。但是,这次沉默并没有太久。 “去坐一次试试好了。”阿忠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你是说,摩天轮?” “阿雄,你也一起。”阿忠站起身来,已经代表了答案。我想哭笑一下拒绝,但阿忠的表情仿佛别有玄机:“说不准,可以看到什么好东西呢!” 摩天轮的售票处前,已经有好多组人在排队了。除了有一对像是高中生的情侣,其他的都是一家人一家人的。不用看也知道,两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一组,也就我们俩而已。 售票处旁边,有一个舞台,像是KTV的包厢,上面写着“拍摄纪念照”。每次看到我都忍不住想要笑。 这个舞台,就是让乘客在坐摩天轮之前,站在上面,透过玻璃,以背后的摩天轮为背景拍照之用,会有专业的摄影师来服务。等在摩天轮坐完一圈下来时,便可以拿到附有照片和日期的明信片。这里就和那种脸部的地方镂空供人拍照的油漆画立体看板类似,而那个通常只出现在冷清的旅游景点前。 买好票的人们,对这里从来都不屑一顾,都是直接走到摩天轮的搭乘处。我也同样,买好票,就立刻对身后的阿忠说:“咱们走吧。” 但是,阿忠的目光并没有看着我,而是在看着舞台的方向。 “原来这里还能拍纪念照啊……” 他低声自语的声音,却传到了耳尖的售票处小姐耳中。 “马上就可以好的,你们坐完一圈摩天轮回来,就能拿到照片的。” 我想开口拒绝说:“下次吧。”但是阿忠已经抢先说了一声:“啊!真不错!” “而且,这个时间,也不用排队。” “小姐,多少钱啊?” “一张一千日元。” 我正想说:“等一下。”但是阿忠却又打断了我,他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道:“好,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就拍一张纪念照吧。” 售票处内,有一位年轻的男职员,看到这些,脸上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他从柜子中拿出了相机和三脚架。我回过头看着阿忠,脸上的表情和那男职员差不多。 小时候和家人一起合照的照片中,几乎没有一张是和父亲合照的。因为他不擅长也不喜欢面对镜头。他总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是“我又不是演员,怎么可能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啊?”要是人家要求他微笑的话,他还会没好气地说:“又没有值得高兴的事,我怎么笑得出来啊?”如果不得不面对镜头,他也会不断催促:“快点拍,快点拍!”如果这时候,有路人看过来的话,他的脸就会涨得通红,面目可憎地说:“看什么看啊!有什么看不惯的吗?”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是,人们都盯着你看呢,这样不好吧?” “什么?” “但是,你不是很讨厌照相吗?” “唉,是不喜欢啦。但是,我想要一张和你的合影。”阿忠笑了,笑容中流露着一些难为情。 “我也要一起拍吗?” “那当然!我一个人拍有什么意思啊?” “先生,请吧。”职员已经架好了三脚架,在叫我们。那些在美食街买东西的顾客们,可能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拍纪念照片,纷纷停下了脚步,揶揄地看着我们。 阿忠重新打了下领带,一边扣着西装的扣子一边走上舞台。老旧的西装,俗气的领带,两旁理得超短就好像中国乒乓球运动员一样的头发,还有久经日晒的浅黑色的皮肤和粗糙的手背,与星期天新城区的购物风光有些格格不入。甚至连售票的女职员,都在强忍着笑。 “阿雄,你干什么呢?还不快点过来!” 阿忠对我招了招手,他怪腔怪调的方言,引得一旁的顾客一阵窃笑。 “喂!还不快过来!” 我听到,我身后一个应该还在读幼稚园的小男孩向母亲问到:“妈妈,那个人是不是喝醉了?” 我只得走上舞台,站在阿忠旁边。那些看热闹的人一边盯着我们瞧,一边咂舌。男职员正在仔细地调整三脚架的高度,我对着他说到:“快点拍了。”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反应,和当年的父亲简直一模一样。 “唉,别催他嘛!”阿忠的脸上挂着十分开心的笑容。他的脸却只到我的肩膀而已。我才彻底地认识到,原来父亲的个子并不高。 刚才买票的那个女职员,看到我板着一张脸,仿佛是想逗我笑,开口问我:“你们是兄弟俩吗?看起来很像啊!” 我们是父子--就算我对她讲实话,她应该也不会相信吧。于是我很暧昧地笑了一下。同时看着阿忠,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多说话。但是,已经晚了一步。 阿忠挺起了胸膛说到:“我们是朋友,年纪也差不多。” “啊……” 女职员表情错愕地点了点头。这个时候,本来对着摄像机镜头的男职员刚好抬起头来,说:“好,都准备好了,我就要拍了啊!” 阿忠轻轻咳嗽了一下,摆出了一副认真的神情。 “那个,不好意思,哥哥德表情有些死板,麻烦放松些,放松些。” 男职员的这番话,又引发了旁边看热闹的人群的哄笑。我开始不耐烦起来。却没想到引得男职员对我说道: “麻烦弟弟也笑一下。” 我都已经说了,我们不是兄弟-- 闪光灯闪了一下。 “好了,辛苦了。等一下坐完摩天轮,你们就可以看到照片了。” 阿忠开玩笑地说道:“啊,小哥,有没有把我们拍得帅一些?”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从来都没有和陌生人,特别是年轻的男人,这么直接。对方得意洋洋地答道:“没问题的,而且你们本来就很很帅嘛!”阿忠听后非常满意地说:“太好了!太好了!”但是,他应该不是这样的人才对。 如今,我的心中突然泛起一阵不好意思。 我和父亲一起并肩拍纪念照? 我不是在做梦吧? 去搭摩天轮的路上,阿忠的心情似乎非常非常得好。 “阿雄,你刚才有没有闭眼睛啊?” “这种事,你别操心啦!” “可是,我翻看过去的相册,看到很多照片里头,你的眼睛都是闭着的。不知道是不是你笨,还是你太紧张?反正,你很不走运啊。” 有这种事吗?我完全没有想到。也许更确切地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父亲会去翻过去的相册。 “你是什么时候看的啊?” “也没有特定的时候啦,有空的时候,就翻出来看看。” “……我都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我以为你对相册这类东西没什么兴趣。” 阿忠笑着说道:“什么嘛!”然后又补充到:“都是你们睡着之后,我才看的,你当然不知道了。父母有好多事情,孩子都不知道呢。”说完他又笑了。 但是,三十八岁的阿忠并不知道二十五年后--也就是现在他六十三岁时的情形。 夏末的时候,家乡的妹妹智子开始翻看家中所有的相册,准备找出一张照片来作为父亲的遗像。因为父亲的病情急速恶化,智子担心,再不找就来不及了。大家全都认为,父亲的大限已到。 智子打电话到东京来问我:“哥,你们家的相册里有没有爸爸的照片啊?”她找遍了老家的相册,几乎没有找到一张父亲正面拍的照片,仅有的一两张,也都是满脸怒容。 智子对我说:“如果你们家有爸爸比较好看的照片,就请寄给我。”但是我照片了所有的相册,也没有找到一张像样的照片。值得一提的是,我发现,自从广树上了初中之后,我们全家就再也没有拍过合照。 我给智子打电话,说我没有找到合适的照片。智子回答说:“既然这样,我就在给其他亲戚打电话问问好了。”九月之后,父亲的病情开始好转。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只是不清楚妹妹最后找到了照片没有。按照桥本先生的说法,父亲现在陷入了昏迷,再过几天,就会撒手人寰。看来,这一次的大限,他是逃不过了。 这件事情,阿忠还不知道。我把票交给了摩天轮搭乘处的工作人员,阿忠在我身边望着依次绕回来的吊篮,说出的话有些孩子气:“笔我想象得大耶!这样就不用担心一刮风就掉下来了。”说完,他很诡异地笑了。 工作人员从外面给吊篮上锁,我们仿佛是被抛向空中一样,缓缓地上升。 阿忠突然沉默了下来。即使是往后仰着坐,但还是感觉不怎么稳。每次呼吸,喉咙就发出声音。他双臂交叉在胸前,但是却完全没有一点威风的感觉,反而像是在害怕。 “你是害怕吗?” “……笨蛋,这可是给小孩玩的东西。” “往那边看,可以看到富士山。” “我知道。” 他只瞥了一眼,然后便开始抖脚。我心里想,原来这样啊!父母确实有我们不了解的另一面。 小时候,我一直都觉得父亲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人,他总是自信满满,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他总是认为自己是对的,总是以强悍的态度去对待所有的人。这样的父亲,绝对不可能了解像我这样有很多顾忌的人的心情。 从高处眺望新城区那一望无际的丘陵地带,那些社区中的大楼或独栋的房子,看起来像是紧紧贴在丘陵的地表一样。眼前,市中心的每一栋大楼,大概想象不到自己会成为别人在空中俯视的风景吧。也难以想象,那些在街道上看美丽壮观的精心设计,一旦从空中打量,就只剩下暴露在屋顶上灰色的水泥了。 “阿忠。” 我转向侧面,用手肘顶着窗框,双手托住下巴。 “我想,你大概不清楚,从现在,我和爸爸越来越不合了。” “爸爸……你是在说我吗?” “对,我说的事情是你的未来。” “阿雄,你是说,你跟我吵架吗?” “还没有到那种程度,但是,我变得很讨厌爸爸。” “为什么呢?” “……我也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 我并不是要存心敷衍他。十八、九的时候,也许,我可以罗列出许多讨厌父亲的原因,但是现在,我却说不清楚了。 “你还在因为我没有继承你的事业而生气吗?” 阿忠稍微迟疑了一下,然后说道:“没关系了,毕竟你有自己的生活。” “……如果你在九年后说的也是同样的话就好了。” “九年后,我对你说了些什么?” “当时我大学毕业,准备在东京找工作。你就骂我是不孝子,还教训我也不想想谁养大了我,甚至差点动手打我,妈妈和妹妹哭着才把你拦住。” “我骂你?” “当时你看我很不顺眼。” “别胡说!我不是一直都很疼你的吗?” “你变了。” “傻瓜,即便吵架,但是天下没有讨厌自己孩子的父母的。” “可是,真的,你确实恨讨厌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阿忠问我话的口气十分强硬。我依旧托着下巴,缓缓地装过头,只看见阿忠等着我,他的眉头紧紧皱着,目光十分锐利。不过,我记忆中父亲的目光更加锐利,令人无法直视。 “自从你开了融资公司之后。” “嗯?” “顾了很多无赖一样的人。” “那毕竟跟普通的生意不一样啊。不过,那些人虽然看起来不怎么好,但是本性都害不错。” “但是,我不喜欢。” “你不喜欢我的下属?” “我不喜欢他们,也不喜欢融资公司,更不喜欢从事这种工作的爸爸--你。” 我心里觉得他可能会把我臭骂一顿吧。在狭窄的吊篮里面,如果他脾气爆发用脚踹我,恐怕我也没有地方躲。但是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计划豁出去了。 但是,阿忠既没有发脾气,也没有什么动静,只是一直紧紧盯着我。这段沉默的实践中,吊篮已经快升到圆周的顶点了,随着风微微地摇晃。