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去赶逢八举办的集市吧。发出这邀请的,是老师。 “每逢八号、十八号和二十八号,便会举办集市。本月二十八号是星期天,这一天你大概方便的吧?” 说着,老师从他那永远的黑色提包中取出了一本手册来。 “二十八号吗?” 我一面答道,一面慢条斯理地翻开自己的手册。甭担心,其实打一开始就没有任何安排。 “如果是那一天的话,嗯,没关系的。” 我装模作样地回答道。老师用粗粗的钢笔在手册上二十八号的地方,写上“八日集市,月子同学,正午,南町公共汽车站前”。字体流丽。 “那就中午见。” 老师把手册放回提包中,说道。大天白日里与老师见面,这还绝无仅有。在这家幽暗的酒店,眼下这个季节的话是凉拌豆腐,稍前一点的季节则会是水煮豆腐,用筷子把它戳碎来吃,小口小口地呷着酒比邻而座,这是我和老师一成不变的相会方式。说是相会,然而却并非事先有约而来,不过是偶然地坐到了一起而已。有时候数周都不见一面,有时候却又每晚相逢。 “那个集市,是个什么样的集市呢?” 我边往自己的杯子里倒酒,边问道。 “集市就是集市喽。集市上总是有这样那样的生活用品,理所当然。” 虽然觉得与老师两个人去看这样那样的生活用品,是件颇为奇妙的事情,不过这也无关紧要。于是我也在手册里记上∶正午,南町公共汽车站前。 老师慢慢地喝干了杯中的酒,又再一次给自己斟满。他将德利壶略微倾斜,一面让它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一面倒出酒来。不是将德利壶紧紧地凑到酒杯边,而是把酒杯放在桌上,再把德利壶提得高高地,将其倾斜。酒便形成一缕细流,仿佛被吸进酒杯里去似地落将下去,一滴不漏。精彩极了。曾几何时我也开始试着模仿老师,将德利壶高高地提起来、再倾斜、倒酒,然而酒几乎全都漏到外面去了。实在太可惜。自那以后,我便始终奉行这样一种毫无雅致可言的斟酒方式∶左手拿酒杯右手执德利,紧紧地贴近酒杯,倒酒入杯。 如此说来,以前公司的一位同事也曾说过∶月子小姐斟酒时缺乏风情。风情一词就足够陈词滥调的了,而斟酒的但凡是女人便要求其具有风情,这又真地陈词滥调得够呛。我悚然一惊,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同事。不料同事感觉错位,走出店门后,来到黑暗处便要亲吻我。这可不行!我说。两手挡住步步紧逼过来的同事的脸,推将了回去。 “不必害怕的嘛。” 同事拨开我的手,再次将脸凑近了来,口中喃喃地说道。简直陈词滥调到了极点。我勉强忍住不喷笑出声来。 “今天日子也不吉利。” 我语气和表情都极为一本正经地说。 “不吉利?” “诸事不宜。明天是大凶,又是庚寅日。” “啊?!” 把张着嘴巴呆如木鸡的同事扔在黑暗之中,我迅速跑进了地铁的入口。奔下台阶之后又继续奔跑了一阵子,在确认了同事没有跟上来的迹像以后,走进洗手间如厕,然后仔仔细细地洗净了手。看着镜子里面头发有点儿紊乱的自己的脸,吃吃地笑了起来。 老师不喜欢别人为他斟酒。不论是啤酒还是日本酒,总是自己动手仔细地斟酒入杯。只有一次,喝第一杯啤酒时是我为老师倒入其杯中的。我拿起啤酒瓶向着老师的酒杯倾斜了过去,这时老师的身体微微地颤了一颤,不,颤了大约三颤。然而一言不发。待酒杯满了,老师静静地端起酒杯,口中轻轻地咕哝了一声“干杯”,一干而尽。全部喝完时,稍微有点呛着了。一定是喝得慌张的缘故。他肯定是想尽快地喝完。我拿起酒瓶正要为他倒第二杯时,老师重新挺直了腰板,说道∶ “啊,谢谢。不过行了。敝人喜欢自斟自饮。” 从此以后我便不再为老师斟酒。倒是老师,偶尔会为我斟酒。 在公共汽车站前正等着,老师来了。我提前十五分钟到达,老师是提前十分钟到的。这是个晴空万里的星期天。 “这榉树刷拉刷拉地可真响哎。” 老师说道,举头仰望着车站近旁的几棵榉树。果不其然,榉树绿叶浓密繁枝柔韧。风,并不让人感到多么强劲,可是高高地伸向空中的榉树树梢,却在大幅度地摇摆。 虽然是炎炎夏日,然而由于湿度低,走进树荫处便十分凉爽。先坐公共汽车到寺町,再从那里步行了少许。老师头戴着巴拿马草帽,身穿比较素雅的夏威夷衬衣。 “这件衬衣,很般配嘛。” 我说。 “哪里。哪儿的话。” 老师语速很快地答道,并加快了脚步。两人默默无语地快步走了一会儿,老师随即又放慢了脚步。 “饿了吧?” 老师问道。 “哪还顾得上这个。