我们经过了避雷针,然后便要开始缓缓下降。 “那当时,你为什么不说出来,让爸爸别开融资公司呢?” 阿忠的声音显得他明显压抑着自己的感情,最后的尾音甚至有些颤抖。 “我说不口,我终究还是个小孩。” “所以,你一直都忍着,是吗?” “对,虽然很讨厌,但是我一直都忍着。” “就是因为做那种你厌恶的工作,我才能供你上高中、上大学的,不是吗?” “对,所以我才更加厌恶,同时也很厌恶自己。” 阿忠又不说话了。盯着我的眼神也柔和了一些。我望着窗外,说道:“对不起。”只是不清楚他是不是能够听见。 再过两、三分钟,摩天轮的吊篮就会抵达地面。我们会重新回到顶楼,广树就会无精打采地走来。而等着他的我,则会因为想到他这次考试不理想的结果,而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望之情。今天一定得好好地鼓励他,给他加油打气。这一天,一年后回想起来,只不过平添懊恼罢了,但是我却还得重新经历一遍。 “阿忠,这不是你的错。”我说出了我想对父亲说的话,“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在当时那种情形下,也只能那么选择,没有别的办法。” 阿忠并没有回答我。没关系。为了自己,我继续说道: “说什么没有后悔的人生,那根本就不可能。” 阿忠仍然没有说话。 “到现在,根本就没有办法了……” 说完这些,我没有再说下去。摩天轮的吊篮已经转了四分之三,我们即将就要进入贯穿屋顶的洞穴了。 “阿雄,你朝右下方看一眼,快点,不然就看不到了。” “……有什么东西?” “你看就好了!” 我扭转身子,差点倒在另一侧窗户上,看向窗外。连接车站和购物中心的通道,位于这座大楼的四楼。从高度上说,正好处于我的下方。 “那边椅子上坐着一个小孩,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一个小男孩,反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是广树。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胳膊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下巴,看着熙来攘往的行人。我不想再考了。按道理,应该没有办法听到他的自言自语的,但是我却听到了。 我屏住呼吸,看着广树,心中不觉低语:原来你来顶楼之前,曾在这里呆着。一个人承受着考试失利的苦恼,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发泄的坏心情而痛苦。此刻,你不再托腮,而用双手抱住了头。 摩天轮的吊篮仿佛滑行一样向下降,不会停下来。就算我大声呐喊,广树应该也没有办法听见。他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但吊篮向下降落,我再也没有办法看到通道。 “可怜的孩子。”阿忠说道。 我坐好说道:“我一点都不知道,没想到他居然会一个人呆在那里……” 摩天轮的吊篮进入了顶楼的洞穴,现在窗外只剩下一片黑暗。 “你知道的话,事情就会发生变化吗?” “我可以让它彻底改变。” “你要怎么改变呢?” “我知道的话,就不会对他说那些加油鼓励的话了,我会直接告诉他,不想考就不要考了。” 听完我的话,阿忠冷笑了一声,仿佛是在嘲笑我。 “到现在,你想怎么说都行。” “……不是这样的。” “阿雄,虽然你刚刚跟我抱怨了一通,但是,我可以把话提前说明白,开融资公司的事情,我一点都不后悔。” 我知道,这就是父亲的本色。 “阿雄,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你会变得这么优柔,我就不会考虑让你继承我的事业。你中学一毕业,我就会把你赶出家门。如果说让我后悔的事情,也只有这一件了。” 阿忠的声音中充满了憎恨,像是在我耳边说出的。我低着头,一言不发,心想:父亲果然是个强势的人。而同时,我心中也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 摩天轮的吊篮抵达了地面。工作人员帮我们打开门锁。 “辛苦了,下来时留神。” 和上去时一样,阿忠走在前面。他走出去的动作十分冷淡,仿佛是在对我说: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路过摩天轮售票处的时候,刚刚那位小姐向我们喊道:“先生,照片洗好了。”阿忠没有说话,自顾自超向走着。本来我也不想理会照片的事情,但是那个小姐又叫了一遍“先生”,我只好回到了售票处的柜台。 我拿到的那张明信片,丝毫没有创意,而且设计的质感也很差。我们的搭乘纪念照,就在事先印好的摩天轮和购物中心全景的旁边。 阿忠脸上的微笑,还算说得过去,至少比过去那些相册上的照片要自然得多。 可是,他旁边的我--却闭着眼睛。 我叹了口气,把照片放在了外套的口袋中,转身看着前面的美食街。 阿忠还在,他站在那,不耐烦地等着我。 我小跑着追上去,他说:“广树应该快到顶楼了,电梯在哪儿?” “阿忠,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不可以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能这么做吗?” 就算能够预知未来,但是也没有办法改变事情的结果。这是桥本先生把我丢在这个世界的规矩啊。 但是我说的这话的意思,阿忠似乎并不了解。“我们搭电梯上去,应该何况快就能到了。”他加快了脚步,我紧紧跟着他,前面就是通向顶楼的电梯。 “你打算,见到广树之后,做些什么?” “我不清楚。” “什么不清楚?” “广树是我的孙子,但阿雄你是我的儿子呀。” 阿忠迈开大步,走得更快了。 “明明知道没有办法,为什么还把话说得那么好听?” 阿忠的话中透着愤怒。 广树经过宠物店来到顶楼,但他看到我和阿忠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些惊讶。 “喂!这边。”我对这他轻轻地招了招手。 “阿雄,他和你长得很像啊!”阿忠说道。 “是吗?” “简直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在心中自言自语:但是,现实中,父亲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只记得,有一天晚上,喝醉了的父亲突然间粗鲁地抱起了广树,对他说:“男孩子,最重要的就是要有活力,要和爷爷一样,千万不要象你爸爸那样懦弱,懂不懂?”他仿佛是可以要讲给我听一样。 “哎,我是不是很疼爱广树啊?” “他很小的时候,你确实很疼他,他是你的长孙嘛!” “难道他长大以后,我就不疼他了吗?” “你们几乎没有见过面。因为我一年顶多回一次乡下,而你,从来都没有来过东京。” 阿忠眉头皱了起来,表情有些错愕:“看来,我们的感情真的不太好。” 广树慢慢地走近了我们,但是目光却有些游移,脸上带着疑问,他是在努力掩饰自己沮丧的心情,但是却没有勉强挤出笑容。 这明显和一年前所发生的真实情况有些不同。说不定还有转机,说不定可以改变。我慢慢地吸气,吐气。我感觉喉咙很渴,嘴唇微微发颤。 “他就是我的孙子吗?” 阿忠的声音也有些发颤。 广树站在我们面前,看了阿忠一眼。 我不可以告诉他——这就是你的爷爷。“广树,和人打招呼,这位是爸爸家乡的朋友。”听我这么说,阿忠也笑着附和道:“我们刚巧在这碰到了。” 广树探了一下头,说道:“您好!”但是他的脸上依然有几许惊讶和防备。 “跟你爸爸长得真像!那双眼睛,几乎就是一模一样。” 广树向着使着眼色,好像是在求助一样。如果对方是小孩的话,他倒不至于这样。但是如果是大人,他就会变得非常怕生。与其说他的相貌遗传了我,倒不如这点个性和我相像。 “这是爸爸很久很久之前一位好朋友。”我对广树说道。 “我们是同辈好友。”阿忠补充道。 “该怎么形容呢?我们从小就在一块玩儿,一起长大,情同手足……” “为了对方,我们都可以不顾及自己的性命。我们就是这样的朋友。” 阿忠说着,左手握拳,向右手掌中打了一下。广树的身子不禁向后退缩,又看了我一眼。我苦笑着说道:“乡下人,总是这样,比较粗鲁。”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心里想,干脆不要问广树关于模拟考试的情况了,直接带他去吃饭。然后再委婉地劝他放弃考试好了。 但是,阿中居然毫不迟疑地问起了广树: “你是不是去参加考试了呀?考得怎么样啊?有没有拿到一百分?” 广树的表情十分不好看。他望着我,仿佛是在责怪我多嘴。阿忠却没有察觉到,就算他察觉到,也没有什么用。他就是那种人,不会在意小孩子的那点自尊心。 “你爸爸从小学习就很好,阿广,你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学习成绩很好啊?” 广树不再看阿忠了。这还是第一次,他被陌生人叫得这么亲切。不过我知道,这是父亲对人最亲切的称呼了。父亲原本就是土生土长的港口人,不管是个性,还是说话的方式,都非常粗鲁。我对我小学同学的称呼,让有些人觉得自己在挨骂,还有因此被吓哭得。 “哎!你这孩子,伯伯问你考试成绩呢?” 而且,父亲还是个急性子。 我重新坐到了椅子上,对低着头的广树笑着说道: “广树,你最近的状态不是太好,是吗?” 广树轻轻点了点头。但是阿忠却好像故意挑刺似的说道:“头脑还分状态好坏吗?” “当然分了!”我生气地说道,“考试的成绩,当然要取决于当天的状态了。” “状态越不好,考出的结果越好,这样才叫实力,不是吗?” “……哎,算了,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阿广,那你今天的状态怎么样啊?” 广树被人这么亲切地称呼,显得更加怕生。 “阿忠,还是别说了,你这么咄咄逼人,叫他怎么回答嘛!” 小时后,我也是这个样子。就算心里面有很多话想说,或是想回嘴,但是一看到父亲的眼神,或是听到他威吓道:“还不快点说!”我就会觉得喉咙发涩,完全都说不出话来。 “什么咄咄逼人啊?你也太夸张了吧?” 二十几年前的情形,又浮现在我的记忆中。 “分明就是!可能你没有那个意思,不过,小孩子听了就会觉得有那个意思。很吓人的,所以就算有话想说,也会被你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一口气大声地吼出了这些话。常常在电视新闻中听到所谓的年轻人发飚,也许就和这类似吧。 阿忠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是他并没有生气。他脸上带着惊讶而困惑的表情,而广树则是一脸惊慌失措的神色,仿佛挨骂的人是他,他的目光在我和阿忠身上游移。 我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拍了一下广树的肩膀。 “广树,我们去吃饭吧。” “可是……” “不用说了,我们走吧。” 我一个人迈开了脚步,向前走了几步,广树才追了过来,问道:“这样好吗?他和你不是朋友吗?怎么说的呀?你们不是……?” “你是说同辈好友?” “对,你和那位伯伯不是同辈好友吗?” “算了,没关系的。” 我加快了脚步,心中深深地体会到,未来,果然是没有办法改变的。如果再让阿忠多管闲事,可能会越来越糟。 “快点吧!”我扭头催促落在后面的广树,却看到他停下了脚步望着阿忠。 “爸,他在道歉呢。” “啊?” 阿忠依然坐在椅子上,但是他朝着广树双手合十,做出了道歉的姿势。原本威吓的表情被有些滑稽的哭丧取而代之。 还真是啊!我轻轻点了点头。父亲吵起架来向来速战速决,稍有不满就会破口大骂,但是也会故意逗同伴开心,就算对方是流氓无赖。这也是他为什么受到很多同辈欢迎的原因。 我对广树说:“你去把他接过来,顺便问问他,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吃午饭。”说着,我叹了口气。 “那位伯伯是叫阿忠吗?” “那是他的小名。” “和爷爷公司的名字好像啊!爷爷的公司不是叫丸忠吗?这个人叫阿忠。” “……巧合而已啦。” “可是,你没有觉得他和爷爷长得很像吗?而且和爸爸感觉也有点像。” “哪儿像啊?别说了,你去接他吧。” 广树的脸上还是想问下去的样子,但是却笑笑说:“算了。”然后跑向了阿忠。看着他的背影,我觉得他起来似乎比一年前精神多了。 这样好吗?我带着困惑地自问道,但是立刻又努力说服自己,这样做就好了。 我要改变这一切。我不想再被丢到没有丝毫意义的现实生活中,我更加不想让广树走上那条明知走不通的路。我一定要想方设法改变才可以。 广树走在前面,阿忠跟在后面,两个人朝我而来。我和阿忠的目光相遇时,他露出了一副可怕的表情,仿佛是在教训我:“你刚刚是什么态度嘛!”看来,他道歉的对象只有广树。 阿忠和广树说了两三句话,就拉起了广树得手。广树看起来有些害羞,而阿忠则似乎十分开心。不知道和自己未来的孙子相遇,然后一起牵手走路,会是什么样的心情?阿忠高兴地甩着手,好像个小孩一样。广树的表情有些尴尬,但是也许因为已经不怕生了,他并没有摆脱阿忠的手。也可能是他潜意识中感觉到了祖孙之间的血缘关系而放掉了防备吧。 在现实生活中,读小学六年级的广树,是不可能和我的父亲他的爷爷这样手牵手并肩走路的。当很久没见的他们重新见面时,估计父亲已经睡在了棺材里了。 如果我能够多带广树回乡下就好了。如果我能在父亲得癌症之前带广树回去和他见面就好了。这是我第一次对自己这些年来对家乡不闻不问的态度感到后悔。 一年前,广树说他没什么食欲,我却说:“不行,要增加体力才可以。”于是,我就带他去吃了中华料理。这一次,我当然不想和过去一样,再走上老路。 “考完试一定感觉很累吧?想不想吃点清淡的东西?” “嗯,不过……也没有太累啦!”广树有些闪烁其辞。 “那去吃意大利面好不好?” “笨蛋!”阿忠突然间插嘴。“你说什么呢?如果觉得累的话,就应该吃些油的东西。就类似夏天没有食欲的时候,要吃鳗鱼饭一样。” 他就只知道多管闲事。 “阿忠,你别插嘴。哎,广树,你想吃意大利面吗?或者,我们吃寿司好吗?” 广树晃动着身子,有点不安:“寿司有点……” “那吃乌冬面怎么样?又清爽,又暖和。” “嗯……” “要不然咖喱饭吧?不过咖喱对胃不好,我觉得还是吃日式料理好了。” 我正看着简介地图寻找日式料理店,阿忠走到了我身边,用大拇指指着中华料理店:“就这就好了。什么乌冬面、咖喱饭啊?带小孩出来吃饭,就不要太小气。” 他这个人,还真爱多管闲事。 “这跟钱没关系,主要是广树累了。” “阿雄,他累不累,你说了不算。哎,广树,你觉得很累吗?” 阿忠问话的时候仿佛窥探着广树的表情。广树回答道:“不会,我还好。”他的回答十分干脆,理直气壮,不像是在帮阿忠说话。 “你看,父母就是喜欢替小孩子拿主意,这最要不得了。好的,既然这样,广树,你想吃什么东西呢?” “中华料理好了。” 阿忠十分得意,挺起了胸膛,笑着对我说:“阿雄,他也喜欢中华料理,这点和你很像啊!” “阿雄,就是指我爸爸吗?” “是啊,你爸爸小时候,每次我说带他去外面吃饭,他都说想吃中华料理。他最喜欢吃的是煎饺和糖醋排骨。他每次吃糖醋排骨,都不愿意吃青椒,我都被气得够呛。” “咦?为什么?好奇怪啊。你跟我爸爸不是同辈吗?怎么会带他去吃饭呢?” “啊,那是因为……那个……我小时候看起来就比较成熟……” 都是因为他信口开河,才变成这个样子。 我默默地向前走去。 我想起了家乡街上的那家中华料理店。它就坐落于车站前面的商业街。那是家挺豪华的餐厅,外观仿照龙宫的样子。小时候,全家人偶尔会到外面吃饭。我总是听从父亲--阿忠的吩咐,点糖醋排骨套餐。主菜是糖醋排骨,附有一排小菜、蛋花汤、榨菜和米饭。小菜每天都不一样,有时候是棒棒鸡,有时候是凉拌海蜇皮。妹妹智子则点什锦烩饭套餐。夏天的时候,妈妈会点凉面,别的时候,她就点什锦炒面。而爸爸要的是啤酒和煎饺。通常都是点三盘煎饺,一盘半是爸爸的下酒菜,我吃一盘,剩下的半盘则由妈妈和妹妹分着吃。 过去,我仿佛从来没有想起过那家店的样子,但是现在却突然间想到了。格子窗和拉门都是中国传统的雕刻,凸窗上还有熊猫的小饰品。店里面还有一面写着稀奇古怪的汉字的屏风,和麒麟啤酒的海报。另外,店内的墙上还贴着一张我早已忘记姓名的艺人签名的彩纸,上面还盖了一层保鲜膜。 我们总是被引到最里面的一张圆桌上。每次吃到一半,老板就会过来和我们打招呼,跟父亲谈笑风生。我并不知道他们都聊了些什么,只是有时候,老板回到厨房后,母亲就会对父亲说:“以后不要再当着孩子的面讲那种话。” 这段回忆真得十分美好,令人缅怀,但是却突然间像泡沫一样消失了。 我上高中的时候,那家店倒闭了。可能是因为赌博或是女人的关系,老板负债累累,只能把店抵押出去。而借给他钱的,就是父亲的融资公司。店面失去了原来的主人,立刻就被拆除,父亲经营的建筑公司把它改建成了一栋五层楼高的房子,各楼层的管理者都是父亲的不动产公司。一楼最佳的店面变成了父亲和当地朋友合开的牛排店。 这家中华料理店的客人很多,银台前有很多客人在等排队等位。按照我的记忆,去年这个时候,店内确实人很多,但是并没有到要排队的地步。可见,今天的情况应该和去年并不相同。 我们被带到了靠窗的座位--这和去年是一样的。 看完菜单,广树并没有说:“我吃拉面就好。”这和去年不一样。 广树旁边的阿忠,翻着菜单喃喃自语:“没想到物价变得这么高。”但是,他还是自顾自地向服务员点了最贵的豪华套餐,包括鱼翅汤,一共有六道菜,就和那天我点的一样。 和现实有重叠也有不同,最后,我们会如何呢?我突然感到不安,我希望能与那天的情形相差得远远的。 当服务生复述我们点的菜时,我急忙叫住他说:“麻烦再点一份糖醋排骨。” “可你们点的套餐中已经有猪肉炒豆芽了。” “无所谓,我还是再要一份糖醋排骨。” “啊……” “另外,我还要啤酒和煎饺。”阿忠说道。 “我想喝冰的乌龙茶。”广树说道。 我将整个身体靠在椅背上,喘了一口气,总算和现实稍微有些区别。不得不为这种种琐碎的细节操心,让我感到疲惫不堪。 一开始吃饭,阿忠便一个人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都是些我小时候的糗事--比方说,看《咸蛋超人》最后一集时哭鼻子;小学远足时把水壶的盖子掉到了河里;和妹妹争玩具大吵一架,把妹妹逗哭了,自己还撒谎;不小心受伤;笨手笨脚地把玩具弄坏;喜欢棒球却从来都打不好…… 想不到,对我的事情,他居然那么清楚。虽然我觉得身为父亲应该就是这样,但是他知道的也实在太详细了吧?我白天的所作所为,他一点都看不见,但是他说得好像自己在现场亲眼目睹一般。 我猜,一定是母亲告诉他的。虽然我求过母亲千万不要把我的事情告诉父亲,可是母亲还是说了。但是,我并没有生气。原来是这样啊。我抿了一口啤酒,微微一笑。 “好厉害啊!同辈好友旧事不一样,彼此了解的程度,就和两兄弟一样。”广树也佩服得直摇头。 “从阿雄一生出来,我就看着他长大呀。” “那你还记不记得爸爸出生时候的事情?” “那还用说。他这个人,干什么都笨手笨脚的。预产期都过了,还不肯出来。结果出生的时候难产,身子被脐带缠住,差点就送了小命呢!” 阿忠又说得有些忘乎所以了。广树问道:“可是,爸爸出生的时候,你不是出生才没多久吗?怎么会记得这些事呢?”他只好仓皇地说:“我是事后听人说的。我们是同辈好友,当然,什么事情都非常清楚了。” 广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阿中却接着讲到:“哦,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 在我出生的关键时刻,确切地说,应该是母亲正在产房中受煎熬的时刻。 “……阿雄的爸爸当天还要上班,就在车站对面的工地现场。他当时年纪很轻,刚刚和两三个朋友合开了公司。算是承包商下游的下游,非常底层的体力劳动,孩子出生,他都没有办法休假。虽然这样,但他一边用铲子挖洞,一边在心中祈祷,保佑他孩子能够平安出生……就算是个傻子也无所谓,只要能够平安地生下来就行……” 阿忠模仿着用铲子的动作,声音有些哽咽,但是他又接着说道: “他说,要是无论如何,老天爷想要带走这个孩子的话,他愿意自己代替孩子去死。他愿意拿自己的命来换儿子的平安……只求老天爷能够救救他的孩子……” 这一番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据说,我刚生出来的时候,是休克的。护士把我身上的脐带割断,不断拍打我的后背,好不容易,我才哭了出来。 阿忠把杯子里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笑着自言自语道:“真是难得啊!”我没有说话,替阿忠斟上了酒。这并不没有报恩的意思。但我心中总觉得有点难为情。不过如果问我稿不高兴,我会说我非常高兴。 “可是……”广树和阿忠合吃着一盘煎饺,说道。广树的食欲不错,这确实让我大吃一惊。 “你说的阿雄的爸爸,是我的爷爷啦?” “是啊,当然。” “爷爷会是那样的人吗?怎么说呢,他和爸爸的关系很糟哎!你刚才说的那些,还真是难以置信哎。” 阿忠脸上的笑容顷刻间不见了。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你说他们的关系很糟,糟到什么样?” “因为啊,爸爸不愿意继承爷爷的事业,又在东京买了房子,爸妈结婚,爷爷也很反对。我没说错吧,爸爸?爷爷不喜欢爸爸,也不喜欢我们这个家,是这样的吧?” 才不是这样的——但我没有办法告诉他这些。 “而且,爸爸也不喜欢爷爷,是吧?” 才不是这样的——我很想对他这么说。 阿忠喝着啤酒,比刚才要大口很多。啤酒从唇角流了出来,流到了下巴上,他用手背胡乱擦着。 “广树,那你认为,你的爷爷怎么样?”我听得出来,他可以让声音缓和下来的。 广树咽下了嘴里的饺子,有点难为情地说道: “我不是很喜欢他耶……虽然说不上是讨厌,不过,该怎么说呢?总之我对他没兴趣,所以他怎么样都没有关系啦。” 我既不敢看阿忠,也不敢看广树,只得把筷子伸向了糖醋排骨。阿忠一句话不说,广树问:“我可以再吃一颗饺子吗?”他也没有回答,脸上写满了茫然若失。 阿忠,你的未来就是这样-- 我用筷子夹起青椒,放在嘴里。现在,我已经敢吃青椒了,这就是我的未来。 吃完饭,上甜点之前,广树去了洗手间。我和阿中把桌上剩下的第三杯啤酒各自分了一半喝光。然后不约而同地发出了混杂着叹息的苦笑。 “阿雄,我们之间的关系,为什么会变得那么糟?” “这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 “对我开地下钱庄,你就那么讨厌吗?” “不只是因为你的工作。还有很多别的事情,日积月累,我们的关系就越来越早,最终无可挽回。” “是我的错吗?”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按照爸爸的立场来看,应该是我的错。” 没错,我仔细回味了一下自己说的话。年轻的时候,我总认为那都是父亲的错,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我知道父亲也有他自己的梦想,我知道他曾经辛苦地奋斗过,知道他又喜怒哀乐。