气都有点儿喘不过来啦。” 我刚一回答,老师便笑出声来。 “还不是怪月子胡言乱语么。” 老师说。 “我可没有胡言乱语呀。老师你好时髦耶。” 老师对我的话不予回答,管自走进了路边的一家盒饭店。 “来一份韩式泡菜炒肉特制盒饭。” 老师对女店员说道,然后转过脸来,面对着我。 月子你呢?老师用眼睛催促道。菜单上名目太多,我搞不清应该何去何从。一时心里被韩式八珍拌饭加煎蛋所吸引,可是所加的并不是蛋黄而只是普通的煎蛋,又不太中意。而我这个人一旦开始犹豫了一次以后,便会没完没了地优柔寡断无所适从起来。 “也给我来一份韩式泡菜炒肉盒饭。” 左挑右选,结果还是点了和老师一样的东西。我和老师并排坐在盒饭店角落的凳子上,等着店家将盒饭做好。 “老师,你点起来好熟练啊。” 我说道。老师点了点头。 “因为是单身汉嘛。月子你呢?自己烹调吗?” “有男朋友时才做菜的。” 我答道。老师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有道理。也许敝人也应该交她一两位女朋友才是呢。” “两位的话,会挺麻烦的吧。” “两位,恐怕是极限喽。” 正没头没脑地瞎聊之际,盒饭做好了。店员把两份大小不同的盒饭放在手提塑料袋里递给了我们。大小不一样嘛,明明点的是相同的东西。我对老师耳语道。可你不是没点特制盒饭,而是点的普通盒饭吗?老师也小声地回答。走出店铺,风大起来了。老师右手提着装有盒饭的塑料袋,用左手按住了巴拿马草帽。 沿着路边陆续开始出现货摊。有专卖地下足袋1的摊子,卖折叠伞的摊位,旧衣摊,也有旧书新书混在一起卖的书摊。渐渐地,摊位密密麻麻地填满了道路的两侧。 “这一带呀,四十年前刮台风发大水时,整个儿地全被大水淹没了。” “四十年前?” “还死了不少人呢。” 集市就是打那一时期开始举办的,老师解释说。尽管发大水后的第一年规模缩小了,可是从翌年起重新开始每月举办三次大型集市,集市一年比一年兴旺昌盛,如今,从寺町公共汽车站到下一站川筋西车站为止的道路两旁,甚至连逢八以外的日子,几乎所有的货摊也都设摊营业。 “这边来,这边。” 老师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远离道路的公园。公园里人影也无。外面的道路上万头攒动,可是一跨入这里便是一片静寂。老师在公园入口处的自动售货机上买了两罐玄米茶。 并排坐在板凳上,打开了盒饭。刚一揭开盖子,韩式泡菜的气味便扑鼻而来。 “老师你的,是特制盒饭吧。” “当然是特制喽。” “有什么不一样?跟普通的?” 两人头挨着头,紧紧地盯着两份盒饭。 “看不出有何不同嘛。” 老师愉快地说。 慢慢喝着玄米茶。虽说有轻风徐来,可毕竟是炎夏,令人怀念水分。冰凉的玄米茶滋润着喉咙,流落下肚里去。 “月子,你吃得好香嘛。” 老师望着我把米饭拌在韩式泡菜炒肉的汤汁里吃,显出羡慕不已的样子说。老师已经吃完了。 “吃相难看,对不起了。” “吃相是的确不雅。不过你吃得好香。” 老师一边将盖子盖在空饭盒上,重新套上橡皮筋扎好,一边重复道。公园里交错种植着榉树和樱树。这公园该有些年月了吧,榉树和樱树都已经长得很高了。 走过了卖杂货的一角,卖食品的摊位便多了起来。纯卖豆类的店铺。卖各种贝类的店铺。把小虾小蟹放在篓子里出售的摊头。香蕉摊子。老师一一地停下脚步,仔细观看。背挺得笔直,从略微离开摊位的地方姿势优雅地观察着。 “月子,这鱼好像很新鲜呀。” “可是苍蝇成堆呢。” “苍蝇总要成堆的。” “老师,那边的鸡,你不买吗?” “有整只鸡卖嘛。可拔毛太烦啦。” 东拉西扯地随意交谈着闲话,逛着各类小店。店铺愈来愈密集起来。鳞次栉比联结成片,店家竞相吆喝招徕客人。 妈妈,这胡萝卜好象好好吃耶。一个小孩对拎着购物篮的母亲说。小坏蛋,你不是讨厌吃胡萝卜的吗?母亲不无惊奇似地问道。可是,这胡萝卜,不知怎么地就是好象很好吃嘛。小男孩机灵地回答说。小朋友你知道的不少啊,我们店里的蔬菜味道好极啦。店主将声音抬得很高。 “真地好吃吗?那胡萝卜?” 老师认真地观察着胡萝卜。 “看上去就是普通的胡萝卜嘛。” “嗯哼。” 老师的巴拿马草帽略微有点儿歪斜。仿佛是被人潮推着走。不时,老师的身影被淹没在人群之中,不见了踪影。而巴拿马草帽的帽顶却总是遥遥可见,我便以此为标志,寻找老师。老师却毫不介意我是否在身边。就像小狗在每根电线杆旁总要停下来一样,只要来到感兴趣的店铺前,老师便会立即止住脚步。