只不过,他的那些梦想、奋斗和喜怒哀乐与我的格格不入,最后才会变成无可挽回地地步。 “也许,活得太久,也不是什么好事。” “……说得也是。” “可是,阿雄,说不准现在已经到头了。以后,我应该可以变成个性随和的爷爷的吧。怎么说年纪都大了,个性不会再那么冲动了,是吧?再怎么说,咱们都是父子,最后总会尽弃前嫌的,是吧?” 我没有办法回答。那是不可能的事,阿忠--我的声音消失在喉咙里面。 “我相信未来。”阿忠笑着说道,然后站起了身。 “你要去什么地方?” “小便。” 阿忠走出去后不久,光束就回来了。看来,他没有在洗手间碰到阿忠。 我望着阿忠的座位说道:“他回去了。” “但是,他还没有吃甜点呢。” “那家伙,主意变得很快。” 称呼阿忠--我的父亲--为“那家伙”,让我觉得自己的脊背发痒。 “你可以吃掉他的那份。” 甜点是芒果布丁。和现实一样。广树答应了一声“嗯”,但是他拿着汤匙,却始终没有动手。 “爸爸,是不是我刚才说了爷爷的坏话,惹得阿忠伯生气了,他才要回去的?” “不是这样的,他说临时有事情,所以才走的。” “可是,你不觉得他的心情突然间变得很不好了吗?” “那是由于阿忠很喜欢爷爷。” “是吗?” “是的,他非常喜欢你爷爷。” 我的脊背又痒了起来。我心想,虽然我不喜欢父亲,但是,说不准,我很喜欢阿忠。 “可是爸爸,你为什么会在这里碰到阿忠伯呢?是巧遇吗?他家住在附近吗?” “这个嘛……我也不是很清楚。” “可是,他说话,口音很重啊。” “算了,别讲这些了,快点把布丁吃掉吧。” “嗯……” 广树心不在焉地舀了一勺布丁,然后歪着脑袋,又把勺子放了回去。 “不好意思,我吃得太饱了,不太想吃了。” 看来,又回到了现实。 我对广树说:“你是因为刚刚考完试,太累了。升学考试还真累人。你才小学六年而已,星期天一大早就得来参加考试。这样似乎不太正常啊。”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要流露出激动的情绪。 广树的声音十分小:“也是啊。”说完,他便望着窗外。 “我知道,你考试的结果不大好,但是,别那么在意。”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追问这个问题。 “……我没有在意啊。” “广树,从春天开始你就开始努力用功,一直坚持到现在,光是这,爸爸就觉得非常欣慰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对,我终于说出了那天我说不出口的真心话。只是,我又记起了那天我说过的话:你要好好加油,好不容易才坚持到现在,只要再多多加把劲就够了。其实这也是我的真心话。 广树仍然看着窗外,说话的口气仿佛很无聊:“听你的语气,感觉像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毕竟,你确实尽力了呀。” “但要是没有考上,那一切就都白费了。” “这样说没错,但是……” 真正的情形应该是广树开口说:“我不想考了。”我就在等待着他的这句话。但是广树却望着窗外,一句话不说。怎么他还不说呢?我感到十分忐忑。只要你开口说出这句话,爸爸这次一定会说:“那就不要考了。” 但是,广树却没有开口。他只是出神地看着窗外城区的风景。从他的侧影看,他不像是在思考,反而像是在发呆。 我对自己说,一定要改变现实。我告诫自己,不改变不行。 “哎!广树,不然别考了。” 广树的头终于转向了我,脸上满是惊讶。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放弃考试?” 他仿佛是在责备我,我不由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我躲闪着他的目光,低头拿汤匙舀了一口芒果布丁。看来情况不一样了。一年前的事实,与现在我想要改变的现实,并不相同。 广树微微低着头,试探地问道: “是因为我的模拟考试成绩不好吗?” “不是,和那没有任何关系。” “那是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也许,只是假设啊,说不准,你讨厌考试……” “我没有这么说过啊。” “所以我说的假设嘛!你的大部分同学不都是要读公立学校吗?既然这样,考不考试其实没有关系。” 广树抬起头盯着我,他的脸也涨了起来。 “爸爸。” “嗯?” “麻烦你不要再跟我说这些摸不着头脑的话了,行不行?我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如果你再这么说,我会觉得很无奈,好像有人要扯我后腿似的。” 我笑着说:“你别太勉强自己啊。”但是广树并没有对我笑。 “你别胡乱替我作决定嘛。” “……我并没有替你作决定啊!” “这样的话,就不要管我了。” 他只吃了一口布丁,然后就不高兴地把汤匙放回了玻璃碗内。 “我一定要参加考试。” 他拿起了腿上的餐巾,揉成了一团扔在桌上,站起来说:“我吃饱,我先到外面等你。” 本来,我想叫住他,但是,我却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办法站起来,身体重得像是灌了铅一样。 难道这就是我想要改变的现实?结果还不是都一样。仍然没有改变。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改变。 广树向店外走的过程中,始终都没有回头看我。是不是因为我的多管闲事,反而让他更加冲动,更加想要拼命呢?还是一年前,他不过是说了一句丧气话而已?不管怎么样,如果这样下去,广树仍然会按照原来的计划,参加升学考试,结果没有考试任何一所私立学校,只得去当地的公立学校读书,没过多久,便开始动辄就请假不去上学,最后终于到了精神崩溃的地步-- 我拿起账单,使了很大的力气,仿佛要撕开屁股和大腿上的肉一样,从椅子上慢慢地站起来了。账单上记录的客人数量是三位,阿中喝的啤酒金额也分明印在上面。我跟自己说,你看,这跟一年前的情况不一样,如果不想办法改变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那就坏了。 我正在等着结账的时候,广树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个人--是阿忠。 “爸爸,我见到阿忠伯了。他刚刚在喷泉旁边抽烟。” 广树说得十分天真无邪,仿佛已经把刚才说的话都忘了。 我付钱的时候,阿忠好像在跟广树说了什么,只听到广树十分兴奋地说道:“咦?真的吗?”看来他们十分投缘,简直出乎我的意料。这点也跟实际的情形不一样。现实世界的广树,一直没有办法适应很少见面的爷爷的方言和身上的烟味,常常和爷爷说话说到一半旧躲到妈妈的身后。如果爷爷喝醉了酒,就更加厉害。而且,我曾经听母亲说过,看到长孙这么冷淡地对待自己,父亲感到十分低落。 阿忠笑了,广树也笑着说:“是真的哦,我不骗你。” 我并不是故意让广树知道我对父亲的不满,但也许可能态度上流露了出来。因为每次带着广树回家乡的时候,他总是悄悄地将我和父亲两个人进行比较。而每次要回家乡,美代子也总是嫌麻烦,应该也不只是因为花钱和浪费时间。 阿忠又非常诡异地笑了,同时我听见广树说:“那样很差劲啊!”他一面看着我,一边把食指放在嘴巴上,意思是说“嘘!千万不要告诉我爸爸啊”。 看着店员找给我的零钱,我想到在阿忠那个年代还没有发行五百日元的硬币。停车场所盖的日期章,是一年前的十二月。不清楚我是不是可以顺利改变这即将发生在我面前的事实? 和一年前一样,我们顺便去了玩具卖场。广树想要的圣诞礼物也和现实情况一样,是游戏光盘。“要考完试之后才能玩啊!”我下意识地说道,仿佛是在告诫广树。虽然我的记忆并不十分清晰,但是我觉得这和现实发生的情形也是相同的。 广树在货架上挑选游戏光盘的时候,阿忠看得有些目瞪口呆,在我耳边说道:“真想不到这的玩具全都这么贵!而且还有那么吵的声音,颜色也花里胡哨,看得我头都晕了。” “时代变了。还有很多事情你也都想不到呢,你就别罗嗦了。” “有儿子教训老子的吗?白痴!” “别忘了,我们现在可是同辈朋友。” “别说那么多了。广树考试的事情怎么样啦?你跟他谈过吗?” “……没用。还让那孩子下定决心说一定要参加考试了。” “怎么会这样?” “我哪里会知道?” “那你想接下来怎么办?” “我回再想办法的。反正,先看看情况再作决定吧,麻烦你不要多管闲事了。” 阿忠瞪着我,仿佛有些不满。广树回来后,我们之间的谈话也就结束了。 我拿着广树挑好的游戏光盘到收银台结帐,请服务人员帮我按圣诞礼物来打包。看着那个上面贴着绿色蝴蝶结的小包裹时,广树小时候的样子和现在完全崩溃后的样子,交替在我眼前出现,我不禁皱起了眉头。今年的圣诞节,我应该不会给他买礼物了吧?而他,应该也不会跟我开口要礼物了吧? 回到卖场,我把礼物交给了广树,说道:“拿去吧,这是给你的圣诞节礼物。不过,现在正好是考试的关键时刻,千万不要玩得太入迷啊!”这话我一年前也说过。我这个做父亲的,还真是感觉迟钝。 旁边的阿忠拍了拍我的肩膀。 “阿雄,我也想买个礼物送给广树。” “真的吗?太棒了!” 广树比了一个V字,又跑到了游戏光盘的货架旁。 “钱方面没有问题吧?”我小声地问阿忠。 “我正想麻烦你先借给我呢。” 阿忠用一只手打了个手势,是拜托的意思,笑着说道:“我会算利息给你的。” “哪有人开地下钱庄,还向自己儿子借钱的啊?” “我们不是朋友吗?我们可是为了彼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朋友啊。” “比父子关系还要亲近吗?” “那取决于时间和场合啦。” 我给了阿忠一万日元,他装进了裤子口袋中,然后向广树喊道: “广树,到这来,我不送你游戏光盘。” 看样子,他从一开始就已经想好了要送什么玩具了。广树问道:“是什么呀?”阿忠只是笑着说:“好东西,保准你大吃一惊。”说完,他就朝着卖场内侧走去。 “就是这个!” 没想到他得意洋洋指着的玩具,竟然是“黑胡子千钧一发” 。“好不容易有这个机会,就选最贵的吧!”只见他从架子上一堆盒子中拿出了尺寸最大的一个,抱在胸前。 广树满脸茫然,他的脸上没有失望或沮丧,但是也没有聪明得装出一副喜悦的表情,他只是微微笑着,小声说:“谢谢。” 那是一种小型的玩具,有点像儿童版的俄罗斯游戏。拿刀子依次刺入酒桶,如果没有刺中的话,桶内的海盗就会随着弹簧跳出来。这个玩具如今偶尔出现在儿童生日舞会上,作为余兴节目,已经有点过时了。但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却非常流行。 “阿雄,你小时候不是一直都很想要这个玩具吗?” “爸爸,真的吗?”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记得你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圣诞节一直吵着要这个做礼物。但是你爸爸却告诉你,那是小孩玩的东西,你长大后就会不喜欢了。结果你很不高兴,说你会玩一辈子的。” “那最后,爷爷给爸爸买了吗?”广树问道。 阿忠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对广树说:“因为爷爷不同意。他说小学六年级的男生不应该玩那种东西了。” “不会吧!那跟男女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啦!你爷爷就是那样的人!” 阿忠看着我,眼神非常严厉,我却没有理会他,接着说道: “你智子姑姑说想要足球,结果爷爷大动肝火,说她不像女孩子,最后硬是给她买了个洋娃娃。” “好过分啊!” “你爷爷就是那样的人,什么事情都自己作主张,对孩子的感受他完全不理。” “那样很不好啊!” 广树马上转头对阿忠说:“很过分,是吧?” 阿忠迟疑了一下,才说道:“的确是。”他的表情和语气并没有显出他的心情受到了影响。但是,光束接着说:“看样子,爷爷以前脾气就不太好。”这一次,阿忠没有回答。 “他现在脾气好了很多了。”我这样讲,并不是想刻意维护父亲。 “才没有呢!他还常常告诉我,男孩子最重要的就是顽皮。还问我将来要不要继承他的事业。听了就很烦。好像是强人所难,真有点多管闲事。” 阿忠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只得尴尬地笑着说:“他说这种话,也是因为疼你啊。”我的声音也有点高了起来。 “疼我的话,就不要管我嘛!” 我突然间发觉,小孩子的率真的背面原来是残酷。 “还有啊,阿忠,你知道吗?我爷爷非常、非常不喜欢我爸爸。还说什么顽皮,根本就是在挖苦我爸爸。爸爸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人,所以,他才那么生气吧?” 想不到广树也是那么敏感,但是敏感到了令人心痛的地步。 “广树,别说了,别再讲爷爷的坏话了。”我真的完全没有维护父亲的意思。 我猜阿忠可能会非常生气。如果是现实生活中的父亲,肯定会气地跺脚,就算是对自己的孙子,也会劈头盖脸地打上一通。即使这样,其实也没什么。或者这样反而会更好,如果阿忠和现实生活中的父亲完全一样,或许,阿忠的心理不会觉得那么难受。 但是,阿忠却没有生气。他只是神情有几分哀伤,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这种小孩子玩的东西,估计广树不会有什么兴趣……”说完,将那盒黑胡子千钧一发放回了货架上。 “不是啦,我很想要,你买了送给我吧。”广树急忙说道。 然后望着我问道:“为什么阿忠伯的心情突然间就变得不好了呀?” “刚才吃饭的时候,我不是告诉过你吗,阿忠和爷爷的感情很好,听到有人说自己朋友的坏话,当然会不开心了。” “可是,他们两个人年纪差好多啊。” “这是忘年交,你没有听说过吗?” “你们是朋友吗?”广树转头看着阿忠问道。 阿忠的神情依然有些哀伤,他点了点头说道:“是啊,不管你和阿雄怎么说,对阿雄的爸爸,我都还是非常喜欢。” “即使爸爸和爷爷的关系很差,你和他们两个人也都是朋友吗?” “是啊,他们两个我都喜欢。”阿忠的脸色缓和了一些。 我躲避着阿忠的眼神,对广树说:“你和阿忠一起拿着那个黑胡子千钧一发去收银台结帐吧。”然后砖头对着身边表面上在打量着玩具的阿忠说道: “阿忠,我们现在回家……你想不想一起过去?” 我心想,身为子女,尽这一点孝道也是理所当然的。 想不到阿忠竟然如此着迷于黑胡子千钧一发这种游戏,广树在一边都看得傻眼了:“怎么会有人这么入迷啊?”只见阿忠谨慎地挑选着要刺进去的洞,闭着眼睛说:“试试看,这个怎么样?”然后就一刀猛刺进去。如果安全过关的话,他就长出一口气,但如果失败的话,他就又叫又跳,表现得十分夸张。他这副认真的样子,看起来不像是故意煽动气氛,而是真的随着游戏过程时喜时忧。他又不服气地说:“再来一次。” 他已经连续失败了五次了。第五次失败的时候,他还气得大叫:“怎么会这么蠢呢!”看样子,他是真的着急了。 我知道他的个性一向如此,不肯认输,但是却想不到他会这么的孩子气。起先他还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玩,但是玩着玩着就说:“玩这种游戏得集中精神才行啊!”于是,就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玩。 但是,第六次,他依然输了。其实,这个游戏玩起来根本不需要什么技巧,完全就是在碰运气。不过玩到现在,他居然连着失败了六次,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运气很背?或者应该反过来说,他的运气很好,所以才会每一次都刺入那个唯一失败的洞里? “真不服气……我还以为这是给小孩玩的呢,看样子,是我小看它了。” 阿忠迅速地拔除了酒桶里的玩具刀,说道:“这次,我可不会再失败了。” “你还要接着玩下去?” 广树开始不耐烦了。 阿忠毫不让步:“不可以赢了就不玩了啊,那样太狡猾了。” “这只不过是游戏而已,和输赢没什么关系啦。” “你说什么呢?肯定要分出输赢才行的。广树,你记住,男人和男人之间不管比什么,都必须要分出个高低来。这点你一定要记住。” “阿忠伯,你不要和爷爷一个口气好不好?” “怎么……你爷爷也这么说过?” “是啊,有时候我和爷爷讲电话,他就只知道问我运动会上赛跑比赛拿了第几名,有没有评上班干部之类的。” 阿忠低着头说:“那可不行啊。”然后他望着我,满脸无趣地笑道:“看样子,他这个人是一点都没有变啊。” 我微微笑了一下,把手中的玩具刀放在了地板上。 “休息一下吧。” “怎么,阿雄,你也这样啊,赢了就不想玩了?” “先休息一下。广树,去冰箱拿两罐啤酒来。” “我也想喝果汁。”广树站起来向厨房走去,不知道是不是想到阿忠在,他仿佛不好意思地说道:“如果妈妈在就好了,就可以立刻帮你们弄些小菜下酒了。” 我和阿忠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回答。刚刚从购物中心开车回到家时,广树也说道:“妈妈去参加一位大学教授的葬礼了。”当时,我们同样没有说话。 “已经三点了……” 阿忠看着时钟说道。 我回答:“美代子说,她有可能会和过去的老朋友去喝喝茶聊聊天,然后再回来。” 按照一年前的实际情形,美代子回到家的时候快五点了。“如果那个时间回来再准备晚饭的话,可就太晚了。”因此,她肯定会顺路到车站前面的超市买些熟食回来。只是,我不记得她有没有带洒净的盐 或是答礼的毛巾回来。这种事情,我应该记得清清楚楚才可以…… 广树从厨房出来,他的手中只拿着两罐啤酒,没有拿果汁。 “你不是要喝果汁的吗?” “我回房间再喝,我想要开始学习了。” “什么,广树,你还没有做完学校的功课吗?” 阿忠的问题仿佛漫不经心,广树笑着回答说:“我趁着午休,就已经把学校的功课做完了。如果那些事情占掉所有的时间,就不用参加升学考试了。” “可今天是星期天啊,而且,你早上才参加过考试。难道你不觉得累吗?” “阿忠伯,你太小看初中升学考试了吧?没有办法补考,也没有办法一次报很多志愿。说实话,它比考高中或考大学还要难考几百倍呢。” “是吧?”广树寻求我的肯定,我只得点了点头说道:“的确。” 确实是很难考。广树从小学五年级第二学期开始就努力,到现在一年多了。每个星期有四天要去补习班上课,从下午五点上到八点半,回到家的时候一般都九点多了。就算他出门前吃过点心填饱了肚子,但是回到家时还是饿得难受。而且他还要骑自行车爬上我们家大楼前的那个陡坡,真是苦不堪言。匆匆洗过澡,吃过饭后,他就又回到房间,一直温书直到半夜。而每个星期天早上,几乎都有模拟考试。暑假的时候还得参加补习班的暑期辅导和特别训练营。这段日子,我们全家人只出去过一次,就是位于富士山可以当天往返的野生动物园。 他这么刻苦拼命地用功,还要放弃牺牲其他许多事情,才能面对严酷的升学考试--但最后,却一败涂地。 广树正准备离开客厅的时候,我叫住了他。 “我看你今天就别学习了,偶尔放松一下嘛。就跟爸爸的工作一样,累了还一直死撑的话,反倒不如放松一下,换换脑子,劳逸结合,反而能事半功倍。” 我想直接告诉广树:爸爸知道,你很想休息,很想放弃考试,是不是? 然而,广树的回答却十分坚决:“我并不觉得累啊。” “疲倦往往是不经意间累积下来的。” “……爸爸,你今天怎么啦?很少见哎。” “什么?” “你过去总是跟我说,有时间看电视,还不如用来看书,而且还说,准备升学考试,就和打棒球和游泳一样,只要松懈一天,就必须花两天的时间才能恢复原来的水平。”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明明心里话有很多话,但却觉得身体在一点点地下陷,张不了嘴。广树轻声说话的声音就像唱歌一样:“我回房间了。”说完,他就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没有办法喊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开刚刚坐过的地板。 “你为什么没说话?” 阿忠问道。他的手中拿着啤酒,看着他那个年代还没有出现的易拉式的瓶盖,十分惊奇。 “我说不出来。” 我拉开手上的啤酒罐的动作十分缓慢,让阿忠能看清楚我手部的动作。 阿忠仿照我的样子打开了瓶盖,自言自语地说道:“公寓大楼还真让人透不过气来,总觉得喉咙特别干。”说完,抬起下巴喝起了啤酒。我也喝了一口。味道很苦。阿忠放下手上的啤酒,脸上的表情说明他也觉得很难喝。 “我很想说,可就是说不出来。” “什么呀!明明清楚最后会失败,但还是让他去拼命,哪有这种笨蛋呀?” “……可他不会相信的。” “阿雄,如果你不敢说,我来说好了。” 阿忠立起了一条腿的膝盖,准备要站起来的样子。 “等等,不要去,你别多管闲事了。” “什么叫多管闲事?你不觉得广树很可怜吗?他可是我的孙子啊!” 我站起身,来到阿忠面前,我的个子比他高,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显得他更加矮小。 “广树终究是我的儿子,我才是他的父亲,所以你就别多管闲事了。” 阿忠盯着我,满脸愤怒,但没有说一句话,坐回到地板上,大口大口喝起了啤酒。他打了个嗝,然后仿佛恍然大悟地说道:“哎!不知道害得广树变成书呆子的罪魁祸首,能够做些什么?” “事情不是这样的。” “可是,广树说是你一直强迫他读书的。” “才不是呢。” 我对他说有时间看电视还不如去看书这样的话,不过是希望他能够快点念完书好早点上床睡觉。拿运动来打比方,也不过是想要鼓励他而已。因为我相信,只要坚持努力用功,就一定能够成功。 虽然这样,但是也许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 我坐了下来,小口抿着啤酒,感觉味道更加苦涩了。 “阿雄,是你让他去参加升学考试的吗?” 我摇了摇头。 “那是美代子吗?” 我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 “那是广树自己的打算了?” “对,是他自己说要去试试自己的能力,还说感觉就好像和打游戏一样,只要偏差值活着排名有所提高,他就会非常开心了。我和美代子也一样,只要能看到他学习成绩有所提高,我们就会非常高兴。但是,我们真的没有逼迫他,没有给过他任何压力。” “就算父母这么想,可在小孩看来可能并不是这样。” “嗯?” “俗话不是说,养儿不懂父母心吗?” 阿忠又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接着说:“阿雄,你不也是这样吗?小孩子哪里会明白父母的苦心。” “可是,父母也不了解小孩的心啊。”我冷笑了一声,回答道。 现在想起来,暑假全家一起去野生动物园时,广树曾经说:“很想到一个辽阔的地方去。”看见树下面打盹的狮子和老虎时,他还笑着说:“这些家伙日子真是舒服啊!”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觉得疲倦了。当时,我应该仔细打量后座上坐的广树的笑容的。那时候,坐在我身边的美代子回答道:“其实,动物们也有很多人类不知道的苦恼的。”只是我也不清楚,美代子脑子里面真正想的又是些什么? 其实,人生中的很多事情,我们往往是事后才会意识到的。每每都是时过境迁后,才会突然间想明白。我已经能够预知我家庭的未来,清清楚楚地知道,哪些事是我必须得干的,哪些事有时我不可以做的。但是,我却感到有心无力。 我从地板上拿起一根黑胡子千钧一发的玩具到,随意刺进一个洞里,结果安全过关。阿忠也没有说话,刺了一刀进去,同样安全过关。 “玩这种游戏,也许什么都不想比较好。”阿忠摇着头笑着说道:“没想到这个小东西挺有意思的。” “但是,你当初就是不肯给我买。” “……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记旧仇。” 我们又刺了第二次,同样都顺利过关。海盗娃娃在酒桶里面正着大眼睛望着我。 第三次,我还是安全过关。阿忠说:“太棒了!看这样子,玩起来应该很顺利啊。”然后他谨慎地选择了最下排的洞刺了进去,结果顺利过关。他抬头望着我,笑得洋洋得意。 “看你,跟个孩子似的。”我也忍不住笑了,“总感觉,以前心中父亲的形象完全破灭了。” “什么样的形象啊?” “让人很害怕。” 说完后,我又仔细想了一下,补充道:“总是很骄傲,很自大,认为自己永远都是对的。” 阿忠喝了一口啤酒说:“我本来就是对的,有什么办法啊?” “还有,你讨厌孩子气的东西和那些乱丢东西的滑稽的综艺节目。” “因为我讨厌别人浪费粮食啊。” “你还不喜欢天地真理。” “她唱歌那么难听,长得又难看,哪有一点好的啊?” “你也不喜欢假面超人,还说变装之后和人对决十分卑劣,不是英雄的做派。” “……我不告诉过你,不要记旧仇吗?” “我喜欢的东西,你一样都不喜欢。” 我又刺了一次,顺利过关。 “这些事情,你不说,我怎么会知道?” 阿忠也又刺了一次,顺利过关。 “爸爸总认为,自己讨厌的东西全都没有用。” 我又刺,同样过关。 “我就是讨厌没用的东西。” 阿忠喝光了剩下的啤酒,用拇指轻轻地将空罐挤扁。 “我能抽烟吗?” “等一下,我去找烟灰缸。” “你有吗?” “嗯,给客人准备的。只是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了。” “算了,我把烟灰弹到啤酒罐里好了。” 阿忠从上衣口袋中掏出烟和打火机,我没有理他,一个人继续玩黑胡子千钧一发。我挨个地刺入酒桶中的洞,结果全都顺利过关。为什么老是刺不到失败的那个洞呢?我的心中渐渐有些不甘。 烟味在房间中开始弥漫,我本来想去打开阳台的窗户,但是想想又算了,而是接着喝起了啤酒。 “阿雄,你不抽烟吗?” “过去抽过,后来搬到这里就戒掉了。” “是害怕有害健康对吗?” “那是一部分原因。”如果我跟他讲实话,是我害怕抽烟会熏黑新房的壁纸,不知道他会取笑我还是生气呢? “戒烟这种事情,感觉有些小家子气。” 阿忠吐出烟圈。只要关乎健康的事情,不管是抽烟还是喝酒,父亲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在他眼里,总觉得男子汉大丈夫不应该去理会这种小事。健康检查也一样,不管母亲和妹妹怎么劝他,他一次都不肯去。 “阿雄,你告诉我,我六十之后,还是没有戒烟戒酒吧?我没有那么没出息吧?” 你不用担心。我点了点头。又刺了一次,同样还是顺利过关。 “我还是抽ECHO的烟吗?还是有钱之后就改抽高档烟了?” “你还是抽ECHO的烟,还是最喜欢冰镇后的日本酒。” “是吗?是吗?就是说,我有钱之后也没有忘本了?” 他笑得十分开心,频频点头,好像是在夸奖二十五年后的自己。 是啊,我以微笑作为回应,但努力地让自己的笑容中不要流露出失落来。 阿忠嘴里叼着烟,看着时钟说:“等我抽完这根烟,就去车站吧,美代子差不多快要回来了。” “你已经知道了?” “也不清楚怎么回事,反正是知道。” 他一笑,烟灰抖落在地板上了。 “阿忠,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 “我怎么会知道?你们夫妻间的事情,还是你们自己处理好了。” “你要回去了吗?” 阿忠又笑了,烟灰又掉在了地板上。他继续盘着腿,用脚尖将烟灰弄散,想要就这么算了。和二十五年前乡下见到的父亲一模一样。 “我也不清楚……算不算是回去。” “可是,你应该会道什么地方的吧。” “我不清楚。” “为什么?” “你问我为什么,我也不清楚。我是真的不知道,在见到你之前,我究竟是在哪里。” 阿忠思考着,满脸严肃。我说:“你当然是回去啦。”指示我没有说出来,他是回去二十五年后家乡医院的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无法动弹的身体里。如果阿忠知道真相的话,他会作何反应呢? 阿忠用食指和拇指捏着几乎只剩下过滤嘴的香烟继续抽着,脸上的表情仿佛是被烟呛到了。父亲向来是这样,抽烟不抽到只剩烟屁股不罢休,喝酒也一定要喝到最后一滴。虽然他花起钱来非常大手大脚,但是在这些小事上却十分计较。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阿忠眨着眼睛,看样子,他是真的被烟呛到了。父亲最初得的是肺癌,后来癌细胞最逐渐扩散到全身的。 我低着脑袋问他:“哎,可以戒烟吗?” “还有时间,不要担心。” “我没那个意思,毕竟抽烟有害健康啊。” “不要用教训小孩子的话来教训我,笨蛋!” “我们不是同辈好友吗?” “就算是同辈好友,也用不着你来教训吧?” 阿忠把烟头儿扔到了烟灰缸里,像是突然间想起来一样,用玩具刀接着刺了一下黑胡子千钧一发,结果,弹簧弹跳的声音传来,海盗娃娃从酒桶里跳了出来。阿忠大吃一惊,看着酒桶说道:“这玩具,还真是一点都不可爱。” “但是,小时候我却非常非常地想要。” 我把玩具刀拔了出来。本来我不想说下去,但是却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道:“我很想要,你却不肯给我买……” “那我现在买给你好了。” 阿忠看起来生气了,接着用十分愤怒地语气说道:“这玩具,我不是给广树买的,而是给阿雄你的。” 我将黑胡子千钧一发收好,把它放在寝室的衣柜里面,摩天轮前面拍的纪念照片也放在了那里。 照片里是阿忠和闭着眼睛的我。记得在电影《回到未来》中,照片里的形象会慢慢模糊,最后消失不见。这个电影,我们还在出租公寓住的时候,我和美代子曾经去音像店租来看过。在电影中,儿子穿越时空到了过去,成了年轻时父母的媒人。等儿子回到现代,原本不起眼的父母也都焕然一新,成了一对理想的父母。只要有勇气,就可以改变未来--典型的好莱坞电影的结局,看了之后,我既感动又有些扫兴。 我从寝室中走出,看到阿忠已经站在了玄关。 广树站在走廊上回头看着我,撅着嘴说:“阿忠要走了,我还以为他会留下来吃晚饭呢。” “抱歉啊,阿伯有些事情要办。” 看样子,阿忠仿佛有些开心。 “我‘确实’以为你会在我们家过夜呢。” “真讨厌,广树,骑士我也很想再多陪你玩一会儿。”他的脸上开心中还夹杂着些许落寞。 “我开车送你去车站。”我说道。 “那我也要跟着去。” 透过广树的肩膀,我看到阿忠的脸上交织着开心、落寞还有困惑多种表情。 “广树,我想你还识留在家里吧。” “为什么?我也想去。” “因为我和阿忠伯想在车里聊些朋友间的话题。” 我装出恶作剧样的笑容。 阿忠也附和着说道:“就是,就是。”然后问:“广树,你很喜欢阿忠伯吗?” “要怎么说呢?觉得很不错吧!” 阿忠也许没有听出广树这句话中的玩笑意味,因此笑得十分开心,广树也跟着笑了。 “我下次还会再来找你玩的,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只是觉得很累而已。” 广树夸张地耷拉下肩膀,还唉声叹气。仅仅看他的背影,我看不出来他是在开玩笑还是真的。阿忠似乎想要再说什么,我努力地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再多嘴。 “广树,读书虽然重要,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身体健康。千万别逞强,功课说得过去就好了。” “你想得太简单了。” “才不是呢。就算书得很好,也不代表就会生活好啊。” “噢,对了,阿忠伯,你有孩子吗?刚才看书的时候,我突然间想到这件事。” “啊?” “你有小孩吗?还是没有啊?” “……有两个,一男一女,兄妹两个。” “是吗?那哥哥现在几岁了?” “正在念初中一年级。” “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那他比我大一岁呢。” 我走到广树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差不多是时候出发了。”我故意从阿忠和广树中间走过去穿鞋。阿忠似乎也像是逃跑一样打开了大门。 “那他叫什么名字?” 阿忠走到门外的走廊上,将手放在敞开的大门上,转身看着广树。 “他叫一雄,和你爸爸同名。” “真的吗?这么巧?你是故意给他取得和我爸爸同名吗?” “这个啊,我也忘了到底为什么了。”阿忠退到了门口旁。 “广树,没时间了,不要再问了。”我挡在门口,然后走到外面。 “阿忠伯,一雄是个什么样的小孩?他听话吗?” 阿忠看着走廊外无边的暮色,说道: “他很听话。既然是我的儿子,当然是个乖小孩。” 他放开了门把手,我接过关上了门。我以为阿忠会说些什么来掩饰自己的尴尬,想不到他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迈开了脚步。 我看到广场中央的灌木丛边有个位置能够停一辆车,便把车开了过去。这里本来是禁止停车的,但是附近不过是车站前的小型住宅区,规模没有办法和新城区相比,平常除了早晚高峰,很少会堵车。因此,有些在市区上班的人白天的时候就会把这里当停车场。交通警察不得不立起告示牌来警告群众。 “到新宿要花很长时间吧。”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阿忠问道。我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回答:“坐快车大约要四十分钟。如果运气差,坐了普通车的话,可能要花多一倍的时间。” “这儿也算是东京吗?” “算啊,过了对面那座山才是神奈川县。” “你公司在新宿附近是吗?” “从这去要转两次地铁,大概要一个半小时吧。” “那,这样每天往返就要三个钟头。” “大家差不多都这样啦。” 车门的自动锁已经解除了,但是阿忠似乎没有下车的意思。难道这是说,美代子还没有回来,而阿忠也没有要消失吗? 已经有一班公车停在了公车站中。我在真实世界中最后停留的地方,就是那里的长椅上。现在被公车挡住了,没有办法看到。 哪天之后,我好像经历了一次漫长的旅行。如今,重回这里,我却没有任何怀念的感觉。如果现在桥本先生告诉我:“我们这次兜风已经结束了。”可能,我也不会觉得解脱,心情反而会更加难受吧。 我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家去了。现在的我,心情还是没有变。 阿忠看着前面,问道: “你为什么要住在这个地方呢?” “因为资金方面有限制。如果当初由头更充裕的话,买的房子可能会更靠市中心一些。但是如果手头再近些的话,就只能到郊区去了。” 说着说着,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无奈。 我把声音稍微提高了一些:“这里环境挺好的,绿地多,买东西也挺方便的。离广树上学的地方也不远。加上贷款的金额,也还不至于到节衣缩食的地步。” “你有贷款吗?” “当然。” “那我替你出了多少钱?” “……零。” 我回答,手上比了一个零的手势。 当初我买房子的时候,完全没有和老家的父母商量,也没有要求他们资助,一切都是事后才告诉他们的。如果请求父亲帮我们多出一些首付的话,应该可以在比较靠市中心的地方买到房子。可是我却不愿意这么做。父亲从母亲口中得知我们买房子的事后,他气得暴跳如雷,大骂我是不肖子。 阿忠叹了口气:“东京有那么好吗?” 我的语气中也有些叹息的感觉:“因为我不喜欢乡下。” “继承家业并不在于你喜不喜欢,你是长子,这是责任啊。” “我爸爸也这么说过。” “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哪家的儿子不肯继承家业,跑到别的地方借钱买房子。只要你肯呆在乡下,不但有大房子住,也可以管理公司,用不着去吃那么多的苦。” 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还不懂?阿忠脸上写满了惊讶。 我回到:“但是……乡下,有爸爸在。” 阿忠没有回答。他没有说话,只是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我看前方,出身地看着广场上熙来攘往的人群。可能电车就要开动了,所以人行道上向车站方向走的行人多了一些,人们都行色匆匆,有些甚至小跑着。 阿忠没有说一句话,打开了车门。我的目光依然盯着前方。他走下车,低声说道:“等这班车到达,美代子就会出来了。”说完他逛上了车门,走过车到,从护栏的间隙跳上了人行道,走进还不算太密的人群中,消失在售票机前的柱子后…… 我闭上眼睛,不再看阿忠的身影。我苦笑着,心想,刚才说的话会不会伤了他的心。我把整个身体埋在座椅里,想着,如果刚才他回头,至少我还能对他挥挥手。为什么他没有回头呢?我再次苦笑,感到自己的眼眶湿了。 这和过去——也就是阿忠还不知道的未来,情况截然相反。那时候,生气不说话的人是我。不论父亲是大声争吵,还是我们话不投机,我都是选择沉默。有好多次,酒醉的父亲心情很好,随口说上一句什么,我便会突然生气地离开客厅。即便那些话都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后来,我听母亲说,每次我离开之后,父亲总是非常困惑地说:“那孩子,怎么气呼呼的呀?”然后就有笑着说:“傻瓜。” 我睁开眼睛,看到配合电车到站的公车正在启动准备开车。走过检票口的人群在广场前自动分成左右两路,向右,是公车站和出租车待客区,向左则是超市。美代子应该会向走边走才对。但我所处的位置被柱子遮住了视线,既看不到验票口,也看不到广场上向走的人流。 “我想还是……下车走过去吧。” 我故意自言自语,然后走下了车。外面的天色在渐渐变暗,气温也比想象得冷,一走到外面,脸颊和下巴就变得僵硬起来。难道阿忠不怕冷吗?还是他已经感觉不到冷热了?他到底来自什么地方呢?他又会去什么地方呢? 我缩着肩膀,双手插进裤子口袋,小跑着穿过车道,像阿忠刚才一样,从护栏的间隙跳到人行道上,然后打了个喷嚏。 我站在检票口旁边等待着电车到达。时而咬着嘴唇,缩着嘴角,时而皱起眉头,闭上眼睛,始终都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美代子。 我不可以再顺着现实情况的路线走下去了。我思考着,应该对美代子说些什么话,必须告诉她哪些话。 其实,只要告诉她一句“我都知道了”,一切就都可以改变。但是我既没有办法原谅美代子,她那渐行渐远的心应该也不会重新回到我身边。如果我向她兴师问罪,问她为什么要背叛我,肯定只会引得他对我大发牢骚,这样,一切就都完了。也许在争吵的过程中,她就会提出离婚的要求。 我叹了口气,这样不过是缩短了过程,解雇还是一样的。我心中不禁埋怨起桥本先生来,既然让我返回了过去,为什么不让我回到更早之前呢?最好是到美代子还没有加入色情电话俱乐部的时候,或是到广树还没有提出参加升学考试的时候……但如果那样的话,一切就能不一样吗? 美代子露出一脸惊讶--这也不奇怪。接着,她就转移了目光。通过检票口时,她的动作看起来有些不自然。 美代子通过验票口短短十秒钟的时间中,竟然让我感觉无所适从,我的目光也显得游移不定。 先冷静下来的人,是美代子。 “怎么回事?吓了我一大跳。” 她站在我的面前,直直地看着我,脸上一脸笑容,没有丝毫不自然。 “我想来买份报纸……” 我刚巧看到车站前面的商店,随口找了一个理由。 “你特地跑到这里,就是为了买份报纸?” 和美代子相比,我不会演戏也不会撒谎。因为要买报纸的话,离家走路两、三分钟的地方就有一家便利店。 “那家店一到傍晚,报纸就差不多卖光了。” “是吗?”美代子轻轻地点了点头,“那可以给我打电话让我带给你嘛!” 也是啊,我迈开脚步,打算闪躲,但是立刻又停了下来。因为我没有带钱包出来。 “糟糕!我忘了拿钱出来了。”我感到欲哭无泪,笑着说:“我还真是蠢啊!” 美代子笑着说:“怎么回事嘛!”说完,从手提包中拿出了零钱包。 “……还是算了,反正也不是非看不可。” “你今天怎么了?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没有啊。” “但是,你居然忘了拿钱包。” “我是一时粗心。” “你是怎么了?不会是提早老年痴呆了吧?” 美代子把零钱包放回手提包中,然后拉上了提包的拉链。她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然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说谎,是吧?” 一瞬间,我差点无法呼吸。 “你是专门来接我的吧?我明白着呢。” 我低着头。美代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的脸,嘲笑道:“你看,你脸都红了。” “你的车是不是停在广场那边了?反正要去买东西,干脆把明天要的也一起买了吧。另外,今天卫生纸大特价,每人限购一袋,麻烦你也拎一袋吧。” 从笑容和口气来看,美代子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完全看不出来也听不出来她有什么不对劲。如果她往常的所有举止,都是演戏说谎,那现在的我,恐怕早就分不清楚真假了。 美代子正要向前走,我叫住了她。 “你带了洒净的盐回来了没?” “啊?” “……去参加葬礼,通常不是都会和丧家要一些盐回来洒净的吗?” “哦,你是说这个啊。”美代子又笑了,“我嫌麻烦,就没要。反正这种事情,我也不是很在乎。” 我怕看漏她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但是这么一想,我却没有办法直视她了。 “那你拿毛巾了?葬礼的会场通常都发的,和答谢状一起给客人。” “你说那个啊,他们有发啊,不过我嫌麻烦,而且那些东西,我们平常又不会用,所以就没拿……有问题吗?难道你想要?” 我移开了目光,有点无所适从。美代子的话非常流利,正是如此,反而更引人怀疑。但是这种事情一旦扯起来,肯定没完没了。但是,也许就是因为我一直没有留意这些小地方,所以才一直都没有发觉美代子背叛我的事情。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道:“你真是去参加葬礼了吗?” 也许是我的话尾音有些过于上扬,听起来好像是在开玩笑。美代子只是笑了笑,没有理会我的话。 “我们还是快去买东西吧,再晚就买不到熟食了,而且广树也会着急的。” 我们一起迈开脚步,美代子说道:“我们好像挺长一段时间没有一起出来买东西了。”她看起来很开心,声音中也充满了愉快。我的耳朵和眼睛,恐怕都非常心软。 在超市里面,美代子问起了广树模拟考试的情形。我对她说,这次,广树仿佛考得不是很理想。美代子边将蔬菜放进我推的推车中,一面轻声说道:“真是头疼。” “应该还没到那种程度吧。” “什么程度?” “我觉得,还是不要硬逼他去参加升学考试比较好。” “的确,不过难得他这么用功刻苦,如果父母反而阻止的话,不是很奇怪吗?” 她的回答十分快,仿佛是在故意回避我心中的担心,听起来她对广树似乎也并不关心。 “没那回事。”我的语气十分坚决,不过是想用一句话就把两件事情都否认。 “有时候还是得父母出面,帮孩子关键时刻踩踩煞车比较好。广树也一样,他自己说不出口,就由我们来说吧,这样,也许他的压力就能够减轻一些呢。” “那你就去说吧。” “你别说得那么轻松好不好?” “要不要参加升学考试,终究还是要广树自己做决定的。如果你那么想,就把它说出来嘛!” “那你呢?” “对我来说无所谓了。如果他读公立学校,我还不用替他准备便当呢,更清闲呢。” 美代子笑了,接着说道:“如果广树听到这话,肯定会气坏了的。”她抬起手,想要拿我身旁架子上放的小黄瓜。“麻烦让一下。” 她这么一说,我匆忙推开推车,但却还差一点和她撞在一块。 我闻到她身上散发着一股香气。不是线香的味道,也不是青菜的味道,而是淡淡的香皂味或洗发水味。 我拉着推车,向后退了一步。美代子自顾自地将一盒小黄瓜放进了推车里。 “哎……” 你做的事情,我都一清二楚啊。我想对她说这些,但是话却仿佛被卡在了喉咙中,我感觉身体越来越沉重。 “有什么事?”美代子问道。 我张开口,说出的话自己都出乎意料。 “你现在幸福吗?” 美代子立刻回避我的目光,连珠炮一样说道: “怎么啦?你别吓我啊?你今天很奇怪啊!说的话都有些莫明其妙。” 说完,她带着满脸的错愕走向了卖肉的摊位。 我的问题悬在了空中。 之后,美代子也不再说话了。 “太残酷了。” 一醒过来,我就忍不住发出呻吟。“我再也没办法忍受了……”我觉得身体已经耗光了体内的空气,于是便动了动下巴,缓缓地吸入新的空气。 “叔叔,你醒过来了?” 健太从副驾驶座上转过头来问我。 我送了口气。原来这里是奥德赛车里,我又回到了原来的世界。确切地说,感觉更像是逃回来的。 “在另一个世界里面,感觉怎么样啊?有没有经历什么有意思的事呀?” 我没有理会健太的话,解开了衬衫上的一个纽扣,才发现自己浑身是汗。 奥德赛一如往常地滑行在黑暗中。桥本先生坐在驾驶座上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是他应该正通过后望镜看着我吧。我从后座能够看出他微微颤动的脸颊和下巴。 “叔叔,你怎么了?” “……觉得很累。” “是不是发生了很多事情啊?” “是啊。” “让你不开心吗?” “感到很痛苦。” 仅仅说了这样几句话,我就累得透不过气来,身上的汗水不停地流。我想站起来,但是整个背贴在座位上面没有办法挪动,就好像有一块石头压在我身上一样。或许更确切地说,我周围的空气都沉重地像石头一样压迫着我。 “需要休息一下吗?”桥本先生问。 “不好意思。请让我休息一下。”我回答道。车子在加速前进。 “叔叔,和我一起去散步好不好?爸爸,可以吗?” 健太的声音十分尖锐,盘旋在我耳边。 “那就找一个可以让你玩的地方吧。”说完之后,桥本先生向左打方向盘。 “这个方向不是学校吗?” “啊,让你看出来了。” “当然,你每次不都是这样吗?” “哎,被你看透了。” 桥本先生苦笑了一下,然后看着前方告诉我:“那是健太的学校,我偶尔会带他回去。” “算是借此向我表达歉意吧。” 健太在旁边插嘴说道。桥本先生没有理他,接着说道: “本来是想让他见见老师和同学,但是没想到没有办法实现。” “我又不想见他们。” “如果那天没出车祸的话,学校下个星期就有一场足球比赛,是班级对抗赛,健太是中锋,可是他们班上的得分主力呢。他呀,虽然学习不怎么样,但是足球却踢得可棒了。” “爸爸自己说的,男生与其书念得好,还不如运动神经发达一些。” “话是这样没错啦,但是也要有个限度嘛!” “但,爸爸你的招数有点老套啊。” “怎么,你已经玩烦了?” “……那还不至于啦。” “不过,我也确实老师这样,其实偶然带你去一次别的地方,应该很不错的。” 过了一会儿,健太才回答道:“去学校就好了。”桥本先生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沉寂的黑暗中,奥德赛加速地奔驰着。偶尔可以看到绿灯在前方闪烁,一点点地逼近,然后瞬间又朝后方渐渐远去。 我的身体依然靠在椅背上,没有办法动弹。虽然汗已经不再流了,但是还是觉得体内的热气没有出口宣泄,我感觉更加透不过气来。太残酷了--我在心中自言自语,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我用尽全力呼吸,用舌尖润湿干燥的嘴唇。美代子那肌肤的触感依然鲜活而又令我战栗,我希望能够快点将其摆脱。我一遍遍地重复:“我累了,我不想再回去了。” 我已经记不清楚那一天是否真的发生过那件事了。但是,在重返过去的那一天,我和美代子做爱了。美代子说她很累想睡觉,但是我将她的睡衣、内裤统统脱下,让桔黄色的床头灯照着她赤裸裸的身体。 年过三十五岁的美代子,虽然肌肤已经没有了过去的弹性,但是手指和舌头却分外柔软,还有着一股粘人的湿气。她的汗水是香甜的,呼出的气息也带着粘稠味,乳头虽然没有过去敏感,但是被含在口中时,她的脸上依然越来越愉悦。 女人上了年纪,似乎不仅仅容颜会逐渐衰老,感官也会有所变化。和男人截然不同。现在的我失去了年轻时的腹肌,下体也不如过去威猛,手臂松弛,腿肚子变小……但是却没有地方变好。 美代子不喜欢床头灯,一直吵着让我关掉。我没有理会她。我的妻子,和我不认识的陌生男人上床,如今也被我当成了陌生女人来看对待。我的手指和舌头玩弄着她的身体。她紧闭着眼睛,而我却舍不得闭上,我一直都在看着她。我的妻子只是个女人,是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我揉搓着她的乳房,分开她的双腿。而我却只能是她丈夫,没有办法成为一个普通的男人。美代子可以和所有男人上床--除了我,所有男人都行。为了贪图男人的肉体,她竟然背叛了自己的丈夫。我心中十分不甘地进入了她的身体,剧烈地扭动着腰。是不是要相信妻子,我的思绪不断地摇摆。美代子阵阵喘息,她压抑着微弱的尖叫声,手紧抓着床单。我的伤心难过情洒出来。从头到尾,她的眼睛始终都是闭着的。 “你似乎真的很累啊。” 桥本先生说了一句。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等透过气来,我才开口问道: “那个世界,我还得再回去多少次?” “这个嘛……” “难道你也不清楚?” “也不是完全不知道。” 听着他这么含糊的回答,我更加焦虑不安,于是用豁出去的口气说道:“我已经受够了,我由衷地感到疲倦不堪。” 桥本先生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那你还觉得生不如死吗?” “……也许吧。” “你的命太好了。”健太说道。 下车后,我倚着健太的背走了一会儿,四周模糊的景物渐渐变得明亮起来。是小学的操场。健太兴奋地抛向了操场中央。他外套的衣角轻轻飞扬,那是一件印着横滨飞翼队 标志的衣服,这支球队曾经参加过日本职业足球联赛,如今已经解散了。 我停了下来,等待着落在后面不远处的桥本先生。夜空之中,一轮满月高悬。虽然除了月光,操场上没有其他的光源,但是健太和桥本先生的影子却非常清晰。与其说是月光照射在他们身上,不如说他们就像萤火虫一样,自己散发着光芒。 而我又是什么样的呢?我不清楚。我稍稍举起右手看了看,还是看不太清楚。我用左手抓着右手,确实有厚度,也有硬度,同时我还感觉到了温度。但是我一直都没有在自己的身体内感觉到灵魂的存在。仿佛一根针也能够刺穿我的心脏。 无意中一抬头,我发现健太的脚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足球。只见他一会儿运球,一会儿颠球,似乎玩得很开心。也正因为这样,看起来似乎有些落寞。 桥本先生走到我身边说:“那孩子踢得挺好吧!加入职业联盟,一直都是他的梦想呢。” “我儿子喜欢职业棒球选手,他心目中的英雄是铃木一朗 和松坂大辅 。” “松坂大辅?这个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铃木一朗我倒是听说过。” 这也不奇怪,毕竟,桥本先生和健太车祸身亡的时候,松坂大辅还在上高中,甚至可能还是在上初中。 我和桥本先生一同坐在一个长椅上。长椅是一块平放的原木,旁边还挂着一个小小的牌子,写着“赠 平成二年 度毕业纪念”的字样。健太依然一个人踢着足球。我看到,在操场靠近校舍得那一边有一个球门。如果能有人和健太一起踢就好了。不过,这样也许会违反这个世界的规矩吧。 “你经常带他来学校里玩吗?”我问道。 “常来。一般健太觉得无聊了,我就会把他带到这里。” 说完,桥本先生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因为除了这里,我不知道他平时喜欢去些什么地方。” “这和我差不多啊。儿子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 “学校的运动会你参加了吗?” “啊?”这个问题有些突然,我忍不住发出了有些愚蠢的疑问。 “我没有去。在发生车祸之前半个月,是个星期天,但是那天我刚巧要出差。那孩子虽然读书不好,但是运动却非常棒。运动会可以说是他大展威风的舞台呢。” “……但是,那也没有办法啊。” “你儿子的运动会,每年你都会去参加吗?” 他又一次询问,我回答道:“是啊,差不多每年都去。”我努力地不让自己的语气中流露出自夸或是故作谦虚的意思来。 “说的也是,一般人应该都会这么做的,不是吗?” “可是,桥本先生,你那天是因为工作的关系啊……” “如果有心,一定会有办法的。工作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可是我总觉得人际关系太麻烦,总不想欠人家的情,担心别人会在背后骂我或者说我闲话。其实,只要有决心,就一定能够想出办法来的。想不出办法才怪呢。毕竟,公司里面可以代替我的人有很多,而健太的父亲,却只有我一个。都是因为我不好,所以才没有那么做的。” 他一口气说完,虽然这些话他实在责备自己,但是与其依然平淡而温和。 “理想和现实之间,终究还是有些不同的。”我这么说,既不是在逃避他的话题,也不是在安慰他,而是为了我自己,因为我很想否定“理想”这个字眼。 “桥本先生,我觉得你并没有什么错,我只是运气好而已,儿子运动会当天工作不多,如果我像桥本先生那样,可能……” “你也会不去参加儿子的运动会吗?” “是啊。” “你说的是真的吗?” “……是的。” 桥本先生又点了点头。似乎,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附和的话当真。 我说:“如果是我的话,就肯定不会去的。”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说的是真的。”说完,我用皮鞋鞋尖踢着脚边的泥土。 “可不可以问问你关于你小时候的事情?”桥本先生说道。 “可以啊……” “那你老家的父亲呢?你学校的运动会,他会去参加吗?” “只来一部分吧。” “什么意思啊?” “只有我赛跑的时候,他才来替我加油。运动会上不是还有其他的表演项目吗?类似大会操、大会舞之类的。对这些项目,我爸爸完全没有兴趣。他觉得,比赛不分胜负,就没有意思。甚至类似接力赛跑这样的团队项目也不算。他觉得一定得依靠个人的能力分出输赢,才能算作比赛。” “这样啊。这说明,他这个人还真一点儿没变过。”这一次,桥本先生的笑灿烂了一些。 我也露出了个苦笑。我的价值观与父亲截然不同,赛跑是我最不擅长的,而我最拿手的是机械舞。全班男生演出的创作舞蹈,每年都是我来担任指挥。但是,这项表演,父亲却从来没有看过。 “你有没有又碰到你父亲?” “有……” “那太好了。” “一点儿都不好。” “为什么?” “明知道未来要发生的事情,但却没有办法去改变,这种感觉太痛苦、太残酷了。” “是吗?”桥本先生不以为然地说道。 他歪着脑袋,转身看着我:“应该没有到一点办法都没有的地步吧?” 这时,我才开始感到迷茫。这次重返过去的情景,和一年前的夏天的确不太一样。第一次,我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言行举止,只不过是重新经历一遍实际发生的事情。但是第二次情况却不太一样,重回一年前那个冬天,并没有完全照搬实际的情况。 “两者之间还是不同的,是吧?” “的确……” “你已经迈出第一步了。” “……哪有?” “其实一步也好半步也好,反正你没有仅仅重复发生的事情。” “可是,结果还不是都一样?” “就算结果一样,也会有些变化的。” “才不是。”我不觉加重了语气,“广树还是坚持要参加升学考试,美代子也还是和陌生的男人……” 我爱你。 我的耳边突然间响起了自己的声音。 我爱你。我就是这样对美代子说的。离开她的身体时,我拥抱着她香汗淋漓的肩膀,在她耳边这么喃喃低语。 本来,我心底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我本来应该说“我相信你”或者“一切我都知道”。这些话,我必须说出来,才有可能改变未来。即便如此,我却感到害怕。我不愿意承认自己知道的那些就是事实。 美代子没有话说,把脸颊贴在我的胸膛上,她的眼睛依然是闭着的,说不定她正在嘲笑自己丈夫的愚蠢,也或许是对忠厚的丈夫感到了一丝愧疚。或者,她是正在回味陌生男人的身体? 我问桥本先生:“第一次和第二次,为什么会不同呢?” 桥本先生回答:“我也不太清楚。但是,到现在为止,搭过我的车的人,都是差不多这样。” “有人可以扭转未来吗?” 他苦笑了一下,没有理会这个问题。 “麻烦你告诉我。” “下一次,你的行动可以更自由。” “之后,还会有多少次?” “这不取决于次数,而是要等到你心中后悔的感觉完全消失。” “没有办法改变结果,那我的后悔怎么会消失呢?” “那就等到你能坦然地接受现实的结果。” “我根本就没有办法接受。” “这个嘛……我也不知道……” 可恶,我踢着脚边的泥土。 健太依然在操场上踢着足球。也许刚才的运球只是他的热身运动而已。现在,他加速带球到球门,准备射门。然后他将射穿了球网的球捡起,再带球渐渐远离球门。也许,他得永远这么一个人孤单地继续这无休无止的旅程。 “桥本先生。” “什么事?” “你说过,希望我去劝说健太去车祸现场。是不是只要他肯去就可以了?这么做,他就能投胎转世吗?” “那样,他就不必留在这里了。他可以到任何地方去,甚至可以和他妈妈见面,也不用一直跟我呆在一起。” “也就是说,你希望他能够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了。” “是啊,没错。” “这样,他就能去转世投胎了吗?” 桥本先生犹豫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应该是吧。” “我们是一样的啊?我也希望自己的家庭能够改头换面。”我说道。 桥本先生满脸困惑,仿佛想要解释什么,但是我没有理会他,站了起来。 “我去和他一起玩,一个人踢足球挺没有意思的。” 我转身对桥本先生说道:“我会顺便和他说说这件事情的。” 桥本先生坐在长椅上没有动,他沉默地低着头,双方放在膝盖上,似乎是在献上他最深切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